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平:最牛鄉黨委書記的轉身
2008年12月15日 《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舒泰峰 北京報道
很煎熬的,你所學的是一回事,你看到的是另一回事,最后一定是選擇一個對你這個黨委書記政權的鞏固有利的選擇,這就是改革
總理:我叫李昌平,今年37歲,經濟學碩士,在鄉鎮工作已有17年,現任湖北省監利縣棋盤鄉黨委書記。我懷著對黨的無限忠誠,對農民的深切同情,含著淚水給您寫信。
我要對您說的是:現在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
—— 摘自李昌平《給總理的一封信》
時光回到8年前一個漆黑的夜晚,江漢平原的一個鄉鎮上,一位鄉干部正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一幅幅類似高適、鄭板橋筆下的民間疾苦畫面在他的腦海里縈繞,他決定要把上任兩個多月來遭遇的種種困境寫下來,可是寫給誰看呢?縣里的上級嗎?他們并非不知道這些情形。
他寫下了這封信并寄給了朱基總理:
“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
這個排比句式以及它所攜帶的信息震動了總理,朱基先后兩次在信上作出批示,引發了聲勢浩大的農村改革。中央對三農問題的關注也迅速增加。
這個排比句式也感動了社會。這年底,李昌平從此戴上了“最著名鄉黨委書記”的桂冠,人生軌跡因為這封信而發生 “突變”。
不可改變的是,這個前任鄉黨委書記的命運仍然和農村發展深厚地聯結在一起。
在失敗中尋找出路
“我好多年不想這事了。”8年后的今天,坐在北京的一處辦公樓里,李昌平神情淡定?!坝羞@么多農民,狀況又那么不好,沒有李昌平總有王昌平,沒有王昌平總有張昌平,總會出來的。我就像買彩票的人,幸運的是我中了。這個比喻比較低級一點,但實際上就是這么一回事”。
“但中彩是要付出代價的,”他說得坦誠,“寫信以后就干不下去了。我想人一生幾十年,何必要耗在那個地方,一事無成,我惹不起我躲得起啊!”
他選擇了廣東,“廣東經濟比較好,就業機會多,也想切身體會一下發達地區的農業究竟怎么搞的”。
在廣東,李昌平知道了什么叫“漂泊”。他先在深圳一家臺資企業工作,不久應邀去珠海藍田公司,但2001年1 月有嫉恨他的人向公司老總“打招呼”,他不想讓藍田公司為難,再次辭職來到廣州;后來在一家企業的支持下,他陸續去了佛山、三水、順德、清遠等珠三角地區考察農業。
和給總理寫信以前一樣,漂泊中失敗感伴隨著李昌平。
“你問我有沒有失敗感,有,而且很強。我應該說確實是想做點事情的一個人,我也不懷疑我做事情的能力。但是現實是另一回事?!?/p>
李昌平愿意講述80年代,他的敘述讓你感覺到,那個時候,他是快樂的?!?0年代干什么成什么,那時候有一批好的基層干部,農民的組織性也強,80年代搞了多少基礎設施建設,修路啊修橋啊搞農田水利啊,一呼百應……辦企業辦一個成一個,搞農工商總公司,在武漢弄個門面,農產品就可以往外運了,掙錢很容易?!?/p>
進入90年代,“我感覺越干越吃力,農民掙錢變得艱難。戴帽子的太多了,土地制度也變了,也不能用土地來辦企業了,稅收也多了。中央的錢越來越多,地方的錢越來越少”。
李昌平試圖去改變,“但你處在那個‘局’里,只能改變局部,等你一調走,成果都沒有了”。而一些所謂改革措施也在利益驅動下變質。
“比方說企業改制,都說只要改制了,那個企業就怎么好了。狗屁!我們搞改制,就是因為沒有錢花,哪有那么復雜呢!企業賣了以后,鄉鎮有錢了,我干三年五年我就走了唄是不是,那就是改革的動力?!?/p>
李昌平覺得夾在中間,“很煎熬的,你所學的是一回事,你看到的是另一回事,最后一定是選擇一個對你這個黨委書記政權的鞏固有利的選擇,這就是改革。那對不對呢?不對,你應該朝著對國家對人民有利的方向去走。”
“給總理寫信,因為實在是找不到一個出路。”他說。
滿意現狀的北漂
在廣州,李昌平寫成了《我向總理說實話》一書。為了出版李來到北京,在一次飯局上結識了《中國改革》雜志社負責人溫鐵軍,兩人非?!罢劦脕怼?。2001年9月,李進入這家雜志工作。
38歲,李昌平成為一個地道的“北漂”?!爱敃r錢很少,整個家當就5萬塊錢,都留給了老婆孩子,只身帶著20 00塊錢來到北京。那個時候是很艱難的,在雜志社做編輯,有試用期,一個月900塊工資。交房租,吃飯,坐公共汽車,都要計劃好。”
“我當時想,一個農民都能夠出來打工,我為什么不可以呢,我還讀了那么多書。抱著這個心態,我覺得我一定餓不死,一定可以的。”敘述著這段艱難的轉折,李昌平語調平靜?!拔揖陀X得時間對我很緊張?!?/p>
2002年1月,《我向總理說實話》一書由光明日報出版社出版,成為流行一時的暢銷書,“盜版書到處都是,有一次我去開會,某單位買了500本書讓我簽名,我拿過來一看,全是盜版的。我自己也買好多盜版書送給別人。”
工作上也有了起色,2002年4月,《中國改革.農村版》創刊,李昌平擔任副總編輯。他找到了一個可以與他熟知的世界溝通的平臺,“每天都有好多人來找我,農民啊基層干部啊等等,找我來反映農村問題。一些大學生志愿者幫我接待,幫我回信?!?/p>
李昌平至今感謝《中國改革》雜志社,“在沒有單位敢用我的時候,《中國改革》勇敢地收留了我這個‘北漂的共產黨員’,幫助我度過了最尷尬的日子。”
不過,2003年9月,他仍然選擇了再一次離開。一方面做媒體“挺累的”,另一方面他說,“更重要的我發現自己的長處不是搞媒體和理論研究,17年的農村工作經歷造就了我和農民打交道、做實際工作的能力,老在北京呆著,容易空掉,變得沒有底氣。所以,我萌發了下到一線工作的想法。”
李昌平的下一站是香港樂施會。這是一個公益組織,在西南、西北從事扶貧工作,每年在國內有幾千萬元扶貧資金的用度。他起初擔任樂施會西南項目干事,從2005年9月起,開始擔任中國區顧問。
2006年開始,李昌平又多一個身份——河北大學中國鄉村建設研究中心研究員?!耙匝芯繛橹鳎皇且越虒W為主,但有研究生的課。有課我就去上,和樂施會這里不矛盾?!笔聦嵣?,這兩個平臺正好形成互補,李昌平可以借助樂施會的渠道經常下農村調研,而河北大學則讓他得以將一線的調研轉化為教學和科研。
而在報端,在網絡上,李昌平關于三農的文章也越來越多,8年的動蕩和漂泊后,他成功地實現了“轉身”?!艾F在對自己的狀態覺得很滿意?!彼f。
給農民自主權
由基層到企業,由企業到媒體,由媒體到NGO,由NGO到學術界,李昌平經歷了多重身份。
“中國現在有四種話語:農民話語、官方話語、學者話語、NGO話語,我現在大體可以聽得懂這四種話語了,而且可以從中做溝通?!?/p>
李昌平提及專家在農村的調研,“很多調研的方法不行。發幾張問卷,與干部座談,拍幾張照片,這種方法是得不到真實信息的”。
李昌平感慨,現在不管學者還是官員對農村的了解太少了,給農村做決策卻多了,這導致了農村問題叢生?!拔矣X得九十年代的農村政策是有很大問題的,這不是哪個人故意要把農村搞亂,實在是因為我們不了解農村?!?/p>
對于近年來中央減免農業稅等利民措施,李昌平說,這些都是很好的政策。“但是在此之外,關鍵還要給農村自主權。要讓農民有主體性,要讓農民有選擇權。農民有了主體性才有創造性。”
“80年代的農村有主體性——那時候鄉鎮企業成為中國經濟的半壁河山,小城鎮也如雨后春筍一般發展起來,中國經濟新增值的70%以上是鄉鎮企業和農業創造的。”
“但是80年代后期開始,這種主體性開始下降。1988年《土地法》出臺,鄉鎮企業用地權收歸國家,農民集體不能直接用地發展農村工商業了;執法部門越來越多,基層的執法人員越來越龐大,鄉鎮財政供養人數有了10倍以上增長; 90年代初期開始的分稅制改革,中央財政得到空前加強,鄉鎮財政幾乎處于無米之炊的狀態?!?/p>
“農村問題哪有那么復雜,哪有那么難哪!只要你不害農民,不找他收錢,給農民自我發展創造條件就行了,農村就會發展得很快?!彼f,“現在怎么搞呢?有的地方農民養了豬自己還不能殺,非得到縣里去宰,宰了再回來賣,荒唐到了極點!”
李昌平說,離開農村8年,年輕的時候要到農村去干一番事業的理想主義情結慢慢地淡了,我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成熟,反正就是覺得好像不太在意別人怎么看我了。
三個小時的采訪結束,夕陽西下,李昌平將雙肩背包搭在左肩,一身夾克衫,牛仔褲,消失在人群中,身上已經找不到一丁點鄉黨委書記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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