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思想史上無法回避的高山
----讀李澤厚《中國現代思想史論》有感
近日，李澤厚先生這本《中國現代思想史論》讓我讀得淋漓痛快。它以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開篇，縱論著中國現代思想史上的重大事件、重要人物及重要理論是如何圍繞啟蒙與救亡進行演進的。我認為這是一部我所見到的最為深刻的中國現代思想史論。但由于李澤厚先生的體制內思維使他無法擺脫成見，有些問題不敢深入討論。所以這本書的局限也是明顯的。尤其在論及我所謂中國現代思想史上無法回避的高山——胡適、陳獨秀、魯迅、毛澤東、馬克思主義時，這種局限尤為突出。也讓我有了深深的遺憾。
一、胡適
李澤厚認為胡適在中國現代思想史上有兩大貢獻。一是首倡白話文，推動當時新文化啟蒙運動；二是給當時學術提供新范式。我認為這一評價是準確的。
而李先生認為胡適在政治上或政治思想上毫無可言，甚至極其淺薄。我不贊同。李先生的證據是，從上世紀三十年代起，胡適迅速倒向蔣政權（這一點學界尚有較大爭議），不惜與蔡元培、宋慶齡等人的民權保障同盟相決裂，導致胡適在青年中失去影響力。我認為這種看法是以共產黨好，國民黨壞的先入為主的體制內思維來看待胡適所致。胡適在當時失去影響力是因為激進救亡壓倒漸進救亡，是因為胡適的和平漸進革命思想不為當時激進群眾所好，而失去影響。而非胡適對政黨或政權選擇的失誤。
也許是李澤厚先生在著這本書時，沒有看到在胡適的影響下，經過他的追隨者殷海光、雷震等人不懈的努力，臺灣終于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由獨裁向民主和平轉型。胡適對此功不可沒。臺灣的民主實驗如果成功，對中國大陸將是一個很好的示范。近年來胡適也在大陸重新被人們熱烈討論著。現在說胡適對中國已經沒有影響力為時尚早。
二、陳獨秀
李澤厚先生把陳獨秀定位為革命戰士，他認為與胡適相比，陳獨秀在中國現代史（不只是現代思想史）上的地位重要得多，他的歷史作用也大得多。就當時與現時來看，這樣的評價并不過份。李澤厚先生認定陳獨秀是為救亡而高喊啟蒙、極力反孔的判斷是精當的。但因作者體制內身份的限制，李先生對陳獨秀晚年主張反對黨派自由的觀點只字不提。這樣重要的人物，這么重大的思想轉變，卻未能在這樣一部思想史論上展示與探討。太遺憾了！
三、魯迅
對于魯迅，李先生用的標題是——提倡啟蒙 超越啟蒙。我認為這個評價有失偏跛。
李先生有這樣的認識，我想是因其過于崇拜魯迅造成的。在寫關于魯迅的這些文字時，我發現李先生是在隨魯迅的思絮在飛翔。李先生未能跳出魯迅看魯迅。
按李先生自己的說法，中國自五四運動以來，一直是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如果魯迅超越了啟蒙，他能達到什么地方？李先生無法給我們答案。如果只能是走向救亡，那么與陳獨秀組建共產黨，使中國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相比，魯迅的救亡實踐又少得可憐。可以說魯迅沒有一件中國救亡史上有關鍵性作用的重要實踐。我們會發現，當魯迅皈依馬克思主義，加入救亡行列之后，卻再也沒有寫出象樣的小說，他在左聯中陷入宗派內斗，后來又寫了遭后人詬病的追捧斯大林殘酷統治下的蘇聯的文章。魯迅自斷了啟蒙之路。
與胡適有提倡白話文和新范式兩大啟蒙貢獻相比，魯迅也沒有在啟蒙中起關鍵性作用。但是魯迅啟蒙的深度卻超過陳、胡二人。使魯迅得以與他們并駕齊驅。魯迅通過深刻揭示中國人的奴性，并塑造許多膾炙人口的人物使其啟蒙思想深入人心。這是陳、胡無法比的。
魯迅之所以深入人心的另一個主要原因是魯迅那直插靈魂的文學語言。魯迅的文字是在生死間追尋的深入靈魂的文字，充滿著絕望與孤獨，這樣的文字是最能震撼人。所以，我們常見魯迅寫鬼、墳。
魯迅以文學啟蒙，無人能及。因此，魯迅沒有超越啟蒙，他是真正的啟蒙家。
四、毛澤東
李澤厚先生在青年毛澤東篇首寫道：“不管你是愛是恨，是贊揚還是批判，毛澤東比任何其他人在中國現代留下了遠為龐大的身影。這身影覆蓋了、主宰了、支配了數億人和幾代人的生活、命運和悲歡”。
對這話，我深有同感。
首先，讓我印象深刻的是近日，我在博客表示對毛不敬時，竟然有人要跟我拼命。
其次我想到，我父親第一次見毛澤東激動得流淚；我三歲多的兒子，因為常在爺爺家見到毛澤東像，常跟外婆看紅歌碟唱紅歌，耳濡目染，每次在某處見到毛主席像時，他總是驚喜是對我說：“爸爸！看！毛主席！”看來，毛澤東也在他們這一代人身上投下了身影。
所以，只要你對中國現代進行反思，就躲不過毛澤東。我想這就是我不厭其煩地讓他在我的文章中出現的原因。
李澤厚先生先說到毛澤東早年的人生觀是“動”與“斗”。毛宣稱與天、地、人斗，其樂無窮。這是毛最后看中并追隨馬克思主義的斗爭哲學，以至最終以階級斗爭為綱進行文化大革命重要因素。
李先生在談到毛澤東的第二個思想結構特征（“貴我”的“道德律”）時，引用毛在《倫理學原理批語》中說“帝王一代帝王，圣賢百代帝王”來說明毛欲集圣賢帝王于一身的人格理想，使我感覺到我在《“造神”與“造星”的區別》中的毛有帝王思想的說法有了更充分的證據。我為此欣喜。
李先生對青年毛澤東的思想及人格的形成的剖析是極其深刻的。但是對其晚年的思想基本不提。而毛后階段又是一個如此讓幾億中國人顛狂，而且未來將繼續影響中國幾代人的關鍵人物，一部缺失了這一階段的毛思想的現代思想史論，無疑是一個最大的遺憾。
五、馬克思主義
李先生認為馬克思主義能迅速被中國人接納，主要是因為它有很強的實用性，它適合中國人很深的實用主義思想。它的暴力階級斗爭哲學，以及俄國“十月革命”勝利，無疑給急于救亡的中國人打了強心劑。馬克思主義就這樣迅速在中國大地傳播。
馬克思主義在中能被中國人接納的另一原因是，它的共產主義烏托邦理想與孔子、洪秀全、康有為、孫中山等人構造的大一統、大同世界相契合。李先生在文中對此有提及，但未言明他們之間的聯系。我認為正是這種契合，使馬克思主義最終取代孔教成為國教。
李先生在論及馬克思主義時同樣讓人有遺憾——李先生仍然希望馬克思主義在中國能作為意識形態以保持其統治地位。
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學說理論，如果被置于至高無上的地位，它即被確立為權威，它將不被允許超越，它將無法被突破和發展，那么它將失去生命力。
我認為人類社會不會有完美的終極目標。人類社會是在按其經驗前進的，文明發展和民眾的觀念積累到什么樣的程度，就會出現什么樣的社會形態。只要你承認人類是追求自由的，那么你就得承認社會是多元的，因為自由使得每個人都是獨立而不同的。你承認社會是多元的，你就會明白，每個人對幸福的感受是不同的，每個人對未來設想都是不一樣的。妄圖用一種理想圖景或一種主義統領一個國家的國民或全人類是不可能實現的。同時這種統領是一種專制，是對自由思想的禁錮，是對信仰自由的侵害！
所以，我認為馬克思主義的國教地位應該取消。
當然，讓我大為遺憾的還有，李先生沒有寫一位無法回避的人物，他就是在中國領導推翻帝制、組建國民黨、提出三民主義的，被國、共兩黨都尊為國父的孫中山。如今，國民黨還在臺灣；三民主義不論在臺灣還是大陸都還有不少的追隨者，少了這樣的人物的思想的思想史論不能說不遺憾。
李澤厚先生這本書讓我受益匪淺，同時讓我深感遺憾。但我感覺我對這本書的愛多于憾。李先生在書中坦承，因為主、客觀原因他只能做到這一步，我能充分的理解這一點。李先生這些文字是寫于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中國學者在二十年前能象他這深刻反思的人真是鳳毛麟角。自從李先生提出“救亡壓倒啟蒙”之后，二十年來未發現能提出有力的反駁者，這一觀點基本上已成為當今分析中國近現代思想演進的固定公式。在思想史論中，李先生自己也成了一座后人無法回避的高山。
然而，近二十年來，李先生未能就此進一步反思，而且，幾乎銷聲匿跡。李先生本人也讓我有遺憾。
唉！李澤厚的人和書都讓我愛憾交集！
------樊桂--------2007年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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