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編者按:近日,著名作家劉繼明接受俄羅斯作家伊利亞·法里科夫斯基和Na-pil'-nik出版社的采訪,就俄烏沖突、國際左翼運動與文學等問題,發表了自己的看法。經劉繼明老師獨家授權,現將訪談的中文版發表于此,轉載請注明出處。)
訪談俄文網頁之一
伊利亞.法里科夫斯基(以下簡稱伊利亞):劉老師,您好! 以下是我目前提的一些問題,后面出版團隊可能還會提出更多問題。
伊利亞:您對今天的俄羅斯有何想法?
劉繼明:俄羅斯是一個偉大的民族,有過輝煌燦爛的歷史文化傳統。我認為,列寧創建的世界第一個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蘇聯,是俄羅斯歷史上最輝煌的政治遺產。蘇聯曾經是全世界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共同的祖國,蘇聯的解體,對被壓迫民族和被剝削階級是一場無法挽回的悲劇,這場悲劇的后果至今仍然在影響著全世界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的命運。
伊利亞:您怎么看待這個國家?
劉繼明:作為偉大蘇聯的繼承者,俄羅斯無疑是這一悲劇的最直接受害者。面對各種亂象和困局,我相信偉大的俄羅斯人民會從自己的切膚之痛出發,重新審視昨天的歷史和今天的現實,并做出自己的選擇。而且一旦如此,將可能像十月革命那樣,再一次震驚世界。
伊利亞:您如何描述當今中國的社會狀況?您認為它有什么優點?
劉繼明:中國的社會狀況和俄羅斯有某種相似性,也存在顯而易見的差異。他們都處在全球資本主義的總體結構當中。中國的復雜性在于,在一個共產黨執政的國家,如何面對整個社會從經濟基礎到上層建筑孔不入的資本侵蝕。它的優點也許跟缺點同樣明顯:黨擁有一切權力,如果它能夠克服自身的問題,它就是優點,如果不能,它就可能成為缺點。
伊利亞:您希望改變這種狀況嗎?
劉繼明:作為一個共產主義信仰者,我當然希望改變現實中一切不利于廣大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的因素,盡管這很艱難,并可能付出巨大的代價。況且,中國的問題屬于世界性的,很難孤立地通過內部的政治方案予以改變。毛澤東說過,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任何社會變革如果缺少人民的覺醒和參與,光靠所謂頂層設計是很難實現的。
伊利亞:您如何評價俄中關系?
劉繼明:正如毛主席所說,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主義。如果沒有俄國革命,中國無產階級革命的勝利也無從談起。社會主義建設時期,蘇聯也曾經對中國給予了有力的支援。蘇聯解體后,中國和俄國基于各自的現實利益,建立起了一種新型的戰略合作伙伴關系,這種關系對雙方的國家利益無疑是至關重要的
伊利亞:您希望俄中關系未來如何發展?
劉繼明:我認為,中俄作為同樣的前社會主義國家,如何抵御資本主義的擴張,是中俄關系能否行穩致遠的決定性因素,是像美西方那樣推行全球爭霸的帝國主義政策,還是從20世紀的社會主義傳統中吸取經驗和力量,讓人民重新回到發展的中心位置,再次打造一個“環球同此涼熱”的新世界呢?這個問題不僅考驗著兩國的政治家,也考驗著兩國的人民。
伊利亞:您如何看待烏俄沖突?
劉繼明:去年俄烏戰爭爆發后,中國的互聯網上很快出現了“挺俄”“挺烏”兩大陣營。“挺俄派”堅定地站在俄羅斯立場,稱俄對烏發動戰爭,是為了抵御美國為首的北約實施霸權主義擴張政策,不斷擠壓其生存空間,烏克蘭在美國等西方國家唆使下,襲擾甚至威脅俄安全,而采取的一次正義行動;“挺烏派”則認為俄羅斯對烏克蘭的進攻,是對一個主權國家政治主權和領土完整以及人類公理的粗暴踐踏,是一場赤裸裸的侵略戰爭,毫無正義可言。這兩種截然對立的聲音展開了激烈交鋒,火爆程度不亞于炮火連天、硝煙彌漫的烏克蘭戰場。
我的態度跟他們都不同。我認為,俄烏戰爭是以美國為首的老牌帝國主義同俄羅斯這樣的次級帝國主義國家,為劃分和爭奪勢力范圍、轉移資本主義自身矛盾而導演的一場內部沖突。我的觀點曾經在中國泛左翼陣營引發了一場持續近兩個月的關于民左(民族主義左派)的爭論。現在,我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這場戰爭最大的受害者是俄烏兩國的人民,因此,我既不站隊俄也不站對烏。這場戰爭打了一年多還沒有結束,兩國人民深受戰爭涂炭,我相信戰爭的結束最終要靠兩國的人民,人民應該做出自己的選擇。
伊利亞:您認為國際左翼運動有前途嗎?
劉繼明:自蘇東解體后,世界進入了一個資本主義凱歌行進的時期,我曾經在一篇文章稱之為“中間政治”階段:“二十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鐘擺都是從右向左擺動的,但這一趨勢隨著1991年蘇聯解體被逆轉了,鐘擺開始從左向右擺動(中國則以1976年或1979年為時間節點)。這個態勢一直持續到二十一世紀初的第二個十年。從那時到現在,世界政治進入了一種中間狀態,即左右兩種政治達成了暫時的平衡,這種平衡既是各種經濟社會思潮和力量激烈博弈和妥協的產物,也是威權主義和精英政治對社會大眾實施強力控制和洗腦的結果。‘中間狀態’的政治(或曰‘中間政治’)在國家治理上也許是成功的,但在文化上卻極為保守和平庸,它跟一切‘右’的或‘左’的政治形態不同,不像處于上升時期的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那樣,具有鮮明的階級屬性和遠大政治理想,在價值觀上曖昧含混、在行動上猶疑不定,警惕和拒絕任何帶有左右標簽的政治實踐,把保守主義、實用主義、國家主義、民族主義和精英主義混搭在一起,以民主的名義壓制民主,以革命的名義否定革命,構建出一種超階級的共同體意識形態。”
在這種背景下,國際左翼力量始終處于“守勢”。正如一些觀察家分析,左翼的最大瓶頸,在于不能提出適應時代變化、反映主流民意和切實可行的行動綱領和方案。在國際金融危機面前,“暴露了自身意識形態上的真空”,不僅對危機根源的認識不深,也未能提出超越資本主義框架的替代性選擇。既缺乏改變現狀的有效對策,又不斷陷入分裂的根源。從全球政治大勢看,“資強社弱”基本格局未變,資本主義雖遭遇危機,但仍有一定的調適余地和發展空間,特別是國際金融危機的深度發酵加劇了民眾身份認同的“碎片化”,傳統勞工階層已不再是社會主義力量“天然”的社會基礎,其政治“流動性”不斷加大,在現實壓力和極端主義蠱惑下,很容易從一個陣營轉投另一個陣營。
面對這種壓力和挑戰,再加上近幾年秘魯光輝道路領袖貢薩羅主席和菲律賓共產黨領袖西松等相繼逝世,尼泊爾共產黨(馬列毛)在議會政治中也屢屢受挫,致使國際左翼和共產黨組織的影響力日漸式微,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低谷。凡此種種,都給國際左翼運動帶來了不小的沖擊。但我相信,這種沖擊是暫時的。隨著資本主義的能量耗盡,周期性總體危機的到來,左翼運動和全球社會主義復興必將迎來一個新的歷史機遇。
伊利亞:您認為文學能影響社會狀況嗎?
劉繼明:文學沒有那么大的力量,但它能夠影響和改變人性和人心,就像中國一首古詩寫的那樣: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按照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人心和人性都不是抽象的,有著鮮明的階級性。尤其在階級矛盾激烈的時代,不同階級的文學對人心和人性以及社會的影響和塑造,將處于一種空前激烈的狀態。總體看,資產階級文學在文學中占統治地位,無產階級文學十分弱小,還處于萌芽狀態。但我相信,隨著二十一世紀社會主義復興的到來,無產階級文學也將會迎來高潮和高峰。
伊利亞:前幾代的俄羅斯/蘇聯作家,您有喜歡其中的任何一位嗎?
劉繼明:從少年時代起,我就十分喜愛俄蘇文學,從普希金、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和契訶夫到高爾基、奧斯托洛夫斯基、肖洛霍夫等等,像對本國文學那樣如數家珍。在我看來,俄蘇文學之所以偉大,就在于有一種深厚的底層情結,從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到高爾基的《在底層》《母親》以及索爾仁尼琴的后期作品,他們的政治觀點或有不同,但對勞動人民的忠誠是一脈相承的。在許多俄羅斯作家看來,背叛和歧視人民是可恥的,作家只有在人民中間才會獲得力量。但在今天的中國文壇,這樣的作家和作品鳳毛麟角,并且一直受到排斥和打壓。
坦率說,我之所以成為今天這樣一個作家,能夠在全球資本主義時代對社會主義仍然保持一種堅定的信念,與俄蘇文學的滋養是分不開的。大約2006年,我曾訪問俄羅斯,參觀過托爾斯泰、高爾基和契訶夫的故居。借此機會,我要向前面提到的那幾位和沒有提到的所有偉大的俄羅斯/蘇聯作家表達敬意!
伊利亞:這是最后三個問題(來自俄羅斯Na-Pil-nik出版社)。
1、您如何看待毛澤東和他的理論遺產,包括早期的湖南自治思想,反之(以及),后來的鞍鋼憲法等思想?
毛澤東不僅是馬恩列之后共產主義運動最杰出的革命領袖和世界無產階級的偉大導師,還是一位在許多領域具有原創性的思想家。他的政治和理論遺產是多方面的,一方面,他領導的中國革命在世界上最貧困和落后的國家奇跡般奪取政權,為亞洲、拉丁美洲和非洲的人民革命和民族解放運動提供了寶貴的經驗;另一方面,毛澤東晚年最重要的理論成果——毛主義,將共運推進到了一個嶄新的歷史時期,曾經是全世界被壓迫民族和被壓迫人民的“指路明燈”,至今仍然是國際共運學習和借鑒的思想源泉。
我認為,毛澤東早期的“湖南自治思想”,是他在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之前作為無政府主義者的產物。其中蘊含著人民自決權等豐富的民主主義思想,對21世紀社會主義復興和國際共運具有現實的啟示意義。“鞍鋼憲法”是上個世紀60年代毛澤東根據鞍鋼工人的實踐經驗提出的一種管理方式,其核心是干部參加勞動,“兩參一改三結合”,探索工人階級直接參與國家管理的模式。毛澤東這種思想,最終在文化大革命中形成了他晚期最重要,也是最具有原創性的成果——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
2、您對后勞動倫理和無條件基本收入的引入有何感受?
對這個概念我比較陌生。按照你的介紹,所謂“無條件基本收入”,是指沒有條件、資格限制、不做資格審查,每個國民或成員皆可定期領取一定金額的金錢,由政府或團體組織發放給全體成員,以滿足人民的基本生活條件,包括食物、居住、教育、醫療、公用事業等基本花費,藉由經濟的保障,以落實基本人權。以我曾經在新西蘭、英國短期居留的體驗和觀察,這些舉措跟西方國家已經或正在實施的福利政策類似,是左翼團體在資本主義框架內,為處于社會最低端的民眾尋求一種制度性的經濟保障措施。我認為,國際左翼團體這種努力值得發展中國家,特別是中國的改革者借鑒。在長達四十年的改革中,中國不僅徹底廢除了毛時代的諸多福利政策,而且將人民賴以生存的教育、醫療、住房和養老等公共事業,當做所謂“改革紅利”全部交給資本市場,成為了世界上少有的棄絕給民眾任何福利的國家。
但同時我也認為,作為社會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最終的目的是要在資本主義體制之外尋求解決方案,也就是毛主席在“鞍鋼憲法”中提出的人民直接參與管理國家以及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莊嚴宣布的,“共產黨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論概括為一句話:消滅私有制”。
3、請說出對您影響最大的五本書
《共產黨宣言》、《毛澤東選集(1-5卷)、《吶喊》(魯迅)、《母親》(高爾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尼?奧斯特洛夫斯基)
【采訪者簡介】
伊里亞·法里科夫斯基Ilya Falkovsky (1970):俄羅斯作家、藝術家,康定斯基媒體藝術獎獲得者 (2008 ),俄羅斯《藝術紀事》雜志專欄作家, 其散文、戲劇和文章多次發表于《外國文學》《藝術生活》《Zabriskie Ryder》《Philologica》(語言學)《新文學評論》《獨奏》《Mitin's Journal》《五月閱讀》《Avanport》《獨立日報》《俄羅斯思考》《文學日報》《藝術對話》等,莫斯科作家聯盟的成員。他的戲劇《圖瓦,一個不存在的國家》和《釣魚》曾獲得評論家的積極點評。 在《國際劇作家節——聚焦俄羅斯》上,《釣魚》在倫敦皇家宮廷劇院上演。此外,他還寫過多本紀實文學類型書籍:《打敗納粹》——致俄羅斯青年反法西斯運動(2004 ),《內戰已開始》——致納粹地下組織(2013 ),《隱形的謀殺》——致納粹地下組織受害者(2014),以及散文自傳《生者之書》(2015)等,曾將中國作家劉繼明的《俄烏戰爭:要么自由主義,要么民族主義》等作譯成俄文。
伊利亞.法里科夫斯基近照及簡介
"Na-pil'-nik"出版社 ,中文翻譯:銼,由俄羅斯“左翼集團”的積極分子創立。
Na-pil'-nik出版社 俄文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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