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魯迅:《狂人日記》)
每當讀到這段文字,我就會汗毛倒豎,有電光火石、如雷灌耳的震撼。
魯迅翻開的歷史為什么“沒有年代”?因為每個年代都寫著同樣的幾個字:“仁義道德”。這幾個字有著如此深遠的歷史影響,以至于寫過這些字的年代,正在被21世紀的影視作品繼續(xù)描述為“仁義道德”的年代。
魯迅在題記中說:狂人日記“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持歸閱一過,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于是今天有人定義:狂人就是魯迅自己,魯迅瘋了。
少年時讀《狂人日記》,懵懵懂懂,似懂非懂。唯記得對狂人的思維方式頗感匪夷所思,以為出離的古怪。故以為魯迅所記狂人的“荒唐之言”,或真的來自迫害狂患者之真實病例。
及至成年以后,方才明白,所謂“迫害狂之類”,實乃為封建社會主流觀念所不能容者也(打個比方,就有如敢于對西方經(jīng)濟學表示不恭的馬克思主義學者,被世人視為艾滋病患者,學界避之唯恐不及)。
不過當時我以為,魯迅所謂“吃人”,乃是文學中的“借喻”,其意在于形容舊中國剝削壓迫之黑暗,或并非真的指認有“吃人”之事罷了。
后來讀《資治通鑒》,漸漸醒悟:原來狂人所說之“吃人”并非虛言,更不單單是形容社會之黑暗,而是封建舊中國的常態(tài)!謂予不信,請看:
——九月,趙軍食絕四十六日,皆內(nèi)陰相殺食。(卷5)
——于是斬昱所部統(tǒng)帥三十七人,皆刳心而食之。(卷153)
——景走入船中,以佩刀抉船底,鹍以槊刺殺之。尚書右仆射索超世在別船,葳蕤以景命召而執(zhí)之。南徐州刺史徐嗣徽斬超世,以鹽內(nèi)景腹中,送其尸于建康。僧辯傳首江陵,截其手,使謝葳蕤送于齊;暴景尸于市,士民爭取食之,并骨皆盡;溧陽公主亦預食焉。(卷164)
——上使謂江安侯圓正曰:“西軍已敗,汝父不知存亡。”意欲使其自裁。圓正聞之號哭,稱世子不絕聲。上頻使覘之,知不能死,移送廷尉獄,見圓照,曰:“兄何乃亂人骨肉,使痛酷如此!”圓照唯云“計誤”。上并命絕食于獄,至嚙臂啖之,十三日而死,遠近聞而悲之。(卷165)
——有都督戰(zhàn)傷,其什長路暉禮不能救,帝命刳其五藏,令九人食之,肉及穢惡皆盡。(卷165)
也有殺戮之后不吃的,然其血腥味卻絲毫不比“刳心而食之”更加“仁義道德”,請看:
——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飲喑藥,使居廁中,命日“人彘”。(卷12)
——丙子,天光悉收其仗而坑之,死者萬七千人,分其家口。(卷154)
——劉神茂至建康,丙戌,景命為大剉碓,先進其足,寸寸斬之,以至于頭。(卷164)
——己酉,侯瑱追及景于松江,景猶有船二百艘,眾數(shù)千人,瑱進擊,敗之,擒彭雋、田遷、房世貴、蔡壽樂、王伯丑。瑱生剖雋腹,抽其腸。雋猶不死,手自收之,乃斬之。(卷164)
——景走入船中,以佩刀抉船底,鹍以槊刺殺之。尚書右仆射索超世在別船,葳蕤以景命召而執(zhí)之。南徐州刺史徐嗣徽斬超世,以鹽內(nèi)景腹中,送其尸于建康。僧辯傳首江陵,截其手,使謝葳蕤送于齊。(卷164)
——初,景之五子在北齊,世宗剝其長子面而烹之,幼者皆下蠶室。齊顯祖即位,夢獼猴坐其御床,乃盡烹之。(卷164)
——戊寅,侯景首至江陵,梟之于市三日,煮而漆之,以付武庫。(卷164)
——王偉于獄中上五百言詩,湘東王愛其才,欲宥之。有嫉之者,言于王曰:“前日偉作檄文甚佳。”王求而視之,檄曰:“項羽重瞳,尚有烏江之敗;湘東一目,寧為赤縣所歸!”王大怒,釘其舌于柱,剜腹、臠肉而殺之。(卷164)
——王遣宦者陳旻往諭之,納對旻刳載腹,抽腸以系馬足,使繞而走,腸盡氣絕。又臠割,出其心,向之抃舞,焚其馀骨。(卷164)
有人指責魯迅太陰暗,內(nèi)心一點也不陽光,理由是:“歷史是中性的,有好有壞、有美有丑、有善有惡。中國古代歷史上的‘仁義道德’難道不是主流嗎?”此話看似公允,其實大謬不然也。毫不夸張地說,一部中國封建歷史,就是一部血淋淋的吃人歷史:
張方之軍雜食人馬牛肉,永嘉中關(guān)中人相啖,王璋食司馬越余眾,石勒軍士相食,北地人相食,石邃殺人合牛羊肉煮食,永和七年中原司、冀、鄴人相食,鄴都人相食,段龕守廣固人相食,孫恩殺縣令以食其妻,元興元年姑臧人相食,殷簡之食桓玄之肉,北魏臠食弒拓拔珪兇手,謝混食張猛之肝,西秦南安城人相食,沮渠天周殺妻食戰(zhàn)士,馬圈城魏軍食死尸,張弘策親屬食孫文明之肉,李廣德生食殺父仇人,陳慶之之軍食楊昱部統(tǒng)帥三十七人,揚州人相食,高洋臠蘭京……。
食人之記載在史書中比比皆是。試問,這就是滿口“仁義道德”的禮儀之邦么?問題在于,一邊滿口“仁義道德”,一邊大快朵頤人肉人血,這也未免有點虛偽了罷?更荒謬的是,21世紀的“民國份兒”居然把掩蓋血腥味的“仁義道德”當做國粹來供奉,豈不是虛偽的十分緊?
老子說得好:“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 有大偽。”所以,當孔子學院如火如荼大張旗鼓地尊孔祭孔時,當國學大師峨冠博帶頌揚三綱五常時,我就禁不住要打個寒戰(zhàn):難道國人真想回到那個以“刳心而食之”為常態(tài)的時代去么?
那些喜歡吃人且有能力吃人的人有此愿景也就罷了,可是那些只能被人食之的人呢,難道你們也要跟著起哄嗎?
于是我想,倘若21世紀的國人真以為封建舊中國(包括那個很有份兒的“民國”)是一派“田園牧歌”的“皇道樂土”,且為之羨慕不已的話,那么,就請你們讀讀《資治通鑒》吧。
有人說,魯迅承認自己是讀了《資治通鑒》,才萌生出寫《狂人日記》的念頭。是否如此,我無從考證。然而,讀了《資治通鑒》以后我才確信,封建舊中國的歷史,端的就是一部吃人的歷史。
「 支持烏有之鄉(xiāng)!」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wǎng)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wǎng)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