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為學首要是救精神饑荒
——東南大學課畢告別辭
我今天演講,不是關于知識方面的問題,誠然,知識在人生地位上,也是非常緊要,我從來并未將他看輕。不過,若是偏重知識,而輕忽其他人生重要之部,也是不行的。
現在中國的學校,簡直可說是販賣知識的雜貨店,文、哲、工、商,各有經理,一般來求學的,也完全以顧客自命。固然歐美也同坐此病,不過病的深淺,略有不同。我以為長此以往,一定會發生不好的現象。
中國現今政治上的窳敗,何嘗不是前二十年教育不良的結果。蓋二十年前的教育,全采用日德的軍隊式,并且僅能襲取皮毛,以至造成今日一般無自動能力的人。現在哩,教育是完全換了路了,美國式代日式、德式而興,不出數年,我敢說是全部要變成美國化,或許我們這里 ----東南大學----就是推行美化的大本營。
美國式的教育,誠然是比德國式、日本式的好,但是毛病還很多,不是我們理想之鵠。英人羅素回國后,頗艷稱中國的文化,發表的文字很多,他非常盼望我們這占全人類四分之一的特殊民族,不要變成了美國的“丑化”。這一點可說是他看得很清楚。美國人切實敏捷,誠然是他們的長處,但是中國人即使全部將他移植過來,使純粹變成了一個東方的美國,慢講沒有這種可能,即能,我不知道諸君怎樣,我是不愿的。因為倘若果然如此,那真是羅素所說的,把這有特質的民族,變成了丑化了。
我們看得很清楚,今后的世界,決非美國式的教育所能域領。現在多數美國的青年,而且是好的青年,所作何事?不過是一生到死,急急忙忙的,不任一件事放過。忙進學校,忙上課,忙考試,忙升學,忙畢業,忙得文憑,忙謀事,忙花錢,忙快樂,忙戀愛,忙結婚,忙養兒女,還有最后一忙----忙死。他們的少數學者,如詹姆士之流,固然總想為他們別開生面,但是大部分已經是積重難返。象在這種人生觀底下過活,那么,千千萬萬人,前腳接后腳的來這世界上走一趟,住幾十年,干些什么哩?唯一無二的目的,豈不是來做消耗面包的機器嗎?或是怕那宇宙間的物質運動的大輪子,缺了發動力,特自來供給他燃料。果真這樣,人生還有一毫意味嗎?人類還有一毫價值嗎?現在全世界的青年,都因此無限的凄惶失望。知識愈多,沉悶愈苦,中國的青年,尤為利害,因為政治社會不安寧,家國之累,較他人為甚,環顧宇內,精神無可寄托。
從前西人唯一維系內心之具,厥為基督教,但是科學昌明后,第一個致命傷,便是宗教。從前在苦無可訴的時候,還得遠遠望著冥冥的天堂;現在呢,知道了,人類不是什么上帝創造,天堂更渺不可憑。這種宗教的麻醉劑,已是無法存在。講到哲學嗎,西方的哲人,素來只是高談玄妙,不得真際,所足恃為人類安身立命之具,也是沒有。再如講到文學嗎,似乎應該少可慰藉,但是歐美現代的文學,完全是刺戟品,不過叫人稍醒麻木,但一切耳目口鼻所接,都足陷入于疲敝,刺戟一次,疲麻的程度又增加一次。如吃辣椒然,寢假而使舌端麻木到極點,勢非取用極辣的胡椒來刺戟不可。這種刺戟的功用,簡直如有煙癖的人,把鴉片或嗎啡提精神一般。雖精神或可暫時振起,但是這種精神,不是鴉片和嗎啡帶得來的,是預支將來的精神。所以說,一次預支,一回減少;一番刺戟,一度疲麻。現在他們的文學,只有短篇的最合胃口,小詩兩句或三句,戲劇要獨幕的好。至于荷馬、但丁,屈原、宋玉,那種長篇的作品,可說是不曾理會。
因為他們碌碌于舟車中,時間來不及,目的只不過取那種片時的刺戟,大大小小,都陷于這種病的狀態中。所以他們一般有先見的人,都在遑遑求所以療治之法。我們把這看了,那么,雖說我們在學校應求西學,而取舍自當有擇,若是不問好歹,無條件的移植過來,豈非人家飲鴆,你也隨著服毒?可憐可笑孰甚!
近來,國中青年界很習聞的一句話,就是“知識饑荒”,卻不曉得,還有一個頂要緊的“精神饑荒”在那邊。中國這種饑荒,都鬧到極點,但是只要我們知道饑荒所在,自可想方法來補救。現在精神饑荒,鬧到如此,而人多不自知,豈非危險?一般教導者,也不注意在這方面提倡,只天天設法怎樣將知識去裝青年的腦袋子,不知道精神生活完全,而后多的知識才是有用。茍無精神生活的人,為社會計,為個人計,都是知識少裝一點為好。因為無精神生活的人,知識愈多,痛苦愈甚,作歹事的本領也增多。例如黃包車夫,知識粗淺,他決沒有有知識的青年這樣的煩悶,并且作惡的機會也很少。大奸慝的賣國賊,都是智識階級的人做的。由此可見,沒有精神生活的人,有知識實在危險。蓋人茍無安身立命之具,生活便無所指歸,生理心理,并呈病態。試略分別言之;就生理言,陽剛者必至發狂自殺,陰柔者自必委靡沉溺。再就心理言,陽剛者便悍然無顧,充分的恣求物質上的享樂,然而欲望與物質的增加率,相競騰升,故雖有妻妾官室之奉,仍不覺快樂;陰柔者便日趨消極,成了一個競爭場上落伍的人,凄惶失望,更為痛苦。故謂精神生活不全,為社會,為個人,都是知識少點的為好。因此我可以說為學的首要,是救精神饑荒。
救濟精神饑荒的方法,我認為東方的----中國與印度----比較最好。東方的學問,以精神為出發點;西方的學問,以物質為出發點。救知識饑荒,在西方找材料;救精神饑荒,在東方找材料。東方的人生觀,無論中國、印度,皆認物質生活為第二位,第一,就是精神生活。物質生活,僅視為補助精神生活的一種工具,求能保持肉體生存為已足,最要,在求精神生活的絕對自由。精神生活,貴能對物質界宣告獨立,至少,要不受其牽掣。如吃珍味,全是獻媚于舌,并非精神上的需要,勞苦許久,僅為一寸軟肉的奴隸,此即精神不自由。以身體全部論,吃面包亦何嘗不可以飽?甘為肉體的奴隸,即精神為所束縛,必能不承認舌----一寸軟肉為我,方為精神獨立。東方的學問道德,幾全部是教人如何方能將精神生活,對客觀的物質或已身的肉體宣告獨立,佛家所謂解脫,近日所謂解放,亦即此意。客觀物質的解放尚易,最難的為自身----耳目口鼻……的解放。西方言解放,尚不及此,所以就東方先哲的眼光看去,可以說是淺薄的,不徹底的。東方的主要精神,即精神生活的絕對自由。
求精神生活絕對自由的方法,中國、印度不同。印度有大乘、小乘不同,中國有儒、墨、道各家不同。就講儒家,又有孟、荀、朱、陸的不同,任各人性質機緣之異,而各擇一條路走去。所以具體的方法,很難講出,且我用的方法,也未見真是對的,更不能強諸君從同。但我自覺煩悶時少,自二十余歲到現在,不敢說精神已解脫,然所以煩悶少,也是靠此一條路,以為精神上的安慰。至于先哲教人救濟精神饑荒的方法,約有兩條:
(一)裁抑物質生活,使不得猖獗,然后保持精神生活的圓滿。如先平盜賊,然后組織強固的政府。印度小乘教,即用此法;中國墨家,道家的大部,以及儒家程朱,皆是如此。
以程朱為例,他們說的持敬制欲,注重在應事接物上裁抑物質生活,以求達精神自由的的境域。
(二)先立高尚美滿的人生觀,自己認清楚將精神生活確定,靠其勢力以壓抑物質生活,如此,不必細心檢點,用拘謹功夫,自能達到精神生活絕對自由的目的。此法可謂積極的,即孟子說:“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不主張一件一件去對付,且不必如此。先組織強固的政府,則地方自安,即有小丑跳梁,不必去管,自會消滅。如雪花飛近大火,早已自化了。此法佛家大乘教,儒家孟子、陸王皆用之,所謂“浩然之氣”,即是此意。
以上二法,我不過介紹與諸君,并非主張諸君一定要取某種方法。兩種方法雖異,而認清精神要解脫這一點卻同。不過說青年時代應用的,現代所適用的,我以為采積極的方法較好,就是先立定美滿的人生觀,然后應用之以處世。至于如何的人生觀方為美滿,我卻不敢說。因為我的人生觀,未見得真是對的,恐怕能認清最美滿的人生觀,只有孔子、釋迦牟尼有此功夫。我現在將我的人生觀講一講,對不對,好不好,另為一問題。
我自己的人生觀,可以說是從佛經及儒書中領略得來。我確信儒家、佛家有兩大相同點:
(一)宇宙是不圓滿的,正在創造之中,待人類去努力,所以天天流動不息,常為缺陷,常為未濟。若是先已造成----既濟的,那就死了,固定了,正因其在創造中,乃如兒童時代,生理上時時變化,這種變化,即人類之努力。除人類活動以外,無所謂宇宙。現在的宇宙,離光明處還遠,不過走一步比前好一步,想立刻圓滿,不會有的,最好的境域----天堂,大同,極樂世界----不知在幾千萬年之后,決非我們幾十年生命所能做到的。能了解此理,則作事自覺快慰,以前為個人、為社會做事,不成功或做壞了,常感煩悶;明乎此,知做事不成功,是不足憂的。世界離光明尚遠,在人類努力中,或偶有退步,不過是一現相。譬如登山,雖有時下,但以全部看,仍是向上走。青年人煩悶,多因希望太過,知政治之不良,以為經一次改革,即行完滿,及屢試而仍有缺陷,于是不免失望。不知宇宙的缺陷正多,豈是一步可升天的?失望之因,即根據于奢望過甚。《易經》說:“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此言甚精采。人要能如此看,方知人生不能不活動,而有活動,卻不必往結果處想,最要不可有奢望。我相信孔子即是此人生觀,所以“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他又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天天快活,無一點煩悶氣象,這是一件最重要的事。
(二)人不能單獨存在,說世界上那一部分是我,很不對的,所以孔子“毋我”,佛家亦主張“無我”。所謂無我,并不是將固有的我壓下或拋棄,乃根本就找不出我來。如說幾十斤的肉體是我,那么,科學發明,證明我身體上的原質,也在諸君身上,也在樹身上;如說精神的某部分是我,我敢說今天我講演,我已跑入諸君精神里去了,常住學校中許多精神,變為我的一部分。讀孔子的書及佛經,孔、佛的精神,又有許多變為我的一部分。再就社會方面說,我與我的父母妻子,究竟有若干區別,許從人----不必盡是純孝----看父母比自己還重要,此即我父母將我身之我壓小。又如夫婦之愛,有妻視其夫,或夫視其妻,比己身更重的。然而何為我呢?男子為我,抑女子為我,實不易分,故徹底認清我之界限,是不可能的事。(此理佛家講得最精,惜不能多說。)世界上本無我之存在,能體會此意,則自己作事,成敗得失,根本沒有。佛說:
“有一眾生不成佛,我不成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至理名言,洞若觀火。孔子也說:“誠者非但誠己而已也。 ……”將為我的私心掃除,即將許多無謂的計較掃除,如此,可以做到“仁者不憂”的境域;有憂時,就是“先天下之憂而憂”,為人類----如父母、妻子、朋友、國家、世界----而痛苦。免除私憂,即所以免煩惱。
我認東方宇宙未濟人類無我之說,并非倫理學的認識,實在如此。我用功雖少,但時時能看清此點,此即我的信仰。我常覺快樂,悲愁不足擾我,即此信仰之光明所照。我現已年老,而趣味淋漓,精神不衰,亦靠此人生觀。至于我的人生觀,對不對,好不好,或與諸君的病合不合,都是另外一問題。我在此講學,并非對于諸君有知識上的貢獻,有呢,就在這一點。好不好,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諸君要知道自己的精神饑荒,要找方法醫治,我吃此藥,覺得有效,因此貢獻諸君采擇。世界的將來,要靠諸君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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