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0月5日(農歷八十廿五)是張岱誕辰410周年,特作此文以饗。
關鍵詞:存史實錄文人修史
關于張岱的史學成就,由于他的《石匱書》很少有人見到,《石匱書后集》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59年出版過,但年代已遠,八十年代以后偶有研究文章,僅據《石匱書后集》立論,因而未能全面把握,顯得深度不夠,層次不高。近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編輯出版《續修四庫全書·石匱書》①,人們方能見到《石匱書》的全貌。
(一)、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愛國思想
《石匱書》與談遷的《國榷》、查繼佐《罪惟錄》一樣,是一部紀傳體的斷代史。全書體例參照《史記》分本紀、表、志、世家、列傳五部分。《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本《石匱書》標明220卷,其中48卷至57卷系由《石匱書后集》竄入,與后重復,另在標卷上也有錯誤。經我仔細排比,《石匱書》應為本紀17卷,表6卷,志14卷,世家9卷,列傳163卷,合計共計209卷。《石匱書后集》僅有本紀、世家、列傳,標明63卷,缺第2卷(錢謙益、王鐸列傳),27卷(洪承疇、馮銓列傳)、30卷(鄭芝龍列傳)、31卷(吳三桂列傳)、43卷(張春列傳)、44卷(熊汝霖、孫嘉績、錢肅樂、鄭遵謙、陳萬良、徐龍達、潘國緒、羅騰蛟、王祁、王翊、王興列傳)、54卷(張煌言列傳)、55卷(甘輝列傳竄入《石匱書》卷53,與朱曼如、蔣武烈、廖應登等合為1卷),實為55卷。前后集總共為264卷。
張岱撰寫《石匱書》經歷了明亡前和明亡后兩個不同的思想發展階段:明亡前:根據《石匱書自序》:“余自崇禎戊辰,遂泚筆此書,十有七年而遂遭國變,攜其副本,屏跡深山,又研究十年,而甫能成帙。”崇禎元年(1628)時年31歲,修史動機有二:家庭修史背景和史料的積累:“自幸吾太史有志,思附談遷,遂使余小子何知,欲追班、彪。”②“余家自太仆公以下,留心三世,聚書極多。余小子茍不稍事纂述,則茂先家藏三十余乘,亦且蘯為冷煙,鞠為茂草矣。”③更主要的是為了糾正實錄和私人記載的失實和闕誤。“有明一代,國史失誣,家史失諛,野史失臆,故以二百八十二年總成一個誣妄之世界。”④此話雖然有些過激,但卻一針見血地揭示了明代史學不振的原因。明朝實錄嚴重失實,朝廷禁忌極多,“宋景濂撰《洪武實錄》事皆改竄,罪在重修;姚廣孝著《永樂全書》語欲隱微,恨多曲筆。后焦芳以僉壬秉軸,丘浚以奸險操觚。正德編年,楊廷和以掩非飾過;明倫大典,張孚敬以矯枉持偏。后至黨附多人,以清流而共操月旦,因使力翻三案,以閹豎而自擅纂修。黑白既淆,虎觀、石渠尚難取信;玄黃方起,麟經夏玉,不肯闕疑。博洽如王弇州,但誇門第;古鍊如鄭端簡,純用墓銘。《續藏書》原非真本,《獻征錄》未是全書;《名山藏》有拔十得五之譽,《大政記》有掛一漏萬之譏”。{5}談遷在《國榷自序》也曾經說過同樣的話:“泌阻{6}之憸險也而史;江陵⑦之嚴刻也而史;楊士貞{8}、董太簡{9}之偏也而史,史之權不有所欹,則有所避。”此外,談遷還痛切地批評統治者施行種種限制,封鎖修史材料,“木天金匱之藏,每乘輿代興,則詞臣云集而從事。既奏竣,扃與之秘閣,即薦紳先生不得以一目剽。”朝廷禁絕外人接觸實錄等記載國家大事的資料,使著史者無所取材。任用皇帝親近侍臣修史,編寫出來的史書成為朝廷詔書的翻版。“明之史臣夥矣,大概備經筵侍從,既奪名山之咎,而前后有所編摩,俱奉尺一。其官如聚偶,其議如筑舍。”由于史臣喪失獨立的思想,根本不能為后留下信史。
明亡后,則以強烈的民族愛國感情投注于史著。國可滅,而史不可滅,要寫一部真實反映明朝興亡的歷史,流傳后世。這是甲申以后一些具有民族氣節的明代遺民的共同見識。明朝滅亡了,魯王監國紹興的政權垮臺了,國破也使張岱失去了原有的土地、房屋和財產、奴仆,完全淪為城市貧民。“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入山,駴駴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作自輓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10}入清以后的三十余年,開始是顛沛流離異常貧困的生活,“瓶粟屢罄,不能舉火”,“布衣蔬食,常至斷炊”;惡劣的生活環境、蒼涼的意緒,曾經幾次逼得他想自殺,然而終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的信念,支持他茍活下來。他的這種隱衷,《石匱書·義人列傳》的總論中曾有吐露:“然余之不死:非不能也,以死而為無益之死,故不死也。以死為無益而不死,則是不能死,而竊欲自附于能死之中;能不死,而更欲出不能死之上。千磨萬難,備受熟嘗。十五年后之程嬰,更難于十五年前之公孫杵臼;至正(應為至元)二十五年之謝枋德,更難于至正(至元)二十九年之文天祥也。”張岱為了完成未競的事業——《石匱書》的修撰,寧可象晉靈公時的程嬰,南宋末年的謝枋德:含污忍垢,承受精神和肉體上的巨大痛苦,這與司馬遷發憤著述《史記》的精神一樣。順治十一年(1654),經過“五易其稿,九正其訛”,史稿“上際洪武,下訖天啟,后皆闕之”,{11}“以崇禎朝既無《實錄》,又失《起居》;六朝奏章,闖賊之亂,盡化灰燼;草野私書,又非信史。是以遲遲以待定論。”{12}是為前編,將原名《明書》易為《石匱書》。“石匱”者,原意石制之柜,并蓋三層,方廣五尺;又兼山名,紹興有石匱山,一名玉笥,以此比喻深藏名山秘而不宣之意也。石匱書》前編成稿后,“史學知己”的李硯齋給予很高評價:“當今史家,無逾陶庵”,“伯樂一顧,遂多索看之人。”{13}順治十三年(1656)五月,谷應泰以戶部郎中出任浙江提督學政,于西湖畔設“谷霖倉著書處”,邀集兩浙名士,纂修《明史紀事本末》。張岱將《石匱書》提供給谷應泰編纂明史作為參考,而得以出入“谷霖倉著書處”,“廣收十七年邸報,充棟汗牛。弟于其中簸揚淘汰,聊成本紀,并傳崇禎朝名世諸臣,計有數十余卷。”{14}方能續寫崇禎一朝史實,完成《石匱書后集》的初稿。請朋友周戩伯為之審閱校讎《石匱書》前后編。“弟蓋以先帝鼎昇之時,遂為明亡之日,并不一字載及弘光,更無一言牽連昭代。兄可任意校讎,無庸疑慮也。”“吾兄樸茂長厚人也,言事訥訥,不易出諸口。而為弟較正《石匱書》,則善善惡惡,毫忽不爽,欲少曲一筆,斷頭不為,則兄又剛毅倔強人也。細觀諸傳,見吾兄筆削之妙,增一字,如點龍睛,刪一字,如除荊棘。”{15}
就在《百匱書》校讎定稿“祈著丹鉛,以終厥役”之時,血腥的鎮壓和高壓的文化政策接踵而至,時時扣擊著張岱疲憊不堪的心扉。康熙元年(1662),魏耕、錢纘曾、潘廷聰、祁班孫等因“通海”罪被捕,不久,魏耕、錢纘曾等被殺害于杭州,祁班孫遣戍寧古塔。康熙二年莊廷鑨《明史》案發,張岱好友查繼佐無端地牽連下獄,因此案而死者七十余人。康熙三年七月,抗清民族英雄張煌言被捕,同年九月殺害于杭州。一連串白色恐怖的信號,迫使張岱預感到因私修明史隨時都有被告發、被捕殺頭的危險,于是不得不于康熙四年為自己預營“生壙于項王里之雞頭山”,并仿效陶淵明、王績、徐渭預先寫下了《自為墓志銘》。張岱已經做好了與《石匱書》共存亡的準備,一旦牽連就以生命殉之,決不曲俯自己的民族氣節,也要保護《石匱書》的安全。其營生壙于項王里之雞頭山,標舉“伯鸞高士,塚近要離,余故有取于項王里也。”{16}就是表明自己決不承認清朝,同時鼓勵時人和后人不斷奮起反抗,繼絕世,砥勵忠義精神,為“存明”“復明”而努力。
張岱基于明朝晚年君主怠政、昏庸,大權旁落,黨爭迭興,導致士風敗壞、人格泯滅的政治現實,早在萬歷四十六年至崇禎年間,編撰了《古今義烈傳》,其后,在《石匱書》的“循吏”、“獨行”、“義人”和“勝國遺臣”等列傳中,專門為王保保、蔡子英、陳友定、楊維楨等立傳,“搃見我明珍重節義,不避讎仇”{17}。崇禎末年,“闖賊陷京師,百官報名投順者四千余人,而捐軀者殉節,效子車之義者,不及三十余輩。博帶峨冠,盡化為雉翎綠帽。輦下如此,遑問畿外!當官如此,遑問在籍乎!”{18}弘光朝四鎮之一劉良佐,號稱花馬劉,與清勾結,投降清朝,說降黃得功,并與田雄獲弘光獻俘京師,張岱評曰:“我明受流賊之禍烈矣,吾謂受流(劉)將軍之禍更烈于流賊。……花馬之間諜不行,則黃闖之咽喉不斷。國家大禍,無不以四鎮釀成。而闕(厥)后四鎮身死,數十萬驕悍之兵,俱變為韃靼。今四方受韃兵之害者,猶是四鎮之余孽也,其流毒可勝道哉!”{19}為此在《石匱書后集》的《死義諸臣列傳》、《乙酉殉難列傳》、《江南死義列傳》、《丙戌殉難列傳》、《江右死義列傳:》、《兩廣死義列傳》、《辛卯殉義列傳》、《義人列傳》等篇中,熱情歌頌了敢諫善諫的忠臣和為抗清斗爭獻身的英雄。他贊賞品格端正廉潔而又講究諫諍策略的李賢:“文達之初諫‘達官’,用急著,‘諫邊防?用先著,頗不相入。及大拜之后,但用應著,用松著,用不著意之閑著,剛果之主自倒入其懷中而不疑焉。”{20}認為臣子諫諍的目的是要取得主人采納,因此要講究策略,使動機與效果相統一。對于那些“一往孤忠”的抗清英雄,張岱給予最熱烈的歌頌: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清修《明史》僅用二十余字寫之,張岱在《石匱書》后集中則作了上千字的有聲有色的描寫,其中寫夏完淳“籍圣兆衙署,得完淳初表,連完淳并逮南都就訊,訊者曰:‘若年少,必為人所作。’完淳曰:‘為臣死忠,為子死孝。吾事已畢?且此事豈容代作?吾父殉國已二年,完淳速死,尚無以見父地下。’清置之法,時同難者皆跪刑,完淳挺立不屈,猶索紙筆與家人決,作絕命詞,字跡不亂。”凸現了一個堅強不屈視死如歸、從容不迫的少年反清英雄的形像。張岱主張“忠臣義士,多見于國破家亡之際,如敲石出火,一閃即滅,入主不急起收之,則火種絕矣!”{21}要求人主“急起收之”,自己則“急起記之”。他認為在民族危亡時刻,高揚正氣,力斥勢利,堅持氣節,不屈不撓,抗爭到底才是唯一的正確選擇,因為“人畏虎,虎亦畏人,石壓筍,筍能斜出,”其亦奈何我哉!{22}任何幻想與妥協都是不可取的。張岱在《石匱書》中審時度勢,力倡“古今成敗事,力到即為名。”{23}主張不以成敗論英雄,鼓勵人們為反抗清人,不必計較利害。
幸而康熙六年親政以后,集中精力鏟除螯拜勢力,接著鎮壓南明余部和吳三桂反清勢力及收復臺灣,白色恐怖活動有所收斂。康熙十八年,參予博學鴻詞科考試而錄取、身為翰林入史館編修《明史》的毛奇齡,以同鄉后輩致書張岱,乞求張岱將《石匱書》前后集送到山陰姜宸英家,讓人抄錄一部,供清廷撰修《明史》參考,條件是要改易“本朝稱謂”,“則此后正可示人,無庸再秘,尤為朗快。”張岱是否照辦和復信,未見資料可證,僅從康熙二十年(1681)五月,禮部下達公文,要求地方官將《石匱書》(傅維麟:《明史》卷首附《移取咨送讀案牘》)等送到史館的舉措來看,張岱可能沒有行動。而此次禮部的命令,地方官的嚴催,張岱可能不會拒絕將史稿提供清廷史館參考:一者《石匱書》“并無一字載及弘光,更無一言牽連昭代”,張岱心里坦蕩,無所畏懼;二者,撰修《明史》,保存國史,與張岱撰修明史的初衷并不相悖;再者,朝廷允許:以南明四王事跡附載崇禎之后,張岱方得以續補南明史事,成就今本《石匱書后集》。(二)、實錄直書的治史精神
“秉筆直書”是中國史家所遵循的史學傳統,“董狐精神”為中國史學開創了求實的記事原則,中國古代史學自司馬遷《史記》被譽為“實錄”后,存實錄、寫信史便成為后世史家追求的目標,正如劉知幾所說:“史之為務,申以勸誡,樹之風聲,其有賊臣逆子,淫君亂主,茍直書其事,不掩其瑕,則穢跡彰于一朝,惡名被于千載。”{24}張岱作史秉承了史家求實、客觀公正的史學傳統,他曾說:“幸余不入仕版,既鮮思仇,不顧世情,復無忌諱,事必求真,語必務確,五易其稿,九正其訛,稍有未核,寧闕勿書。”{25}自稱修《石匱書》“心如止水秦銅,并不自立意見。故下筆描繪,妍媸自見。敢言刻畫,亦就物肖形而已。”{26}為了“事必求真,語必務確”,他于順治十年上三衢,入廣信,采訪明朝遺老,核實事跡;他“五易其稿,九正其訛”,聘請好友周戩伯與之校正;“稍有未核,寧闕勿書”,《石匱書后集》中,由于史料的缺乏,有目無文之傳計有30人之多。
《石匱書》竭力推崇開國之君朱元璋,贊揚:“漢高帝之功勝湯武,……我高皇帝之功勝舜禹;漢高帝之功一世功也,高皇帝之功,萬世功也!”{27}開國之初,減輕百姓負擔,免除各地田租,及時賑災,停止或緩建皇宮內土木工程,嚴懲貪官,改革衛所制度,實行屯田,寓兵于農,重視學校教育,詔令全國設立府、州、縣學等。明成祖朱棣奪取政權后,進一步完善乃父制訂的各項制度,贊揚其“自燕邸至建康大小凡百余戰,未嘗不身冒矢石,即位之后,五出漠北,三下安南,近數千余里,幾無王庭焉。當時不無苦其勞費,然后此二百年虜所以不敢大肆其憑陵者,豈非文皇之遺烈哉!”{28}肯定朱棣開發、穩定北鄙之功。在此同時,張岱修史不以實錄為主要依據,他深知實錄因隱瞞或改竄造成失實,為此多方采摭資料,正實錄之是非,鄭重地寫出事實的真相。張岱學習《史記》的“分敘法”,如卷67《傅友德列傳》記載傅友德被迫自殺事,更使人怵目驚心。“藍玉誅,友德以功多內懼。定遠侯王弼謂友德:‘上春秋高,行且旦夕盡我輩,我輩當合縱連橫。’太祖聞之,會冬宴,從者徹饌,徹不盡一蔬,太祖責友德不敬。且曰:‘召爾二子來。’友德出,衛士有傳,太祖語曰:‘攜其首至。’頃之,友德提二子首以入。太祖驚曰:‘何遽,爾忍人也。’友德出匕首袖中曰:‘不過欲吾父子頭耳。’遂自刎。太祖怒,分徙其家屬于遼東、云南地。王弼亦自盡。”傳后評曰:“古大將創主之功業,得以令終者,代有幾人哉!”對朱元璋大殺功臣提出批評。同時又在卷57《石匱書曰》:“高皇詔人直言,而每多愎諫,其頷下逆鱗,攖之者立靡。而李仕魯輩言不忌諱,必中其隱,何其閔不畏死也耶!雖然帝王防口甚于防川,石壓筍,筍能斜出,諸臣亦直行其意耳!太祖亦奈之何哉!”一箭雙雕,既直寫了朱元璋趁納諫之名行愎諫之實,又贊揚了李仕魯諸臣敢諫不畏死的精神。
《明太祖實錄》對于“靖難”重大政治事件諱莫如深。“靖難”指的是太祖朱元璋死后,嫡長孫建文帝朱允炆即位,推行削藩。燕王朱棣起兵,號稱“靖難”,經過三年爭奪皇位的戰爭,做了皇帝,是為成祖。遂對建文朝主張削藩和抵抗他的官員大肆報復,撰寫實錄的明代史官自然不敢據實直書。關于建文帝的記載,太祖實錄的第三次修改本,將建文年號代之以洪武紀年,并將這四年事情改為洪武三十二年至三十五年的實錄中,根本不承認建文這一朝的存在。王鴻緒《明史稿》,傅維麟《明書》及清朝修的《明史》對于“靖難”的記載,鑒于文字獄,往往隱瞞真實情況。而《石匱書》恢復了建文年號,不但把建文列入本紀,而且記事符合歷史實際,紀中詳盡地描述了建文削藩及燕王起兵的經過。稱建文“性仁厚,孝友,異常人”,“參決機務多以寬大濟嚴核”。稱朱棣為“燕王”、“燕藩”。本紀后附有史彬仲的《致身錄》,對于建文出亡也備一說。并在《遜國諸臣列傳》《靖難死諫列傳》通過贊頌“靖難”死節之臣突現朱棣的殘忍。又在《開國死事列傳》“石匱書曰”插進“文皇殺戮忠義,草簡瓜蔓,村社為墟。”之語,予以譴責。
張岱是一位忠于明王朝的封建地主階級的史學家,對于直接推翻明王朝的李自成、張獻忠的農民起義軍是仇視的,因而對他們不無偏見和污蔑;但張岱根據“事必求真,語必務確”的治史原則,有意識地把農民軍與明軍進行對比描寫:“明季以來,師無紀律,所過鎮集,縱兵搶掠,號曰‘打糧’,井里為墟。而有司供給軍需,督逋賦甚急,敲樸煎熬,民不堪命,至是陷賊,反得安舒,為之歌曰:‘殺牛羊,備酒漿,開了城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由此遠近欣附,不復目以為賊。”{29}明軍的“唐通,白廣恩,左良王輩,乳虎鵝鷹,弱肉強食,百姓遂有‘賊過如梳,兵過如篦’之語,故寧可見賊,不愿見兵也。”而李白成“眾數十萬號百萬,駐匝南陽,分兵攻汝寧,陷之,所屬州縣,多望風納款。城下,賊秋毫無犯,自成下令曰:‘殺一人者,如殺吾父;淫一女者,如淫吾母。’得良有司禮而用之,貪污吏及豪強富室,籍其家以賞軍,人心大悅,風聲所至,民無固志。……自成撫流亡,通商賈,募民墾田,收其籽粒以餉軍,賊令嚴明,將吏無敢侵略。”{30}由此得出了農民軍因受人民歡迎而勝利,明軍因被人民反對而失敗的結論。這正顯示了張岱求實直書的治史原則,也彰顯了張岱正確深沉的觀察力,較少因襲傳統思想的束縛,沒有為自己的成見所蒙蔽,表現了卓越的史識。張岱在明亡后,曾以滿腔的希望和熱情投入魯王監國紹興政權反清復明的活動,慷慨資助,可是魯王政權目光短淺,熱衷于黨爭,反而斥逐張岱,使得張岱心灰意冷。張岱懷著對南明諸王既同情又憤慨的態度,專門寫了《明末五王世家》,之所以以“世家”對待,他認為崇禎之亡,不僅是明中央政權的垮臺,也標志著明朝統治的結束;同時,當時清政權已入主中原,成為全國的政權,在政治、經濟、文化處于主導的情況下,南明諸王政權是偏隅一方的地方性政權,畢竟是明政權的延續和殘余,仍然堅守一隅,抗擊清軍,故將五王事跡作為“世家”處理。不然,“成敗之始末,遷播之方隅,羈縻之歲月,擁戴之臣工,則未之詳也。”{31}張岱在《明末五王世家》中一針見血地指出:“甲申北變之后,諸王遷播,但得居民擁戴,有一成一旅,便意得志滿,不知其身為旦夕之人,亦只圖身享旦夕之樂,東奔西走,暮楚朝秦:見一二文官便奉為周召,見一二武弁,便依作郭李。唐王粗知文墨,魯王薄曉琴書,楚王但知痛哭。永歷惟時奔逃。黃道周、瞿式耜,欲效文文山之連立二王,誰知趙氏一塊肉,入手即臭腐糜爛。如此庸碌,欲與之圖成,真萬萬不可得之數也。”尤其是對于擁有四鎮雄兵的弘光政權,不到一年時間,便頃刻瓦解,作者深情地斥責道:“弘光癡于劉禪,淫過隋煬,更有馬士英為之顛覆典型,阮大鋮為之掀翻鐵案,一年之內,貪財好殺,殢酒宣淫,諸凡亡國之事,真能集其大成。”這既反映了張岱對南明諸王“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愛憎復雜的感情,又表現了他肯定南明五王政權的合法性,和清官修的《明史》立場完全不同,以明遺民自居的堅定民族氣節,同時也表現了作者嚴肅、客觀公正的治史原則。張岱從卷24至卷57整三十卷(不含有目無文之卷)的篇幅詳盡展現了南明“擁戴之臣工”不屈不撓的反清斗爭場景和英雄事跡。贊揚“凌駉乘高一呼,號召義旅,燕齊五十余城,仍復為明”,{32}“彝仲(夏允彝)、豫瞻(夏峒曾)父子死節,死當以良金寫象,世世祀之矣。”{33}“余讀三傳(滿之章、夏之旭、何光顯),未嘗不為之扼腕三嘆也。”{34}對于輔佐永歷的“瞿式耜世紆金紫,其平時立朝,卿貳材耳。及入粵之后,輔佐永歷,拯溺救焚,大見材略,事雖無成,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古之諸葛,又何加焉。”極力贊揚;對其遭遇“獨恨少主輕狂,聞驚即走;出師之表方上,靈武之駕已馳。志欲補天而天如璣璇:鍊石在手,則亦奚益哉!”表示惋惜。對于那些借舉義之名“以行吾機詐,此豈真起義哉?”{35}的馬士英、阮大鋮、方國安、鄭遵謙之流的卑劣行徑,作者則憤慨譴責:“馬士英弄巧成拙,欲用大鋮,反而為大鋮所用。亡我宗社,肉其足食乎!大鋮在先帝時,每思辨雪逆黨,蓄毒未發,至北變后,遂若出柙之虎,咆哮無忌,及用間既成,超擢內院,國門一示,掃地盡矣!嗚呼,操莽溫懿,猶如修飾邊幅,大鋮一敗至此,與彼偷牛劇賊,抑又何異哉!”{36}
張岱的《石匱書》在“求實”、“直書”的同時,比談遷的《國榷》、查繼佐《罪惟錄》高出一籌的地方,還在于他從歷史事實出發,認真總結并揭示了明代滅亡的過程及原因。張岱認為明朝滅亡的跡象萬歷后期已經顯露:“神宗(萬歷皇帝)沖年嗣位,英明果斷,有江陵輔之,其治績不減嘉隆,迨二十年后深居不出,百事叢挫,養成一骫骳之疾,又且貪囈無厭。礦稅內使四出虐民,譬如養癰,特未潰耳。故戊午(萬歷四十六年,1618)前后地裂山崩,人妖天變,史不勝書,蓋我明之亡癥,已見之萬歷末季矣!”{37}至光宗接位,“撤礦稅,發內帑,起直言,勤召對,翻然就大寐之天下而使之覺,人且謂之一月之唐虞焉。臣工海甸,方思改頭換面,以共濟太平,乃竟以一月殂,而我明氣數薄矣!”{38}至熹宗朝,明朝已衰亡到極點:“天啟則病死在命門,精力既竭,疽發背,旋癰潰毒流,命與俱盡矣。烈宗雖扁鵲哉,其能起必死之癥乎?”{39}“我明天下不亡之崇禎,而實亡之天啟;不失之流賊,而實亡之(魏)忠賢。”{40}張岱認為明朝統治到了天啟年間,已經病入膏盲,不可救藥了,即使是神醫國手,也難措手。崇禎與歷代亡國之君不同,“焦心求治,旰食宵衣,恭儉辛勤,萬機無曠,即古之中興君主,無以過之。”竭力想挽救危局;但他急躁蠻干,“刻于理財,”“驟于行法”,“用人太驟,殺人太驟,一言合則欲加諸膝;一言不合,則欲墮諸淵”。如用人一節,黑白屢變,捷如奕棋,“求之老成而不得,則用新進;求之科目而不得,則用薦舉;求之詞林而不得,則用外任;求之朝廷而不得,則用山林;求之薦紳而不得,則用婦寺;求之民俊而不得,則用宗室;求之資格而不得,則用特用;求之文科而不得,則用武舉。愈出愈奇,愈趨愈下。”“以致十七年之天下,三翻四覆,夕改朝更,耳目之前,覺有一番變革;向后思之,乞無一用。”{41}如實、客觀反映了崇禎朝十七年的統治狀況,也是導致明朝滅亡的主要原因之一。張岱認為明朝滅亡除了崇禎本人的原因外,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即黨爭誤國。有明一代,黨禍與國家衰亡相終始。遠的不說,近的從萬歷后期產生的魏黨(宦官勢力)與東林黨之間的黨爭,一直延續到明亡,崇禎皇帝吊死煤山還未休止,南明小朝廷連半壁江山也保不住了,還要鬧黨爭,直到統統完蛋。張岱痛心疾首地指出:“我明二百八十二年金甌無闕之天下,平心論之,實實葬送于朋黨諸君子之手。”{42}“烈矣哉,門戶之禍國家也。我明之門戶,日久日甚。萬歷之歲有門戶科道,天啟之歲有門戶宦官,崇禎之歲有門戶宰相,弘光之歲有門戶天子。”{43}真是剴切之言。張岱冷眼旁觀數十年,對朋黨的研究尤為深刻,感情也尤為激烈。他認為“朋黨諸君子,推其私心,只要官做,則又千方百計裝點不要官做,故別其路曰門戶,集其人曰‘線索’,傳其書曰‘衣缽’,美其號曰‘聲氣’,竊其名曰‘道學’。非門戶之人,廉者不廉,介者不介;是門戶之人,貪者不貪,酷者不酷,奸者不奸,惡者不惡。”{44}張岱憤怒地斥罵魏忠賢:迫害忠良,“賤之如囚徒”,“輕之如狗 ”,“撲滅如蚊虻”的殘酷罪行,切齒譴責魏黨余孽馬士英、阮大鋮禍國殃民:“徒事貪淫,不思恢復,有韓侂胄之嗜欲,而無其志氣;有意偷安,不能留戀,有賈似道之荒淫,而無其福德;自立城府,斥逐言官,有李林甫之蒙蔽,而無其智謀。”的罪行,{45}恨不得立斬奸佞,生祭弘光。張岱認為作為朋黨之一的東林黨,盡管以“聲氣”、“道學”相標榜,其實質仍是結黨營私,以我劃線,排斥異己,與魏黨沒有兩樣,為此,張岱也予以痛斥。當時有些“大老”,對于《石匱書》“不擁戴東林”頗有異議,張岱“心殊不服”,表示決不改變自己的觀點:“吾臂可斷,決不敢徇私情也。”{46}態度之堅決凜然不可侵犯。認為作為一個史學家,如果對這種原則問題“一味模糊,不為分別”,則“其書可燒也。”{47}尤其是“今仍當東林敗國亡家之后,流毒昭然,猶欲使作史者曲筆拗筆,仍欲擁戴東林,”{48}更使張岱痛心和寒心。張岱痛斥否定東林黨,并不是站在某一黨某一派的立場,也不是憑個人的感情,而是著眼于總結明王朝滅亡教訓的基點上,是當時士流“擁戴東林”流毒很深的情勢之下。由于對朋黨深惡痛絕,攻之不遺余力,對東林黨的評價不免帶有偏激情緒。但張岱并沒有把東林黨人一概罵倒,而是采取具體分析,對東林黨“首事”諸君子深表敬佩,稱其“光明磊落,出處昭然”,“砥礪廉隅,維系風教”{49},痛惜楊漣左光斗等“除惡未盡,反受其害”的歷史教訓。這正顯示了張岱遠見卓識的史識,遠比同時代和稍后的一些史家高明。明代自萬歷以后,黨爭激烈,延續了七八十年,流播所及,文化藝術也深受其影響。明末文壇紛呈,或宗秦漢:推崇本朝王(世貞)李(攀龍);或宗唐宋,推尊王(慎中)唐(順之)歸(有光)茅(坤);或宗公安三袁,或宗竟陵鐘譚。互相評論,氣氛熱烈,這既是一種正常的競爭,促進了思想學術和文學藝術的繁榮,但又夾雜著很深的門戶之見和宗派情緒。張岱主張對各種流派采取分析態度,客觀地權衡其成敗得失。“王李自成為王李,鐘譚自其為鐘譚,今之作者亦自其為今之作者。何必罵?亦何必不罵?蚊呶蠅喧,竟成何益哉!”{50}罵一派,捧一派,不利于各派之間取長補短,推動整個學術和藝術的發展。
其次是八股誤國。張岱是八股科舉的受害者,對八股科舉制度的危害感受特別深刻,深感八股制度腐朽、摧殘扼殺人才,“有人于此,一習八股,則心不得不細,氣不得不卑,眼界不得不小,意味不得不酸,形狀不得不寒,肚腸不得不腐。”嚴重貽誤國家人才的選拔,“舉子應試,原無大抱負,止以呫嗶之學迎合主司。即有大經濟、大學問之人,每科之中不無一二,而其余入彀之輩,非日暮窮途,奄奄待盡之輩,則書生文弱,少不更事之人。以之濟世利民,安邦定國,則亦奚賴焉?”一針見血地指出明代統治者以八股取士的目的,是“以鏤刻學究之肝腸,亦用以消磨豪杰之志氣者也。”統治者以坑害無數讀書人開始。到頭來卻危害了國家:“高皇帝之誤人猶小,其所以自誤甚大矣!”為此破天荒地喊出:“八股一日不廢,則天下一日猶不得太平也!”{51}可惜,張岱的這個主意,沒人采取,中國廢除八股科舉整整晚了200多年。
張岱雖不是軍事家,但他從總結明亡經驗教訓出發,十分關注明末軍事斗爭形勢和勝敗的原因。《石匱書》的評論中多處提到。如:“我明論功,稍有不勝,則酷罰隨之,……成功難,而獲罪易,此介胄之士所以枕戈而嘆也。我明之武功不振,卒致滅亡,豈不職是故哉!”{52}張岱認為“勝敗乃兵家常事”,關鍵是要分析勝敗的原因:“邊塞之臣至我明屈抑極矣,將士身蒞戎馬,兵餉步伐無一事不受人掣肘,幸而勝則歸功帷幄,不幸而敗則斧锧隨之。”{53}萬歷十八年(1590)明神宗朱翊鉤接到陜西巡撫趙可懷奏報軍情的奏疏,與申時行討論時說:“近時督撫等官,平時把將官輕賤凌虐,牽制掣肘,不得展開,有事卻才用他。且如今各邊有些功勞,督撫官有升賞,都認做自己的功。及至失事,便推與將官及小武官,虛文搪塞。”這就說明當時邊防的積弊,文臣出身的總督、巡撫不但凌虐武官,而且功勞據為己有,過錯推給下級官吏。如此,豈有不敗之理。為此,這種情況往往導致:一、在朝廷尋找靠山:“我朝勛業之臣,非有所主,即有所附,……如使上無所主,下無所附,雖功如于少保,勇如戚繼光,皆不得上沾五等之爵?而他可知矣!……世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于外者!”{54}二、臨時敗逃或投降:“今之大將,身在戰場,先將此頭安頓在家,是以非敗即逃。”{55}如此,深刻說明了明末軍事失敗的原因。
(三)、嚴謹的編撰體例與嫻熟的語言技巧
《石匱書》在編寫體例上繼承了《史記》《漢書》等正史紀傳體的記敘體例,但又有發展。《石匱書》共209卷,包括本紀、表、志、世家、列傳五大部分。其中志的設置,有《天文志》、《地理志》、《禮樂志》、《科目志》、《百官志》、《河渠志》、《刑名志》、《兵革志》、《錢刀志》、馬政志》、《歷法志》、《鹽莢志》、《漕運志》、《藝文志》等,名目齊備,記載廣泛,有俾實用,而且能夠突出明代政治、經濟制度上的特點。如《河渠志》中,張岱認為潘季馴的治黃理論“治黃在循故道,治漕河在沿舊制”值得稱道:“循河故道束而湍之,使水疾沙刷無留行,而又近為縷隄,縷隄之外後為遙隄,使水益淺遠,以不至旁決,蓋嘉靖、隆(慶)萬(歷)之間,季馴四治河,河皆治。”明代南方經濟發達,“陸之運費,海之運險,淮河為宜”,漕運便成為國家政治、經濟生活中十分突出的問題,故又單獨列《漕運志》。張岱肯定“國家漕政易民運為轉搬,易轉搬為直達,今而備矣!”{56}又在《兵革志》中認為嘉靖年間裁革驛遞,崇禎年間裁革墩軍,導致“我明流寇之橫,起于裁驛遞,我明邊陲之壞起于革墩軍”,因為“墩軍之邏迾邊墻,探聽風鶴,偵候烽火,以慎邊兵,關系尚小;惟有墩軍之住家于各墩也,與口虜最近,墩軍畜牧,其雞豚、酒、烙餅,以與口虜貿易,口虜多來飲食之。”“墩軍有婦女,間與口虜私通”,為此消息十分靈通:有時也讓口虜暗傳假情報,讓對方中計。有些大臣輕議節省,乃壞萬里長城,導致明末軍事失利。所有這些志的創立,都能抓住明代不同于其他各朝的特點,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大量資料。在這點上,只有查繼佐的《罪惟錄》差可與之相比,王鴻緒的《明史稿》、傅維麟的《明書》和清官修《明史》則遠遜于他。在列傳部分,既有本傳,又充分利用了類傳的形式,把許多人物,按其不同特點,分門別類的組織到各個類傳中,如《循吏》、《獨行》、《義人》、《儒林》、《文苑》、《妙藝》、《方技》、《隱逸》、《名醫》、《宦者》、《開國死事》、《死國諸臣》、《靖難勛臣》、《郊阯死事》、《南巡死諫諸臣》、《門戶》等等,分類很細,便于尋檢,人們翻閱目錄,便可一目了然。《石匱書后集》實為55卷,是為續《石匱書》而作,以紀傳體形式記敘崇禎朝和南明史事。人物列傳既有本傳,也有類傳。在類傳的組合方式上,因傳主同時或同事或合或附,如《流寇死者列傳》、《甲申死難列傳》、《勛戚殉難列傳》、《鄉紳死義列傳》、《乙酉殉難列傳》、《江南死義列傳》、《丙戌殉難列傳》、《中原群盜列傳》等等,既簡易省筆墨,又不致漏載,可謂深得史法剪裁之妙,既反映了明末社會動蕩,又表現了強烈的愛國精神。前后集成書雖相隔多年,其編寫體例仍前后貫通,且后集在前集基礎上又有發展。張岱還在本傳和類傳的前面或后面,往往寫有總論或附論,通過這些評論,發表個人對有關歷史人物或事件的見識。而這些史論既反映了他的史學思想,同時又表達了他的政治觀點,表現了他在史著編纂上不僅具有卓越的史識,而且還有相當高超的史才。
張岱《石匱書》和同時代的其他明史比較,最顯著的特點是文人修史。作為晚明的一位“絕代散文家”,以文章作手來寫史,文筆優美自然。張岱的人物傳記力求真實地再現人物的生平事跡、精神面貌、性格特征,堅持以真人真事的描寫原則,反對不顧事實,為尊者諱,為親者諱,隱惡揚善,諛詞虛美。“只求不失其本面、真面,笑啼之半面”,{57}刻劃人物時,既講究筆墨簡練,又要細致入微,抓住人物本質的傳神的細節,生動地描寫人物性格的特征與精神面貌。他十分推崇《史記》筆法,“太史公其得意諸傳,皆以無意得之,不茍襲一字,不輕下一筆,銀鉤鐵勒,簡練之手,出以生澀。至其論贊,則淡淡數語,非頰上三毛,則睛中一畫,墨汁斗許,亦安將所用之也。”{58}張岱的人物列傳中,《文苑列傳》《妙藝列傳》寫得最為成功。王世貞,張岱曾批評他“弇州高抬眼、闊開口、飽蘸筆,眼前腕下,實實有非我作史、更有誰作之見橫據胸中,史遂不能果作,而傳不能佳,是皆其能為史之一念有以誤之也。”{59}但在列傳中,通過三五件小事,真實再現了王世貞的生平事跡、道德文才:“兵部郎楊繼盛論劾嵩下獄,世貞納橐-;繼盛妻訟夫冤,世貞為草疏;繼盛棄西市,世貞往哭收斂之。”王世貞在青州任上擒盜,“山東諸公見其精嚴練事,發奸摘伏如神明,大加嘆服,聲聞京師。”父死獄論死,世貞與弟叩闕請代,日囚服跪道旁遮諸柄人;父死,隆慶元年赴闕訟冤,得復父官。后出任浙江參政,使吳興三郡,得減漕糧15萬。張居正與王世貞為同年友,欲引世貞,王世貞婉言拒絕。以上表現了王世貞傲岸剛正不屈的品質和性格。又稱揚其“異才博學,橫絕一時,所薈獵子、史、百氏,皆以意熔煉,翕然為一家,古今著述之富,亡踰也。其詩使事構體,……要歸之元氣坱北大海渟泓,中無短釘蹇促,饞刻深險之態。”稱頌其“后生初學,得世貞一言品題,一面傾吐,則或希聲傳影,轉相引重。”{60}肯定了他的才學和當時的影響。又如楚王護國將軍華堞,字用章,乙酉南都失守后,間道奔杭謁見潞王,呈說守城之計,針對潞王顧慮,以利害多方面勸諫。當潞王始終不覺悟時,張岱通過華堞的言行:“出,嘆曰:‘環觀古事,有諸王以國奉人,而得長世者哉?有可為之勢,顧自棄此國仇,何足與論事?’拂袖起裂冠帶,擲地下,易缞麻,誓曰:‘不復中原,以此見先帝。’旁觀者皆為涕泣,王果然降清。”{61}既凸現了華堞剛勇、機智和盡忠于朱明王朝的精神品格,也表現了潞王的軟弱怕死,取得了一箭雙雕的效果。作者未置一詞褒貶,其傾向則已顯于言外。如描寫盧象昇為國捐軀,戰死沙場,敵退后,軍民在亂尸中找到他的遺體;“左顱后胸刀痕深寸許,身中四箭,凝血猶漬麻衣上。設祭哭,軍民雨泣。”{62}僅用26字,英雄浴血奮戰之形象及軍民愛戴之情狀躍然紙上。張岱非常重視廣泛閱讀古今圖書,“每于正史,世紀之外,拾遺補闕,得一語焉,則全傳為之生動;得一事焉,則全史為之活現。”{63}如在《曹文昭賀人龍列傳》中描寫曹文昭之勇:“一日,賊據平涼山谷,數萬余入,人莫敢近。文昭提兵從城外過,如翰于城譙設酒款文昭曰:‘賊遍山谷,意在平涼,將軍可坐視不救乎?’文昭掀髯暢飲,盡酒一斗許,酌一卮于席末曰:‘我殺賊歸,飲此酒當未寒。’乃馬上呼麾下士,直沖而上。但聞婦女兒稚號泣,聲震山谷,血光射天,烈日慘淡。賊奔潰,追逐三十里而返。到城譙下馬,浴血而立,乃解甲取水盥滌,坐席復飲,卮中酒果未寒也。”{64}這里明顯借鑒了《三國志通俗演義》“溫酒斬華雄”的筆法,烘托了曹文昭之勇武。又如寫陶仰用驍勇善戰,當大敵堅不可動,張岱弓用了軍中呼為“鐵籬笆”{65}的綽號稱之,確實得到了“得一語焉,則全傳為之生動”的藝術效果。
向來撰寫史傳,評論人物的語言講究古奧莊重,張岱推崇朱元璋的“明達”理論:“昔我大祖以馬上讀書,其所造詣,則不問可知矣。其授旨詞臣,但取明達,勿事棘艱。……間有文人才士,或亦艱棘其詞,而浮華艷語,稍用吟咀,味同嚼蠟矣。”{66}如《石匱書》卷196《逆黨列傳總論》對于“逆黨”的議論,從時令季節變幻說起,再說到孟嘗君去相位、復相位的不同經歷,說明“富貴多士,貧賤寡交”的道理。又譬之如超市:“旦側肩,爭門而入,日暮之后……掉臂而不顧,……所期物忘其中也。”以人情物理,娓娓而談,說明魏忠賢得勢時的氣焰囂張,依附者眾多,連朱由檢“在信邸時亦稱頌上公,疏凡三上。”對于依附于魏閹的分析妥貼入理。又如稱為“五虎”、“五彪”、“動搖中宮”、“傾心贊導”、“頌侯”、“建祠”“反復”和“另傳”的取名也很形象富有藝術。又如《科目志》的評論,張岱從具體事實出發,提出:“我明制科自洪武辛亥(1371)至崇禎癸未(1643),凡八十八科,為年二百八十(系七十)有二,其間以舉業起家著名當世者,每科不過數人,而強半又以帖括見收,終日學究,及問其為大節義、大經濟、大學問之人,指又不能多屈矣”,從而得出“蓋天地生才之難,朝廷得才不易,其相厄如此”的結論,希望有關官員“凡職司選舉者,不當失公失慎,暗中摸索,以求不負朝廷,不負天地乎!”然后指出科場流弊頻仍:“為錢神所奪者什之三,為豪貴所奪者什之五,以剩下寥寥額數分惠貧窮力學之人。主司又未必具眼。取未必得人,乃盲收瞎錄,間或私通關節,借重一二知名人士點綴榜中,以塗世人耳目。”為此造成“凡宿學高才負囊擔簦陪伴新人,一番勞碌,三年辛苦,又撇之東洋大海矣!世間公道人心止仗此一絲以系漢九鼎,乃復紊亂若此,又安望場屋得人以救茲禍亂哉!”不可估量的影響,擺事實,講道理,理從事中引出,合情合理,無絲毫講大道理,憑空發議論之感,具有充分的說服力。似乎是寫隨筆小品,以通俗的文字為基礎,大膽引進口語、俗語,有時方言、俚語也不顧忌,把通俗化推向史著這一莊嚴的領域。官修的“二十四史”很難找到這樣淺易明快的文字,這是史學語言的大革新。類傳中的總論和紀傳中的附論大多如此,簡潔、明達,詞語貼切生動。如評論崇禎皇帝:“先帝用人太驟,殺人太驟。一言合,則欲加諸膝;一言不合,則欲墮諸淵。以故侍從之臣,止有唯唯諾諾,如鸚鵡學語,隨聲附和己耳。則是先帝立賢無方,天下之人無所不用,乃至危急存亡之秋,并無一人為之分憂宣力。從來孤立無助之主,又莫我先帝若矣。‘諸臣誤朕’一語,傷心之言。后人聞之,真如望帝化鵑,鮮血在口,千秋萬世,決不能乾也。”{67}淺顯暢達,加之多用短句,簡明活潑,讀之瑯瑯上口。
誠然:作為史學家的張岱是無法跨越時代和階級立場限制的。如封建正統的思想,對待農民軍的觀點,取材也圃于聞見,失于考證,如袁崇煥被冤殺一案的記載,認為“盡發其通敵奸狀,並言其接濟寇糧,鑿鑿有據。”{68}誤記為有罪該殺。《石匱書后集》中有目無文的列傳競達8卷之多,此外,書中也有些荒誕迷信的記載,《石匱書》卷115《劉大夏列傳》評論說:“鬼神之事,誠也有之。”但從明末清初諸多的野史,眾多的史學家的背景而言,張岱的史著及其顯示的史德、史識、史才,確實是一位杰出的史學家,隨著《石匱書》影印出版,肯定會引起更多人的重視。
注釋
①《續修四庫全書》本據南京圖書館藏稿本(存209卷)影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②《征修明史檄》《瑯嬛文集》岳麓書社1985年版。
③《石匱書自序》(同上)
④《石匱書自序》(同上)
{5}《瑯嬛文集》卷3《征修明史檄》
{6}指焦芳續修的《孝宗實錄》
{7}張居正,曾續修《世宗實錄》及《穆宗實錄》
{8}即楊士奇修《太宗實錄》
{9}即董玘修《武宗實錄》
{10}《瑯嬛文集·夢憶序》
{11}《瑯嬛文集》卷1《石匱書自序》
{12}《瑯嬛文集》卷3《與周戩伯》
{13}《瑯嬛文集》卷3《與李硯翁》
{14}《瑯嬛文集》卷3《與周戩伯》
{15}《瑯嬛文集》卷3《與周戩伯》
{16}《瑯嬛文集》卷5《自為墓志銘》
{17}《石匱書》卷210
{18}《石匱書后集》卷23《鄉紳死義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
{19}《石匱書后集》卷38
{20}《石匱書》卷91《李賢列傳》
{21}《瑯嬛文集》卷1《越絕詩小序》
{22}《石匱書后集》卷9
{23}《張岱詩文集》《張子詩秕·項王祠二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24}劉知幾《史通·直書》浦起龍《史通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25}《瑯嬛文集》卷1《石匱書自序》
{26}《瑯嬛文集》卷3《與李硯翁》
{27}《石匱書·高皇帝本紀》
{28}《石匱書·成祖本紀》
{29}《石匱書后集》卷63《盜賊列傳》
{30}同上
{31}《石匱書后集》卷5《總論》
{32}《石匱書后集》卷32《凌駉列傳》
{33}《石匱書后集》卷34《江南死義列傳》
{34}《石匱書后集》卷35《夏之旭、滿之章、何光顯列傳》
{35}《石匱書后集》卷49《兩廣死義列傳》評論
{36}《石匱書后集》卷48
{37}《石匱書》卷13《神宗本紀》
{38}《石匱書》卷14《光宗本紀》
{39}《石匱書》卷15《熹宗本紀》
{40}《石匱書后集》卷61《宦者列傳》
{41}《石匱書后集》卷1《烈帝本紀》
{42}《石匱書》卷185《門戶列傳總論》
{43}《石匱書后集》卷32《乙酉殉難列傳總論》
{44}《石匱書》卷185《門戶列傳總論》
{45}《石匱書后集》卷48
{46}《瑯嬛文集》卷3《與李硯翁》
{47}同上
{48}同上
{49}《石匱書》卷186
{50}《石匱書》卷202《文苑列傳》下
{51}《石匱書》卷27《科目志總論》
{52}《石匱書》卷174《魏學魯、葉夢雄列傳》
{53}《石匱書》卷138《馬昊、劉天和、陳九疇列傳》
{54}《石匱書》卷144《翟鵬、毛伯溫、汪文盛列傳》
{55}《石匱書》卷190《熊廷弼、王化貞列傳》
{56}《石匱書》卷36《漕運志》
{57}《瑯嬛文集》卷3《家傳》
{58}《瑯嬛文集》卷1《石匱書自序》
{59}《瑯嬛文集》卷1《石匱書自序》
{60}《石匱書》卷202《文苑列傳》上
{61}《石匱書后集》卷5《明末五王世家》
{62}《石匱書后集》卷15《盧象昇列傳》
{63}《瑯嬛文集》卷1《史闕》序
{64}《石匱書后集》卷18
{65}《石匱書后集》卷53
{66}《石匱書·文苑列傳總論》
{67}《石匱書后集》卷1《烈帝本紀》
{68}《石匱書后集》卷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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