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回到當年吧。
1936年11月11日,彭德懷、任弼時、林育英致電張聞天、毛澤東、博古、周恩來,報告:紅四方面軍指戰員“對中央及軍委的信仰很高”,張國燾在了解了中央對他的誠懇態度和干部政策以后,“亦有初步的很大轉變”,“他現在除擁護中央及軍委的口號外,并能在群眾會議上提出自我批評,承認某些錯誤”。彭、任、林還向中共中央建議:朱德、張國燾17日左右可到環縣河連灣,屆時中央派一人來陪同朱、張到保安(今志丹縣城)進一步解決團結和原則上統一指揮等“一切的問題”。[1]
張聞天、毛澤東、周恩來等在接到該電后的次日即研究決定:朱德、張國燾的紅軍總部可移駐甘肅洪德河連灣(今環縣河連灣)陜甘寧省委所在地。同時決定派周恩來親赴河連灣,與朱德、張國燾共同研究下一步行動計劃。[2]
同一天里,毛澤東致電彭德懷,仍然對“打擊胡宗南以改變河東戰局”的目標孜孜以求:“一方面軍及三十一軍應以全力準備作戰,依情勢再忍耐幾天。似有消滅周孔兩師中一個師的希望”[3]。
11日,中共中央和中革軍委還正式授予了紅四方面軍西渡部隊以“西路軍”名稱:
徐、程(陳)、李并轉各同志:
甲、你們所部組織西路軍。
乙、依照你們提議的名單組織西路軍(軍)政委員會,以昌浩為主席,向前為副主席,統一的管理軍事、政治與黨務。
丙、四方(面)軍總指揮部臨時改為西路軍總指揮部,其組織照舊不變。
中央及軍委[4]
“徐陳”向中央請求的“組織”名義,得以落實。
但發出這個委任的中央并不放心:河西部隊已經放棄了一條山、五佛寺,自斷了后路。
1小時后,毛澤東、周恩來又給“徐陳”發出了一個很重要的詢問電:
徐、陳:
甲、你們現到何處情況如何?
乙、由于河東還未能戰勝胡、毛、王各軍,妨礙寧夏計劃之執行,我們正考慮新計劃,但河東主力將與西路軍暫時的隔離著。
丙、請考慮并電告下列各點:
⑴你們依據敵我情況有單獨西進接近新疆取得接濟的把握否?
⑵如果返河東有何困難情形?
⑶你們能否解決衣服問題?
毛、周[5]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電報:中央向徐陳通報了河東戰局、寧夏計劃不能執行和中央正“正考慮新計劃”,以及“河東主力將與西路軍暫時的隔離著”等等情況,并提出了三個實際上非常要害的問題:“西進”有無把握;“東返”是否可能;西路軍能否自已解決冬衣。
注意:這是中央第二次要求紅四方面軍西渡部隊盡可能安排東返退路。
當日,“徐陳”對毛、周此電詢未作答復——也可能未來得及。
次日(11月12日)13時,“徐陳”致電“朱張”和紅四方面軍河西部隊兩個軍的軍首長,報告了“指直全部、五軍及八十八師均在大靖附近休整。此地共約萬余戶,氣候、水、柴、人、糧極豐富,極少掉隊,十分之×已到。現在休整,士氣大振”等好消息后,要求“一般敵情摘要告我,我方材料,請多幫助”。[6]
“朱張”當日回電,表示“不勝欣慰”,要求西路軍“應利用目前時機在涼州、民勤、永昌、古浪、大靖地區形成鞏固的新局面。”[7]
同日(11月12日)15時,中央再電紅軍總部朱德、張國燾,日前的問題又問了一遍:
朱、張:
甲、河西徐、陳所部現進到何處?情況如何?
乙、依據西面情況,他們有單獨前進接近新疆的把握否?如遇困難要重返河東時有可能否?
毛、周[8]
當日,“徐陳”回電通報情況并答復毛澤東、周恩來所詢問題。
他們是如何醞釀對毛澤東、周恩來回復的哩?《歷史的回顧》是這樣闡述的:
在大靖附近,我們收到中央軍委十一日的來電。內稱:“由于河東還未能戰勝胡毛王各軍,妨礙寧夏計劃之執行,我們正考慮新計劃,但河東主力將與西路軍暫時的隔離著。”并征求我們的意見:西路軍單獨西進接通新疆有無把握?如返河東有何困難?
陳昌浩拿不定主意,召開軍政委員會討論。我在發言中列舉了西進新疆的好處:⑴解決了西路軍的戰略靠背問題;⑵能拿到蘇聯援助的武器;⑶回過頭來再打馬家軍,易如反掌;⑷對河東紅軍和友軍,能起到有力的鼓舞和策應作用;……我列舉了五、六條理由,說明西進的必要性。大家贊成我的意見,一致認為,黃河東岸已被敵人封鎖,東返與西進比較,困難更大。于是下決心西進,向中央表了態。我們計劃第一步進占涼州、永昌,略作休整補充。第二步進占甘州、肅州,爭取年前接通新疆。中央復示:同意向涼州前進,新疆接濟正準備中。中央書記處十三日亦致電共產國際:已令西路軍依照國際新的指示向接近新疆之方向前進,首先占領涼州地區,然后向肅州前進,并望國際準備接濟物資。
“兵貴神速”。我們同意西進,是要趁天候還不太冷,河西走廊敵人兵力空虛,一鼓作氣插過去。而不是慢慢騰騰,走走停停,像后來那樣,在河西走廊涮來涮去,孤軍鏖戰。如果預見到是那種情況,誰不主張東返啊!順便說一下,在延安時,高崗和我談過西路軍問題。他問我:你對西路軍失敗有什么看法?我說:西路軍過了黃河,如果不在一條山蹲那么久,不在永昌、山丹搞根據地,照直往西走,扣住嘉峪關,把玉門、安西、敦煌一守,接通了新疆,形勢會大不一樣的。一是有飯吃,不挨餓;二是有衣穿,不挨凍;三是有槍炮、彈藥補充,有廣闊回旋余地。說實在話,西路軍只要有個炮兵團,馬家軍再增加一倍,都不夠我們打的。西路軍先打到西邊,取得補充,立住腳跟,再往回打,是不至于失敗的,至少也不會敗得那樣慘。[9]
這是原西路軍主帥之一徐向前在數十年后的回憶文字,文中說到的“一鼓作氣插過去”,實際上就是前面我們討論過的“取得武器再回師橫掃而東進”,而這個路子實際上是根本行不通的!不說共產國際那個“禁令”,也不說一路上闖關奪隘是不是真如他設想的那般容易,就說這個“一是有飯吃,不挨餓;二是有衣穿,不挨凍;三是有槍炮、彈藥補充,有廣闊回旋余地”吧,那基本上也就是畫在墻上的一張餅:后來西路軍在涼州地區這個河西走廊人口最多也最富裕的地區都一直沒有解決“冬衣”問題,而嘉裕、玉門、安西、敦煌,當年更是一片荒涼渺無人煙之所在,“國際援助”也根本不可能在他們期望的時間到達——而且這些援助還不包括糧食服裝,怎么可能有這般一廂情愿的美好前景?新疆的盛世才雖然高喊“聯共親蘇”,可本質上還是一個軍閥,“臥榻之旁”他豈能容人酣睡?后來李先念率西路軍余部數百人進疆他都曾心懷疑懼要求“放下武器”,連共產黨的大旗都不準打出,只給個“新疆邊防督辦公署新兵營”的番號,還得對外聲稱是“從關內招來修公路的”[10]。就這般模樣,能指望他為一支大軍給吃的給穿的給槍炮彈藥補充?就算他愿意給,仍然在“馬家軍”威脅之下的千里沙漠運輸線,又該怎么保護和維持?需要多大力量來保護和維持?由誰來提供這種力量?至于“有廣闊回旋余地”一句,那更是幻覺。那邊廂廣闊倒是廣闊,可都是滿目沙海的廣闊,兩萬余人的一支大軍又該怎么在此間“回旋”?往哪里“回旋”?
更能說明問題的是,這個“一鼓作氣插過去”,也與當年他們給中央的回電,難以互洽。
“徐陳”這個回電的內容非常重要——或許正因為“很重要”,所以也被選擇性地淡出了有些當事人乃至做顛覆學問者的視野。如此,我們還得請讀者忍耐這當中有關數字、地名、戰況等等要素所造成的枯燥乏味,將全文引出以為各位方家同考:
甲、毛、周真(十一日)十一時電悉。此方情況今望詳電總部。指揮部全部及(八十)九師今集大靖附近,靖城只馬步青部祁旅殘部。現時未進行戰斗,正辦外交中。九[我]軍全部今早出土門,我[九]軍主力位于柴洼,截擊松山敵一部,經過涼州北方。
乙、馬步芳部三個旅共九團,馬步青三個旅共八團,二馬主力約全數三分之二已受我打擊,與我歷次戰斗中傷亡約在一千五百以上。其四兒灘,景角兩處,遺棄傷兵實數致九百。但敵戰斗力平常,戰術頑強(原文如此),指揮亦差,與漢回群眾關系惡劣,軍官都是回人,士兵三分之二為漢人。對馬步青部應用統一戰線,初有成績,正加緊進行中。
丙、我們過河后共十余戰斗,頗激烈,其傷亡近千人,彈消耗甚多,前夜兩天因過荒冷地區落伍較多,現十分之八已歸隊。
丁、大靖、涼州地區人糧較豐,以后籌資擴紅都有大的辦法。現時即不能與主力互相策應,依據現在敵力我力估計,我們可以完成任務。
戊、提議此方第一步以主力迅速進到涼州地區,以一部盡量控制土門、功諷(古浪)遲滯南敵,占領涼州地區后擊敵。以一軍進占永昌、大靖后,我第二步如受著南敵壓迫時,或后路受威脅時,即主力擬進占甘州、肅州地區,并準備接通新、蒙和遠方。現決甘、涼、肅、永、民創立根據地,不在萬不得已時不放棄涼州。
己、對外與遠方請中央即具體迅速布置,一切免失時機,最好第一,請國際與我們發生直接關系,并在新、蒙適當地點建立聯絡站;第二,要在中央與國際迅速多派干部技術人員來此工作;第三,請在華僑青年與新疆之東北義勇軍中進行公開工作。
庚、對主力行動我們前天已有提議,對西路軍行動望常詳細指示,并常告各方情況。[11]
這個電報最關鍵的信息,是回復了毛澤東、周恩來兩電詢問第一個問題:西進有無把握。
“徐陳”的回答是:有把握!
——“現時即不能與主力互相策應,依據現在敵力我力估計,我們可以完成任務”,而且這個“完成任務”,是將“建立根據地”包括在內的,而且還是被排在首位的,并不是《歷史的回顧》中所言的“一鼓作氣插過去”,“爭取年前接通新疆”:“如受著南敵壓迫時,或后路受威脅時,即主力擬進占甘州、肅州地區,并準備接通新、蒙和遠方。現決甘、涼、肅、永、民創立根據地,不在萬不得已時不放棄涼州”。至于“冬衣”問題,實際上也作了回答:“大靖、涼州地區人糧較豐,以后籌資擴紅都有大的辦法”——有錢還愁成衣?
真是個信心滿滿的包票——那幾天西路軍進展順利,他們也有理由信心滿滿。
而對于相當關鍵的“如果返河東有何困難情形”問題,“徐陳”仍未作答。
這樣的選擇,顯然就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列——幾天前他們就已經自斷后路,破釜沉舟了!
注釋
[1]《任弼時年譜(1904~1950)》第303頁,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年4月第1版
[2]《周恩來年譜(1898~1949)》第329頁,中央文獻出版社1989年3月第1版。
[3]《毛澤東關于仍有消滅胡宗南一部的希望致彭德懷等電(節錄)(1936年11月11日)》,《毛澤東軍事年譜(1927~1958)》(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毛澤東軍事思想研究所年譜組)第155頁,廣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8月第1版。
[4]《中央及軍委關于組織西路軍及其領導機構的電令(1936年11月11日10時)》,《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戰史資料選編·長征時期》第878頁,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
[5]《中央軍委詢問西路軍情況致徐向前、陳昌浩電(1936年11月11日11時)》,《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戰史資料選編·長征時期》第879頁,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
[6]《徐向前、陳昌浩、李特關于西路軍在大靖一帶休整致朱德、張國燾電(1936年11月12日13時)》,《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戰史資料選編·長征時期》第879頁,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
[7]《朱德、張國燾關于西路軍應在涼州民勤古浪形成鞏固的新局面致徐向前、陳昌浩電(1936年11月12日)》,《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戰史資料選編·長征時期》第880頁,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
[8]《中央軍委詢問西路軍情況致朱德、張國燾電(1936年11月12日15時)》,《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戰史資料選編·長征時期》第880頁,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
[9]徐向前:《歷史的回顧》第350~第351頁,解放軍出版社1998年4月第2次印刷。
[10]滕代遠:《回憶赴新疆迎接紅西路軍和成立八路軍駐新疆辦事處情況》,中共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委員會黨史工作委員會、中共烏魯木齊市委員會黨史工作委員會編:《八路軍駐新疆辦事處》,新疆人民出版社1992年1月版;趙廣平:《陳云進疆援接西路軍左支隊》,《新疆日報》(2006年11月2日)。
[11]《徐向前、陳昌浩關于西路軍情況致中央軍委、總部電(1936年11月12日)》,《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戰史資料選編·長征時期》第881~第882頁,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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