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習近平總書記在《扎實推動共同富裕》一文中指出,“促進共同富裕,最艱巨最繁重的任務仍然在農村。”
農村共同富裕工作要抓緊。中國有超69萬個行政村、超260萬個自然村,如何讓如此大規模的村莊實現共同富裕,需要探索出一條條不同的路子出來。鄉村如何振興,農業如何產業化,農村資產如何盤活,農民的財產性收入如何增加?一系列問題需要結合各地實際予以解答。
澎湃新聞調研采訪了浙江仙潭村、江蘇美棲村、吉林孫家屯村、江西進順村4個不同發展模式的村莊,探尋其在共同富裕道路上的實踐,同時專訪了國內相關領域的權威專家學者,以期對上述問題的解答提供參考。
“全國擁有資源優勢及交通區位優勢的村莊,占比不會超過5%。”
武漢大學社會學院院長賀雪峰在接受澎湃新聞記者采訪時說道。
澎湃新聞記者是在近期調研采訪完浙江仙潭村、江蘇美棲村、吉林孫家屯村、江西進順村4個發展相對好的村子之后采訪賀雪峰的。賀雪峰長期從事農村調查,他率領的研究團隊曾對超過一千個村莊進行過深度調研。
賀雪峰表示,鄉村振興不能盲目樂觀或急功近利,共同富裕道路漫長艱辛,要充分預估到行為決策的風險,預估到過程的艱難性,才能更加理智和謹慎地面對我們的一些選擇。科學評估、扎實落地,惠及普通百姓,才是鄉村振興的正確打開方式。
“有資源條件和區位優勢的村莊,本來就是‘錦’,對他們來說是錦上添花。而現在關鍵的共同富裕,要的是雪中送炭。”賀雪峰指出,所謂“炭”,不是投資大項目,而是說對于資源條件有限的村莊,現在能夠做的一方面是開放城市公平的機會,另外一方面農村這頭提供相應的社會保障和兜底措施,更高效地利用社會有限的資源。
澎湃新聞:這4個村莊的發展模式有沒有可復制性?
賀雪峰:今天的中國農村肯定是不平衡的。大體來講,村莊可以分成兩種類型,一種是大城市的郊區或“城中村”,以及沿海發達地區的村莊,這些村莊共同的特點就是產業覆蓋了二三產業,農民可以家門口就業。實際上已經處于城市里或是城市經濟帶里,容易享受到城市二三產業的便利,所以農民不離開自己的村莊就可以獲得二三產業的收入機會。
長三角、珠三角的村莊,總體來講離城市都不遠,離城市稍遠一點也沒關系,因為它往往可以發展文旅農旅,條件便利。莫干山的情況就更特殊了,因為風景非常秀麗,又在杭州和上海之間,旅游區位和旅游資源都非常好。城市帶的村莊土地非農使用能夠產生增值收益,可以靠收租,典型的是蘇南。中國今天有2萬多個集體經濟發展好的村莊,這2萬多個村莊基本上是城中村、城郊村和長三角珠三角城市經濟帶里的村莊。這些村莊的收入主要就是靠出租土地、廠房的租金。
除了這些占整個中國比例很小的村莊,中西部地區農民基本都在流出,比如七普的人口統計就很有趣,浙江人口在大幅度增長,湖北人口卻在小幅度減少,要算農村的話,減少幅度就比較大了。中西部地區農民都在進城,農村沒有二三產業就業機會,農村最重要的資源是土地,但這些地區農村的房子、土地租出去沒人要,所以就不可能獲得租金。
除了這種類型外,還有兩種情況也可以討論。 鄉村振興共同富裕,有一個前提是產業興旺。產業興旺,農村里的第一產業就是農業,整個農業占GDP的比重不到7%。現在農村里可以有點空間的就發展鄉村旅游,休閑農業,這需要有一個前提,就是要有資源并且交通便利。
全國真正具有資源優勢和區位優勢的地方是比較少的。現在的問題是,各級地方政府在實施鄉村振興戰略中不少都在打著全域旅游、鄉村旅游、休閑農業的旗號在做,有條件的上,沒有條件的也硬要上,導致大量政府投資投進去了,村集體也在借債,一些社會資本為獲得政府優惠也進去了。這可能有兩個后果,第一,那些既無區位優勢也無環境資源的地方,投資進去很難賺錢;第二,每個地方都開發旅游會造成嚴重同質化競爭,而游客資源和市場是既定的,這種就使得一些具有區位優勢和旅游資源的地方也可能賺不了錢。
吉林包括整個東北屬于中國黑土最多的地方,也是人均耕地最多的地方,特別是黑龍江。靠土地也有可能實現富裕,前提是戶均要有100畝以上。全國耕地加起來不超過20億畝,要是一戶100畝的話,最多能容納2000萬戶。中國現在有2.2億農戶,也就是說最終要形成規模經營的話,90%的農戶是沒地可耕的。
澎湃新聞:這90%或者2.2億農戶有什么特點?他們該怎么辦?
賀雪峰:這些農戶真正全家只做農業的比例很少,大概只有百分之十幾不到百分之二十。中國絕大多數耕地都是由缺少進城就業機會的中老年農民在種,可以說是老人農業。中老年人種田有很多優勢:第一,種田有收入,第二,種田有就業,第三,種田讓生活有了意義,第四,春種秋收讓生命有了節奏。所以,種田除了收入以外,還有農民的就業權利在里面。
今天中國的20億畝耕地不僅要保證糧食安全、農民致富,更重要的是要為沒有辦法進城的這部分農民提供農業收入與農業就業。
那么,90%的集中在中西部地區的這些村莊,他們最終怎么富裕,農村產業發展不起來怎么辦?今天農民進城沒有限制,進城以后可以到處去打工創業開店。所以農民很清楚致富的機會在城市。在這個意義上講,沒有必要非要在農村創造條件。只要不限制農民進城,把阻礙農民進城的體制機制障礙清除就行了。
實際上今天農民進城的體制機制障礙幾乎沒有了,而且各地都鼓勵農民進城。原來只是縣城,現在市一級甚至省會城市都鼓勵農民進城。
今天的中國農村,有資源條件和區位優勢的村莊本來就是“錦”,對他們來說,鄉村振興的投入是錦上添花。現在關鍵的是要共同富裕,是要雪中送炭。
我們要什么樣的平衡?鄉村振興,國家加大財政投入,主要是打基礎、補短板、強保障,就是說重點在保障上。中國2億多農戶,包括農民工在內的8億農民,進了城但不一定能定居,也可能進城了之后老了還要回農村。農村還有大量進不了城的老年人,還要依托農村。鄉村振興和共同富裕,必須瞄準作為弱勢群體的農民和農民中的弱勢群體。
從這個角度來講,我認為今天的鄉村振興不要好高騖遠。錢是有限的,該撒的胡椒面就要撒,國家三農政策的重點和地方政府三農工作的重點,就是要為作為弱勢群體的農民和農民中的弱勢群體提供服務,提高他們的發展能力和保障能力,讓他們具有往前走的能力。
澎湃新聞:下一步針對這些農民當中的弱勢群體,怎么去保障和提升他們的生活?
賀雪峰:主要保障兩個方面:第一方面,保生重病、沒有勞動力的情況。用低保和醫療救助兜底,這是從脫貧的角度去講的。除了脫貧以外,社會風險、自然風險、市場風險客觀存在,出現問題之后也需政府兜底。
第二,要為所有的農民提供農村的退路和保障。農民沒有退休金,基本養老保險也是比較低的。即使子女在城市生活很好,他們也不愿意到城里投靠子女,因為要低聲下氣,仰人鼻息。農村老年人在子女家里生活,往往會感到不舒服,不自由。回到農村,有房子住,可以與房前屋后的土地結合起來,只要勞動就有收入,不僅有收入,最重要的是因為有勞動,他們就覺得自己是有用的人,生活也因為春種秋收有了節奏感。此外,中國現代化進程中,還會有諸如新冠疫情、世界金融危機或其他無法預期的不確定因素,給農民留退路就是為中國現代化保留安全閥、穩定器、壓艙石。
今天已有2億多農村人口進城了,這個社會對所有人開放機會。在這樣的基礎上,為農村提供保底、提供進城失敗的退路,農民這個弱勢群體就既有了發展的機會,又有了基本保障。這樣就可以形成一個既有穩定又有活力的局面。
澎湃新聞:您的意思是中西部資源條件有限的村莊,現在能夠做的一方面是開放城市公平的機會,另外一方面農村這頭提供相應的社會保障和兜底措施。
賀雪峰:今天中國正處在快速城市化進程中,城鄉關系正在重組。政府資源是有限的,養“懶漢”沒有意義。中國現代化和城市化都處在關鍵時期,正在從中等收入向發達階段遞進,當前中國現代化的主要矛盾或者矛盾的主要方面是科技進步和產業升級,只有產業升級,城市才能夠為進城的農民提供大量高質量的就業和收入機會,他們才能夠在城市安居。
大量農民進城安居,他們就將獲利機會讓渡了出來,那些不愿意進城和進不了城的人就獲得了這些機會,就可以擴大經營規模,增加農業農村收入,其收入甚至不低于進城收入,這個時候就進入到鄉村振興的第二個階段。
中央說得非常清楚,2035年基本實現農業農村現代化,現在距離基本現實農業農村現代化還有15年。真正“強富美”的鄉村振興是到2050年,還有30年時間,所以,鄉村振興是歷史性的責任,是歷史的使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共同富裕就更是這樣了,更不能著急了。現階段的鄉村振興一定不能好高騖遠。鄉村振興的推進要分區域,絕大多數中西部地區要分階段,最重要的是要講方法。
澎湃新聞:面對人口已經不多、自然環境比較惡劣的村莊,需要有什么樣的條件它才會有機會?
賀雪峰:這里是幾個方面。第一,怎么辦呢?生態移民,易地搬遷,最重要的是對那些深山大川不具備基本居住條件和生產條件的,就讓農民搬出來。人搬出來了,生態好了,相當于還整個社會的生態資源。人搬出來了可以給予生態補償。
第二,我們現在還有6億農村人口,接近全國總人口的一半,農業GDP占比卻只有7%,最終怎么可能靠農業來致富?農民的致富機會不在農村。
第三,橫向差距比較大,市民收入比農民收入高得多,但我們也要辯證看,真實情況是市民收入的很大一部分填到房地產泡沫里去了,市民負債很高,要是農民不在縣城買房的話,自己在農村建房,農民居住面積很大,消費又低。所以你去比較,說我們城鄉收入差距比較大,實際上即使農村和城市收入相差不多,其生活安逸程度也完全不是一個概念。因此,不能夠簡單類比。
澎湃新聞:對于那些自然條件還不算惡劣的西南地區村莊,有沒有可能種經濟作物來致富?比如血橙或景觀樹之類的經濟作物。
賀雪峰:市場涉及到賺錢的事情。與到農村投資的企業家、返鄉創業的農民討論,他們對市場的理解遠遠超過我們,因為每一個閃失對他來講就是滅頂之災,所以他一定要考慮方方面面的因素,做很多的論證。
假定自己失敗了,血本無歸,對于他來講是多么大的一個災難。
有很多資本下鄉,他們和我說他算過了,任何一種因素都算過了,時隔兩年我再去的時候,他說哎呀,賀老師,我就是那個沒算到!覺得人算不如天算,風險無比大。
因此,想賺錢的時候,如果是大家都能做的事情,大家都不賺錢,只能賺平均利潤,甚至平均利潤都賺不到。就比如,老年人種田,他自己勞動不要錢,資本種田,雇工是要按市場價支付工資的。這會極大幅度地壓低利潤。
如果要種的經濟作物是超過平均利潤的,它就一定有巨大的自然風險或者市場風險。沒有風險憑什么賺錢?沒有風險大家都投資,也就都賺不到錢。正因為有風險,才可能獲得超額利潤,但是風險對你來講也許就是滅頂之災。
那么,從整個社會來講,大家是不是都不投資了?不是。因為有的人可能看準了之后獲得投資的超額利潤。即使失敗了,他們的探索也非常重要。這就是企業家精神。企業家要對他自己所有的投入承擔責任。
現實中有的情況是,一個外面調任的書記,都不是村里的人,可能會用集體的錢去冒險。這太小看市場了,市場要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確實是對的。
澎湃新聞:西部和東北這樣人均耕地面積較大的地區,做種植是不是還是有產業振興的機會的?
賀雪峰:現在兩個問題,第一,不管是東北還是西北,它的土地是不是拋荒了?黑龍江吉林土地沒拋荒,并且產量還很高。
在這種情況下,土地比較多,就支撐了當地農民的農業收入和農業就業,支撐了他們的生活。農民愿不愿意進城,進城了怎么決策?進城失敗的后果誰來承擔?這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們今天也沒有必要通過政府去支持農民擴大生產經營規模。
最重要的是我們今天土地資源是有限的,所以我們不是講勞動生產率,我們是講土地生產力,也就是土地能夠生產多少糧食。統計上30%多的土地已經發生了流轉,但是,這些流轉絕大多數都發生在農民的兄弟姐妹之間,鄰里朋友之間,真正流轉給大戶和資本的只有10%左右。他愿意自己種就讓他自己種,到后面他發現城里收入越來越高,農村種地越來越不賺錢,他就進城去了,他把土地流轉給兄弟姐妹了,他的兄弟姐妹就擴大了經營規模。或者說他要照顧父母,他現在不愿意走,這樣可能就產生了農村的“中農”。這樣的“中農”是自然產生的,不是政府扶持出來的。我們最怕的是政府扶持規模經營,特別是扶持資本,搶奪農民的農業收入機會和農業就業機會,這是非常糟糕的事情。
澎湃新聞:對于勞作辛苦的村莊,精神文化方面的建設是不是就顯得虛無縹緲,這方面還需要去幫他們提供設施或者村里搞一些文化活動嗎?
賀雪峰:我覺得有必要。現在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僅是文化建設,還有鄉風文明,比如說很多地方出現高額彩禮,有些鄉村的人情債非常嚴重,有事沒事辦酒,所以精神文明建設的空間是非常大的。
除此之外,還有養老的問題。到農村去看,一般來講農民只要還有勞動能力,他的生活質量就還比較高。當生活不能自理的時候,他的子女不能在身邊照料,他可能連基本生活都維持不了,所以還是要注重發展互助養老。組織精神文明建設,注重鄉風文明,空間巨大,非常必要!
澎湃新聞:在這樣不同的發展模式下,想要振興鄉村的話,需要什么樣的人呢?
賀雪峰:鄉村振興最讓人擔憂的是欲速不達,因為它是歷史性的任務。所以我覺得人才最好是用本土人才,或者說本土人才是鄉村建設鄉村振興的主力。
第一個隊伍就是前面說的“中農”。大量農民進城之后,讓渡出一些農業獲利機會,那些不愿意進城或進不了城的人就可以將別人的土地流轉過來,形成適度規模經營。這也不是國家政策推動的,自然而然就形成了。這種自然而然形成的適度規模經營的“中農”,在社會結構上就是“中堅農民”。這個群體很重要。
第二個隊伍,就是所謂“家庭負擔不重的人”。農村那些六十歲左右、身體健康、生活無憂、子女已經成家立業、父母又已去世的低齡老人,他們沒有家庭負擔,又身強力壯、精力充沛,有大量的閑暇時間,就可以成為鄉村振興的主力軍。
我認為,這些本土的人,更加了解村莊情況,也更能留得住,是鄉村振興最可靠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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