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周前,我有一個機會到英特爾總部參加一個美國華人半導體工程師協會的活動。其中一位演講嘉賓是臺灣的一位文學教授,本科學理科出身。他的觀點是,雖然他是文科教授,但是理科才是人類進步的主要力量,而文科僅僅是輔助力量。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不得不承認他的觀點是對的。但作為一個所謂的“文科生”,我對技術決定論始終保持難以磨滅的懷疑。例如,我一直都在關注微博,并把它作為自己畢業論文的寫作對象。但作為一種技術的創新力量,微博,或者更先進的互聯網產品,是否能夠給人帶來更多的自由和尊嚴,我并不確定。
今天我和友人聊天時也想到了這一點。我們常常說互聯網意味著解放,意味著民主化,意味著強權已經不能再以過往的形式進行欺騙或者壓迫,從而昭示著社會的進步。但另一方面,它又給控制者帶來新的力量――當你把你的生活都放上微博的時候,他們就可以很輕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輕易地把你掌控在手中,全景監獄正逐漸從抽象的描述變成觸手可及的現實。當然,你可以說你今天不上微博。但IT從業者正躊躇滿志地描繪的云計算,云儲存,卻會在未來綁定了你和這個虛擬網絡。你的私人空間將被這朵云一步步蠶食,但你卻難以逃脫,因為你生活和工作的所有方面可能都要在這朵云下進行。因此,只要你的隱私存在于這朵云里,強權就會很容易地將它捕獲并窺視,你將在最虛幻卻最真實的世界里赤身裸體,無所遁形。正如社會分工專業化以后,你再難以脫離當地社會而成為現代魯濱遜,而必須和市場發生聯系一樣。
我的意思是,互聯網帶來的不僅僅是個人自由的可能。同時,新技術也讓極權統治變得更加容易。當互聯網成為你身體的延伸,極權就能輕而易舉地通過控制互聯網控制你的身體,讓你屈服,給你洗腦。在未來的極權式大躍進里,你將不再死于饑荒,而很可能死于你在云中儲存的所有東西,你賴以生存之物。
其實,這是一個老舊的命題,在一個世紀以前,這個命題的表象可能是,工業革命帶來了生產力的解放,卻造成產業工人的貧窮和落后國家的凋敝。在四分之三個世紀以前,這個命題是,有效的經濟管理提高了生產效率,也提高了納粹屠殺猶太人的效率;在半個世紀以前,這個命題變成原子能拓展了人類利用自然資源的寬度,但卻為地球(不僅僅是人類)帶來了毀滅性打擊的危險。
只是現在,這個命題的主體換成了互聯網而已。
作為技術決定論的支持者,你可以學某報社論堅持“無論你們怎么不看好中國的模式,中國卻是穩定了,強大了,也發展了”那樣,辯駁一聲“無論它們有多危險,但人類還是進步了,發展了”。
但這個觀點的幼稚之處在于,認為“現在是這樣,未來也一定是這樣,所以它是可行的”。嘴硬的還會加一句,你們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仿佛在這個時候,我們便對一切進步造成的破壞和潛在的危險視而不見了。作為一個悲觀主義者,我是反正不信的。我認為危險并沒有走,它們正在人類過于自大而傲慢的視域的陰暗角落里滋滋生長,造成的損失可能遠遠比我們看到的多得多,甚至正在把我們引向毀滅之路。
自然科學的特點在于可重復性,這也是其無趣的地方。而社會科學的魅力則在于不確定性。因此我不喜歡那種把社會當成是自然那樣的經驗研究。因為沒有人會爭論光速、牛頓、時分秒這些自然科學的尺度,但對于社會科學的尺度,對于社會與國家、善與惡、文化與制度、民主與專制等概念的爭論卻無休無止地進行著。不同歷史時期不同的人基于不同的尺度作出的不同選擇,導致了社會和歷史的不確定。
基于這種不確定性,我個人的選擇是“不樂觀”。每當一件事情有不同的可能性,我會選擇相信最可怕的東西最有可能發生,并努力避免最可怕的情況出現。這在博弈論里稱作Maximin Strategy。這種做法的好處是能給我自己一絲安慰,因為最糟糕的東西,即使發生了也在預料之中,而我會為比起最糟糕不那么糟的那一點“成就”感到幸福而對生活充滿熱愛。
至于互聯網的進步,我也持有同樣的看法。微博可以成為中國人突破官方信息封鎖的有力工具,但也是英國人推動無政府暴亂的工具。它在整體上可能削弱了威權欺騙大眾的權力,但卻增強了威權監視具體個人的權力。
而新浪微博的一方獨大,還讓新浪,作為一個唯利是圖(這是它的本份)的私營企業,擁有了影響乃至壟斷公共平臺的權力。它的微博的官方辟謠賬號已經擁有了公權力的號召力。一個擁有公權力的私營公司是可怕的,因為它能受到的監督比公權力更少。因為它既可以和統治者合謀,將反抗的信息防得滴水不漏。又可以利用自己的權力打壓弱小的個體。它的負面影響已經逐漸顯現:它把明明是編輯刪除的微博稱為“原作者自己刪除”,把批評新浪的帖子和賬號封掉,把谷奧、宋石男趕出微博。我認為,新浪微博已經超越了和體制合謀這個階段,它正在和體制融合,成為體制的一部分,甚至在形成一種新的極權體制。打一個蹩腳的比喻,它正在成為拿破侖,《動物莊園》里的那只領頭豬。當動物們都為它能夠帶領大家把剝削動物的殘暴人類莊園主趕出莊園而崇拜不已之時,它已經開始學習人類的直立行走,并和別的莊園的人類在廟堂之上舉杯相慶。
我不是技術進步的反對派。但先進的技術沒有良善的社會秩序去維持,就會成為沒有底線的作惡工具。從這一點上說,我認為文科還是重要一點。因為沒有先進的技術而有良善的道德(或者缺乏良善的道德),人類即便刀耕火種還能維持下去很長時間。但擁有先進的技術而忽略倫理和制度,卻能讓世界在短時間內徹底毀滅。
這也是為什么社會變革顯得如此重要的原因。因為無論你修多少條高鐵,建多少摩天大樓,還是把多少條航母拖出海,都換不來個人、公司和國家機器對于正義和善良的堅守。而建立抑惡揚善的社會機制,才是我們擺脫困境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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