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紹明口述 王林錄音 原載《當代史資料》2003年第4期 涼山彝族社會性質研究是建國初期全國的一個重大的學術問題,也是一次重大的學術活動,面涉及很廣,影響也很深,不僅在國內,在國際上都有很大的影響。 一、涼山彝族奴隸制研究的歷史背景 2001年全國的彝族有776萬人,四川的彝族有189萬人。四川彝族主要聚居在涼山彝族自治州。川南的樂山和宜賓地區也有一些。1949年新中國建立之前四川彝族人口沒有這么多,大概接近一百萬人。 現在的涼山既是一個地理概念,也是一個行政區劃的概念,而以前沒有行政區劃的概念,“涼山”只是一個地方的概念。當時的涼山分為“大涼山”和 “小涼山”。大涼山指現在以涼山州為中心的地帶。大涼山的東邊是小涼山屬樂山地區,小涼山有四個縣,即雷波、馬邊、屏山、峨邊,簡稱“雷、馬、屏、峨”,這一片地方叫“小涼山”,是四川的小涼山。大涼山的西邊,在云南境內還有三個縣:華坪、永勝、寧蒗,這三個縣也主要居住的是彝族,叫做“云南小涼山”。所以涼山包括了四川的大涼山和小涼山,以及云南的小涼山。這是一個習慣的稱謂,并不是說大涼山就大,小涼山就小。有一個諺語,說是“大涼山山小,小涼山山大”,意思是大涼山的山脈比較舒緩,其中還有一些山間盆地,相反小涼山的山脈很陡峭。這一地區的社會制度與全國其它地方的社會制度不同,是奴隸制社會。 對涼山社會制度的研究從新中國建立以前就開始了,中國和外國有不少人研究涼山。為什么?就是因為這里的社會制度太特殊了,世界少有。用現在的行政區劃的概念來看,涼山奴隸制的區域包括現在的涼山彝族自治州、樂山市的峨邊彝族自治縣、馬邊彝族自治縣(雷波已經劃給涼山彝族自治州)、云南的寧蒗彝族自治縣、華坪縣和永勝縣。這個行政區劃也有一個變化過程,最初的涼山彝族自治州只包括從西昌地區劃出來的幾個縣,后來經過西昌地區與涼山州合并,成立了一個大的涼山彝族自治州。渡口市(今攀枝花市)成立時又將西昌地區的米易和鹽邊兩縣劃歸了攀枝花,所以涼山從地理概念和行政區劃的概念來講是不同的。 這一地區以前有兩個特點:第一,除了交通沿線比較通暢外,其他地區的交通都不暢,外人無法進入。交通沿線一般是漢人的聚居地區,比如安寧河谷以前的樂西(樂山―西昌)公路沿線,也就是現在的成昆鐵路沿線。西昌還有一條西祥(四川西昌―云南祥云)公路,這兩條路加起來叫川滇西路。除這條線比較通暢而外,其他的都不通暢。其實樂西公路也不是很暢通,因為彝族的聚居區就在通道的旁邊,而且相距很近,彝族奴隸主時常阻道。這就是解放前所謂的“夷務問題”。第二,彝族的腹心地區漢人進不去,地方政府甚至中央政府的軍隊、官吏都進不去。因此外國人取了一個名字叫“獨立倮倮”。“倮倮”是解放前對彝族人的稱呼。 所謂“獨立”,并不是說獨立于中國之外,而是指這個地方中央政府的勢力和地方政府的勢力都達不到。解放前說的“夷人滋事”,就是指奴隸主搶奪擄掠行人的錢財以及人身,把人也作為財物來搶。只有奴隸社會才有這種搶人習慣,這是“夷務問題”的實質。當然這應由彝族奴隸主負責,其下層百姓參加,是在奴隸主的脅迫下搶人。從明代到清代的幾百年間“夷人滋事”是經常的,不僅是漢人,周圍的其他民族如苗人、傈僳人、藏人都深受其害。正是因為這個問題,涼山從明代開始就很有名,叫“巴布涼山”。“巴布”是個地名,現在寫作“巴普”,朝廷通常對巴布涼山都談虎色變,明清王朝都采取圍堵的辦法,在驛道的沿線設立了營、汛、塘、堡這些機構,加以防止。在明代和清初葉都起過作用,但是到明末和清末中央王朝勢力衰落的時候,就不起作用了。尤其是1840年鴉片戰爭以后,中國社會急劇變化,封建王朝內憂外患,軍隊抽去對付外敵,內部人民起義不斷,也要彈壓。再加上駐軍本身的腐朽,拿軍隊的槍彈去換彝人的鴉片,助長了彝族奴隸制的發展。到了清朝末期咸豐以后,這個地方簡直不可收拾。所以涼山之有名,就是因為它是奴隸制社會。 由于漢人一進去就出不來,所以關于涼山彝族奴隸制一直沒有很詳細的記載。最早對涼山奴隸制感興趣的是外國人,派了一些探險家進去探險,其中有的是學者,有的是軍官,主要是法國人和英國人。探險也是一種研究。1890年法國奧爾良親王率領一幫人深入大涼山腹地探險。1906年法國有一個軍官叫多隆(Dollone),帶了一個考察隊在涼山地區考查,寫的書這幾年我國才翻譯過來。宣統時英國有一個叫巴爾克的膽子大,帶了一兩個人進入到了涼山的核心地帶牛牛壩(位于現在的美姑縣),進去以后被彝人殺死了,牽動了外交,這是清末有名的“巴爾克事件”。清朝政府派四川總督派兵兩路圍剿牛牛壩,一路從西昌進去,一路從雷波進去。進去以后彝族就退到深山里找不到,清軍也就出來了,說是打贏了。這一事件導致在1910年(宣統二年)在大涼山腹心區建立昭覺縣。 “昭覺”就是昭之覺醒的意思。昭覺縣建立以后不久就發生了辛亥革命,縣府又撤出來了,在里面只有一年的時間,修了一圈城墻,一個縣衙門,還撰修了一部縣志,但整個涼山的情況依然故我。 “巴爾克事件”后來說成是涼山人民的反帝事件,我在牛牛壩做了很長時間的調查,了解到這個事件的真相。巴爾克到了牛牛壩以后,有兩個黑彝奴隸主談論說,這個人不象我們的人,鼻子高,眼睛藍,問他是哪里人?他帶有兩個翻譯,他說英語,一個翻譯譯成漢語,另一個再譯成彝語。他回答說,我從英國來。彝族人沒有英國這個概念,翻譯就譯成“從很遠很遠的天那邊來的”,再轉譯一遍就成了“從天上來的”。一個彝族頭人說,這家伙說他從天上來的,他是和我們不大一樣。另一個頭人打賭說,他說他是天上來的,你敢不敢把他殺了?這個頭人說,我就敢把他殺了。拔出刀來從巴爾克的頭上砍下去,這一刀沒把他砍死,巴爾克有槍,給了這個頭人一槍,也沒有打死。頭人旁邊的侍從們涌上來幾刀就把他砍死,并把隨行的人全部殺死了。“巴爾克事件”以后,外國人也不敢進去了。 到了民國時期這種情況更加嚴重,那時候軍閥混戰,更沒有人管這些事情。但有些“娃子”(奴隸)開始往外逃,出來后訴說奴隸制的壓迫,在西昌有一個人,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用筆名寫了一本《倮區漢奴吁天錄》,仿照《湯姆叔叔的小屋》寫的。《湯姆叔叔的小屋》又叫《黑奴吁天錄》,是寫黑人奴隸的。這本書在民國初年的影響很大,是鉛印的。這本書也引起當時政府的注意,比如當時的地方政府派了一些人到雷、馬、屏、峨和大涼山去調查,但是深入不進去。這件事情除了引起政府和民眾的關注之外,也引起了國內學術界的關注。這是在20世紀20年代。 中國學者最早進入這個地區的是丁文江,他是一個地質學家,1914年在今涼山州會理、會東一帶作地質調查,也涉及彝族人文的研究,但未深入;其次便是楊成志,他是很有名望的一個民族學家,后來做過很多大學的教授,1928年他從云南進入涼山進行調查;1934年常隆慶從雷波進入大涼山,他也是一個地質學家,攀枝花鐵礦的發現者,他也作過一些人文調查;1937年我國著名的民族學家馬長壽進去調查;1938年徐益棠到小涼山進行調查;1939年柯象峰、梁甌弟分別到涼山調查;1941年莊學本《西康彝族考察報告》出版,江應木梁到大小涼山調查;1943年林耀華調查涼山的彝族;1944年馬學良到云南調查彝族的語言文化;1948年胡慶鈞去涼山調查;1951年趙衛邦到涼山調查。 當時這些學者是冒著生命危險和當娃子的危險進去的。當時要花錢請保頭,這筆錢保頭得一部分,另一部分用來買通當地的彝族頭人。這些學者們進去調查以后回來都寫了書、報告和文章。通過這些學者的調查,涼山的情況逐漸為人所知。這些調查的結果說明涼山的社會制度確實同外地不一樣,是一種很特殊的制度,是奴隸制度,這在解放以前已是很普遍的看法。 至今一些小報經常登載的當時的軼事很能說明其社會制度的特殊。抗戰時期陳納德的十四航空隊飛越駝峰,有幾架飛機在涼山失事,美國飛行員跳傘后被當地彝民抓住了。中國人也好,美國人也好,從天上掉下來的也好,從地上來的也好,我抓住就是我的錢財。彝族頭人認為是天公送下來的娃子,第一件事就是把飛行員的鞋脫了,強迫他做苦工。由于是盟軍的飛行員,國民政府就通過漢源的地方軍閥羊仁安來尋找。先打聽飛行員在哪個家支手里,然后拿銀子去贖,談價錢,贖一般的人如果是5坨銀子,贖美國飛行員就給10坨銀子,因為這是天上掉下來的,比較珍貴。贖出來飛行員就住在富林。現在這個飛行員和當年進去贖他的人的后裔們還見過面,共敘中美之間的友誼。這件事情小報登得很多,說明了當時的奴隸社會性質。 有了學者們的調查,解放以后的民主改革是否就按照他們這些調查結果去做?也不是。因為這些學者們所走的范圍畢竟有限,是否整個涼山都是這樣的?并沒有把握。大家都承認涼山是奴隸制度,但奴隸制所占的比重到底有多少?是不是奴隸社會?沒有人說得清楚。解放以后對涼山社會制度的研究成為一個重要的問題,既是社會改革的需要,也是學術上的需要,但主要是社會改革的需要,因為這涉及到新政府對涼山彝區的施政問題。這是研究涼山奴隸制的背景。 二、涼山彝族奴隸制的研究過程 1950年國家派中央民族訪問團到大涼山去訪問,第一個任務是改善民族關系,宣傳民族政策;第二個任務就是了解當地的情況。解放以后工作隊可以進去了,但也是逐步進去的,這個過程拉得很長。有些腹心地區到1953年、1954年才解放,才允許人民政府派人進去。 四川的小涼山地區由川南行署派川南民族訪問團去訪問。四川當時分為川南、川北、川東、川西四個行政區,小涼山的雷、馬、屏、峨屬于川南行署管轄。大涼山當時不屬于四川,屬于西康省。當時到西康的是中央民族訪問團。訪問團的任務之一就是調查這里到底是屬于什么社會性質。中央民族訪問團當時有兩名有名的學者,都是中國科學院的副研究員,一個是胡慶鈞,做彝族社會調查,這位老先生現在還健在;一個是陳士林,主要是做彝族的語言調查,后來他創造了彝族的新彝文。 我于1952年到涼山,川南訪問團需要調查雷馬屏峨的彝族社會情況,我就被派到峨邊去調查。峨邊總的屬于彝族邊緣地區,但也有腹心地區。我調查了一個月以后,覺得這個地區的情況比較復雜,有奴隸制,這是肯定的,但大部分邊緣地區已經封建化。當時沒有可能進到腹心地區,比如峨邊有一個腹心地區叫西河,還沒有解放,工作隊也進不去。我附帶講一個我經歷過的笑話。1952年我們到峨邊去調查的時候,一起有兩個女同志,那時候都很年輕,女同志比我大一點,也不過20歲左右。一個奴隸主看上了我們這兩個女同志,想拿銀子來買。他的觀念就是人是可以像東西一樣買賣的。我們說,我們是政府派來的,人怎么能賣給你?我們又和這奴隸主開個玩笑,問他出什么價錢?他說胖一點的多些,50錠銀子,瘦一點的少些,40錠銀子。在那里買賣人口是非常平常的事情。買賣奴隸小孩子幾錠銀子就行了。既然奴隸可以買賣,奴隸主對奴隸也可以任意處置。 到1955年,涼山社會性質的情況比較清楚了,民族關系也疏通了,自治州、縣也建立了,涼山社會改革的條件比較成熟了。1955年12月,四川省第一屆人大第三次會議通過決議,從1956年開始在涼山進行民主改革試點。當時是把涼山作為奴隸社會進行改革的,制定了民主改革條例,這也是經過省人民代表大會通過的。就是說這個改革和漢區的土地改革不同,關鍵是要解放奴隸的人身,不僅僅是土地的改革。土地是一種生產資料,要進行改革;更主要的是廢除人身占有的改革,這一點是根據涼山的特殊情況制定的。對于階級成份的劃分也不一樣,不是地主、富農、中農、貧農、雇農,而是奴隸主、勞動者、半奴隸、奴隸。 “半奴隸”是指安了家的奴隸,其情況比單身奴隸好一點,有一點財產。這個稱謂不太科學,當時為了對奴隸進一步細分所致,其實就分為“單身奴隸”和“安家奴隸”就比較恰當。按照當時的政策,占有土地和占有3個以上單身奴隸或3戶以上安家奴隸就劃為奴隸主;勞動者基本上靠自己勞動為生,一般不占有奴隸,也不被剝削;安了家的奴隸稱為半奴隸;奴隸就是單身奴隸。這4個階層基本和涼山原有的4個階層是一致的,第一個階層彝語叫“色坡”,意思是 “主子”,指黑彝奴隸主;第二個階層叫 “曲諾”,指廣大的百姓,也叫 “白彝”;第三個階層叫“阿家”,指安家娃子;第四個階層叫 “嘎西嘎諾”, “嘎西”的意思是鍋莊,“嘎諾”的意思是圍著鍋莊轉的手腳,指鍋莊娃子,也就是家庭奴隸,這是很形象的一個詞。這種劃分現在看起來還是符合實際的。 1956年改革試點之初四川藏彝地區就發生了叛亂,不僅是彝族地區,還包括康巴地區。在藏區是農奴主的叛亂,涼山是奴隸主的叛亂,反對改革。因為改革把他們的土地分了,把娃子解放了,這是一場尖銳的斗爭。雖然改革的條件很寬松,采取的是贖買政策,保留他們一定的生產生活資料,不挖底財,政治上進行安排。這同漢區還不一樣,漢區的地主是掃地出門,是敵對分子。這里是按當時人民內部矛盾對待,奴隸主還享有正當的公民權。這是以緩和的方式進行改革。盡管這樣還是發生了叛亂,原因還是觸動了他們的根本利益。既然發生了奴隸主的叛亂,所以當時是一邊改革一邊平息叛亂,但是效果不大。中央在1956年7月召開了一次關于藏彝地區改革的會議,是中央政治局召開的,周總理主持,毛主席一直參加,規格很高。會議檢討了這一段改革平叛的問題,毛主席作了結論。后來我們聽了關于周總理對這次會議精神的傳達。其中有這樣的話:不要太急,諸葛亮可以對孟獲七擒七縱,我們為什么不能十擒十縱、百擒百縱呢? 當時一方面有粟裕大將坐鎮涼山平息叛亂。另一方面于1957年初派出中央慰問團,下面有幾個分團分別到甘孜州、阿壩州、涼山州,還有一個分團到云南的小涼山。慰問的目的主要是做政治爭取工作,我在這時也參加了中央慰問團在涼山州的工作。 我從1952年進入川南訪問團接觸這個問題,寫了一些調查報告;1956我到四川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組,先做學術秘書。1956―1957年做社會性質的調查研究,1958―1959年做歷史調查研究,彝族奴隸制的研究只是其中的一個方面。我也做彝族史的研究,后來寫出《彝族簡史》。當時強調集體著書、集體編著。我是主撰人之一,1959年以后,我到了羌族組,搞羌族調查研究。以后又做藏族的調查研究。 1965年中國科學院決定要編少數民族三種社會形態的叢書:中國少數民族的原始公社制、中國少數民族的農奴制、中國少數民族的奴隸制。有些民族保留著原始社會殘余。有幾個民族是農奴制,如西藏的藏族、新疆的某些維吾爾族、云南的傣族。奴隸制就在涼山這一百萬人口的地區,是最典型的,其他一些地區只是一點殘余,如傈僳族。所以當時就確定涼山為一本。原來這本書的計劃很大,準備搞成幾十萬字的學術專著。但編成以后到北京去匯報,鄧力群說,你們的書是“科學大廈的奠基石”,不要超過20萬字,讓大家都看。寫成一本比較通俗的學術專著,但也要說清楚理論和觀點。根據這個意見又對書稿進行重新整理。書稿很難壓縮,我們幾人在昆明住了兩個月,后來我在北京又住了一個月,才將書稿壓縮成現在的樣子。書稿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成書以后書名為《涼山彝族奴隸社會》,這已經到1982年了。為什么要編這樣一本書,就是要進一步從事實上、理論上把涼山彝族的奴隸社會性質闡述清楚。 〔口述者簡介〕李紹明,四川省人大常委、中國民族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民族史學會副會長、中國史學會理事、四川省社科聯副主席、四川省民族研究所所長、研究員,四川省民族研究所學術顧問、四川省彝學研究會副會長、四川省康藏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主任、四川藏學研究所學術委員會主任。 〔整理者簡介〕王林,四川省社會科學院《中華文化論壇》副編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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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hej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