艱難的守護——讀劉鑒強《天珠:藏人傳奇》 |
發(fā)表于《經濟觀察報·書評增刊》,2010年8月號,發(fā)表時題為《藏人眼中的我們》,有刪節(jié)。這是原稿。 艱難的守護——讀劉鑒強《天珠:藏人傳奇》 田 松 說這話時,我、仁青和扎西多杰晃悠著從海淀橋走向北大西門。仁青身穿咖啡色藏服,眼睛不住地掃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這是一群沒有戒律、沒有信仰的人,在此之 前的四十年,仁青桑珠對這群人身懷恐懼,用“壞人”形容他們。但來北京幾天后,他忽然對我說:“原來這里也有好人,有些比我們那兒的喇嘛還好。”(4頁) 翻開劉鑒強的《天珠》,讀不多時,就看到了這段文字。從藏人的角度想,在現(xiàn)代化的大都市中熙熙攘攘地行走著的,是一些沒有信仰、沒有靈魂的人。沒有信仰,沒有靈魂,其實無異于形似走肉。作為一個生活在大城市中的漢人,忽然從藏人的眼中看到這樣的自己,不免有驚悚之感。 最近些年,西藏旅游之熱 逐日而高,尤其是在青藏鐵路開通之后,越來越多的游客前往西藏,拉薩、納木錯、日喀則、林芝……。這塊神奇神秘神圣的土地留給人們太多的談資,然而,即使 去過西藏的人們,對于西藏仍然是陌生的。按照我們自幼接受的教育,西藏是從農奴制直接進入社會主義的,按照我們所習慣的社會進化觀,西藏社會是落后的。相 信神靈就是落后的標志之一。而我們這些來自內地的人們,受過了現(xiàn)代化的教育,懂得科學,早就破除了迷信,則是先進的。所以很多游人居高臨下,指指點點。也 許有些人能夠自我反省,從藏人那些學習一些謙卑與恭敬;但也有很多人從來沒有試圖了解,自己在藏人的心中是什么樣的形象。 最近在讀馬麗華《風化成典》,馬麗華娓娓道來,雪域高原之上綿延千年的文明,繁盛而精致,博大而深遠,對于這樣的文明,我們輕率地使用落后、愚昧這樣的詞語,實在是無知的狂妄。 劉鑒強這部《天珠》給我們描寫了今天現(xiàn)實中的藏民族,一群勇敢忠誠可敬可愛的人。 在我們和藏民族之間存在 著巨大的文化隔閡。因為我們早就沒有了信仰,對于那些信仰滲透在世俗生活之中的人們難以理解。世界是我們看到的世界,我們看到的世界是我們能夠看到的世 界,我們能夠看到的世界,已經天然是受限于我們的文化。雖然面對同樣的山林,但是由于我們所屬的文化不同,我們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或許我們可以把山林看 作是樹,或許進一步我們能夠看到山林不僅是樹的集合,還是一個包含了動植物、微生物乃至于風霜雨雪的生態(tài)體系。但是對于藏民來說,山林中則處處都是神靈。 與神同在,這是我們所無法理解的。但是對于藏民來說,則是自然而言的。 劉鑒強書中有一個小故 事,關于說謊。“根倉多登有一支防狼的小口徑步槍,聽說私藏槍支違法,他從山上起馬進城,將槍繳給公安。這一送卻送出了毛病,因‘私藏槍支’被判三年。嘎 瑪去上訪,不料惹惱了當權者,反叛成五年。嘎瑪又找律師,事情越鬧越大,管事者害怕了,與嘎瑪妥協(xié),出主意讓根倉多登裝病,監(jiān)外執(zhí)行,放出來了事。”(123頁) 嘎瑪是本書的第一主角,商人、慈善家,“是全世界收藏藏族文物最多的私人收藏家”,他為人豪邁,樂善好施,1990年代,他見天珠低價流向內地及海外,曾以大手筆收購天珠,最后使得天珠回流,被人稱為“天珠王”。根倉多登是嘎瑪老家的朋友,在這本書中,并不是主角。 嘎瑪把這個妥協(xié)的結果告訴了根倉多登,但是根倉多登卻說:“我昨天還是好好的,今天怎么就病了呢?”還說:“就是槍斃,我也不撒謊。”嘎瑪說:“你要不病,就在里面呆五年。”“五年就五年,反正我不撒謊。” 不說謊,這是藏人的道德 底線。陌生人之間,只憑一句話,不用簽約,不用保人,就可以彼此信賴。可以想象,在藏區(qū)騙人實在是太容易得手了。也因為如此,藏人痛恨騙子。在藏人社會與 外界接觸之后,比如在很多旅游開發(fā)地區(qū),大量游客、外地小販不斷進入,完全沒有不說謊的禁忌。而糟糕的是,他們不惜為很小的事情說謊,說一次謊,只是為了 一次交易,一點小利益。他們無法理解藏人對這種被欺騙的恨,而藏人對于這種被騙也無可奈何。于是,從前那種彼此之間堅強的信任逐漸變得脆弱起來了——民風 變了。 反觀我們自己在內地大都市的生活,人與人之間失去了基本的誠信,我們的交易成本實在是太高了。 后來,嘎瑪“強行讓根倉多登‘病’了。根倉多登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念經刻瑪尼石,以贖撒謊的罪過。”(123頁) 沒有哪一個民族能夠完全 與外界隔絕,尤其是在今天的全球化時代。藏民族不僅面臨著周邊漢文化的沖擊,更與漢民族一起,經受著全球化的現(xiàn)代化和現(xiàn)代化的全球化的沖擊。劉鑒強描寫的 是在這個背景之下的普通藏人。他們大多數(shù)都與外界有著頻繁的接觸和交往,有人經商,有人作畫,還有人念過大學,他們自身經受這種文化沖突,也目睹著藏區(qū)在 這種沖突下的變化。 有一次嘎瑪、扎多還有加拿大人馬克遇到一起車禍,一輛油罐車翻了,嘎瑪他們救出了一個傷者,但是司機被壓在駕駛室里,拉不出來。一小時后,許多藏族人騎著摩托車趕來,嘎瑪非常高興,以為是來幫忙的,沒有想到,這些人拎著塑料桶跑向油罐車。 三人目瞪口呆,也許魔鬼來了,也不會讓他們如此震驚。這邊一個人奄奄一息,那邊人們興奮地搶汽油。嘎瑪沖過去大喊:“你們是不是藏族人,你們是不是人?!”四個小時后,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那么司機斷了氣。 他們繼續(xù)趕路,嘎瑪郁郁寡歡:如果是他們農村藏族人,全村都會跑來救人;而這些路邊小鎮(zhèn)上的人,更富裕,更接近“文明”,卻成了錢的奴隸。 “人們還以為藏區(qū)是夢想中的和平之地,可如果沒有佛教,藏民會變成食肉動物。”扎多憤憤地說。(312-313頁) 在全球化的大潮中,藏民 族所遭遇到的不僅僅是文化上的沖擊,他們的物質世界同時也在遭受著侵犯。藏人眼中的神山、圣湖,在現(xiàn)代人眼中無非是各種資源,是用來賺錢的資源。開礦山、 建水電、砍樹林,這些以發(fā)展的名義從事的活動,必然會導致環(huán)境污染,生態(tài)破壞。這其中有外人所為,也有被改變了的藏人自己所為。要寫當代藏人的生活,必然 會涉及這方面的問題。更何況劉鑒強是一位從事環(huán)境報道多年的記者。 剛剛在翻車事件中說到的 扎多,就是本文開頭提到的在北京街頭的扎西多杰。扎多是青海玉樹治多人,就是著名的可可西里就在治多境內。扎多曾追隨藏族的環(huán)保英雄索南達杰,在可可西里 保護藏羚羊,在索南達杰去世后,組織民間環(huán)境保護活動。嘎瑪從報上知道扎多的事業(yè),主動找到扎多,提供幫助。2002年,扎多、嘎瑪和幾個朋友成立了“三江源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協(xié)會”。 從長時段的歷史考慮,如 果一個民族在某一個地域生活了一定長度的歷史,必然會與本地環(huán)境相適應的文化。一方面,這種文化有能力保證自己與本地生態(tài)和諧相處,既能從環(huán)境中獲得基本 的食物和其它生存所必須的物質,又不會破壞環(huán)境,否則,這個民族將無法在這個環(huán)境中生存。另一方面,這種文化還要使這個民族能夠在這種物質水平下,獲得幸 福。藏文化就是這樣。青藏高原環(huán)境嚴峻,生態(tài)脆弱,人與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更加微妙,但是藏文化使藏人在這塊高原上綿延千年。對此,扎多也有自己的見解。扎多 說: 青藏高原的環(huán)境保護是以文化為基礎的。土著藏族人能世世代代生活在第三極,說明我們的文化與自然是和諧的,否則我們藏族人早就不在了。(263頁) 現(xiàn)在中國的自然保護是從國外學回來的,比如建自然保護區(qū),把居民趕出去,但我們藏族人不是這樣,我們有人居住的地方,環(huán)境保護得好。沒藏人的地方,比如可可西里,藏羚羊就不斷被殺。(263頁) 政府的保護方式是建機構,派警察,將老百姓遷出來。但我們想在藏人生活圈中建立保護區(qū),讓藏人而不是警察來保護環(huán)境。(264頁) 然而,傳統(tǒng)的文化大多是 以神靈的語言來表述的。在我們習慣的觀念里,神靈的話語意味著原始、落后,乃至于迷信,被認為是對自然現(xiàn)象不能作出“正確”解釋而產生的想象。在這種表述 背后,意味著,只有科學的解釋才是正確的。諷刺的是,只有在科學和技術武裝的頭腦和雙手之下,人們才敢于肆無忌憚地砍樹挖山。 嘎瑪?shù)母绺缛是嗍且晃粚W者,曾做過喇嘛,精通藏醫(yī),在本文開篇也出現(xiàn)在了北京街頭。他認為,藏文化的環(huán)境保護因素不是樸素的,“藏民族的環(huán)境保護文化,已上升到生命之間平等對待的高度,他們尊重自然,尊重生靈,因此在青藏高原上,他們與自然和諧相處了好多年。”(318頁) 文化多樣性和生態(tài)多樣 性,這兩個多樣性是相輔相成的。人與環(huán)境之間有著唇齒相依的關系。當人失去了傳統(tǒng)的與自然和諧的文化,期望從環(huán)境中獲得更多,就必然會破壞環(huán)境,使得人類 自身的生存也無法延續(xù)下去。不用說現(xiàn)代化的生活無法延續(xù),想要回到傳統(tǒng)的所謂“落后”的生活,都不可能了。 現(xiàn)在,工業(yè)文明已經成為全球性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在這個強大的意識形態(tài)面前,嘎瑪、扎多等人的堅守,十分艱難。 扎多說:“對藏族文化的破壞,商業(yè)比文革更嚴重。文革的摧殘,藏人可以用內心抵制,但在錢面前,大家主動放棄了自己的文化。”(334頁) 嘎瑪說:“藏族傳統(tǒng)文化面臨的最大威脅,不是漢族人,而是全球性的商業(yè)化。”(342頁) 實際上,漢民族也正在遇到同樣的問題。工業(yè)文明像一個巨大的碾子,所到之處,就把原來的花花草草碾平,世界范圍的文化多樣性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壞,與這些文化相依存生態(tài)多樣性,也在迅速消失。 我經常思考這樣一個問 題,那些人已經很有錢了,為什么還要去賺更多的錢?他們賺了錢都做什么?報上說,一位著名演員請客,兩桌花了兩萬多,龍蝦、魚翅應有盡有,這就是好的生活 嗎?魚翅是鯊魚的翅,并無所謂的營養(yǎng),只是一個文化符號。越來越多的人能夠吃得起魚翅,要多少鯊魚?大規(guī)模的鯊魚捕撈,已經破壞了深海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而吃魚 翅的人又能從中得到什么呢? 那些無趣的人,他們掌握金錢,掌握權力,把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無趣。 那些沒有靈魂的人,他們掌握金錢,掌握權力,讓這個世界失去了靈魂。 劉鑒強書中所寫,不是一個完成時,而是進行時。他書中的人物,除了香曲多杰是位歷史人物,除了索南達杰已經遇難,都還在繼續(xù)著現(xiàn)實中的生活,他們轟轟烈烈的愛情,他們平凡而堅韌的生活,都在進行著;他們的困惑,他們的堅守,也在繼續(xù)著。 不久前,看到一則報道, 今年一月,嘎瑪被新疆警方拘捕,重新入獄;到了六月,被新疆焉耆縣法院判刑十五年,罪名是「盜掘古墓葬罪」。其實,這是一九九八年的舊案。當時嘎瑪在新疆 購買古董,涉嫌購買古墓文物,被關了一個多月之后,無罪釋放。其中的原委,劉鑒強在此書中講述得非常詳細。嘎瑪本次入獄,據(jù)說與環(huán)保和維權有關。嘎瑪?shù)娜?獄引起了國際環(huán)境人士的強烈關注,上訴的情況還不得而知。 這個消息讓我的心情尤為沉重。文化的沖突,環(huán)境的沖突,已經直接演變成現(xiàn)實政治的沖突了。 時間還在流逝,街市將不復太平。 但守護者還要守護,書寫者還要書寫。
2010年3月12日 2010年7月23日 北京 向陽小院 劉鑒強,天珠——藏人傳奇,西藏人民出版社,2009年12月第一版,定價36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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