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掛手雷的將軍
喬 良
二十世紀是美國的戰爭世紀,沒有哪個國家,打過美國人那么多仗,所以也沒有哪個國家,有美國那么多名將。從一戰時的潘興,到二戰時的艾森豪威爾、巴頓、麥克阿瑟、尼米茨,再到海灣戰爭時的施瓦茨科普夫,可謂名將如林。
但稍微細翻一下戰史,這些名將,大都是時勢造出來的英雄。其戰功多半憑借的是美國強大的工業科技和雄厚的資源資本力量,重錘砸核桃,以強擊弱而已,了無懸念。而憑借高超過人的指揮藝術,力挽狂瀾,創造戰場乃至戰爭奇跡者并不多。
但我以為,在美軍眾多的名將中,有兩個人的戰史地位被低估了。一個是機緣巧合,代替哈爾西指揮了扭轉乾坤的中途島大海戰,由此改變太平洋戰局,也改變了二戰進程的斯普魯恩斯。另一位,就是本文要說的——馬修·李奇微。對前者,我會另文專述,這里只談李奇微。
比起巴頓、麥克阿瑟、艾森豪威爾這些常人耳熟能詳的名字來,李奇微三個字并非如雷貫耳,但卻是中國軍人格外需要記住的名字。因為此公是朝鮮戰爭中唯一給我軍留下痛苦記憶的美軍指揮官,也是唯一被彭德懷稱為最值得重視也最值得尊重的對手。
讓心高氣傲的彭大將軍如此看重,此人必不同凡響。
與大多數美國陸軍將領一樣,此公也是18歲進的西點軍校。與大多數美國陸軍將領不一樣的,是此公擔任過西點橄欖球隊隊長,并且還同時兼任校冰球隊主力。再把美式橄欖球當國球的美國人眼里,這可是大出風頭的角色。由此可知此公的身體素質一定一流壯碩的了得。不過,公牛般的體格雖然為他日后在戰場上玩兒命奔波提供了充分的體力和精力,卻并非一個西點軍校生日后成為名將的必要條件。事實也如此。李奇微并沒由于這些特長在軍隊中得到特別的擢拔。相反,他直到四十七歲時,才做為一名準將遠征歐陸,踏上二戰的生死場。也大器晚成地踏上了自己的名將之路。
從某種意義上說,二戰中的美國陸軍名將大多出自麥克阿瑟門下。馬歇爾,艾森豪威爾,布萊德雷,袞袞諸公,都與麥克阿瑟有這樣那樣的淵源。這是因為麥克阿瑟剛剛年屆不惑,就當上了西點軍校校長,這使他成了西點史上最年輕的校長,也使他盡管與馬歇爾,艾森豪威爾等人年齡相仿或稍長幾歲,卻在軍階上高出這些人一大截。因為那時的馬歇爾只不過是西點的一名普通教官,而艾森豪威爾則干脆就是為麥氏拎包的副官。或許正是這個原因,讓麥氏在美國陸軍中一覽眾山小,如入無人之境,狂妄得不知所以。直到最后栽了大跟頭,也至死沒一星半點自我反省精神,還自認為自己是“老兵永遠不會死”。
與以上諸公相比,李奇微與麥氏的淵源更深,盡管他一生都不喜歡他的這位校長,不喜歡這位大人物渾身上下透出的虛榮和驕矜之氣。但他卻像麥氏一樣,深諳一位戰場指揮官的演技,甚至LOGO的重要性。所以,當他接任車禍身亡的第八集團軍司令官沃克的職務,向他的老長官麥克阿瑟報到之后,一踏上朝鮮的土地,就立刻在自己的右肩上引人注目地掛上了一枚檸檬手榴彈。以此為招牌,把自己與所有的將軍,包括與喜歡叼一支玉米芯煙斗的麥克阿瑟區別開來。雖然此舉看上去有點兒造作,并也確曾讓時人有所非議,但此舉卻贏得了美國大兵們的喜歡和敬意。因為他們覺得這位司令官像是上戰場來打仗的,與派頭十足只擅長視察戰場的麥克阿瑟形成了鮮明的比照。
李奇微接長美第8集團軍時,美韓及聯合國軍士氣之低落,讓他大吃一驚。此時的他立刻意識到,被志愿軍打懵了的美軍急需一針強心劑。于是他便乘坐一架雙座飛機幾次飛臨戰場上空觀察戰況,甚至在情況不明的地域冒險著陸。此舉與其說是為了掌握敵情,不如說是為了激勵士氣。而這一招當真管用,確實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剎住了彌漫在美國大兵中的頹敗情緒。讓士兵記住你,讓一支部隊打上指揮官個人鮮明的個性印記,這是一個成功的戰場指揮官獲得成功的秘訣之一。而一個不能用自己的個性去影響一支部隊的指揮官,一定不稱職。
李奇微后來的表現更證明了,他對于朝鮮戰場上的美軍來說,其作用可不僅僅是一支強心劑。有人評價說,是李奇微挽救了朝戰中的美軍,也順便挽救了李承晚政權。歷史地看,此話并不為過。
隨便翻翻戰史,大多數所謂名將取得的勝利,都是要么靠士兵的生命,要么靠猛烈的炮火堆出來的。因為大多數將領都只會使蠻勁,很少有人靠腦子打仗。而李奇微卻是個不光用腦子,更是用心打仗的人。試想一下,如果不是李奇微徹夜不眠地翻看前任留下的戰況戰報,你就是把麥克阿瑟和沃克,再把后來的范弗里特加在一起,也未必會發現志愿軍的作戰規律——也是志愿軍的軟肋——“禮拜攻勢”。而正是這一發現,加上他隨即發明的“磁石戰術”,由此把敵對雙方帶入了漫長的“拉鋸戰”,也使戰爭從三八線開始,又重新回到三八線上,讓戰爭的指針復歸零位。
真正出色的戰場指揮官,就是善于發現對手的弱點和行動規律,并找出辦法戰而勝之的人。李奇微雖然未能戰勝中國人民志愿軍,但起碼扭轉了戰爭一邊倒的局面。沒有李奇微,美軍不可能把停火線定格在北緯三十八度線,甚至還可能最終放棄美國在朝鮮半島的存在。而如此這般,整個二十世紀的歷史就將重寫。
那么,為什么是李奇微而不是其他哪個在二戰中嶄露頭角的將軍做到了這一點?這與機遇當然分不開。如果不是李奇微與他的美空降82師在諾曼底表現出色,他就不會從龐大的陸軍將領群中脫穎而出,在戰后越過許多同儕迅速躥升至美國陸軍副參謀長,而他也就不會在沃克將軍意外身亡后進入美軍參聯會的視野,成為最佳接替人選。
如果說“機遇總是垂青有準備的頭腦”這句話放之四海而皆準,李奇微則是個為一切可能的機遇都做好了準備的人。這從他在自己的戰地指揮部墻上掛著的一副座右銘中即可看出:一個司令官唯一不可饒恕的錯誤,就是被敵人打了個措手不及。這句話既可以理解為是對自己的老上司麥克阿瑟的嘲諷,也可以理解為是李氏對自己的自勉。把這句話反過來理解,就是一個指揮官要想不犯被敵人打得措手不及的錯誤,就一定要隨時做好準備。
李奇微的準備是從他當參謀軍官時就開始了的,而他的成功再次證明了一位戰地指揮官精通參謀業務是何等重要。精通地圖,熟悉戰報,從地圖和戰報中尋找對手的弱點和軟肋,并隨之找到克敵制勝的路徑和辦法,這是每個出色的參謀軍官都夢寐以求的目標。而這樣的參謀軍官一旦成為戰場指揮官,他的專業素養就可能被他所獲得的戰場權力淋漓盡致地激發出來。
李奇微是參謀出身的指揮官的典型。這類軍官往往比純粹帶兵出身的指揮官有更敏銳的觀察,更縝密的思考和更細致的分析。這類軍官的弱點可能會是缺乏決斷力,但一旦能夠克服或者壓根就沒有這種弱點的話,這類軍官將比其他出身的軍官更能創造戰場奇跡。如曼施坦因,又如華西列夫斯基。
中國人民志愿軍在極為原始的后勤保障情況下,橫掃三千里江山,把美韓軍隊從鴨綠江一路掃蕩到釜山,可以說創造了現代戰爭的奇跡。但李奇微對志愿軍強大攻勢的遏止,也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所有的奇跡都不是偶然發生的,所有的奇跡背后都有規律。但戰爭規律本身的悖論卻是:戰爭無規律。在戰爭中,所有的規律幾乎都是一次性的。因為戰爭是一種博弈,任何博弈的一方都只能也必須因敵而變。因敵而變是法則,就像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是法則一樣,法則不是規律。懂得法則也未必就能打勝仗,但打勝仗的必定是正確掌握了并且巧妙運用法則的將領。那些把一次勝利的經驗當做規律去遵循的守株待兔者們,都將必錯必敗。
中國志愿軍一上來就把美軍打得潰不成軍,一瀉千里,除了斗志高昂,氣勢如虹,打了美軍一個措手不及外,還要加上美軍統帥麥克阿瑟的驕狂和輕敵。但旗開得勝也使志愿軍自己變得輕敵起來,以為對手不過爾爾,結果吃苦頭的就成了自己。當志愿軍痛定思痛,從這種狀態中走出來,迅速調整自己的戰法,勝利女神便又在上甘嶺上開始向志愿軍微笑。這就是戰爭規律。
戰爭的規律永遠是:這一次一定與上一次不同。只有次次不同,才會有勝算的機會。我們懂得了這一點時,我們的對手也會懂。所以,一個真正的軍人,永遠都會尊重自己的對手。尊重自己的對手就不會輕敵,不輕敵,才會不敗進而打敗自己的對手。
這就是為什么李奇微會在志愿軍的猛烈攻勢下撤出漢城時,在自己的辦公桌的軍毯上親手寫下這樣一行字:“向中國人民志愿軍的司令官致敬”。這既是對對手的尊重,也是對自己的自信。
2010年10月12日 凌晨
(刊于《國防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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