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免费人成视频在线观看,国产极品粉嫩馒头一线天AV,国产精品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亚洲 古典 另类 欧美 在线

首頁 > 文章 > 思潮 > 讀書交流

寬恕和永安

布爾加科夫 · 2007-05-31 · 來源:大師與瑪格麗達
收藏( 評論() 字體: / /

第二十九章 命運注定

摘自布爾加科夫:《大師與瑪格麗達》

--------------------------------------------------------------------------------

  太陽正在西沉。這時,在莫斯科一座最漂亮的大樓上,在這座大約建于一百五十年前的樓房的石砌曬臺上,有兩個人正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全城。這就是沃蘭德和阿扎澤勒。從下面,從大街上,是看不見他們的——曬臺的柱形護欄和每個欄柱頂端的一個個石膏花籃里的石膏花,恰好擋住行人的不必要的視線,而這兩個人自己卻能把整個城市一覽無余。
  沃蘭德坐在一個折疊凳上,還是披著他那件黑色長袍。他那把又長又寬的寶劍垂直地插在曬臺的石板縫里,形成一個獨特的日晷。長劍的影子緩慢地、但卻是頑強地不斷向前延伸,爬向撒旦腳上那雙黑鞋。沃蘭德在折疊凳上佝僂著身子,蜷起一條腿,一個拳頭支著尖下巴頦兒,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這一大片由宮殿、高樓和注定要被拆除的低矮小房組成的混合體。阿扎澤勒這時也已脫去他的現代時裝——套服、禮帽、漆皮鞋,像沃蘭德一樣換上了一身黑衣服,紋絲不動地站在離他的君王不遠的地方,同君王一樣默默地凝視著這座城市。
  沃蘭德終于開口了:
  “一座多么有意思的城市啊!不是嗎?”
  阿扎澤勒動了一下身子,恭恭敬敬地回答說:
  “主公,我更喜歡羅馬!”
  “嗯,各有所好嘛。”沃蘭德回答。
  過了一會兒,又聽到了沃蘭德的聲音:
  “那邊林陰路上在冒煙一怎么回事?”
  “是格里鮑耶陀夫之家著火了。”阿扎澤勒回答說。
  “看來,準是那對形影不離的卡羅維夫和河馬到過那里。”
  “這毫無疑問,主公。”
  又是一陣沉默。曬臺上的兩個人凝望著一座座大樓上層朝西的窗戶,凝望著一塊塊窗玻璃上火球般耀眼的、變了形的太陽。沃蘭德的一只眼睛也在放出燃燒般的亮光,就像那許多窗戶中的一扇,盡管沃蘭德是背向夕陽坐著的。
  就在這個時候,仿佛有件什么東西吸引住了沃蘭德的注意力,使他把視線從城市轉向背后屋頂上的圓形塔樓。原來是從塔樓的墻內走出來一個人。這人穿著件滿是泥巴的破舊長衫,腳上是一雙自制的平底鞋,留著黑胡須,神情郁郁不樂。
  “哎呀!”沃蘭德驚呼一聲,用嘲諷的目光望著來人說,“你會在此地出現,萬萬沒有想到。不過,我知道你這位不速之客遲早會來的。請問,光臨此地有何貴干?”
  “我是專程來拜訪你這位邪惡之靈和陰暗之王的。”來人蹙著眉頭,很不友好地望著沃蘭德說。
  “你這個當年的稅吏,既是專程來訪,為什么見面都不問個好祝我健康長壽?”沃蘭德的語氣也嚴肅起來。
  “那是因為我并不希望你健康長壽!”①來人的回答毫不客氣。
  ①俄文“問好”一詞的字面意義是“愿您健康”。這里一語雙關。
  “不過,這一點你就不得不接受現實唆,”沃蘭德反駁說,同時嘴角一撇,冷冷地一笑,“你剛剛來到這屋頂上,就干了件蠢事。我可以告訴你蠢在哪里。蠢就蠢在你的語氣上。聽你剛才說話那語氣,似乎你根本不想認可陰暗的存在,同樣也不認可邪惡。你最好發發善心,想想這樣一個問題:假如世上不存在惡,你的善還能有什么作為?假如從地球上去掉陰暗,地球將會是個什么樣子?要知道,陰影是由人和物而生的。瞧,這就是我這把寶劍產生的陰影。此外,樹木也產生陰影,一切生物也都產生陰影。你是不是想把地球上的一切樹木和生物統統去掉,從而滿足你享受完全光明的幻想呢?你真愚蠢啊!”
  “你是個老有經驗的詭辯家,我不想同你爭辯。”利未·馬太回答說。
  “你也不可能同我爭辯,其原因就是我剛才說過的:你愚蠢。”沃蘭德回答說。他隨即問道:“好吧,別惹我心煩,你簡短地說說吧:你到底是為什么來的?”
  “是他派我來的。”
  “那么他讓你這個奴仆來轉告我什么?”
  “我不是奴仆,”利未·馬太回答說,看樣子他越來越氣憤,“我是他的信徒。”
  “和往常一樣,我們兩人是在用不同的語言講話,”沃蘭德回答說,“但是,我們所談的事物本身并不因此而有所改變。好,你說吧……”
  “他看過了大師寫的書,”利未·馬太說,“所以便請求你把大師召到你這里來,并賜予他安寧。難道這點事你這邪惡之靈還難辦到嗎?”
  “無論什么事我都不難辦到,這一點你很清楚。”沃蘭德回答說。他沉默片刻,又說,“那你們為什么不帶他到你們那個光明世界中去?”
  “按功德他不應得到光明,他只配得到安寧。”利未·馬太的聲音中含著幾分傷感。
  “你回去轉告他:我可以辦到。”沃蘭德回答。這時他的一只眼燃起火光,又說,“你馬上離開這里吧!”
  “他還請求你把那個熱愛大師并曾為他蒙受苦難的女子也召到你這里來。”利未·馬太第一次用懇求的語氣對沃蘭德說。
  “好像缺了你,我們就絕對想不到這一點似的。快走吧!”
  利未·馬太消失了。沃蘭德把阿扎澤勒叫到跟前命令道:
  “你馬上去他們那里,把這件事辦妥!”
  阿扎澤勒轉身離去。曬臺上只剩下了沃蘭德獨自一人。但是他的孤獨并沒有持續多久。石板上傳來腳步聲和熱烈的談話聲,卡羅維夫和河馬隨即站到沃蘭德面前。不過,這時矮胖子河馬已經不是拿著汽油爐,而是拿著一些別的東西了:他腋下夾著一幅鑲在金鏡框里的風景畫,胳膊上搭著一件燒毀一半的廚師白罩衫,另一只手里抓著一條完整的、還帶著皮和尾巴的鮭魚。卡羅維夫和河馬身上都有一股蝴焦氣味,河馬臉上還掛著煙黑,便帽的一邊已被燒壞。
  “向您致敬,主公!”兩個永遠不知安寧的人高聲喧嚷著走過來,河馬還搖著手中的鮭魚。
  “你們兩個不錯嘛!”沃蘭德說。
  “主公,您想想看,”河馬又高興又激動地大喊著,“人們把我當作上匪啦!”
  “看你拿來的這些東西,”沃蘭德看了看那幅風景畫,“你也確實是個土匪。”
  “主公,您信不……”河馬用誠懇的聲音說。
  “不,我不信。”沃蘭德不等他把話說完,就回答說。
  “主公,我敢起誓,我作出了英勇的努力,打算盡可能把什么東嚴都救出來,可結果呢,這不,只救出這點東西。”
  “你最好是告訴我,格里鮑耶陀夫之家的火是怎么著起來的?”沃蘭德問道。
  卡羅維夫和河馬兩人不約而同地把眼睛向上一翻,兩手一攤,表示一無所知,而河馬則大聲說:
  “無法理解!我們正老老實實地坐在那里,安安靜靜地吃東西……”
  “猛然間——砰!砰!兩聲槍響!”卡羅維夫接著說,“我和河馬嚇壞了,趕緊朝小花園跑。見后面有人追上來,我們又往季米里亞澤夫大街跑!”
  “但是,”河馬又接著說,“我們的責任感終于戰勝了可恥的恐懼感,我們便又返回去了!”
  “啊,你們又回去了?”沃蘭德說,“那么,當然,那座小樓就全燒光了。”
  “是全燒光了!”卡羅維夫傷心地證實說,“您用詞是很中肯的,主公,也就是說,名副其實地什么也沒留下。只剩了一堆灰燼!”
  “我闖進大會議室,”河馬描述說,“就是有圓柱的那間,主公,我指望能救出點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哎呀,真危險,總有二十次險些使我妻子——如果我真有妻子的話——當了寡婦!不過,主公,幸虧我沒有妻子,而且,我對您說,沒有妻子我倒很幸福。啊,主公,扔下單身漢的自由不要,而去套上個沉重的套包,那才不值得!”
  “你又在胡扯了。”沃蘭德說。
  “是,我繼續往下講,”黑貓回答說,“這不,就救出了這么一幅風景畫。別的東西什么都救不出來了,火苗直往我臉上撲。我又跑進庫房,救出了這條鮭魚。跑進廚房,搶出了這件罩衣。我認為,主公,我已經是盡心盡力了,說實話,我不能理解您臉上那種懷疑的表情。”
  “你搶劫的時候,卡羅維夫做了些什么?”沃蘭德間。
  “我在幫助消防隊員,主公。”卡羅維夫回答,同時指了指撕破的褲子。
  “啊,如果是你幫了他們,那當然就得重建一座新樓了。”
  “會重建的,主公。”卡羅維夫回答說,“這一點您盡管放心。”
  “嗯,好吧。那我就只好希望新樓建得比舊樓更好嘍!”沃蘭德說。
  “會是這樣的,主公。”卡羅維夫說。
  “您就相信我的話吧,”黑貓補充說,“我是個真正的預言家。”
  “總之,主公,我們兩個回來了,”卡羅維夫報告說,“隨時聽候您的差遣。”
  沃蘭德從小凳上站起身,走到曬臺邊的柱形護欄前,背對著隨從人等,獨自默默地望著遠方,望了很久。然后,他離開曬臺邊,走回原處,又坐到小凳上,說:
  “眼下沒有什么差遣。你們都盡力完成了你們的事。我這里暫時不需要你們,你們可以去休息。有一場暴風雨馬上就要到來,最后一場暴風雨,它將最終完成應該完成的一切。然后我們就可以啟程了。”
  “太好了,主公。”兩名滑稽大王一起回答,隨即跑到曬臺中央的圓形中心塔樓后面,消失了。
  這時,地平線上正在孕育著沃蘭德所預言的那場暴風雨,它已在積聚力量了。西方升起的大片烏云先是遮去半個太陽,接著便把它完全這起來。曬臺上頓時覺得涼爽多了。不一會兒,天色便黑了下來。
  從西方襲來的這片黑暗籠罩了整個龐大城市。一座座橋梁、宮殿都不見了。一切都忽然消失,仿佛它們從來沒有在世界上存在過。一條火蛇飛速地穿過整個天空,接著一聲巨大的轟隆聲震撼了全城。又是一聲驚雷,傾盆大雨便接踵而來了。風雨如晦,黑暗中已經分辨不出沃蘭德的蹤影。 第三十章 時辰到!時辰到!

--------------------------------------------------------------------------------

  “你知道嗎,”瑪格麗特說,“昨天晚上你睡著的時候,我恰好讀到描寫從地中海襲來的黑暗的那一段……還有高大的神像,啊,那些金色的偶像啊。不知為什么我總想著它們,它們使我不得安寧。我覺得現在也像是就要下雨。你不覺得空氣涼爽多了嗎?”
  “這一切都很好,很可愛,”大師吸著煙,一邊揮手驅散吐出的煙,一邊回答,“那些雕像嘛,隨它去吧!不過,以后會怎么樣,可是渺茫得很啊!”
  他們說這番話的時候,夕陽正在西沉,恰恰是利未·馬太來到曬臺上,出現在沃蘭德面前的時候。地下室的窗子開著。假如此刻有人隔窗往里看看,一定會為這兩個人的衣著感到吃驚:瑪格麗特光著身子披了件黑斗篷,大師仍然穿著那套病員衣眼。這是因為瑪格麗特根本沒有衣服可穿——她的衣物用品全在那所獨院的小樓上,雖然小樓離這里不遠,但現在當然談不上回那里去取東西的問題;而大師呢,他的衣物雖說都好好地放在柜櫥里,好像大師從未離開過這個家。但他根本不想換衣服,他想以此來向瑪格麗特表明一種想法:過不了多久,肯定還會發生某種意外的事。不錯,他的臉倒是用剃刀刮得精光。自從那個秋夜以來他還是頭一次刮臉,在精神病院里人們是用電推子給他推掉胡子碴的。
  屋里也顯得雜亂無章,而且很難說清為什么會是這樣:小地毯上扔著幾本原槁,長沙發上也放著些原稿,安樂椅上寓著一本打開的書,小圓桌上卻擺著午餐——有幾樣菜,還有幾瓶飲料。這些菜肴和飲料是哪兒來的?瑪格麗特和大師誰也不知道。他們醒來時便發現餐桌已經擺好。
  大師和瑪格麗特一覺睡到星期六的日暮時分,醒來后都感覺身強力壯,精神抖擻。使他們回憶起昨夜經歷的只有一點:兩人都覺得左太陽穴有點脹痛。但兩人心理上都發生了很大變化——隨便什么人聽一聽他倆在地下室里的談話,便會對此深信不疑。不過,他們的談話卻沒有一個人聽見:這所小院好就好在它經常寂靜無人。窗外,椴樹和白柳枝頭的綠意正一天濃似一天,散發著馥郁的春的氣息。陣陣微風把清香送進這地下室里。
  “呸,見鬼!”大師忽然高聲說,“這算怎么回事?簡直難以設想!”他把煙頭在煙缸里描滅,兩手抱住頭,“喂,我說,你是個聰明人,你也沒有瘋過,難道你當真相信咱倆昨晚見到了撒旦?”
  “完全相信。”瑪格麗特回答。
  “當然,當然,”大師譏誚說,“那就是說,原來只是我一個人發瘋,現在咱倆都瘋了!夫妻雙雙發瘋!”他舉起雙手伸向天空,喊道:“不!魔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鬼知道!鬼!鬼!”
  瑪格麗特并不回答,一下子倒在長沙發上,擺動著兩只赤腳哈哈大笑起來。接著便大聲喊道:
  “哎呀,饒了我吧!哎呀,真受不了!你看看,你像個什么樣子!”
  大師難為情地急忙把長襯褲往上提了提。瑪格麗特笑過一陣之后,收起笑容,嚴肅地說:
  “剛才你無意中言中了:魔鬼知道這是怎么回事。而且,相信我的話吧,魔鬼還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只見她兩眼放光,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跳起舞來,同時大聲喊叫著:“我跟魔鬼打上了交道,多么幸福啊!我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噢,魔鬼呀,魔鬼!我說,親愛的,您只好同我這女妖精一起生活了!”瑪格麗特說著,撲到大師身上,摟住他的脖子,把熱烈的親吻連連印在他的嘴唇、鼻子和兩頰上。她蓬松的頭發旋風般在大師身上拂動。大師覺得兩腮和前額在她頻頻的親吻下像是燃燒了起來。
  “你倒是真的變得有些像魔女了。”他說。
  “我本來就沒有否認這一點,”瑪格麗特回答說,“我是個魔女,而且我為此感到高興。”
  “嗯,也好,”大師說,“魔女就魔女吧。非常好,好極了!那么說,是魔鬼從精神病院把我偷出來的!這也很好嘛。就算魔鬼又讓我回到了這里……甚至還可以假設別人不會發現我們不在,不會尋找我們。可是,看在一切圣靈的分上,請你說說:咱們今后靠什么生活呢?怎么生活?我這話完全是為你著想啊,真的。”。
  這時小窗外出現了一雙圓頭皮鞋和兩只條紋料西服褲的褲腿。接著,那條褲子在膝蓋處彎了下來,一個男人的大屁股擋住了射進屋里的陽光。
  “阿洛伊吉,你在家?”窗外那褲于上面有個聲音問道。
  “看,來了吧。”大師說。
  “找阿洛伊吉?”瑪格麗特走到小窗前問道,“他昨天被逮捕了。是誰找他?您姓什么?”
  那個屁股和褲腿、皮鞋轉眼間都不見了。只聽到小院的柵欄門砰的一聲關上,一切又恢復了平靜。瑪格麗特一頭撲到沙發上,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都流出了眼淚。但是,當她止住笑聲時,她的表情驟然變得異常嚴峻。她從沙發上滑下來,爬到大師膝蓋旁,望著他的眼睛,撫摸著他的頭發,十分嚴肅地說:
  “苦了你了,我可憐的人,你受了多少苦啊!這些只有我最清楚!看,你頭上已經出現了銀絲,嘴角邊已經永遠地刻上了皺紋。我親愛的,我唯一的親人,你什么也別再想了。過去你不得不思考的事太多了,今后讓我來替你思考吧!而且,我敢保證,保證一切都會非常好的。”
  “其實,我現在并不害怕什么,瑪格。”大師突然這樣回答她,并且抬起頭來。她覺得他現在又恢復到從前的樣子了。從前他描寫那些未曾目睹、但卻深信不疑的事件時就是這個樣子。“我不害怕,是因為我什么都已經體驗過。人們對我極盡了恐嚇之能事,如今他們再也沒有什么東西能嚇住我了。但是,瑪格,我可憐你,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也正因為這樣,我才總是對你講同樣的話。你清醒清醒吧!為什么要跟一個有病的乞丐呆在一起,毀掉自己的一生呢?你回去吧!我為你難過,所以我才這么說的。”
  “啊,你呀,你呀,”瑪格麗特連連搖晃著她蓬松的頭發低聲說,“唉,你呀,你這個缺乏信念的不幸的人呀!為了你,昨晚我赤身裸體地奔忙勞碌了整整一夜,我失去了原有的本性,獲得了新的素質,我曾經一連幾個月獨自呆在小黑屋里冥思苦想著那唯一的一件事——想著降臨到耶路撒冷上空的暴風雨,我哭紅了眼睛,哭干了眼淚。可足現在,當幸福降臨到我身上的時候,你卻要趕我走?嗯,好吧,我可以走,我走,不過,你要記住:你是一個殘酷的人!他們毀了你的心靈,使你的心靈空虛了!”
  一陣痛苦的柔情涌上大師心頭,于是他不知怎么竟把臉埋在瑪格麗特的頭發里放聲痛哭起來。瑪格麗特顫抖的手指在大師的鬢角跳動著,她一邊哭,一邊訥訥地說:
  “是啊,看這銀絲,這銀絲!我是眼看著嚴霜染白了這顆頭顱的!啊,我的這顆、我的這顆飽經憂患、備受熬煎的頭顱啊!看,你這雙眼睛成了什么樣子!眼睛里空無一物……而你的肩上,肩上卻有沉重的負擔……他們摧殘了你!把你毀了……”瑪格麗特抽抽搭搭地哭著,她的話越來越沒有條理了。
  大師擦了擦眼淚,把瑪格麗特從地上扶起來,自己也站起來,堅定地說:
  “好啦,瑪格!你使我感到慚愧。今后我永遠不再這樣沒有志氣了,也永不再提這個問題。你放心吧!我明白,你我都是被自己心靈的疾病害苦了,而且,這病說不定還是我傳染給你的……有什么辦法呢,我們兩個就一起來承受它吧。”
  瑪格麗特把嘴唇湊到大師耳邊小聲說:
  “我可以憑你的生命向你保證,以你構思出的那個占星家的兒子①向你保證:一切都會好的。”
  ①指本丟·彼拉多,即大師傾注全部心血所構思的小說中的主要人物。
  “嗯,好啦,好啦。”大師回答她。他笑了笑,又說:“自然嘍,當人們像你我這樣被剝奪掉一切的時候,就該求助于陰曹地府的力量了!嗯,行啊,求助于陰曹地府我也同意。”
  “你看,你看,現在你又和從前一樣了,你在笑,”瑪格麗特說,“不過,叫你那些文縐縐的字眼兒見鬼去吧!什么陰曹不陰曹,地府不地府的,不全都一樣嗎?我可是餓了。”
  她拉著大師的手來到餐桌旁。
  “我有點不大相信,這桌飯菜不會馬上鉆進地縫,或者從窗戶飛走吧?”大師說。他的情緒已經完全穩定下來了。
  “不會飛走的!”
  恰恰在這個時候,窗外傳來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
  “祝闔家平安!”
  大師不由得打了個冷戰,而已經習慣于不尋常事件的瑪格麗特卻大聲喊道:
  “這是阿扎澤勒!啊,真好,多好啊!”她隨即對大師耳語說:“你看,看,他們不會丟下我們不管的!”她跑去開門。
  “你倒是把衣襟掩好啊!”大師沖著她的后影喊了一聲。
  “我才不管這些呢。”已經跑到小走廊的瑪格麗特回答說。
  阿扎澤勒走進來,向大師點頭致意,向他問好,一只斜眼對著他閃閃發光。瑪格麗特在一旁高興地大聲說:
  “啊,我真高興!一輩子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不過,阿扎澤勒,請原諒我這個樣子,連衣服也沒穿!”
  來客請她不必在意,并告訴她:他不僅見過赤條條的女人,而且還見過連皮都剝光了的女人呢。阿扎澤勒先把一個黑緞子小包放在火爐旁邊的角落里,便興沖沖地在桌旁坐下來。
  瑪格麗特給客人斟上一杯白蘭地,阿扎澤勒高高興興地一飲而盡。大師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時而在桌子下面用右手偷偷掐一下自己的左手。①其實,大師多余這樣做,掐也沒有用,來客并沒有融化在空氣中,眼前這個棕紅頭發的矮個子男人身上并沒有任何可怕的地方,只不過眼珠上有塊白翳。但眼里有白翳的人也常見,這跟魔法毫無關系。不過,他的穿著倒有些不大一般,穿的像件僧侶長袍,又像件斗篷。可是,如果平心靜氣地想想,這也是常有的事,客人喝白蘭地也像一切好人一樣,舉起杯子一飲而盡,并不吃菜。他這一杯酒喝下去,倒使大師的頭腦里嗡嗡響起來。
  ①掐一下試試痛不痛,以此來判斷眼前的一切是不是幻覺,自己是否在做夢。
  大師暗自思忖:“看來,瑪格麗特說得對!坐在我面前的當然是撒B的使者。其實,我自己不久前,就在前天夜里,還向詩人伊萬證明過他在牧首湖畔遇見的就是撒旦,怎么現在反倒怕起這種想法來,想到什么催眠術、幻覺上去了呢。哪里來的什么催眠術!”
  大師認真地觀察起阿扎澤勒來,他覺得阿扎澤勒的眼睛里含著某種不大自然的東西,好像他心里有某種想法暫時還不打算說出來。大師暗想:“他這絕非一般的拜訪,一定是受命而來的。”
  大師的觀察力果然十分敏銳。
  客人喝下了第三杯白蘭地,看來三杯酒對他并沒有起任何作用。但這時客人終于開臟了:
  “嘿,見鬼,這所地下室還是挺舒適的嘛!不過,就是有一個問題:在這兒,在這地下室里,能干些什么呢?”
  “我也正這么說呢。”大師笑了笑說。
  “阿扎澤勒,您為什么來擾亂我的安寧?”瑪格麗特問道,“我們總能過得去的!”
  “哪里的話,哪里的話!”阿扎澤勒急忙說,“我連想都沒想過要來擾亂您的安寧。我也是想說,總能過得去的呀。噢,對了!我差點忘了:主公讓我向二位轉達他的問候,還叫我轉達他的邀請,請二位陪他一起作一次小小的郊游,當然,如果您二位愿意的話。您二位對此有什么想法?”
  瑪格麗特在桌子下面用腳碰了大師一下。
  “樂于奉陪。”大師急忙回答,一邊審視著阿扎澤勒的臉。阿扎澤勒則繼續說:
  “我們指望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也不會拒絕吧?”
  “我更不會拒絕了。”瑪格麗特說,她的腳又在桌下碰了一下大師的腳。
  “太好啦!”阿扎澤勒大聲說,“我就歡喜這個痛快勁兒!三言兩語,成啦!可不像上次在亞歷山德羅夫公園那樣。”
  “哎,您就別再提那檔于事啦,阿扎澤勒!我當時糊涂嘛!不過,也難怪我,誰也不是天天都能遇見魔鬼的呀!”
  “那還用說!”阿扎澤勒也表示同意,“如果能天天遇見,那倒有意思了!”
  “我自己也喜歡痛快,”瑪格麗特激動地說,“喜歡痛快,也喜歡赤裸裸的。就像打毛瑟槍一樣,一下子——得!噢,對了,他的槍法好極啦,”瑪格麗特轉身對大師說,“把一張撲克牌黑桃七放在枕頭下面,他能夠任選其中一個花打……”瑪格麗特的眼睛熠熠發光,她已經有些醉意了。
  “瞧,我又忘了,”阿扎澤勒一拍腦門,叫了一聲,“看來我是累糊涂了!主公還讓我給您捎來點禮物呢?”他專門對著大師說,“是一瓶葡萄酒。請您注意,這就是猶太總督喝的那種法隆葡萄酒。”
  很自然,這樣的珍品引起了瑪格麗特和大師的極大興趣。阿扎澤勒打開黑緞子小包,取出一個完全潮濕長了霉的瓦罐。三個人打開罐子聞了聞,把酒斟到玻璃杯里,舉起杯于對著窗外即將逝去的、暴風雨前的陽光照了照。透過酒杯,他們覺得一切都染成了血紅色。
  “為沃蘭德的健康干杯!”瑪格麗特舉杯高聲說。
  三個人同時把酒杯送到唇邊,各喝了一大口。大師覺得眼前那暴風雨前的陽光開始熄滅了,他感到呼吸困難起來,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去。他還看到瑪格麗特的臉色變得像死灰一般,她剛想向大師伸出軟綿綿的雙手,她的腦袋便一下子耷拉在桌上,整個身子隨即癱倒在地板上。
  “下毒犯!”大師還來得及喊了最后一聲。他想抓起桌上的刀子向阿扎澤勒刺去,但他的手無力地從臺布上滑下去,他覺得地下室里的一切都變成了黑色,接著便完全消失了。他仰面倒下去,太陽穴碰在寫字臺角上,劃破了一塊皮。
  等到兩個被毒死的人完全消停下來,阿扎澤勒開始了他的下一步行動。他首先飛出窗去,瞬息間便來到了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原先住的那座獨院兒。一向辦事認真而準確的阿扎澤勒想檢查一下,需要完成的事是否全部完成了。結果,一切都完成得很好。他看到:那個等待著丈夫歸來的憂郁的婦女,從她的臥室走出來,突然臉色發青,手捂住心臟部位,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
  “娜塔莎!誰也行,快……來一下!”她倒在客廳的地上,沒有走到閂房。
  “一切都完成得很好。”阿扎澤勒自言自語說。他轉瞬間回到了被毒死的一對情人身邊。瑪格麗特趴在地上,臉埋在小地毯中。阿扎澤勒用他的鐵臂像拿玩具娃娃似地輕輕給她翻了個身,盯著她的臉看起來。眼看著這張臉上的表情發生了變化。盡管是在暴風雨前的昏暗光線下,還是看得很清楚:那種暫時的、魔女特有的斜眼、魔鬼的殘忍和桀驁不馴的神情,統統從她臉上消失,這張臉上又顯出生氣,變得溫柔、可愛了。剛才還猛獸般地齜著牙的嘴,現在是一張痛苦地張開的女子的嘴了。于是,阿扎澤勒掰開她的潔白的牙齒,取過剛才那瓶酒,往她的嘴里滴了幾滴。瑪格麗特哎喲一聲,嘆了口氣,不用阿扎澤勒攙扶,便自己慢慢坐了起來,用微弱的聲音問道:
  “這是怎么回事,阿扎澤勒,為什么這么干?你干了些什么呀?”
  這時,她看到了躺在旁邊的大師,打了一個冷戰,輕聲說:
  “這我可絕沒有想到……殺人犯!”
  “哎呀,不是!不是呀!”阿扎澤勒回答說,“他馬上就會起來的。哎呀,您怎么這么神經質!”
  棕紅頭發的魔鬼的聲音是那么誠摯可信,所以瑪格麗特馬上就相信了他的話。她跳起來,感到自己精力充沛,動作輕捷,她幫著給躺在地上的大師也喝了一點酒。大師睜開眼,用憂郁的目光看了一眼,又惡狠狠地說出了剛才最后那句話:
  “下毒犯,……”
  “哎呀!侮辱成了對做好事的通常的報酬。”阿扎澤勒說,“難道您是瞎子?快快省悟過來吧!”
  大師站起身,用生氣盎然、炯炯有神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問道:
  “這新的變化意味著什么?”
  “它意味著,”阿扎澤勒回答說,“你們二位的時辰已到。沒有聽見雷聲隆隆,暴風雨即將來臨嗎?天色已經黑了。駿馬已在急不可耐地嘶鳴咆哮,這座小院已在顫抖。快些告別你們的地下室吧,快告別吧!”
  “噢,我明白了,”大師謹慎地四下看了看,“您把我們殺死了,我們現在已經死去。啊,這太英明了!太及時了!現在我全明白了。”
  “哎呀,對不起,”阿扎澤勒回答說,“這話難道會是出自您的口中?要知道,您這位好友是把您稱為大師的呀!您自己現在還在思考!怎么會是死了呢?難道僅僅為了把自己當作活人,就一定得穿著襯衫和住院患者的褲子呆在這陰暗的地下室里?這豈不是太可笑!”
  “您的話;我全明白!”大師高聲說,“不必多說了!您的話千真萬確!”
  “偉大的沃蘭德!”瑪格麗特也隨聲附和說,“偉大的沃蘭德!他想出來的主意比我的好多了!不過,可一定要帶上那部小說,那部小說,”她對大師喊道,“不管飛到哪里,你可要隨身帶上那部小說呀!”
  “沒有必要,”大師回答說,“我能把它全背誦下來。”
  “那書里的……書里的每一個字你都不會忘掉?”瑪格麗特問道,她偎倚在她的情人身旁,替他擦去鬢角上的血。
  “不必擔心!如今我是什么都不會忘記了,永遠不會忘記!”大師回答。
  “那么,用火吧!”阿扎澤勒高聲說,“一切從火開始,讓我們也用火來結束這一切。”
  “用火!”瑪格麗特用可怕的聲音呼喊。地下室的小窗戶吧喀響一聲,一陣狂風把窗簾吹到旁邊,半空中傳來一聲短暫而明快的霹靂。阿扎澤勒把一只胳膊伸進壁爐,掏出一根冒著煙的木棍,點著了桌上的臺布,又點著了沙發上的一沓舊報紙、窗臺上的原稿和窗簾。已經為即將開始的馳騁所陶醉的大師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把書頁弄散,扔到燃燒著的桌布上,那書立即吐出歡快的火舌。
  “燃燒吧,過去的生活,化為灰燼吧!”
  “化為灰燼吧,我的苦難!”瑪格麗特也喊道。
  整個房間像是在許多紫紅色火柱中搖動。三個人跑出房門,順石階走出地下室。來到院里,他們一眼便看見房東的老回娘呆坐在地上,身旁亂扔著一些土豆和幾小把蔥。老廚娘的驚愕是不難理解的:院里板棚旁邊有三匹烏黑的駿馬在打著響鼻,嘶叫著,渾身抖動,馬蹄把地上的土刨得飛起老高。瑪格麗特第一個飛身上馬,緊接著阿扎澤勒和大師也各跨上一匹馬。廚娘嚇得呻吟了一聲,一只手舉到胸前正要畫十字,只聽坐在馬上的阿扎澤勒對她厲聲喝道:
  “我剁掉你那手!”他一聲唿哨,三匹駿馬碰斷頭上的椴樹枝,相繼騰空而起,鉆入低沉的黑云中。地下室的小窗頓時噴出濃煙。從地面上傳來老廚娘微弱的、可憐的喊聲:
  “著火了!”
  幾匹駿馬已經飛馳在莫斯科一片屋頂的上空了。
  “我想向這座城市告別一下。”大師向飛馳在最前面的阿扎澤勒大喊,但雷聲還是淹沒了他說的最后兩個字。阿扎澤勒點點頭,讓坐騎放慢了速度。烏云向三位騎士迎面撲來,但雨還沒有下起來。
  三人飛行在街心花園上空,看到一些小小的人影在四處奔跑,躲避著即將來臨的暴風雨。開始落下大顆雨點了。他們飛越過一團黑煙——這就是格里鮑耶陀夫之家留下的全部東西了。又飛過了已經注滿黑暗的城市。一道道電光時而在他們頭上閃亮。不一會兒,下面再不是高低不平的屋頂,而是一片綠色林木了。這時大雨才傾盆而下,三個飛行著的人像是變成了水中的三個大水泡。
  這種飛行的感覺瑪格麗特已經體驗過,但大師卻由于初次嘗試而驚訝不已。他感到奇怪的是,怎么這么快就來到了目的地,來到了他想與之辭行的那個人身邊呢?除了這個人之外,大師確實再也沒有可以辭行的人了。透過模糊的雨幕,大師認出了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的醫院、醫院旁邊的小河以及他曾仔細觀察過的河對岸那片松林。三個人降落在離醫院不遠的林中空地的灌木叢中。
  “我在這兒等你們,”阿扎澤勒雙手往胸前一抱,對大師和瑪格麗特大聲說,他的身影時而為閃電所照亮,時而又消失在灰色的雨霧中,“你們去辭行吧,不過要快些!”
  大師和瑪格麗特跳下馬,飛身向前,宛如雨中的兩條影子一般,迅速穿過了醫院大院。轉瞬間大師已經用他熟悉的動作推開了第117號病房外陽臺上的鐵柵欄,瑪格麗特緊跟在他身后。趁著不停的隆隆雷聲和風雨聲,兩人悄悄走進伊萬的病房,大師站到伊萬床前。
  年輕的伊萬正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觀察著窗外的雷雨,就像他在這個休養所里第一次觀察雷雨時那樣。不過,現在他并沒有像頭一次那樣哭泣。他看到從陽臺上闖進來一個黑影,仔細看了看,坐起來,伸出雙手高興地說:
  “啊,是您!我一直在等呀,等著您來。您可來了,我的鄰居!”
  見他這么說,大師回答說:
  “我是來了!不過,遺憾的是,我不能再跟您做鄰居了。我要永遠飛走了。現在就是來向您辭行的。”
  “我早知道,我猜到這一點了。”伊萬輕聲回答,并問道:“您見到他了?”
  “對,”大師回答說,“我之所以要來向您辭行,是因為您是近來同我談過話的唯一的人。”
  伊萬喜形于色地說:
  “您特地來看我,太好了。您知道,我是信守諾言的:我再也不寫詩了。現在我已經對別的東西發生了興趣,”伊萬微微一笑,兩只呆癡的眼睛越過大師望著遠處什么地方說,“我想寫點別的。您知道嗎,我躺在這里靜養期間明白了許多許多道理。”
  聽到這些話,大師異常激動,便坐到床邊對他說:
  “噢,這很好,很好!那您就寫一部關于他的續篇吧!”
  年輕的伊萬的眼睛里燃起了火焰。
  “那您自己難道就不寫啦?”這時,伊萬忽然把頭一耷拉,沉思著說:“噢,對呀……還有什么好問的。”他說著往地板上斜睨了一眼,眼里露出吃驚的神色。
  “是的,”大師回答說。但伊萬覺得這時大師的聲音顯得很陌生,還有些嘶啞,“我今后不再寫他了。我要去做別的事。”
  一聲遙遠的唿哨穿過雷雨聲傳了進來。
  “您聽見了嗎?”大師問道。
  “是外面的雷雨聲……”伊萬回答。
  “不,這是在呼喚我,我走的時辰到了。”大師說著,從床邊站起來。
  “等一等!我再問一句話,”伊萬請求說,“您找到她沒有?她是仍然忠于您的吧?”
  “她就在這里。”大師說著,用手向墻上指了指。白墻上走出一個黑影——瑪格麗特。她走到伊萬床前,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年輕人,眼里流露出悲哀。
  “可憐的人,可憐的人。”瑪格麗特默默地想著,向床上微微一躬身。
  “她多美啊!”伊萬的話音里并沒有忌妒,但卻含著某種憂傷和善的內心感慨,“看,你們的結果多么圓滿!可是我呢,卻不然,”他頓了一下,想了想,又沉思著說,“不過,也許,都一樣……”
  “一樣,一樣。”瑪格麗特輕聲說。她俯身到伊萬近前說,“來,讓我來吻一下您的前額吧,那么,應有的一切您就都會有的……這一點您可以相信我,我已經全看到了,我全知道。”
  躺在床上的年輕人雙手摟住她的脖子,她吻了吻他的前額。
  “別了,我的學生!”大師的聲音低得剛剛能聽見。他的身影漸漸地融化在空氣中。他消失了,瑪格麗特也隨之消失。陽臺上的鐵柵欄又關上了。
  伊萬忽然感到焦躁不安。他從床上坐起來,惶恐地四下瞧了瞧,甚至呻吟了一聲,喃喃地自言自語著,起身下了床。窗外的風雨越來越猛,顯然是這風雨使伊萬的心靈受到了驚擾。另外使他感到不安的還有門外慌張的腳步聲,這聲音只有他那習慣于寂靜的聽黨才能捕捉到,他還聽到有喁喁低語聲。他感到內心激蕩不安,渾身顫抖著喊了一聲護士:
  “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
  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正好走進屋里。她用疑問的目光擔心地看著伊萬問道:
  “什么事?怎么啦?是雷雨鬧得您睡不好吧?哎,沒關系,沒關系……我們馬上幫您想點辦法,我這就去請大夫。”
  “不,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不必去請大夫。”伊萬說,他的眼神惶惶不安。他并不是看著這位護士,而是看著墻壁說:“我沒有什么特別情況,我現在已經完全能分析判斷了,您不必害怕。您最好是告訴我,”伊萬像請求知心朋友似地請求說,“隔壁第118號病房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第118號?”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反問了一句,她的眼珠轉了幾下,“那兒沒出什么事呀。”但是她的聲音里透著虛假,伊萬馬上就察覺了。
  “哎,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伊萬說,“您一直是個很誠實的人……您怕我又會鬧騰起來?不會的,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我再不會做那種事了。您還是對我說實話吧。您知道,墻那面的事我什么都能感覺出來。”
  “您的鄰居剛才去世了。”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那顆誠實善良的心使她無法不說實話。這時一道閃光照亮了她的整個身體,她正以忐忑不安的目光看著伊萬。但是,伊萬并沒有作出任何不正常的反應。他只是意味深長地舉起一個手指說:
  “我早就料到了!我還要請您相信,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在這同一時間,在本城的另外一個地方,還有一個人也死去了。我甚至知道這人是誰,”伊萬神秘地微微一笑,“是一位婦女。”第三十一章 麻雀山①上

--------------------------------------------------------------------------------

  ①麻雀山:莫斯科市莫斯科河右岸一帶山地,高出河面約六十至七十米。自1935年后改稱為列寧山。
  雷雨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道七色彩虹像拱橋般橫亙在整個莫斯科上空。它的一端落入莫斯科河,仿佛在吮吸河水。在高處,在山岡上,可以看到兩片樹叢之間有二個黑黢黢的人影,那是沃蘭德、卡羅維夫和河馬。他們騎在三匹鞍韉齊全的黑馬上,眺望著河對岸的城市和閃耀在千萬扇朝西的窗戶上的破碎的太陽,眺望著女修道院①中的一座座美麗的小塔。
  ①指莫斯科女修道院,因彼得大帝在推翻其姊索菲亞后曾將索菲亞囚禁于此而聞名。
  空中響起一陣呼嘯聲,阿扎澤勒飛馳而來,緊跟在他的黑斗篷后面的是大師和瑪格麗特。三個人一起降落在等候他們的人身旁。
  經過短暫的沉默,沃蘭德開口說:
  “不得不打擾二位了,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和大師!不過,你們還是別生我的氣。我想,我不會讓你們二位后悔的。那么,好吧,”他只對大師一人說,“您去向這個城市告別一下吧。時辰已到,我們該離開這里了。”沃蘭德說著,舉起那只戴著喇叭口黑手套的手,指了指河對岸。對岸無數個火紅的太陽正在把窗玻璃燒化,而在這些太陽的上空則籠罩著一層云霧、黑煙和水汽——那是一天中被曬得滾燙的城市散發出來的。
  大師翻身下馬,離開幾個騎士,在地上拖著黑斗篷向山風的斷崖處跑去。大師凝望著眼前那座城市,剎那間確實有一種牽腸掛肚的愁緒悄悄浮上了他的心頭,但這種感情很快便為某種甜美的惶惑感所代替,繼而又變成了面對著浪跡天涯、居無定處的生活的激動不安。
  “這是永別!必須明確認識這一點。”大師小聲自言自語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開始靜靜地諦聽自己的心聲,他想確切地銘記下此刻他心靈中發生的一切。他覺得,他內心的激蕩逐漸變成一種深邃的、非常強烈的委屈感。但這種感覺并沒有持續多久,便煙消云散了,不知為什么又產生了一種傲世出塵的冷漠感,而它最終又被一種永恒安寧的預感所代替。
  幾個騎馬人默默地等待著大師。他們看到,在斷崖邊上,一個高高的黑影做出各種姿勢,時而昂首挺胸,像是恨不得一眼望遍全城并進而窺視它的四周,時而又俯首沉思,仿佛要窮盡腳下那橫遭踐踏的芳草的奧秘。
  還是不甘寂寞的河馬打破了這沉默。他向沃蘭德請求說:
  “老師,請允許我在飛行之前吹聲口哨以示告別吧。”
  “你會讓這位女士受驚的,”沃蘭德回答,“另外,你別忘了,你今天的各種胡鬧也該到此結束了。”
  “噢,不,不,主公,答應他吧,”瑪格麗特急忙說。她這時穩坐鞍橋,雙手叉腰,長長的黑斗篷后襟曳到地上,活像一個阿瑪宗人①,“您就讓他吹一聲吧。在啟程遠行之前我覺得有些感傷。主公,這也很自然吧。甚至在一個人明知行程的終端會有幸福的情況下仍然會這樣,是吧?所以,您就允許他逗大家開開心吧,不然我真怕最后會哭哭啼啼的呢,那可就把個大好行程給攪了!”
  ①或譯為“亞馬孫女人”,古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尚武善戰的婦女族,組成女人國。關于阿瑪宗人的神話在中世紀流傳很廣,有人曾在美洲尋找這一女人國,故有亞馬孫河的命名。
  沃蘭德朝河馬點點頭。河馬頓時精神振奮,跳下馬來,把兩個手指放進嘴里,鼓起兩腮用力吹了一聲。瑪格麗特只覺得耳朵里轟隆隆地響,坐下的馬驟然豎起了前蹄,樹林中傳來嘩啦啦的干樹枝落地的聲音,大群的烏鴉和麻雀飛起來,一個高大的塵土柱向河邊旋轉而去。還遠遠看見行駛在莫斯科河中碼頭附近的渡船上,幾個乘客的帽子被刮進河里。大師被哨聲驚得顫抖了一下,但他并沒有回頭,而是更加不安地做起各種手勢來——他向空中舉起一只手,仿佛在向那個城市發出威脅。河馬頗為自負地回頭看了看。
  “吹了一聲,這不假,”卡羅維夫像是寬宏大量地評論道,“確實是吹了一聲,不過,說句公道話,吹得實在稀松平常!”
  “本來嘛,我又沒當過唱詩班指揮。”河馬矜持地繃著臉回答他,同時忽然向瑪格麗特擠了擠眼。
  “還是讓我來照早年的樣子試試吧!”卡羅維夫說著,搓了搓手,吹了吹手指頭。
  “不過,你可要當心,當心啊,”騎在馬上的沃蘭德嚴肅地說,“可不許鬧到傷害人身的程度!”
  “主公,請您放心,”卡羅維夫一只手捂在心口處回答說,“我汗開玩笑,僅僅是開個玩笑……”他說著,便向上一挺身子,立刻長高了一大截,仿佛他整個人是橡皮做的一般。然后他用右手手指巧妙地勾成一個花形,身子像螺絲似地朝一面扭了兩圈,然后又猛然向相反方向還原回去,同時發出了一聲嗯哨。
  瑪格麗特不是聽見了,而是看見了這聲唿哨,因為它把她和她胯下那匹烈馬一起吹出去足有十俄丈開外。她旁邊的一棵大像樹被吹得連根拔起,地面裂開許多條大縫,一直伸延到河邊,河岸上很大一片土地,連同地上的碼頭設施和餐廳,統統移到了河中。河水像沸湯一樣翻滾,掀起高高的浪頭,整個一條渡船被拋到了河對岸綠油油的低洼地上,然而船上的乘客卻個個安然無恙。一只被巴松管這聲唿哨吹死的烏鴉,吧喀一聲落在瑪格麗特的正在打著響鼻的馬前。這聲唿哨把大師也驚動了,只見他兩手抱住腦袋,急忙朝等待他的同伴們跑回來。
  “喏,怎么樣?”沃蘭德從馬上問大師,“所有的賬都清理完了吧?都告別過了吧?”
  “是的,都告別過了。”大師回答說。他鎮靜了一下,勇敢地正面看了看沃蘭德的臉。
  這時,沃蘭德可怕的聲音響徹了漫山遍野,宛如一口洪鐘發出的巨響。
  “時辰到!!”
  隨后便是河馬的一聲刺耳呼嘯和他的哈哈大笑。
  幾匹駿馬一起向前沖去,轉瞬間騎士們便升向高空,飛馳而去。瑪格麗特只感到她的烈馬在咬著、撕扯著嚼鐵。沃蘭德巨大的斗篷隨風而起,在全體騎士的頭上飄揚,它已經漸漸完全遮住黃昏的蒼穹。趁著這黑色罩單的一角稍稍被吹向一旁的一剎那,瑪格麗特在奔馳中回首望了一眼,她看到,身后不僅再沒有城市中五顏六色的高塔和盤旋在高塔上的飛機,而且城市本身也不見了,它已沉入地下,留下的僅僅是一片煙霧。 第三十二章 寬恕和永安

--------------------------------------------------------------------------------

  神明啊!諸位神明!垂暮時分的大地多么令人傷感!沼澤上空的云煙又是多么神秘莫測啊!只有那些在這云煙中輾轉徘徊過的人,只有死亡之前經受過眾多磨難的人,只有肩負著力不勝任的重荷在這片大地上空翱翔過的人,只有他們才知道這一切。只有已經疲倦的人才了解這一切。因而他才能無所惋惜、毫不遺憾地離開這大地的云煙,離開它的池沼與河川,恰然地投入死神的懷抱,因為他知道,只有她,只有死神,才能給予他寧靜和平安。
  連魔法喚出的黑馬也已感到疲倦了,它們馱著騎士奔跑的步于變得越來越慢,聽任那無可避免的黑夜漸漸從后面追趕上來。甚至從來不知安靜的黑貓河馬也感到了背后的黑夜在步步逼近。他此刻完全消停下來,兩只爪子緊緊抓住馬鞍,松開尾巴,板起一副嚴肅面孔,一聲不響地在策馬飛馳。夜開始用它黑色的罩單蒙住森林和草地,開始在下界遙遠的地方點燃起無數憂傷的燈火。然而,這些燈火如今顯得那么陌生。無論是瑪格麗特還是大師,都已對它們不感興趣,毫無需要了。夜正在超過這群騎士,它從他們的頭頂上散落下來,同時向耽于憂思的蒼穹,時而往這里,時而往那里,拋出一顆又一顆蒼白的星星。
  夜色越來越濃,它現在正與騎士們并肩飛行,揪住飛馳的騎士的斗篷,把斗篷從他們肩上扯下來,揭開他們的偽裝。此刻,在爽人的清風吹拂中,瑪格麗特睜開了眼睛。她看到這些飛向自己目的地的人們的面貌正發生著驚人的變化。當一輪深紅色滿月從迎面的森林邊緣唇面冉冉升起的時候,所有的偽裝便都已消失,魔法喚出的那些并不耐久的外衣,已統統掉進泥潭,淹沒在濃霧中了。
  如果我們現在看到在大師的情人右邊同沃蘭德并馬奔馳的那個人,未必能認出他就是巴松管卡羅維夫,就是那個根本不需要任何譯員的神秘外國顧問的自封譯員。這位方才還以巴松管卡羅維夫作名字、穿著破舊的馬戲團服裝離開麻雀山的人,現在變成了一位披著深紫色斗篷的義士,他輕輕握住韁繩,板著極其憂郁的、像是永遠不會出現笑容的面孔,默默奔馳在沃蘭德身旁,只有那韁繩上的金鏈子發出微微的響聲。他低著頭,下巴頦兒緊緊貼在前胸,既不觀賞滿月,對下面的大地也無動于衷。他正聚精會神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他怎么變化這么大?”在呼嘯的風聲中,瑪格麗特輕聲向沃蘭德問道。
  “從前這位義士說過一句不很恰當的玩笑話,”沃蘭德向瑪格麗特轉過臉來解釋說,他的一只眼里閃爍著溫和的光芒,“在談到光明和黑暗時,他編了一句語意雙關的俏皮話,話說得不很恰當。所以這位義士后來就不得不更多地充當滑稽角色,時間比他原來所估計的長多了。但是,今夜乃是清賬之夜。義士已經把他的賬還清了,結賬了!”
  夜還扯掉了河馬那條毛茸茸的大尾巴,揭下了他身上的皮毛,撕成碎片,扔進了沼澤。原先常為幽暗之王尋開心的黑貓,這時已恢復成一個身材清瘦的少年——一個年輕的魔鬼侍衛、迄今為止世界上最好的侍從丑角。現在,他正用那青春年少的面龐迎著明月的光輝,安安靜靜地、默默地飛馳著。
  飛行在最邊上的是阿扎澤勒,他的一身鐵甲閃爍發光。月光也改變了他的面貌:他嘴上那顆丑陋不堪的獠牙不見了,斜眼原來也是假的。此刻他的兩只眼睛同樣地空洞、幽暗,臉色十分蒼白、陰冷。正在縱馬奔馳的阿扎澤勒露出了他那干旱沙漠之怪——旱魃和殺人惡魔的本來面目。
  瑪格麗特看不見自身有什么變化,但她對大師的變化看得清清楚楚。大師的一頭白發在月色下泛出銀光,迎面的疾風把它吹成發辮在腦后飄蕩。每當他的長衣襟被風吹起時,瑪格麗特便看到大師腳上穿的是一雙喇叭口騎兵長靴,靴后的刺馬針時而像星墾似的閃光。和魔鬼少年一樣,大師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明月,朝著它微笑,仿佛它是一位同他十分要好的可愛的姑娘。他嘴里不斷地喃喃自語,這個習慣是他在第118號病房養成的。
  最后便是飛行中的沃蘭德本人的形象——他此時也現出了本來面目。瑪格麗特說不出他胯下那匹駿馬的韁繩是什么編織的,只覺得它像一條由無數月光光環組成的銀鏈,那駿馬則不過是一大片黑暗,馬鬃則是一片烏云,騎士靴上的馬刺原來是閃爍的星辰。
  他們這樣默默飛行了許久,直到下方的地表也發生了變化。現在,憂傷的森林已為大地上的黑暗所吞噬,白刃般泛著寒光的條條河川不見了,出現在下方的是一些反射著白光的大圓石,圓石之間是一個個深不見底、連月光也無法照進去的陷坑。
  來到一座荒涼孤寂、平坦多石的山頂時,沃蘭德勒了勒坐騎。于是其他幾名騎士也都放慢了步子,傾聽著鐵蹄打在陵石和圓石上發出的得得聲。分外皎潔的月光把這片平山頂照得綠瑩瑩的,瑪格麗特很快就辨認出在荒漠的山頂上放著一把扶手椅,椅上坐著一個穿白袍的人。也許這人是耳聾吧,要么就是他正完全耽于沉思——他竟沒有聽到石山頂在馬蹄的重擊下發出的顫抖。騎士們向他走去,盡量不驚動他。
  皎潔的滿月對瑪格麗特極力相助,亮得勝過最亮的電燈。她清楚地看到,坐在椅上的人兩眼毫無生氣,像個盲人,他在急切地不住搓著雙手,兩只視而不見的眼睛凝望著空中的一輪玉盤。瑪格麗特還看到,那是一個笨重的石椅,上面似乎還有火花在閃動;石椅旁邊臥著一只黑毛尖耳朵大狗,也像它的主人一樣不安地凝望著月亮。
  椅上人的腳旁扔著些碎壇片,地上有一汪深紅色的水,像是永遠不會干涸。
  騎士們勒住坐騎。
  “您的小說,他們看過了,”沃蘭德轉身對大師說,“他們只提出一點:對于小說沒有結尾表示遺憾。所以,我現在就想讓您看看您書中的主人公。將近兩千年了,他一直坐在這石平臺上,睡在這里。然而,每當滿月來臨時,他就睡不著,他為失眠所苦。滿月不僅折磨他,還折磨他忠實的衛士——這只狗。如果說,怯懦果真是人類最嚴重的缺陷,那么,大概,這只狗總沒有犯怯懦的罪過吧。這只猛犬除了雷電之外是什么都不畏懼的。可是,有什么辦法呢,誰在愛,誰就應該與他所愛的人分擔命運。”
  “那他在說些什么?”瑪格麗特問道。她那原本十分安詳的面龐蒙上了一層輕微的憐憫的影子。
  “他總在說著同樣一件事,”沃蘭德的聲音回答,“說他即使在月光下也不得安寧,說他擔任了一項很糟糕的職務。每當不能入睡的時候,他就這么說。而當他睡著的時候,又總是做著同樣的夢:夢見一條月光形成的路,他還想沿著那條路走去,想同那個被捕的拿撒勒人繼續談話,因為正如他經常說的那樣,當時,在很久以前那個新春尼散月的十四日,他有些話沒有說完。但遺憾的是,不知為什么,他總是無法踏上那條路,又沒有人到他這里來。他無可奈何,只好自言自語。不過,話說回來,人總是喜歡變換點花樣的吧,于是他也時而在自己關于月亮的自言自語中加進一些別的話,例如,他說,世界上他最憎惡的,是個人的永世長存和蓋世無雙的榮譽,有時又說,他寧肯心甘情愿地與衣衫襤褸的流浪人利未·馬太交換一下命運。”
  “為了某年某時的一個滿月,便要付出一萬二干個滿月①的代價?不是太多了嗎?”瑪格麗特問道。
  ①“一萬二千個滿月”喻一千年,指彼拉多因處死耶穌而受到千年懲罰。
  “您又想重演弗莉達那種事?”沃蘭德說,‘不過,瑪格麗特,這事您就不必操心了。一切都會是正當的,世界就是這樣構成的。”
  “放了他吧!”瑪格麗特忽然像她當魔女時那樣用刺耳的聲音大叫一聲。一塊山石被震掉下來,順著山坡滾入深淵,在群山中引起隆隆巨響。但是,瑪格麗特自己也不能肯定這轟隆的巨響是山石的滾落聲,還是撒旦沃蘭德的笑聲。不管怎樣,沃蘭德的確在笑。他一邊笑,一邊看著瑪格麗特說:
  “不要在山里喊叫。不過,他反正早已習慣于山石的崩塌聲了,這聲音驚動不了他。瑪格麗特,您也不必替他求情,因為他一直渴望會見并與之交談的那個人,已經替他求過情了。”說到這里沃蘭德轉身對大師說,“喏,怎么樣,現在您可以用一句話來結束您那部小說了!”
  大師一直默默站在一旁,望著石椅上的猶太總督,他好像正在等待這句話。他馬上兩手往嘴邊一攏,大聲喊起來,聲音震得周圍荒涼的禿石山紛紛發出回聲:
  “你解脫了!解脫了!他在等待你!”
  群山把大師的喊聲化作驚雷,而驚雷又震得地裂山崩。可詛咒的石壁坍塌了,剩下的只有平臺和石椅。石壁跌落進黑暗的谷底,霎時間深谷上面又顯露出一座廣袤的城市和無數燈火。城市上面,在萬余個月圓之夜的長久歲月中生長得郁郁蔥蔥的大花園頂上,有一群亮閃閃的金色偶像俯瞰著全城。一條月光路,也就是猶太總督期待已久的那條月光路,徑直伸進這座大花園里。尖耳猛犬首先沖到路上沿著它朝上跑去。身披血紅襯里白披風的人從座椅上站起來,聲嘶力竭地喊叫了一句。分不清他是在哭還是笑,也沒聽清他喊的是什么。只見他也緊跟著自己忠實的衛士,急匆匆地沿著月光路跑上去了。
  “我也該去那兒?跟他去嗎?”大師拉起韁繩,不安地問道。
  “不,”沃蘭德回答說,“何必去追尋那已經完結的東西?”
  “那么,該去那兒嗎?”大師又問道,回頭指了指身后——身后遠方此刻已經出現了一座城市,就是他離別不久的城市,那里有女修道院的美麗的小塔,有映在玻璃窗上的破碎的太陽。
  “也不是,浪漫主義的大師!”沃蘭德回答說。他的聲音像是濃縮起來,凝聚力溪水在巖石上流淌著,“他已經看過您寫的小說,他,也就是剛才您親自釋放的、您自己構思出來的小說主人公所一直渴望見到的那個人,他已經看過了您的小說。”這時沃蘭德又轉身對瑪格麗特說,“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不能不相信您確實曾極力為大師籌劃過一種最好的前途。不過,說實話,我所要向您推薦的,以及耶舒阿替您,也正是替你們二人所請求的,要比您所策劃的好得多。”沃蘭德從馬鞍上向大師的馬俯過身來,指著離去的猶太總督的背影又說,“就讓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吧,我們不要去妨礙他們。也許,他們能夠談出點結果來。”沃蘭德說,隨即朝耶路撒冷的方向一揮手,那城市便不見了。
  “那邊也一樣,”沃蘭德又指了指身后說,“您在那里的地下室里能夠做些什么呢?”這時,玻璃窗上那破碎的太陽也隨著沃蘭德的話聲熄滅了。“為了什么呢?”沃蘭德繼續令人信服地開導說,但語氣是溫和的,“啊,我的十足的浪漫主義的大師啊!難道您果真不想白天挽著自己心愛的人在含苞待放的櫻桃樹下散散步?不想晚上聽上幾曲舒伯特①的音樂?難道您果真不喜歡在燭光下用鵝羽筆寫點什么?難道您果真不想像浮士德那樣在實驗室里守著您的曲頸瓶,幻想著也能造出個新‘何蒙古魯士’嗎?②到那里去吧,到那里去吧,那里已經有現成的房屋和老仆人在等待著您,那里已經點起蠟燭,而且它快要燃盡了,因為你們即將迎來黎明。順著這條路走去吧,大師,順著這條路去吧!別了!我也該走了。”
  ①舒伯特·弗朗茲(1797—1828),奧地利作曲家。代表作有《魔王》、《野玫瑰》、《流浪漢》、《死神與少女四重奏》等。
  ②“何蒙古魯士”,歌德悲劇《浮士德》中浮士德的弟子瓦格納用中世紀的煉丹術在曲頸玻璃瓶中制造出來的“人造矮人”。但它不能從瓶中出來,也不能發育。
  “別了!”大師和瑪格麗特同聲向沃蘭德高呼。于是,黑色的沃蘭德并不選擇道路,徑直向山崖的崩陷處奔去,他的幾個隨從也呼哨一聲同時沉了下去。山巖、平臺、月光路、耶路撒冷,統統不見了。黑色的駿馬也不見了。大師和瑪格麗特看到了答應給予他們的黎明,它恰恰是在午夜的月亮消失的那一刻立即開始的。在最初幾道朝暉中,大師和他的心上人走上一座生著青苔的石橋。這對忠貞不渝的情人走過石橋。把小溪留在身后,順著一條沙石小路向前走去。
  “你聽啊,萬籟俱寂,”瑪格麗特對大師說。唯有細沙在她的赤腳下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你傾聽它吧,盡情地享受這生前未曾給過你的寧靜吧!看,前面便是你可以永久安身的家,這是給你的獎賞。我已經看到它那威尼斯式的窗戶和彎彎曲曲的葡萄藤了,它一直盤繞到屋頂呢。它就是你的家,是你永久的安身之處。我知道,晚間會有人來看望你,都是些你所喜歡和使你感興趣的人,而且是些絕不會打擾你的人。他們將會為你做游戲,為你唱歌。你將看到,點起蠟燭的時候屋里的光線有多么柔和。你將戴著你那油污斑斑的永恒的小帽,唇邊帶著微笑,沉沉入睡。睡眠將使你身體健壯。你的判斷力將變得更加英明。你已經不可能再趕走我了,我將守護著你的睡眠。”
  瑪格麗特一路上對大師邊走邊說,陪同他朝他們的永恒的家園走去。大師覺得瑪格麗特的話音像流水的潺潺聲,像剛才走過的小溪一樣潺潺流淌、喁喁私語。這時,大師過去的記憶,他那焦慮不安的、備受針旺的記憶,便開始模糊了。有一個人使大師解脫了,他自由了,就像他自己剛才使自己創造的小說主人公得到解脫一樣。那位主人公進入了無底深淵,一去不返,他就是星期日破曉之前獲得寬恕的、占星家之王的兒子、殘酷的第五任猶太總督、騎士本丟·彼拉多。

「 支持烏有之鄉!」

烏有之鄉 WYZXWK.COM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注:配圖來自網絡無版權標志圖像,侵刪!
聲明: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站觀點——烏有之鄉 責任編輯:yewn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網刊微信公眾號

收藏

心情表態

今日頭條

點擊排行

  • 兩日熱點
  • 一周熱點
  • 一月熱點
  • 心情
  1. 胡錫進硬懟平原公子,這釋放了什么信號?
  2. 李克勤|“深切緬懷毛主席,您永遠的學生王光美”:劉少奇的妻子晚年的說法做法意味深長
  3. 郭松民 | 也說“滬爺撐起一片天”
  4. 改開以來民間“順口溜”拾穗(一)
  5. 美國加州大火燒出了房地產金融騙局
  6. 選擇題:到底誰讓老百姓吃飽了飯
  7. 奴顏婢膝的學生與急眼了的老師
  8. 臥龍大橋擴寬:南陽人民的恥辱!
  9. 研究和評價“文革”,是否應該跳出個人恩怨、得失的小圈子?
  10. 洛杉磯大火如此猛烈,能燒醒中國那些殖人嗎?!
  1. “深水區”背后的階級較量,撕裂利益集團!
  2. 大蕭條的時代特征:歷史在重演
  3. 央媒的反腐片的確“驚艷”,可有誰想看續集?
  4. 瘋狂從老百姓口袋里掏錢,發現的時候已經怨聲載道了!
  5. 張勤德|廣大民眾在“總危機爆發期”的新覺醒 ——試答多位好友尖銳和有價值的提問
  6. 到底誰“封建”?
  7. 兩個草包經濟學家:向松祚、許小年
  8. “當年明月”的病:其實是中國人的通病
  9. 該來的還是來了,潤美殖人被遣返,資產被沒收,美吹群秒變美帝批判大會
  10. 掩耳盜鈴及其他
  1. 遼寧王忠新:必須直面“先富論”的“十大痛點”
  2. 劉教授的問題在哪
  3. 季羨林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4. 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認為“顛倒歷史”的“右傾翻案風”,是否存在?
  5. 歷數阿薩德罪狀,觸目驚心!
  6. 到底誰不實事求是?——讀《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與《毛澤東年譜》有感
  7. 陳中華:如果全面私有化,就沒革命的必要
  8. 孔慶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敢于戰斗,善于戰斗——紀念毛主席誕辰131年韶山講話
  9. 我們還等什么?
  10. 他不是群眾
  1. 車間主任焦裕祿
  2. 地圖未開疆,后院先失火
  3. 張勤德|廣大民眾在“總危機爆發期”的新覺醒 ——試答多位好友尖銳和有價值的提問
  4. “當年明月”的病:其實是中國人的通病
  5. 何滌宙:一位長征功臣的歷史湮沒之謎
  6. 央媒的反腐片的確“驚艷”,可有誰想看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