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柴短缺引發能源危機
盡管早在9世紀就有英格蘭修道士燃煤取暖的記錄,但在17世紀之前,大部分英國人對煤炭并無興趣。他們之所以不愿選擇這種帶有煙霧和臭味的黑色可燃物,是因為英國有足夠廣袤的林地,而且“森林中有通道、獸穴、紅色和棕色的鹿,還有野豬和野牛,他們就在倫敦城外”。無論在皇室的壁爐還是民間的冶鐵作坊,木材都是最受寵的燃料。
但是,隨后一個世紀的新局面使英國人不得不開始尋找木材的代用品。城市人口的迅速增加,使建筑、取暖、家裝和手工業等各領域的木材需求隨之猛漲。而歐洲小冰期(Little Ice Age)的降臨,又使得英國的冬季格外寒冷和漫長。學者魯道夫•呂貝爾特估計,這一時期的倫敦取暖,可能耗去了這個人口大城三分之二以上的能源供給。
制造業也耗能不菲。15世紀流行于英倫的鼓風煉鐵爐是以木炭為燃料的,一家煉鐵廠每年要消耗掉400平方英里以上的森林。按照史學家約翰•奈夫的說法,在伊麗莎白時期的倫敦,2000貨車的木頭只夠釀酒業一年的燃料。到了詹姆斯一世時期,一個玻璃作坊一年則需要4000車。另外,“海軍同樣需要木材制造軍艦”,而且用料講究,用量巨大。在約翰•奈夫看來,“17世紀是一個能源危機時期”。
森林的大量砍伐,使英國生產和生活都受制于能源供給的短缺。1500-1630年間,劈柴價格漲了7倍,而同期物價只不過漲了3倍。在部分地區,木材成了奢侈品,甚至出現了“一般老百姓都不敢舉火”的情況,凍死人的例子也不鮮見。但是即便如此,英國上流社會也沒有下決心改用煤炭。1578年,伊麗莎白女王聲稱她對煤煙的味道“感到無比傷心和苦惱”,要求倫敦制造商完全用木柴做燃料。許多酒廠、面包房和上流家庭也拒絕用煤,因為煤把食品和酒的味道“改變和毀壞了”。
不過,能源危機很難使貴族繼續保持矜持。1662年,皇家學會成員約翰•伊夫林痛斥產業界對森林肆意需索,不僅“砍倒,而且是掠奪、砍光,直至徹底根絕我們最節儉的祖先留下來的這許多寶貴的樹木和森林”。更痛心的是,四年后,倫敦上萬棟建筑毀于大火,災后重建所需木料,竟然全部要依賴進口了。因燃料價格上漲而苦不堪言的產業界和普通百姓也普遍感到不滿。正如史學家查理斯•威爾遜所說的,“木材的短缺在17世紀達到了引起民族危機的程度”。
煤炭成為制造業靈魂
燃料匱乏迫使英國社會接納了被稱為“海煤”(sea coal)的煤炭。國王詹姆斯一世允許煤炭進入皇家圣地威斯敏斯特,并敦促富人接受煤炭。英國革命期間,煤炭運銷受到影響。原本厭惡煤炭的貴婦人“幾乎哭泣著叫道,上帝會賜給我們海煤嗎……我們現在多么需要它們。”
對于此時的英國人來說,煤炭已變得不可或缺,以至于當1652年英國與荷蘭交惡、運煤航線受到荷蘭與丹麥聯合封鎖時,倫敦煤價立刻就上漲了兩倍半,“酒店廚師無法做菜,啤酒廠不得不停工,窮人怨聲載道,要求燃料的凄慘呼聲不絕于耳”。1738年,一位來自法國的參觀者發現,煤炭已逐漸取代木材和木炭,成為“英國制造業的靈魂”。包括“玻璃制造人、啤酒釀造人、釀酒人、制糖人、肥皂制造人、鐵匠、染匠、制磚匠、燒制石灰人、鑄造人、布匹印染人”等從業者因為與煤炭利益相關,當年曾聯名向議會請愿,要求禁止煤價過度上漲。
木材匱乏引發的能源危機,及其引發的能源結構調整,是英國經濟史的重大轉折。它促使英國產業界實行自我變革,以適應有煤無炭的局面。一貫熱衷于航海和經商的盎格魯-薩克遜民族,由此開始了整體性自我塑形的工業化進程。學者邱建群認為,這個轉折極為重要,因為在煤炭代替木材之后,英國避免了兩種極具災變意義的可能,一是因過度開發森林而引發生態災難,二是因燃料缺乏造成經濟停滯和社會動亂。
礦業、冶鐵業和機器制造業最先感受到能源結構巨變的影響,其中尤以冶鐵業為甚。直至18世紀下半葉,木炭還是英國生鐵冶煉的主要燃料。但隨著木柴資源日趨匱乏,缺乏燃料,英國三分之二的鐵條都是從瑞典和俄國高價進口的。冶鐵是戰略產業,英國人不希望鐵的供應鏈條掌握在他人手里。在官方支持和木炭成本的壓力下,煤炭開始以更多更具效率的方式投入冶鐵作坊的熔爐。
至18世紀末,英國已成為大量出口生鐵的世界制鐵大國。“鐵器熱”(iron mania)也隨之出現,“從工廠的機器、機座到建筑行業的橋、柱子、欄桿、大門、管道以至纜繩、家具甚至某些人的棺材都用鐵來制造”。煤顯然對此貢獻至偉,因為按照學者萊格里(A. E. Wrigley)的說法,這一時期的“每年用煤量如果換成木頭,那英國的森林面積就要比實際面積再多出幾百萬英畝才夠”。早就有志于爭霸歐洲乃至全球的英國人終于擺脫了金屬約束,具有戰略意義的近代冶金業由此建立。
繼木材在英國能源體系重構的過程被邊緣化之后,水力也作為傳統能源,開始逐步退居工業舞臺的邊緣。盡管英國水力資源豐富,但卻是農業社會能源系統的一部分,“與其是城市體系的一部分,不如說是農村體系的一部分”。其能量分布不但受制于地理和地形,而且有著隨季節或榮或枯的劣勢,無法與城市的勞動力、工廠和交通設施拼成現代工業體制。正如學者E.霍爾斯鮑姆所說,“要創造一種擺脫這些束縛的英國經濟,需要一種全新的能源作為動力,即煤炭燃燒轉化成的蒸汽動力”。
煤炭向動能的革命性轉化
從18世紀下半葉開始,蒸汽動力和設備開始應用于生產領域。與其說這是瓦特的功勞,不如說是煤炭的勛業。因為正是后者方便運輸、熱效率更高的特有屬性,使這種新設備得以被任何一家工廠或礦山用作動力,而不需要在選址設廠時必須靠近木材產地或河邊。學者杰里•本特利認為,“如果沒有采煤的簡易手段,當時的經濟就不可能支持不斷擴大的鐵器制造和蒸汽機的應用,而這兩項產業在英國工業化進程中至關重要”。
由于生產和生活領域的燃料需求都在從木材、水力向煤炭轉移,煤礦開采和運輸領域的技術革新隨之起步。而鋼鐵冶煉和動力領域的進展,無疑是礦業領域機器化的主要推力。采煤和抽水作業,都開始逐步減少或擺脫人力,改用更有效率的鐵制機械。煤礦業一時間成為英國工業革命期間的最大產業。《英國工人運動狀況》的作者恩格斯甚至注意到,礦工是英國工人群體中規模最大的一群。事實上,也正是這一批人,在英國從工業革命走向制度革命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煤炭的廣泛應用和煤礦業的擴張,也催生了貨運和交通業的擴張和改進。時人查爾斯•威爾遜描述說,“在每一個大煤礦的周圍,居民前來運輸他們自己所需要的燃料。在英格蘭中部,蘭開夏和約克郡,成百上千的人靠每天用一半的時間來運煤為生。村莊和規模相當的市鎮由馱馬運煤,沃里克郡的煤礦供應考文垂的煤炭,或諾丁漢郡和德比郡的煤礦供應萊斯特,就是這樣運輸的”。
不久之后,斯蒂芬孫的火車機車成為英國交通業的寵兒,他發明這種新的運輸工具的初衷,就是把煤炭更多、更快地運送到更遠的地方。由于水運更為便宜,運煤的有帆駁船一時間成為泰晤士河上噸位最大、數量最多的船只。運河也被視為煤炭的主要運力。通過增修和拓展,大大小小的運河將英國全境城鄉連接了起來。從塞文河架起第一座鐵橋開始,鐵制橋梁和鐵甲船相繼在全國各大水域出現,數量多得甚至連地方官都被迫簡化了原本隆重得多的剪彩。
與此同時,英國人的生產組織形式和生活方式也隨著煤炭的廣泛使用而逐步改變。煤炭蒸餾產生的煤氣,代替動物油脂和蠟燭成為新的照明手段。一些苦于照明不足而無法擴大生產的企業主,借助著亮度更高的煤氣燈,不但延長了工人的夜間勞動時間,發明了三班倒的工作模式,而且擴大了車間規模,機器設備和工人員額都大大增加。煤氣還通過生鐵鑄造的管道,成為倫敦等大城市街道上的照明光源。英國人夜生活的時間和種類由此開始增加,“以煤油路燈為主的公共照明,使消費主義和新興工業化開始更多地統領黑夜”。煤炭是黑色的,卻最終點亮了工業時代的黎明。
學者菲利斯•戴恩和羅伯特•B•馬克斯的話,或許是英國從能源危機到工業革命的歷史轉折的最好注釋。前者認為,能源危機和英國人化“危”為“機”的做法,“把一個以木柴和水利為基礎的英國,變成了以煤炭和鐵為基礎的英國”。后者則歸納說,英國在熱能和機械能領域的決然轉軌,“不僅完全改變了英國,而且完全改變了世界”。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