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錦清:誰能告訴農民今年種什么
2008年08月20日
來源:人物周刊 作者:李宗陶
即便一個學者通過調研,使得某些個農民的觀念發生改變,他們也無力改變周圍的環境
曹錦清的書房里,有濃重的煙味。架上除了書,1972年至今的34本日記占了一整格,他告訴我,1963年到1971年的,因為“文革”沒能保存下來。
他的女兒,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的曹飛廉在訪談進行到一半時加入進來,她補充父親的觀點,并取來一本書,讀了一段農村合作組織試點的經驗。力主農民合作,是曹錦清在“三農問題”上的一貫主張。
1995年,曹錦清想去中原做調查,經費沒著落。當時的上海市長汪道涵聽說后,把他找去。“他問要多少錢,我說大概要5萬左右,他說沒問題。我說我沒有發票的,怎么報銷,另外住農民家里邊,看誰窮點我可能就多給點。他說沒問題,不要你一分錢發票。我就承諾,我的工資放在家里,調查發生的費用就用這個錢,不夠我就再要一點,多了我就還給你。最后5萬塊錢我用了3萬,1萬5千塊錢用在農戶家里,包括捐助、差旅費之類加起來也差不多1萬5千元。汪老還叫我代他去信陽看看,他說人老了,走不動了。”2005年12月30日上午,龍華殯儀館,當眾人向躺在鮮花叢中的汪老遺體鞠躬致禮時,曹錦清失聲痛哭。
2000年,《黃河邊的中國??一個學者對鄉村社會的觀察與思考》出版之前,出版社估計,能賣個幾千冊就不錯了。但這本60多萬字、文體如流水賬、文字樸實無華的書當年賣了3萬多冊,上海市局級以上干部人手一本,并成為當年全國人代會關注“三農”問題的媒觸之一。
現在,曹錦清住在上海的城鄉結合部,房子不大,樓上一戶是來滬掙到錢然后置產的新上海人。他跟附近菜場里賣米賣菜的比較熟,對他們的生計、住處、開銷、子女讀書都很清楚;那些農村來的人也很容易跟他攀談,因為他長得不像上海人,舉止作派也不像一位教授。
對自己的思考力,他給60分,因為勤奮,加20分。
如果能在城里站住腳,
農民還是愿意出來打工
人物周刊:我們從糧油肉蛋奶的漲價說起吧,這對農民是個好消息。
曹錦清:糧食價格上漲帶動農副產品價格上漲,是從2006年下半年開始的,到2007年下半年表現得很明顯,到今年宣布上漲比例達到百分之八點幾,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因為礦產、能源的價格上漲引起的。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 :農副產品一漲價,城里就有恐慌,各大媒體就報道,中央就開會,要想對策。但是反過來,如果糧價、農副產品價格持續走低,像1998年到2003年初曾經發生過的那樣,城里沒反應,媒體幾乎沒有報道,中央也不會開會,就幾個搞“三農”的人叫叫。
農副產品的價格其實反映了城鄉兩大利益集團的關系。上漲,肯定對農民有利,等于城市人要花費更多的錢購買等量的農產品,是通過價格機制讓利益向農村輸入。但對城市消費者,尤其是低收入人群(大概占30%左右)不利,因為食品消費占他們整個消費的比重比較高(恩格爾系數較高),他們每天自己去買菜,而且揀便宜的買,因此對漲價敏感;而城市高收入人群(大概占20%左右)對食品質量的變化更敏感。
人物周刊:會不會因此讓一些在城市打工的農民選擇回鄉種田呢?
曹錦清:會,但比例不會太高。回顧一下糧價的波動曲線和國家相應政策:1998年國家糧食收購價是8毛一斤,到2002、2003年跌到4毛、5毛一斤,這是跌進成本價,農民種糧無利可圖,自然種的人就少了;到2003年9、10月份一下子表現出來,糧價上漲30%;2004年國家出臺一系列惠農政策:減免稅賦、種糧直補等等,到2005、2006年,農民少交稅賦1300個億,在這種政策下,有些農民確實回去了,2006年我在湖北一個村調查,村長告訴我,有6戶回去了(全村有幾百戶),像一些中年夫婦,在城市打工比較艱辛的。為什么比例不高呢?因為每戶承包的地很少,人均不過1畝多一點,種糧掙的錢比起城市打工的收入還是低很多,粗略匡算是1:4的差距。如果能在城里站住腳,農民還是愿意出來打工。這幾年農忙季節里民工的跨省流動幾乎看不見了,為什么?農忙回家種地掙的錢比他花同樣時間在城市打工的收入要少,而且還有來回奔波的花銷。
人物周刊:既然每戶土地這樣少,為什么從90年代初至今,朝向農村的圈地現象從來沒有停止過?有數據說,從1997年到2003年末,耕地被使用了大概1億畝。
曹錦清:改革開放30年,尤其是近20年來,工業化、城市化的腳步加快,這是不可避免的現象。建工廠要地,城市擴大要地,將城市連接起來的基礎設施,譬如鐵路、橋梁、高速公路都要侵占大量土地。城市化要以較低成本推進,就要求從農民那里以較低價格收購土地,這就是1988年初《土地管理法》立法的用意。其中授權地方政府可以“根據公共利益的需要”將農民的集體耕地變更為城市的國有土地,然后批租開發。
變更過程中對農民有補償,但標準定得很低,包括三項:青苗費、土地轉讓金、勞動力安置費。能直接到農民手里的當時只有青苗費一項,另兩項集中在縣、鄉鎮、村三級,當時出現過某些村、鄉鎮因為獲得土地轉讓金而腐敗或者分配不均的現象。結果是把農民的土地承包權廉價買來,把農民趕走了。
人物周刊:農民為什么不去要另兩項補償呢?
曹錦清:都糊里糊涂的。早些年你問農民,田是誰的,99.9%回答:國家的。其實是屬于村這個集體的(中國的土地有兩種所有制:國家所有、集體所有)。對土地的估價他們也模糊:因為沒有一級市場,所以他們只能從傳統的農業的角度估價土地,這塊地能出多少糧,他們知道,但不會從工商業的、增值的角度去估價。
人物周刊:調查時有沒有留意過,農民在什么狀態下可能說違心的話,或者撒謊?
曹錦清:比較復雜。首先是農民對你身份和動機的判斷,如果你是來調查計劃生育,那他家有超生,肯定不會說實話。如果你能取得農民的信任,他一般不會撒謊,他撒謊有什么用呢?在社會各階層中,農民是秘密最少的,越往上層秘密越多。你去問一個官員,他有幾個小蜜、貪污了多少,他會告訴你?你去問一個老板,他的第一桶金怎么來的,他會說實話?
進了農民家,看到房舍、家具、屋里陳設,他的整個收入情況基本就清楚了;走進村子,看見農田豐收在望,產量基本上就能判斷出來。
一旦賣出不夠買進
人物周刊:您說過,“高度分散化的小農經濟深深地卷入了市場經濟”,這話怎么講?
曹錦清:傳統的農民,種糧自己吃,房子自己蓋??鄉里鄉親幫砌泥墻,房梁是自己種的樹加工的,鋪的茅草是稻稈曬干的;衣服是自己紡的布做的,用余糧、蛋禽去交換一些他不能生產的東西,總體來說,自給自足的程度較高。現在的農民,從生產??種籽、農藥、化肥、排灌用的電力,到生活??蓋房子所需的磚瓦、水泥、鋼筋,穿的衣服,家用電器等等,都是他自己不能生產而必須來源于市場的。
所以農民需要貨幣來維持正常的生產、生活運轉。他現在種了糧、養了豬首先是賣掉,獲得貨幣,然后向市場購買他所需要的。一旦賣出不夠買進,他只能出賣勞動力。這就是小農經濟卷入市場、卷入貨幣經濟的含義,它必須跟大市場連接起來。
人物周刊:農民賣出或買進產品的價格由誰來定?
曹錦清:分散、弱小、無組織的小農經濟處于劣勢,它沒有定價權。糧棉油是國家統購,水果、水產在80年代中價格放開,完全聽任市場,農民沒有干預權。但農民要購買的生產、生活資料是由城市定價的;城里人只關心糧價上漲,但很少會注意也許與此同時,農藥化肥的價格比糧食漲得還快。此外,非義務制教育也是城市定的價,從前農家說“生病致貧”,現在說“讀書致貧”,農村家庭養一個大學生多么不容易;醫療的價格也是城市定的。
承包制小農經濟非常相似,今年他要種什么、養什么,只能參照去年或當時的價格和行情。譬如去年養豬掙了錢,今年作出決策:繼續養豬。但農業幾乎無門檻,你養,我也可以養。養豬人一多,接下來發生什么現象?小豬仔的價格猛漲,飼料價格猛漲,但豬肉量供給增多,于是跌價,4年前毛豬價格曾經跌到2塊5一斤,于是農民虧本,大家都不養了,去年毛豬價又漲到8-8.5元一斤。年年發生諸如此類的事情,大蒜爛在田里,蘋果掉在樹下。
人物周刊:就沒有聰明人反著來么?
曹錦清:有,畢竟少數。而且反著來就一定賺錢嗎?誰也沒把握。任何一個經濟學家都無法預測這個市場,告訴農民今年該種什么、養什么。農民也說:“過去我們知道怎么當農民,現在我們不知道了。”這些年搞的公司加農戶、專業經濟合作組織之類,估計比單個農戶面對市場風險要好一些。但市場大風大浪,可以淹沒一個人,也可以掀翻小舢板。
人物周刊:黃宗智最近提出一個后工業化“小農經濟”的設想,勞均10-15畝,希望通過規模來加強農民抵御風險的能力。
曹錦清:逐步推進是有可能的,但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中國現在有18億畝耕地,如果按勞均18畝計算,那么有1億農民就夠了,但我們現在有3.75億純農業勞動力(包括農林牧副漁)。隨著外出打工的人日益增多,留在農村的人可以通過轉包的形式擴大自己的種植面積,這在各地事實上已經逐步展開,尤其在江浙一帶工業較發達的地方,農業收入不再重要,農民愿意把地轉租給別人種。在我的老家浙江龍游,就有兩戶城里人去承包種糧,一個200畝,一個300畝,像小型農場主,對租給他的農戶,每年給400-500斤稻谷,除去其他成本,去年每畝地可以掙200元。這樣就看得見規模效應了。
人和人之間冷冰冰的貨幣化關系人物周刊:您最初是學歷史的,為什么會轉向哲學?
曹錦清:因為歷史本身消失了,好像你的童年、青年消失了,永遠消失在時間的黑暗里,留下來的是痕跡:留在書籍里的、或者地下地上的實物痕跡,稱為史料。后人根據自己的興趣,沿著某些史料的蹤跡復原那個時代以供當代參考。我的問題是,根據史料片斷復原的歷史是真實的歷史嗎?憑什么說它是真的?
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歷史學本身解決不了。少不更事,以為哲學是聰明之學,大概好解決。78年考上復旦歷史系以后,馬上就轉到哲學系去了。
人物周刊:那在哲學中又有什么不滿足呢?
曹錦清:學了哲學,還是無法解決歷史學中的那個問題。學哲學惟一的體會就是,所有的觀點都可以得到系統的辯護,先假設,再循環論述,信不信由你。
第二個對哲學的感覺就是,人們毫無疑問地需要哲學,明知它不能提供最終答案,原因就是人們背離了自然后,要有一個新東西“理性”來指引人類生活,確定人在宇宙中、在歷史中、在人生中的位置,這些都是很大的命題。
現在這個大轉型時期,原有的根基被拋掉,人們不信這個,不信那個,又無法確定新的根基,會發生什么?市場經濟提供的貨幣可以去買房子車子,你的房子比別人大,你的車子比別人豪華,證明你比別人幸福,如此而已;女孩子證明自己比別人年輕漂亮,衣服比別人多,如此而已……但這些已經夠人忙活了,很多人就在忙碌中忘了追問自己生存的問題。
人物周刊:大部分人不追問,您覺得正常嗎?
曹錦清:這還是常態,因為人們剛剛從貧困到富裕,從沒機會到機會突然開放,從不自由到自由,爭取機會,利用自由,憑借智力來擴張自己的物質財富已經成為主流。因為忙碌、消費和自由選擇又帶來無窮無盡的問題,你選擇什么人做伴侶,選擇結婚還是不結婚 ;結婚了,要不要離婚;選擇什么職業,到哪里去謀生,出國還是不出國,這些都是高度自由的。在自由選擇中造成的沖突、緊張和混亂也已經夠人忙活了,終極問題一般不會被追問,雖然有時會一閃而過。但社會也需要有一些追問的人存在。
人物周刊:您提到過王陽明的“知行合一、滅心中賊”,在一個道德和法則似乎都沒有辦法對付心中賊的時代,人們可以依賴的是什么呢?
曹錦清:可以依賴的是貨幣。人的絕大部分訴求能夠在貨幣里邊實現:安全、基本生活保障等等。今天的貨幣同時能夠代表個人成功和社會進步,它承擔了計劃經濟時代貨幣無法承擔的功能。
人物周刊:從社會學意義上怎樣理解貨幣的本質?
曹錦清:貨幣在本質上是把人類的一切價值,轉化為可兌換的東西;反之,不能貨幣化的價值,市場經濟都不認可。貨幣也把人類動機當中的豐富性加以簡化,把情感也給你簡化了,簡化成一個“理性人”。這理性又進一步簡化成計算,計算利弊得失。一個“理性人”的價值三要素是:個人主義、利己主義、理性主義。
人物周刊 :大多數人成為“經濟人”的時代,該怎樣描述?
曹錦清:用狄更斯的話說,這是一個好的時代,也是一個壞的時代。好,大家都看得到,最主要是個人獲得了空前的自由。但市場經濟條件下,人和人之間結成一種冷冰冰的貨幣化關系之后,人們勢必懷念過去被束縛在群體里的那種友情、那種穩定、那種終生的承諾,但是已經回不去了。現在人與人之間之所以產生沖突,缺乏溫情,缺乏穩定,是因為貨幣就是高度不穩定的東西。
貨幣經濟中,一些強勢者脫穎而出,把大量的弱勢群體甩在身后,必然造成貧富分化和人情冷漠。這種東西進入學術界,學術就工具化、貨幣化;進入政界,權利就工具化,也有可能貨幣化,數量大了,就是腐敗。在這樣的環境下,維持個體的尊嚴就非常艱難,追問一個非貨幣化的意義也很艱難。這是一個什么時代呢?一個繁榮的時代,一個貧困的時代,人們擁有許多自由但并不真正愛它的時代。
新農村建設的關鍵
是建立農民的組織
人物周刊:歷史上的三農學家前輩,您對誰比較欣賞?
曹錦清:最具理論特色的是梁?溟,他的理論至今還能提供一個參考。他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把一些復雜的問題用高度凝練的話表達出來,用他的話說就是“我心里掂量出來的”。別看這是普通的一句話,這句話積累了他多年的心血。搞鄉建時,他第一句話是“把大家聚集起來”,第二句是“一起商量著辦事”。1936年檢討鄉村建設運動的失敗,他又講了兩句話,第一句是“我們動,農民不動”,第二句是“我們講不依賴政府,但實際上依賴于政府”。
我對梁?溟最感興趣的是他的獨立性。30年代有一場關于中國歷史社會性質的大辯論,最后以這個解釋的勝利收場:從封建社會來,去往新民主主義社會,最后實現共產主義社會。一個很完整的回答。梁?溟不滿意,他要尋求一種獨立的回答,他的主要觀點就是中國和西方的不同,必須要照顧中國的特殊性,就是今天說的“有中國特色”。特殊性的提出,就是防止在學習西方的過程中照搬。他對近代、尤其對1930年以后中國社會的一些判斷,我覺得是可以參考的,這些都在他的《中國文化要義》里面。
人物周刊:對于三農問題,有生之年您最希望看到什么?
曹錦清:最希望看到新農村建設的實現,時間表是2020年,估計夠嗆。
新農村建設的關鍵就是建立農民的組織,光設在村一級不行。按照臺灣地區和日本的經驗,在鄉、縣兩級建起農民協會組織,農村信用合作社歸并農協,重建工商合作組織、技術合作組織,可能的話再建一個農民合作意義上的教育組織,其實就是梁?溟的觀點。
如果說農村合作的經濟基礎有了,官方、農民、學者這三者再結合起來,這樣它在城市里的價格開發能力就比較強,中央要幫助農民的話,就直接幫助農協,像日本、臺灣地區都搞得不錯。我們現在每家每戶就是給點錢種田,是不解決問題的。
(董曉丹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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