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句話來形容美國選民對即將開始的總統大選的態度的話，那就是：膩歪透了！以“變革”為號召上臺的奧巴馬，讓人看不到任何變革，連其支持者都灰心喪氣。不久前兩位民主黨資深民調專家和戰略家在《華爾街日報》撰文，公開呼吁奧巴馬學習杜魯門和約翰遜，主動放棄連任，給希拉里。克林頓讓路。理由是他這樣信譽掃地，即使贏得連任也難以統治。共和黨覺得明年的總統非己莫屬，按說應該激情萬丈。可惜，幾個共和黨候選人都不給力，選民舉棋不定。一月初艾奧瓦的預選眼看就要開場。但民調顯示，選民們非但沒有往年的躍躍欲試，反而都希望選舉趕快過去，省得心煩。怪不得有人擔心，來年的大選可能成為美國人政治冷漠和政治幻滅的博覽會。

　　但是，在這一片灰蒙蒙背后，人們往往忽略了難得的亮點：聰明的政治家開始得道。在任總統奧巴馬的政績如何且另當別論，人們都承認他是個常青藤造就出來的頂尖聰明人。據說有心理學家根據他的SAT等等在校成績算出了他嚇人的高智商。共和黨一頭呢？最有希望贏得本黨提名的兩個人：前麻省的州長羅姆尼，當年是哈佛法學院頂尖的前三分之一、哈佛商學院頂尖的前5%的畢業生。前議長金里奇是歷史教授出身，號稱是保守主義的思想家，腦子里充滿了科幻般的構想，比如在外空建立人工月亮反射日光，為美國提供夜間照明。“金里奇總統”可能會結束人類關于黑夜和白晝的概念！難怪有人驚呼這位政治明星未免太亮了。

　　草根民主自古以來就有所謂“蘇格拉底情結”，即選民們對象蘇格拉底那樣思想過于超凡脫俗的聰明人異常警惕，生怕他們把自己給忽悠了。古雅典人處死蘇格拉底，據說就是個經典例證。美國民主的反精英傾向更是由來已久，乃至霍夫斯塔特曾寫過一本《美國文化中的反智主義》。本世紀以來，這種反智主義被共和黨發揮得淋漓盡致。當年民主黨的戈爾聰明非凡，卻被選民拒絕，理由是他油嘴滑舌、高人一等、“你不放心從他手里買一臺二手車”。呆頭呆腦的布什，被歡呼為“我們之中的一個”、“你更愿意和這樣的人一起喝杯啤酒”，一度成為最人氣的總統，直到他把這個“世界帝國”搞得破產。在美國，聰明人總要想方設法和傻瓜們好好相處、謀求被傻瓜們接受，而不是相反。你到美國的中小學問問那些讀書好的孩子就明白：裝傻幾乎是在學校生存之必須，否則就在同學中被孤立、嘲弄。心理學家指出，布什雖并非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但智商遠在常人之上，絕非公眾印象中那么低。問題在于，總統政治也如同中小學，裝傻恰恰就是他贏得大選的訣竅。記得2000年大選后報紙上刊登了漫畫：布什和戈爾都被畫成小學生。布什被老師一連串的問題折磨得呆若木雞，伶俐的戈爾則在一旁高高舉手：“老師，我知道！我知道！”普通美國選民會想：我上小學時屬于哪種人？當然是布什那樣的。我憑什么投那個讓人膩歪的優等生的票？呸！

　　考慮到美國如此的“國情”，你就不得不感嘆：在有“傻逼黨”（stupid party，懇請讀者原諒如此粗鄙的用語，但“傻逼”確實是stupid比較準確的中譯。事實上，許多美國人說不出這么臟的詞，引述時只說“S字”）之稱的共和黨預選中，兩位聰明人居然占據了領跑地位。不管他們誰出線，在最后和奧巴馬的決戰中，我們保證能看到優等生之間的對壘。這本身就是個奇跡。

　　另一個亮點，則同樣讓人拍案驚奇。共和黨成了“傻逼黨”，民主黨有時也被叫“裝逼黨”（pretentious democrats），即自以為是、自作聰明。其實，我覺得共和黨還可以被稱為是“自豪黨”，民主黨則是“自省黨”。這主要描述的是兩黨的國際表現。共和黨相信“美國例外主義”（American exceptionalism）。用里根的話說，美國就是“山脊上一座閃光的城市”，是人類最后的希望。因為美國具有人類歷史上任何國家都不具有的例外美德，美國就可以凌駕于國際法之上。布什奉行“單邊主義”，就是因為他深信美國“被上帝選中、受歷史的信托，以作為全球的楷模”。相反，民主黨則經常覺得美國會作錯了事，需要自省。克林頓代表美國向黑人為奴隸制和種族歧視道歉，并跑到盧旺達為沒有能及時出來制止大屠殺而道歉。奧巴馬和麥凱恩在2008年的大選辯論中，主持人問他們怎么對待邪惡勢力。麥凱恩斬釘截鐵：擊敗他！奧巴馬則提醒大家：我們要警惕打著擊敗邪惡的旗幟干壞事的可能。也難怪，奧巴馬一上臺，共和黨就群起而攻之，說他在國際上只知道干一件事，那就是為美國的所作所為而道歉！

　　然而，最近右翼的《華爾街日報》發表了一篇《Ron Paul怎樣想美國》的文章，稱一個為911辯護的人，居然可能贏得共和黨預選艾奧瓦的初戰！也就是說，“自豪黨”不僅開始“自省”，甚至可以說在自虐了。

　　Ron Paul是位76歲高齡的得州共和黨眾議員，信奉的是“個人自由主義”（libertarianism，應譯為“自由主義”，為了和左翼的自由派liberals區別，意譯加上“個人”）。這種“個人自由主義”，奉行的是奧派經濟學的小政府主義，反對增稅，大砍政府開支，覺得許多大家習以為常的政府職能都是不必要的，甚至要廢除聯儲。布什八年奉行的實際上是“大政府保守主義”，加大了政府開支和赤字，使許多信奉小政府的共和黨人和獨立人士投到Ron Paul的旗下。他2008年競選總統，雖然無希望贏得共和黨的預選，但保持著最為穩定的支持率，并且募集大量政治捐款，發展出龐大的競選組織機構。最為惹人注意的是，他反對美國干預國際事務，特別是反對伊戰。他甚至認為911是對美國在海外過分傲慢的懲罰。可以想象，2008年在共和黨預選辯論時，此論一出就引起滿場噓聲。但老先生毫不示弱：“我們自己家里都管不好，跑到外面管人家的事情，還要臉嗎？”

　　2008年后，他的追隨者越來越多，募捐大增，并一直保持著龐大的組織機構。在艾奧瓦，本來是金里奇和羅姆尼斗法的戰場，如今他在民調中和兩人幾乎追平。分析家說，他的優勢可能還被低估了：一是他有錢有組織，二是共和黨候選人士氣普遍消沉，許多人可能呆在家里懶得投票，但Ron Paul的支持者都是敢死隊型的。更不用說，艾奧瓦在2008年預選時就出人意料地選出哈克比這么匹黑馬，一下子埋葬了本來領先的羅姆尼的總統夢。總之，Ron Paul已經成為贏得艾奧瓦的大熱門，影響力由此會大增，成為重量級的攪局人物。甚至他不排除作為第三黨候選人競選的可能性。

　　這么一位“反美”人士居然在素有鷹派之稱的共和黨預選中成為大熱門，在幾年前是不可想象的。Ron Paul所代表的，也絕非僅僅是共和黨本身的變化，而是美國整體的變化。權威的PEW民調揭示，認同“我們的文化優于他人”這一說法的美國人，已經從2002年的60%降低到如今的49%。更重要的是，這些認同者主要是50歲以上的人，他們中60%還相信這個；30-49歲的人中則只有44%認同此說，18-29歲的年輕人中只有37%認同。“美國例外主義”正在被美國人拋棄。

　　這大概也解釋了為什么“傻逼黨”也能容忍聰明人成為政治明星。根據PEW民調，那些覺得自己的文化優越于他人的，主要集中在沒有上過大學的人口中。美國有大學學位的僅43%信這個，但沒有大學學位的則有52%相信；德國的這個比例相差更懸殊，是25%對50%；西班牙為31%對49%；英國25%對36%；法國15%對35%；全球沒有一個例外。有知識的人傾向于“自省”而非“自豪”，乃人性之普遍規律。美國人開始變得“自省”，怕是其政治智商增高的癥候。

　　長期以來，大多數美國人一直沒有覺得自身意識形態中有什么深刻的、不可調和的矛盾。一方面，他們信奉“美國例外主義”，覺得美國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國家；另一方面，每到大選時就跳出來大呼大叫：我們的日子越來越糟！政府要幫幫我們！于是，“為中產階級而奮斗”成了兩黨政治家的天職。我問美國人：你們既然生活在世界最偉大的國家，怎么總搞得這么慘兮兮的需要幫助？為什么你們在世界上優異到“例外”的程度，回家則張口閉口“我們普通美國人”如何如何？如果你在這個“例外”優異的國度也混得如此“普通”，豈不是自己素質太差？為什么總怪別人對不起自己？想想看：哪個美國人能回答這樣的問題？

　　傻逼們的問題是不知道自己是傻逼。只有當他們承認自己是傻逼時，才可能讓聰明人來領導。所以，共和黨內部這番熱鬧兆頭并不壞。天佑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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