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會科學報》約我寫篇文章,談談我親身經歷的民國時期。這個題目對我來說有點大。1949年5月,我的家鄉解放前夕,我剛滿10周歲。我記得,在十分陰郁的環境中,父親為我煮了一碗面條,為我過10歲的生日,只有我的堂兄陪著我,而且還把大門關起來。那時候時局不靜,深怕外面有什么事。事實上,我不記得10歲以前,我家里替我過過生日。大約10歲是一個大日子,盡管人心惶惶,父親還是為我過生日。
我是民國二十八年(1939)出生的,到1949年5月,我在民國時期生活了10年,正在上小學四年級,我對那時的生活已經有不少記憶了。
我的家鄉在漢口西50公里,在江漢平原東北端,張姓聚居,附近六七個村莊,戶口過千。我家在張姓中,房小勢弱,人丁不旺,在日常生活中常受家族中有勢力的人欺凌。我在兒時常聽父親為此嘆息,這在我心靈中留下了創傷。
漢口對我是遙遠的異鄉,神秘不可測。那時小孩不聽話,大人用來嚇唬小孩的有兩件利器,一是老虎,一是漢口來的人販子。所以我很小時候就對漢口抱有敵意。七八歲的時候,一次看見漢口來了一個人,年輕英俊,一身白紡綢長衫,衣著談吐果然與鄉下人不一樣。那時候的城鄉對立是很明顯的。
我記事的時候家庭貧寒。父親在他的兄弟姊妹五人中,是老幺,出生在1896年(光緒二十二年)。母親在1946年去世。我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妹妹。父親租一兩畝水田,外加做一點小生意。所謂小生意,是炸油條、蒸發糕,或者煮豆絲(用豆子磨漿制成,類似北方的面條),主要是應付早市。我哥哥參加了新四軍,在家里,父親帶著我和姐姐以及比我還小五歲的妹妹過日子。姐姐和我也幫父親做點事。這些僅能糊口,生活艱難。
每年春夏之間,江漢一帶經常有狂風暴雨、電閃雷鳴。我家住的土坯房子,每逢暴雨,屋內都要漏雨,后墻也到了快倒塌的程度。每到狂風暴雨、電閃雷鳴之時,都是我們家惶恐無奈之時,母親或者姐姐都要把我拉到跟前,口稱“龍王善過”、“菩薩善過”,這是向龍王、菩薩求情的意思。可是,龍王、菩薩并未善過,往往回報以傾盆大雨。有時候刮起了狂風,屋頂上的瓦片被掀翻,此情此景,一家人極其無奈。
大革命時期,我的家鄉是農民運動活躍的地區之一。父親閑談中提到,民國十六年(1927),母親正懷著哥哥(張海濤),還到15里外的馬口鎮去參加游行,高呼“打倒列強”的口號。
蘇維埃運動時期,漢川縣也成立了蘇維埃政府。有一位張姓族人是中共黨員,做了漢川縣長。蘇維埃失敗,舊政權反水,這位縣長出家當了和尚。反水后,父親也受到過沖擊和威脅,這是聽父親說的。舊政權恢復,農民運動活躍的地區受到報復,家鄉人被殺的近80人。這是我上高中后聽鄉政府人士說的。中國出了紅軍、白軍,年邁的二伯父閑談時說過。
家鄉有一個惡霸,大革命失敗后橫行鄉里。他到南鄉(橫山)許姓搶親(搶許姓女子為妻),父親沒有去參加搶親,后來不斷受到這個惡霸的羞辱。父親不愿意提起這件事,哥哥和姐姐有時候給我說到過,大概那時候我還未出世。
我出生的時候,日本人已經占領了武漢,我們鄉下也來了日本人。但是我對日本人沒有印象,比我大兩歲的同鄉說他記得很清楚。我只記得父親說過,日本投降時,有一個日本兵被我們鄉下人打死了。我印象最深的是國民黨的兵。我親眼見過抓壯丁,鄉丁極為橫蠻,抓到人,五花大綁,拉走了。我們鄉下有新四軍地方部隊活動,鄉下人稱他們為“老四”。有一天早晨起來,看見我家門口不遠處有一個人被砍了頭,躺在地上,身上蓋著蘆席。父母告訴我,大概后半夜,天快亮,“老四”來了,街上正住著十來個鄉丁,平時為非作歹,“老四”上過當,這回“老四”摸了他們的老窩,一個當頭的不肯走,就在我家門前不遠處被砍死了。那時候,我父母已經起了床,準備早上的生意,聽到外面的聲響,一清二楚。他們趕快把燈吹了,大氣不敢出一聲。
有一次,鄉人張印甫帶頭,繳了前來收稅的鄉兵的槍。國民黨軍隊開過來,大事張皇,把稻草放到居民屋頂上,準備放火焚燒。家家戶戶關門閉戶,不知道如何渡過這一難關。母親把我拉到懷里,告訴我不怕不怕。后來聽說,大概是鄉里有勢力的人送了錢,才免去了這場災禍。
大約1947年,我家鄉駐扎了國民黨正規部隊,美式武裝,士兵戴船型帽,綠嗶嘰軍服,腰里掛著手榴彈,很威武。我對這支軍隊有兩個印象,一是在上學路上,他們放出大軍犬嗷嗷大叫,嚇得我們要繞很遠的路去上學;二是有一天早上,一個小軍官和幾個士兵到我們家里吃油條等“過早”,吃完了起身就走,父親上去要他們“會賬”,那小軍官摸著腰里插著的手槍,眼睛一橫就出門,父親哪里敢跟他們要錢。那時我正在場,親眼目睹。我后來到臺灣開會,在會上遇到一個少將,還跟他開玩笑說:“貴軍現在紀律如何?還搶老百姓的東西嗎?”
1948年,記得我在上小學三年級,學校組織“童子軍”,也要我參加,規定要穿著正規的童子軍軍裝。我父親用白土布請裁縫做了一套,用土顏料染色。我穿著這套自制的“軍裝”到學校上操,被老師叫出來罰站,當眾出丑,我深感侮辱,但是沒有辦法。
1949年之前的幾年,地方很不安定。有一伙被老百姓叫做“清鄉揪鎖盜壇隊”的似兵似匪的人(大約由敗兵、土匪等組成,帶槍的),經常出入鄉里,抄家搶東西。那時候,只要狗一叫,老百姓就知道“盜壇隊”來了,大門都不上鎖,趕快躲起來。記得有幾個晚上,聽到狗叫,父親趕快把我們幾個孩子從床上拉起來,躲到菜園里,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狗叫的聲音漸漸遠了,才敢回家。
(未完待續)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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