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慧麗:不是賣大米而是賣理念
稿件來源:成都日報 2006-3-27 4:28:57
農民合作社不能只靠農民
單純的學術救不了中國
記者(以下簡稱“記”):你的掛職結束了嗎?
何慧麗(以下簡稱“何”):去年 11月就結束了。
記:你是以農大老師的身份掛職副縣長的,這個在高校里還比較少見吧?
何:對,2003年號稱是最窮的農業大市開封市,和中國最高的農業學府中國農業大學進行合作共建。因為我是在中國農大人文與發展學院教社會學的,我感到既然教社會學嘛,不能只有理論,要多一些對基層現實的感悟,所以我就報名。我剛在“三農”中國這個網站上發了篇《新農村建設試驗在蘭考》,有1萬多字,講了這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記:你是不是覺得學校的學問和基層太脫節了?
何:對。我一直是好學生,從小學到重點中學,然后到重點大學,在農大教了四年書后就想考博士,考完博士也想出國留洋,但在北大讀博士時我就感覺真正的成才之道不是從學校到學校,從北京到紐約。
記:為什么在北大有這樣的感覺了呢?
何:北大是最高學府了,應該說精華都在那兒。北大有很精致的思想,很聰明的理論,邏輯的多元性,思維的豐富性,理論的多樣性,但我就覺得如果不到鄉下去挖掘本土的學問,比如說知道一些國情常識,我永遠也超越不了那些大師。你看過《大長今》吧。
記:看了啊,你也看嗎?
何:過年的時候家人在看《大長今》,我跟著看也入迷了。我發現宮廷里的問題在宮廷里解決不了。宮廷就是一個很極致的地方了,但是創造性的來源和解決問題的辦法,還是在那個叫姜熟手的人,在農村,大長今最大的本事就是有了問題趕快跑去請教,她就比其他宮女懂得多。我感覺在北大我不出去就永遠攆不上別的娘娘,必須到鄉下去做學問,去發現真的問題和真的治學之路。
記:你之前是不是也經常寫理論完美的文章。
何:下鄉之前,我基本上都寫的是很宏大的文章。去鄉下后發現,以前的文章很可笑,你以為執政者不知道的問題,其實誰都知道就你不知道。我曾對一個采訪我的記者說,真的不是基層干部的原因,真的不是農民的原因,所以到了基層,我不再埋怨基層干部,我也不埋怨農民,雖然我也覺得農民素質低了一點,干部有大吃大喝,但是想一想,一個知識分子在城里工作可以收入三四千,一個管著全鄉三萬人的書記,一個月工資才四百多。我到鄉下明白了許多問題是積少成多的結果,是政策出臺不恰當的結果。直接表現是農民和干部的矛盾,干部素質低劣,但是深層原因是改革開放以來問題積累的結果,比如也許與我們的財稅制度有關,也許與我們上級部門坐在屋子里制定出的不切合實際的政策有關。
組織農民不能只靠農民
記:去了之后,是不是就感覺到是找了個很難做的課題在做?
何:當然是。比如要項目,蘭考是國家級貧困縣,下級跟上級要項目很正常,要項目是人家的專業,比你何慧麗更會要。說招商引資,我是掛職的,我又沒有實權,我招誰呢。所以我發現我幾乎做不成什么。幸運的是我在北京結識了一批知道國情的人,比如說溫鐵軍老師,以前插過隊,現在在中央政策部門做研究,他做過試驗,知道問題到底在哪兒。還有湖北的賀雪峰。在他們的影響下,我能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意義不在于給蘭考人民帶來實惠,而是有可能對中國農民的走向提供經驗和教訓。你何慧麗通過什么辦法在村莊做試驗,用什么樣的方式把農民組織起來,這個比帶來一項技術,帶來資金修個路打個井還重要。
記:組織農民不是很容易吧。
何:我搜尋了四種人,一種是大學生和以溫鐵軍老師為首的知識分子,一種是我在蘭考結識的一些焦裕祿式的好干部,還有城里的志愿者,另外,我還物色了一些村子里的經濟能人和品德和行動比較統一的支書,也就是農民精英。我們在六個鄉的六個村子搗鼓了農民合作的事情,開始是大眾文藝隊,發育了六支婦女腰鼓隊,又發育了四支盤鼓隊,這是農民合作的典型,通過這樣的合作,是讓農民互相之間熟悉和信任。
記:這四種人的意義是什么呢?
何:當然有意義。你知道組建農民組織,只依靠農民是不行的,必須其他人也跟進去。我們先通過文藝建設先凝聚人心,形成團結的文化合作的文化,然后就開始搞合作的社會和合作的經濟。合作的社會就是建老人協會,我們現在就是建了三四個老人協會,有的搞得非常好。現在就搞合作的經濟了,除了我賣米的這個南馬莊,我們還有其它的合作社。經濟上我們可以做兩個事情,一個是資金互助,我們叫金融合作社。因為一到鄉下去,農民知道我是個縣長,五句話中肯定有這么一句話,縣長我缺錢啊!我就說,走到哪兒都跟我要錢,我是給你還是給他?大家都缺錢,那么窮人就和窮人一起搞資金互助,你們一百二百入股,我在外面再找一些城里人入股,一個莊如果200戶的話,一家一百不就兩萬塊,就可以干成事。另外我們第二個經驗叫統一購買農資。以前一家一戶買化肥農藥,到小商販手里買有假價錢也高,現在全村作為一個合作社統一起來,到正規廠家去進,這樣可以講價,也可以買到真的。
不是賣大米而是賣理念
記:無公害大米這個項目是不是有風險的項目?
何:這事是這樣的。我的四個合作社中,南馬莊最適合種水稻。農民也覺得他們的水稻非常好,以前小商小販來收,先是空手來,后來換三輪、大汽車,也就兩三年時間就賺幾十萬,農民們覺得這錢應該他們自己來賺,以前他們想合作但合不起來,我幫他們搞了個合作社。
記:聽起來合作社成立很關鍵。
何:對。以前沒有膽量搞無公害大米,合作社成立后有個辦公室,天天嘀咕討論,就討論出這么個事來了。我只是做了輔助性工作,大量的工作是他們自己做的。我老提醒他們關鍵環節在賣,他們認為沒問題。在水稻快要成熟時,他們到鄭州、洛陽看了看,糧價在跌,市場非常亂,農民又老實,根本不懂怎么進入市場,還受了騙。我那時已經離開蘭考到鄭州一個區掛職當區長了,但是我看不下去了。其實不是我要什么大米秀啊,政治秀啊,秀不是這樣的,是實在受不了了。但是我也挺笨的,先到那家騙他們的公司把大米要回來,然后跑團購,不行,走超市,門檻費就是三萬,農民哪有這個錢!我覺得農民走市場不行。
記:是不是因為新產品才進入市場還不被接受。
何:有這個原因。但我認為現在的市場是排斥作為一個群體的農民的利益的。大家都覺得農民就該賣給小商販,小商販就該賣給大批發商,大批發商進超市,然后再到消費者手里。我覺得糧食這個東西要增收,必須要通過一些非市場的方式,比如政府補貼,比如農村形成了生產合作社,城里是不是相應的應該有消費合作社,或者說合作社的農民開店銷售合作社的產品,政府是不是可以出臺優惠政策,免稅免費。
記:你們在北京成立了一個賣大米領導小組,是不是就有點像成立了一個消費者協會。
何:我倒希望是這樣的。但當時,我沒有想到在北京有這樣大的轟動,我只是想在蘭考弄了這么多事,農民這么受委屈,我不幫誰幫。我當時是想讓他們先帶十噸大米來北京,我認為北京市場比鄭州好一些吧,大不了有兩條路,一條就是北京的批發市場還是滿多的,另一條北京的知識分子還是比較多,支持或者贊同農民進行合作經濟試驗的人,是不是可以身體力行買大米。
記:有沒有覺得你的這個想法還是挺天真的。
何:如果許多人都認為解決“三農”問題就是組織農民,那就用行動支持農民。我覺得我不是在賣大米,我是在賣理念,就是希望通過種種方式彌補市場機制的不足。
記:但是市場是不可能取代的。
何:根本不可能取代,但是不能讓冷冰冰的利益最大化的市場橫行霸道。但是到了北京以后,發現北京的市場照樣混亂得沒法說,根本就不認這一套。1月2日這天,我沒搞新聞發布會,我只是把我那幫知識分子朋友叫到書店做了一個講座,叫城鄉如何和諧互動,城市居民在新農村建設中應該扮演什么樣的角色,我就想拿這個賣大米來說事。當時我拿了100公斤大米去,我很自信我何慧麗聲色俱厲地來說這個故事,就會有人買。果不其然,拿少了,我拿了100公斤,賣了200 公斤。第二天又有個教授在那兒做講座,講座完了又賣了200公 斤,這樣在書店賣大米的模式就出來了。媒體報道以后,沒想到喜劇性效果出現了,央視還把我評為 2006 年第一周的十大新聞人物之一,然后更多媒體找我,買米的找我,商場也找我,出主意打氣的也找我,這樣我就成了名人了。后來十噸大米十天就賣完了。
記:從整個過程來看知識分子的主導作用還是非常重要。
何:可能吧。我發現回過頭來還是在做另外的治學之路。其實從賣大米到背后的實踐,總結出來的道理,這些不是學問嗎。
記:你身邊現在這樣做的知識分子多嗎?
何:我還是希望這樣的人多一些。還有就是如何把這種上山下鄉,作為真正的自我改造,而不是浮光掠影地下去。
采訪手記
“為什么只說我賣大米呢?其實還好多事呢。”這好多事是2003年何慧麗掛職河南蘭考縣當副縣長時搗鼓出來的。“我好強嘛,不想給人感覺是鍛煉鍛煉就走了。”何慧麗是帶著自己的想法下去的。她在北京結識了溫鐵軍、賀雪峰這些被稱之為鄉村建設派的學者們,他們當時的一個研究課題是,把農民組織起來會不會是農村發展的一個模式。而何慧麗就想在農村做做試驗,看農民能在哪些領域進行合作,用什么樣的方式把農民組織起來。她認為這比帶來一項技術,或者帶點資金修個路打個井還重要一些。于是何慧麗先是搗鼓老年協會,然后組織文藝隊,最后搞合作社,進行資金、生產互助試驗等等。
“學問分很多派的,我這個叫行動派。”何慧麗覺得,理論無論如何完美,不行動都是白搭,尤其是農村問題。“那些對農村問題指手畫腳的人,能真正下到農村去,能在一個村子組織一個文藝隊,我就佩服他。”所以,當其中一個合作社在賣大米的過程中處處碰壁的時候,何慧麗不顧別人的議論,親自叫賣大米,雖然她也承認這樣的行為不夠成熟,但是“那種農民壓價賣給小商販,再到批發商、再進超市、再零售給消費者,這樣一個被層層盤剝的鏈條,才是成熟的市場行為嗎?”想不通,也暫時找不到好的出路的前提下,何慧麗只好赤膊上陣,能讓農民少受點委屈就少受點吧。“只有真正到了農村,你才真正知道農民有多苦,我們不幫他們,誰幫他們。”
當然何慧麗不只有激情和感動,她口才好,很有鼓動性。我能想象今年一月她在北京一家叫烏有之鄉的小書店搞講座,聽完她講述在蘭考的所見所思所為,她的新鄉村建設的夢想和實踐之后,在座的人是如何心情激動地爭購她帶到現場的無公害大米。“我以前還幫農村老太太賣過她們自己做的鞋墊呢,一會工夫就賣了800多元。”何慧麗非常得意。
何慧麗,這個中國農業大學社會學系的副教授,北大博士研究生,如果不是在北大讀書期間有了深刻感悟,也許她此時應該在紐約某大學的校園里做自己的學問。這是中國大多數知識分子向往的成功之路,但何慧麗認為它是單向度的路,而且“這個路程對中國來說是有害的。”“現在的學術淵源都源于西方,這個學術救不了中國,它不能完成改造中國、造福中國的使命。所以我們這些博士碩士,把大好青春都耗到那兒,我感覺這是一種浪費。”
于是,何慧麗回到了鄉村。她要走另外一條學問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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