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編者按
2021年1月19日下午1點,62歲的曹迎林脫去外衣,縱身一躍,從益陽資江大橋,跳入30米下深冬的江水。
據頭條作者劉壹木講述,曹迎林是一名雜工,積攢一生17萬元給了益陽納諾老年公寓,寄希望于住進去養老。納諾爆雷,美夢破滅,連同積蓄一起,什么也沒有留下。
直到三天后被救援隊撈起,曹迎林的妻子,因糖尿病并發癥被緊急轉院至益陽中心醫院重癥監護室,還在等著她的老伴送錢來醫治。
曹迎林的縱身一躍揭開了益陽市老年公寓騙局的冰山一角。包括納諾在內,益陽市數十家養老院先后爆雷,萬名老人的后半生就此偏離了原本的安定。
曹迎林脫在資江大橋上的衣服 圖源:劉壹木
十一點,屋外已降至五度,南方沒有供暖的室內,李桂蘭在被窩里怎么也睡不踏實。眼淚不受控制一樣從眼眶里溢出,她努力讓自己抽泣的幅度小一點,生怕吵醒身邊的老頭子。自從去年陸續得知自己分別存放在三家養老院的全部積蓄都要石沉大海之后,李桂蘭數不清這是第幾個她暗自垂淚的夜晚。
李桂蘭是湖南益陽市中藥材廠的退休工人,今年七十歲。她與丈夫都各領著每月兩千多塊錢的退休金,除去藥物、水電費、食物等等開銷,每個月所余不及千元。饒是如此,夫妻二人幾十年省吃儉用也攢下了一筆幾十萬的存款作為養老費用,指著這筆錢安享晚年。為了更好地利用這些存款,自十年前在重陽老人院買下一間房子的30年使用權后,李桂蘭開啟了長達八年的老人院“投資”之路。
起初,她是從在區政府工作的朋友處了解到重陽老人院的,在前往參觀時她清晰地記得,證照顯示的注冊資金有三千余萬元。住下后,看著入口處省市頒發的各種牌匾,李桂蘭對該老人院的一切愈發信任。所以在工作人員勸她把積蓄轉存到老人院時,她沒怎么細想就答應了。
“他們當時說老人院的資金運轉有點問題,先跟我們借點,每年能有個百分之十二的利息。”李桂蘭回憶,“這不比放在銀行劃算多了,而且一年之后就可以拿出來,我就先放了十萬。”
重陽老人院的牌匾 圖源受訪者
一年之后,本金加利息全部到手。嘗到了甜頭的李桂蘭對這種轉存獲利更為深信不疑。2012年,她將藥材廠家屬區的老樓梯房賣掉,所得20萬全部轉存進了重陽老人院。此后的幾年里,她分七次存入了39萬元,其中大部分是她與丈夫的半生積蓄,另有女兒交付給她保管的十幾萬元。李桂蘭將養老院當成了獲利更多的“銀行”,每次款項到期,她都會進行續存。在李桂蘭的理想中,等到自己與丈夫真的喪失行動能力而不得不把自己托付給養老院之時,這筆錢經歷了數年的“利滾利”必定能為自己提供最堅實的保障。
除此之外,從2019年5月開始,她先后在胭脂湖老人院及閣老老年公寓存放了共13萬的“床位預定金”,當時胭脂湖承諾,預定金可以在一年后取出,同時每年付給她9%的利息,也叫“床位租金”。去年6月,當李桂蘭前往胭脂湖索取一年前存入本金和利息時卻被告知:錢,要不回來了。
李桂蘭的做法可謂“狡兔三窟”,然而美夢易碎,天上也不會掉餡餅。三家養老院在去年陸續爆雷后,她以為的“高利息銀行”其實是一條條通往大海的河,裹挾著她與家人的積蓄沉入大海、一去不返。
雷是怎么埋下的?
李桂蘭“投資”失敗背后,是益陽市幾乎整個養老行業的崩盤。除了李桂蘭所在的重陽老人院、胭脂湖老人院以及閣老老年公寓之外,據頭條作者劉壹木不完全統計,益陽市先后爆雷的養老院還有納諾、衡福海、旺壽等十余家。
2012年,湖南省益陽市出臺《益陽市人民政府關于加快發展養老服務業的意見》,文件中提到“積極引導和鼓勵社會資本、工商資本、外來資本等以獨資、合資、合作等多種形式參與投資老年生活服務、醫療康復......”著重支持養老服務機構開展醫療護理服務,“醫養結合”,對這一類民辦養老服務業提供一系列包括資金扶持、減免稅費、優先用地等政策支持。
《益陽市人民政府關于加快發展養老服務業的意見》
圖源:益政發
同年,卷走跳江老人曹迎林積蓄的益陽市納諾老年公寓成立。
接著幾年,數十家以集資建設為主要方式的民辦養老院像陰濕墻壁上的霉斑一樣,在這個老年人口近24%的城市一個接一個地出現、生長。
為了獲得“醫養結合”的政策支持,益陽養老機構初期對于老年公寓、護理院等基礎建設投入大量資金。此外,養老機構還需要養活龐大的推銷業務員和運營管理團隊。資金成了問題。
據益陽市統計局2019年發布的健康養老產業發展研究,政府財政在養老產業的投資有限,轉移支付資金量偏少且達不到應有的標準。再加上,養老產業投資周期較長,對社會資本的吸引力較弱,根據《財經》的調查,80%的國內民辦養老機構都在虧損。
政府線走不順、社會線行不通,養老機構遂盯上了產業的“消費者”:老人。
養老院向老人們“引資”的方式大多類似:業務員挨家挨戶游說,本地報紙、電視臺的報道層出不窮,甚至親朋好友也在互相介紹,有關養老機構的信息無孔不入。
2015年,67歲的楊伏秋在公園里遇見了納諾老年公寓的業務員。年輕業務員對著她和老伴宣傳納諾的好,嘴巴張合仿似機關槍,“說我們老了可能是家庭負擔,只有住進老年公寓才行,做了很多思想工作。”幾天后,工作人員開車帶楊伏秋和老伴去了老年公寓參觀。楊伏秋當時覺得納諾老年公寓的環境很好,“我們也老了,我們要進去(住)了。”
又觀察了一年,楊伏秋最終下定決心,交了五萬元的床位預定費。納諾承諾,交完預定費之后一年可以收到4000元的補貼,而且兩人的入住床位費可以打八折優惠。一年后,楊伏秋果真收到了本金五萬與四千元的“利息”。此后每年,老兩口都會向納諾繳納床位預定金與一些活動費用,到2020年底時,夫妻倆已經陸陸續續交了32萬元。
與楊伏秋相似,李桂蘭也是通過業務員了解到胭脂湖和閣老老人院的。兩家的宣傳方式大同小異,業務員拉著一大幫老人在酒店會議室開會,送了她雞蛋、油,胭脂湖的業務員還承諾活動期間,存款一萬即可獲得兩百塊錢的紅包。李桂蘭頓時喜笑顏開,這里的福利似乎比重陽還要好,而且也同樣具備由民政局等部門開具的資質證明。于是,她先是在胭脂湖交了五萬“押金”,再去閣老分三次交了八萬辦了一張享有六大權益的“鉆石卡”。憑借此卡,她每年可以獲得10%的“福利補貼”。未來若是入住,能享受八折的床位優惠。
李桂蘭的“鉆石卡” 圖源受訪者
地方媒體的宣傳和政府職能部門頒發的種種資質證明及牌匾,是老人們對養老院如此放心的重要原因。2016年,65歲的曹田順看到益陽市電視臺對旺壽養老城的報道,稱市民政局招商引資建設養老產業,益陽市南縣來的民營企業家陳國強計劃投資,上了心。
益陽日報、湖南日報紛紛報道此事,陳國強又帶老人們去自己位于南縣的6間廠房參觀、做講座。6間廠房是南縣招商引資的工業城項目,由陳國強承包,估值8334萬元,陳給老人們看產權證、土地證,說可以當做自己的財產擔保。
“市民政局的副局長還來給我們做演講,開那種幾百上千人的大會,營業執照也辦下來了,當時就放心去了。”曹田順說。
2016年10月14日,益陽民政局舉行“敬老愛老進機構”活動,重陽老人院、旺壽養老城均參加了該活動。
圖源:益陽文明網
曹田順和老伴動員了兩邊的兄弟姐妹,都覺得是個好事。由于只有老兩口有益陽戶口,兩家人就以曹田順和愛人兩個人的名義,兩年里陸陸續續投入旺壽養老城項目80萬元。旺壽承諾,這筆錢每年會有15%的紅利復利。
胭脂湖掛牌敲鑼儀式時,亦有益陽市時任副市長黃東紅出席。因此直到事發,李桂蘭都沒有一絲懷疑。“我當時就是相信政府啊,我們平民小百姓的,怎么能不相信政府呢!”
為了吸引老人來購買床位或投資,益陽以預支費用、集資為主要建設資金來源的養老院們都有著高于銀行定期存款幾倍甚至近十倍的利率,或是為老人分發入住后能使用的“福利補貼卡”。
然而,獲取了老人們資金的養老機構并沒有實現真正的盈利。為了償還已繳納定金的老人的“本+利”,養老機構只能通過吸引更多老人繳納預定金等費用來補上前一批的“漏洞”。因此,老年公寓吸引來預定床位的老年人實際上遠遠超過了公寓自身的容量,例如納諾老年公寓實際上僅有300個床位,卻收取了7000多位老人的床位預定金。
雪球滾了起來。
看似高昂的紅利比率只是浮于表面的資金運轉。整個益陽的養老產業像是一個幾乎注定走向死亡的吞金機器,一旦一處鏈條斷裂,整個機器都會自動崩盤。
一切發生之前,雷早已埋下。
“我的錢死了”
旺壽養老城是益陽市最早宣布爆雷并且被立案的養老院。
2016年3月,旺壽養老城以違章建筑為由被下達停工通知單,但停工并未執行。2017年8月,旺壽負責人陳國強因非法集資罪收監,這一消息被旺壽工人人員瞞下。此后近一年的時間,老人們還在持續往里投錢,工程建設仍在繼續。
2019年12月的一個周末夜晚,旺壽養老城耗資1875萬,已建設完成的7棟養老公寓被當地執法部門推毀,強拆后可利用部分經估算約為200~300萬元。老人們最后一星點入住的期望破滅。
旺壽負責人陳國強聲稱“做財產擔保抵押”的6間廠房,由岳陽樓法院拍賣處理其中3間,南縣經濟開發區最終以2070萬元購得,僅為最初的財產評估價值的一半。
立案三年多,旺壽養老城500多位老人的3300萬元并未追回。12位老人在這期間去世,其中一位名叫羅良生的80歲老人,老伴在后悔與自責中選擇服毒自殺。
故事在不斷復制。
2020年6月28日,納諾老年公寓法人魯光輝對外宣布,納諾資金斷裂、賬面凍結,老人們的“投資”本息均無法按期到賬。7月12日,受害者們到益陽市政府狀告納諾行徑,五天后,益陽市公安局資陽分局對此案立案調查,將此案定為“非法集資”。
就這樣,楊伏秋和老伴的32萬全部打了水漂。據楊伏秋等人統計,納諾老年公寓受害者共4000多位,“非法集資”共計超過4億元。
8月21日,就在納諾爆雷之后兩個月,李桂蘭所在的重陽老人院也宣布爆雷。據李桂蘭描述,重陽老人院負責人曹建輝召集了一幫老人開會并宣布,由于養老行業不景氣,愿意將錢轉存進老人院的人減少,公司資金鏈斷裂,他已無法償還老人們的本金和利息。同時,他也坦承注冊資金有假,自己“沒有這么多錢”。
同月,衡福海老年服務中心也因非法集資被立案調查。郭月英是衡福海的受害者之一。家住農村的她不是業務員的主要服務對象,但在多個同事朋友都向她提起“衡福海很好的,把錢存進去有利息,到時候住進去還有優惠”后,她也陸續將全部積蓄繳納給了衡福海。
去年9月,朋友的一通電話讓郭月英一時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對方告訴她:衡福海的老板出事了,錢要不回來,趕緊去報案。事實上,從2020年5月開始,衡福海就開始拖欠歸還老人們在消費卡內的存款,8月5日,公司法人代表劉燕被控制;8月22日,益陽公安局朝陽分局發布公告,宣布衡福海“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據統計,衡福海的受害者超過兩千人,涉及資金上億元。
已經立案的納諾和衡福海都被定案于“非法集資”,受害老人們被定為“投資人”。益陽市公安局前后分別發布了兩案投資人信息登記的通告,要求兩案投資人在1個月內前往公安局對投資情況進行核查登記。
但問題是,按照合同來看,受害老人們實際上并非“投資人”。
楊伏秋前后和納諾簽署了至少四份合同。其中有的是床位預定金的合同,納諾方承諾,老人所繳預定金累計超過11萬元之后,原本680元的入住床位費可以打七折;有的是納諾優惠兌換活動的合同,比如2019年楊伏秋被邀請繳納1萬元換取入住后的福利優惠卡。但這兩者嚴格意義上講都并不算是“投資”。
“別人說的是利息,我們拿的就是福利補貼卡。”楊伏秋解釋說,合同上簽的不是每年會有百分之多少的利息,只有福利優惠,包括自己在內的受害老人們并不算是納諾的投資人。“一旦登了記被定性為投資人,我們就徹底血本無歸了。”
楊伏秋在某次活動中與納諾簽署的合同 圖源受訪者
與此類似,郭月英向衡福海繳納的六萬塊錢換來的是實際上是衡福海的“消費卡”。小學學歷的她看不懂合同,聽著工作人員介紹稀里糊涂就簽了字,直到現在回憶,她也還是說“不曉得寫了啥,反正有利息拿嘛。”六萬塊錢的所謂利息在合同上的體現是“贈送消費金額”。消費卡辦滿兩年后,卡內金額可以進行消費,也可以退還。這,就是老人理解的“存錢賺利息”。
因此,即便已經立案,老人們的錢仍然無法歸還。
郭月英一直不肯相信自己的錢就這么沒了。原來人人贊好的養老去處變成一個騙局窩點,接踵而至的信息讓老人無法承受。直到半個月前與兒子前往公安局時,她才終于接受這個現實:“我的錢死了。”
鑼鼓為誰而鳴?
“你看,這全都白紙黑字的寫著呢。”李桂蘭念叨著,“這些錢怎么就突然一起沒了呢?”丈夫在她旁邊不停地大聲咒罵著那個黑心騙走自己積蓄的老板——重陽老人院的院長曹建輝,“太過分了,沒王法!”老頭子咬牙切齒,憤怒火一般燒起來。
曹建輝召集老人們開會后,區審計局來了人查賬,經過十幾天的查賬工作,審計局卻始終未向老人們公布賬目情況或是處理結果。絕望的老人們先后向湖南省巡視組、市信訪局提出信訪。然而,老人們獲得的僅僅是兩張"受理通知書"。據老人們自發的統計,重陽老人院拖欠四百多位老人的存款,共有三千余萬。離第一次信訪過去已有五個多月,半輩子積蓄仍無半點音訊,李桂蘭懵了,她覺得天塌下來,有不可言說的絕望。
由于投入其他兩家暴雷養老機構——胭脂湖和閣老的錢里有小姑子的部分,李桂蘭至今都瞞著丈夫。就連上門討錢、去市里信訪,找的都是"和朋友出去玩"的借口。受理告知單寫道,李桂蘭于12月提出的第二次信訪會在今年2月21號前辦結并收到答復。如今,她仍在焦急的日復一如的等待中。
納諾爆雷之后,楊伏秋建立了納諾老年公寓的受害者維權群,現在群里共有兩百多位受害老人,他們以“難友”互稱,把狀告納諾的日子定為“7·12納諾案”。此后幾個月,他們數次前往益陽市政委要求同市委書記瞿海見面,期望探求納諾老年公寓的土地權屬、資金流轉等問題。數次見面請求未果后,十二月,他們起草了一篇名為《十六問政府》的文件,由群友分別寄送給市委書記等工作人員,總結出納諾老年公寓的問題,質問政府為何缺乏監管。
納諾受害者《十六問政府》部分內容 圖源受訪者
郭月英現在仍然住在醫院照料病人的起居,從早到晚,哪怕她也是個花甲老人。可是她想,只要她再努力一點,那六萬積蓄或許就能賺回來。丈夫覺得不幸的發生由于她的愚蠢,和她的交流漸漸變少。在采訪過程中,郭月英抓著她的老人機,不斷道著謝,最后她說:“是我太容易相信別人,我認了。”
老年人中會使用智能機的只是少數,這意味著每一家養老院有相當一部分的老人,至今仍不知道自己的錢沒了。老年人記性較差,也容易表達不清,再加上他們的普通話口音濃重,要描述清楚整件事情對他們而言顯得十分困難。在益陽,年輕人大都在外省打工,缺少子女幫助的老人對有關維權的一切都只能慢慢摸索,每一份申訴書的背后都凝聚著無數艱辛和血淚。
李桂蘭說,2019年兒子打算買房,想要向二老借幾萬塊付首付。那時的她覺得自己和丈夫的錢要用于以后養老,就拒絕了兒子,把錢投入了養老院。“我后悔啊。”李桂蘭長長地嘆了口氣,“現在只想結果快點出來,就能過個好年了。”
一周前,益陽江邊有人為曹老人鳴鑼招魂;兩周后,新的一年來到,這里是否也會鑼鼓喧天?
文中部分受訪者為化名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