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與完顏宗弼

《岳飛研究》第四輯

[美國 亞歷桑那大學] 陶晉生　

南宋名將岳飛（1103-1141）和金朝大將完顏宗弼（又名兀術，烏珠。卒年1148），是宋金對峙初期的兩個關鍵人物。　　

岳飛在南宋中興諸將中戰(zhàn)功最著，不但穩(wěn)定了南宋初立國的基礎，阻止了金軍南下，而且最有潛力恢復中原。能戰(zhàn)始能和，岳飛的貢獻加強了南宋朝廷與金談判的實力。　　

完顏宗弼是從金國建國到與南宋講和期間的重要人物。在西元1141年議和的前幾年中，完顏宗弼是金朝的主將都元帥，于1140年復取河南地時，與岳飛在戰(zhàn)場上交手。雖然岳飛獲得節(jié)節(jié)勝利，卻受阻于南宋朝廷的保守政策，在缺乏支援的情況下，岳飛受召班師，未能達到收拾舊山河的志愿。其后完顏宗弼一手造成宋金和約，取得了宋人的臣服?！　?/p>

如果比較岳飛和完顏宗弼的事功及個人的遭遇，一方面可以清楚的顯示兩人的貢獻，另一方面似可以反映宋金兩朝立國基礎的不同及政策的差異。 　　

本文的重點在于比較宋金雙方有關岳飛和完顏宗弼的史料，以追溯兩人在戰(zhàn)場上交手的經(jīng)過，及指出史料有關兩人記載的夸張失實之處，求得較為客觀的史實。由于過去討論岳飛的專著和論文極多，本文中不擬重復征引。　　

（1）宋人著作在量的方面遠過于金人。在豐富的南宋史料中，既有記事詳細的《三朝北盟會編》和《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等書，又有關于岳飛遺文及事跡的《金佗粹編》。不過，諸家記載中都有抵觸失實及浮夸附會之處。部分原因是秦檜及其黨徒篡改史書，淹沒史料。宋人諱言失敗和屈辱，也是一個原因。就后者而言，例如1141年和議成，《系年要錄》中略去高宗稱臣的字句，而僅見于《金史宗弼傳》?！　?/p>

（2）《金史》雖然文筆老練，但是所存在的問題和謬誤其實也很多，例如，《金史》中的記述經(jīng)常出現(xiàn)敘事張冠李戴，年代順序、人名地名不統(tǒng)一，記事過于簡略，以及人物事件因果的顛倒等等。例如關于宗弼收復河南地的日期有誤，并且略去對宋的重要戰(zhàn)役。宋人記岳飛與宗弼的戰(zhàn)爭，頗多不見于《金史》，如《金佗粹編》載宗弼侵略江南，在廣德境內(nèi)與岳飛六戰(zhàn)皆敗?！　?/p>

（3）《金史》卷八十四《完顏昂傳》載，完顏昂與岳飛相據(jù)，及岳飛以兵十萬號百萬攻東平。事在1139年，但那一年宋金之間并無戰(zhàn)事。　　

（4）又如1134年金齊聯(lián)軍南侵，《金佗粹編》以兀術（宗弼）為主將，《金史》于此役只記載宗翰、宗弼辯論應否出師，結果“使撻懶帥師至瓜洲而還?！弊阱黾确磳Τ鰩煟蟾糯我鬯]有參加。（5） 　　

一． 岳飛和宗弼交戰(zhàn)的經(jīng)過　　

完顏宗弼在1126年金人南下圍攻汴京時，已經(jīng)擔任前鋒，以三千騎薄汴城，宋上皇出奔，選百騎追之。弗及。并且曾經(jīng)攻占岳飛的家鄉(xiāng)湯陰。（6）宋金史料都記載岳飛和宗弼對敵始于1129年。金人于康王就位后，再度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金賊兀術與[岳]侯軍連年據(jù)戰(zhàn)。（7）同年十一月，宗弼率軍南下，于馬家渡過江?！督鹳⒋饩帯酚浂懦淝苍里w等十七人，領兵二萬，從都統(tǒng)制陳淬與虜敵。戰(zhàn)方酣，大將王燮以數(shù)萬眾先遁，諸將皆潰去。獨先臣力戰(zhàn)。會暮，后援不至，輜重悉為潰將引還，士卒乏食。乃全軍夜屯鐘山。遲明，復出戰(zhàn)，斬首以數(shù)千百計。（8）《系年要錄》記其事云，杜充命都統(tǒng)制陳淬督統(tǒng)制官岳飛、劉綱等十七人，將兵三萬人與戰(zhàn)。陳淬戰(zhàn)死，岳飛等皆引去。（9）《金史》則載，宗弼渡江，敗宋副元帥杜充軍于江寧。軍渡采石，擊敗岳飛、劉立、路尚等兵，獲芻糧數(shù)百萬計。（10）此役岳飛并未戰(zhàn)勝。在宗弼趨臨安途中，《粹編》記岳飛邀擊于廣德境中，六戰(zhàn)皆捷。此事不見于《金史》，似是小勝。（11）

1130年春，宗弼從建康退師。宋金史料記此事也有出入。《粹編》記是年五月，岳飛敗宗弼于建康，宗弼奔淮西。而《要錄》則記宗弼于四月渡江北返，五月，岳飛擊金人于靜安，獲勝。（12）《金史》則避談建康之戰(zhàn)，僅記宗弼渡江北還。此役岳飛戰(zhàn)勝，但對手是宗弼渡江北還后留在建康的軍隊。

其后的幾年里，岳飛的主要功勞在安定江南，收復荊襄。1130年金人立劉豫的傀儡政權后，南北的戰(zhàn)爭大都發(fā)生在宋齊之間。金人有時參與對宋的侵略，如1130年九月宗弼敗張浚軍于富平。次年十月，吳玠大敗宗弼于和尚原。兩年以后（1133）的十一月，宗弼復攻和尚原，克之。（14）

1134年九月，金齊聯(lián)軍渡淮侵宋。宗弼亦在軍中。岳飛進軍淮西。十月，韓世忠捷于大儀。十二月，岳飛將牛皋、徐慶敗劉豫子劉麟于廬州。（15）岳飛和宗弼在此役并未交手。岳飛于1134年建節(jié)為清遠軍節(jié)度使。到了1137年，累積軍功，擢升為宣撫使，遷武階官最高的太尉。

同一期間，完顏宗弼由右監(jiān)軍升任右副元帥，是金人在華北僅次于左副元帥完顏撻懶的將領。（17）1139年七月，完顏宗磐、宗雋謀反被殺。宗弼為都元帥，進封越國王，成為金朝的最高統(tǒng)帥。八月，殺撻懶。次年夏，領行臺尚書省事，更掌握了中原的行政大權。金朝的主和派首腦撻懶（昌）既被翦除，宗弼請收復河南、陜西地?！督鹗肺踝诩o》載：　　

五月，詔元帥府復取河南、陜西地。命都元帥宗弼以兵自黎陽趨汴，右監(jiān)軍撒離合[喝]出河中，趨陜西。 是月，河南平。六月，陜西平?！　?/p>

這段記事既簡略，也有錯誤。岳飛班師是七月的事，那時才可以說宗弼取得河南地。（18）《金史》卷七十七《宗弼傳》的記事稍詳于本紀：　　

宗弼由黎陽趨汴，右監(jiān)軍撒離合[喝]出河中，趨陜西。宋岳飛、韓世忠分據(jù)河南州郡要害，復出兵涉河東，駐嵐、石、保德之境，以相牽制。宗弼遣孔彥舟下汴、鄭兩州，王伯龍取陳州，李成取洛陽，自率眾取亳州及順昌府，嵩汝等州相次皆下。時暑，宗弼還軍于汴。岳飛等軍皆退去，河南平?！　?/p>

其中謂岳、韓分據(jù)河南州郡要害，略去宗弼攻順昌府大敗于劉锜，又敗于岳飛收復郾城、潁昌二役?！督鹗贰肪砹恕栋Ⅳ斞a傳》有一段文字記述宗弼取汴，岳飛等收復許、潁、陳三州：　　

宗弼復河南，阿魯補先濟河，撫定諸郡，再為歸德尹、河南路都統(tǒng)。宋兵來取河南地，宗弼召阿魯補與許州韓常、潁州大杲、陳州赤盞暉，皆會于汴，阿魯補以敵在近，獨不赴。而宋將岳飛、劉光世等果乘間襲取許、潁、陳三州，旁郡皆響應。其兵犯歸德者，阿魯補連擊敗之，復取亳、宿等州，河南平，阿魯補功最?！　?/p>

文中劉光世應是劉锜之誤，自金人歸河南地于宋后，潁州即一直在宋軍把守之中，當時陳規(guī)是知順昌府，劉锜是東京副留守。潁州并未曾被大杲占領。岳飛襲取許、陳二州，可以和《會編》所載相印證：　　

世忠取海州，[張]俊取亳州、又取宿州。飛取蔡州，又取陳州。京東、西皆響應。 （19）　　

岳飛取許州，即潁昌之捷。至于傳中所謂復取亳、宿等州是其后金人復入淮西，攻占曾被張俊、王德一度收復的兩州。關于岳飛北伐至潁昌，《金史》還有一條文字透露岳家軍深入的消息，見卷八十二《仆散渾坦傳》：　　

[仆散渾坦]為宗弼扎也。天眷二年，與宋岳飛相據(jù)。渾坦領六十騎深入覘伺，至鄢陵敗宋護糧餉軍七百余人，多所俘獲。　　

按這段記事中的天眷二年，應為天眷三年之誤。天眷二年（紹興九年），金人將河南地歸還宋人，那一年中宋金間沒有任何戰(zhàn)事，《金史》的年代時常誤載，如卷八十一《王伯龍傳》，把他從元帥府復河南等事跡都記錄在天眷元年之下。此外，天眷二年中，岳飛的軍隊也從來沒有到過鄢陵。所以仆散渾坦攻擊岳飛的護糧餉軍一役，應當發(fā)生在岳飛北伐的過程中。（20）這雖然是一個小遭遇戰(zhàn)，但是渾坦深入敵陣偵察，敗宋護糧餉軍，也就是到了宋軍的后面。鄢陵位于潁昌東北，開封和朱仙鎮(zhèn)之南。這條史料足以證明岳家軍已經(jīng)越過潁昌和鄢陵，達到朱仙鎮(zhèn)了。以上《宗弼傳》載李成取洛陽之事，亦見卷七十九《李成傳》：　　

宗弼再取河南，李興據(jù)河南府。成引軍入孟津，興率眾薄城，鼓噪請戰(zhàn)，成不應。日昃，興士卒倦且饑，成開門急擊，大破之。興走漢南，成遂取洛陽、嵩、汝等。河南平?！　?/p>

按金人將河南地歸還宋人后，洛陽即由河南府兵馬鈐轄李興等防守。宗弼復取河南地時，命李成攻河南府。五月，李成陷河南府，宗弼就命他為知府。七月，岳飛部將張應、旱清復西京，李成遁走。（21）李成數(shù)為李興所敗，向宗弼求援，宗弼遣援軍蕃漢軍數(shù)萬人前往。李興以眾寡不敵，遂棄城奔永寧的白馬山。（22）以上宗弼和李成二傳所載取河南，是指紹興十年九月，洛陽等地爭奪戰(zhàn)的結果，也就是說，《粹編》記宗弼于潁昌戰(zhàn)敗后，一度后撤，似乎并非夸大其詞。（23）

1141年春，宗弼再度渡淮南下。二月，楊沂中等敗金兵于柘皋。但金人于三月陷濠州。岳飛援淮西，進兵到定遠，而濠州已失陷。岳飛這次出師沒有和宗弼交戰(zhàn)。

《金史》卷六十六《宗秀傳》還有一段關于岳飛的記事：　　

宗弼復取河南，宗秀與海陵俱赴軍前任使。宋將岳飛軍于亳、宿之間，宗秀率步騎三千，扼其沖要，遂與諸軍逆擊敗之。 　　

這是誤以張俊軍為岳飛軍。岳飛的軍隊只有在援淮西時才向濠州進發(fā)，抵達定遠時，張俊等已經(jīng)敗退。岳飛未嘗軍于亳、宿之間，《宗秀傳》的記事是把當時北伐的宋軍都視為岳家軍。

總之，岳飛與完顏宗弼之間的主要戰(zhàn)爭是宗弼復取河南地的時候發(fā)生的。宋人的記載都指出岳飛獲得了重要的勝利，《金史》雖然諱言戰(zhàn)敗，從《阿魯補傳》和《仆散渾坦傳》里兩段有關的文字，仍然可以看出來岳家軍確實攻占了許、陳等州，而且與潁昌之役后繼續(xù)進軍到達朱仙鎮(zhèn)。宗弼也許一度從開封后撤，也許準備后撤。若非岳飛受詔班師，宗弼或退出河南，或與岳飛決戰(zhàn)，是那時歷史可能發(fā)展的方向。

二、岳飛和完顏宗弼的功績 　　

從上引《金史》中的一些關于岳飛的錯誤的記載，可以大致知道在南宋諸將中，岳飛是金人的主要敵人。如1139年岳飛以兵十萬攻東平，1140年軍于亳、宿之間，以及出兵到河東等記載，或出于錯覺，以為南宋北伐之師都是岳家軍；或因北方豪杰假借岳家軍的聲威，起而抗金。都可以反映岳家軍的影響之巨。雖然《金史》對宗弼復取河南后岳飛的北伐有所隱諱，但也沒有捏造岳飛敗走。《金史完顏綱傳》還保存了金國皇帝對岳飛的正面評價：(岳飛)威名戰(zhàn)功，暴于南北。一旦見忌，遂被參夷之誅，可不畏哉?。?4）岳飛戰(zhàn)功彪炳，為南宋諸將之冠。他成名早，升遷快，官職業(yè)高。不過，他在政治上受了宋朝立國制度上的限制，不會也不能發(fā)揮作用。他反對和議最力，因此遭到高宗和秦檜的疑忌。他的結局，竟和完顏宗弼有天壤之別。

宋人關于完顏宗弼的記事，雖然強調(diào)他的失敗，卻并沒有批評他在戰(zhàn)略或戰(zhàn)術上有什么大錯誤，反而記錄了一些事跡，予人以一員勇將的印象。如黃天蕩之役前，宗弼親登鎮(zhèn)江的金山龍王廟探查宋軍虛實，幾為韓世忠部下俘獲。（25）和尚原之戰(zhàn)，宗弼中流矢二，僅以身免。（26）這些事跡可以和宋降將酈瓊的話印證。他說宗弼親臨陣督戰(zhàn)，矢石交集，而王免胄，指揮三軍，意氣自若，用兵制勝，皆與孫、吳合，可謂命世雄材矣。至于親冒鋒鏑，進不避難，將士視之，孰敢愛死乎？宜其所向無前，日辟國千里也。不像南宋諸將出兵時，身在數(shù)百里外，謂之持重。（27）

宗弼是金朝的主戰(zhàn)派，他立有顯赫的戰(zhàn)功，而且東西奔馳，縱橫南北，力敵南宋六將（四大將及吳玠吳璘）。最后因宋人求和，乃一手造成和約，臣服宋帝，取得外交上的大勝利。（28）宗弼位兼將相，幫助熙宗平定內(nèi)亂，集權于中央。自宗翰死后，宗雋、宗磐、昌和希尹相繼死于政爭，大局賴宗干和宗弼來維持，才得以穩(wěn)定。所以《金史宗弼傳》贊說，宗翰死后，時無宗弼，金之國勢亦曰殆哉。世宗嘗有言曰：宗翰之后，惟宗弼一人。非虛言也。 　　

三、關于岳飛和完顏宗弼的傳說 　　

從完顏宗弼渡江追擊宋高宗開始，他就給宋人一個殘暴好戰(zhàn)的印象。他在江南停留半年之久，攻打城鎮(zhèn)，燒殺搶掠，和韓世忠大戰(zhàn)于黃天蕩，當時已經(jīng)是宋人的大敵。后來和岳飛交戰(zhàn)，最后和宋廷訂立了臣服南朝的和議，宗弼成為漢民族小說戲劇中人人厭惡的侵略者。

宋高宗對宗弼既怕又恨。宗弼復取河南地時，高宗于1140年五月詔諭諸路大將竭力防守，并且頒布賞格，募有能生擒烏珠者，除節(jié)度使，賜銀帛五萬匹兩，田千頃，第一區(qū)。次月，樞密院下討烏珠等檄書于諸路宣撫司，其中大罵宗弼： 　　

惟彼烏珠，號四太子，好兵忍殺，樂禍貪殘。陰蓄無君之心，復為倡亂之首。殘殺叔父，擅奪兵權。既不恤壯士健馬之喪亡，又豈念群民百姓之困苦。罪在一夫謀己之私，毒被寰宇兆民之眾。　　

并且再次宣布賞格，捉殺宗弼。（30）

同年十月，高宗對大臣說：朕若親提一軍，明賞罰以勵士卒，必可擒取烏珠。（31）任想以重賞來擒殺敵人的首腦。這樣認定宗弼是金人中最好戰(zhàn)、最殘暴的首惡，使宗弼惡名昭彰。

宗弼的最大的敵人是岳飛。由于岳飛的冤死發(fā)生于和約訂立的前夕，后世遂疑秦檜勾結宗弼，而宗弼必欲置岳飛于死地。小說和戲劇中就對兩人的對立大為渲染，甚至描寫秦檜妻王氏和宗弼有染，共同害死岳飛。明末《岳飛破虜東窗記》描寫兀術被岳飛殺的大敗，只好把身邊的秦檜送回南宋，由他來設計陷害岳飛。吳玉虹著《如是觀》傳奇中的兀術，地位高于宗翰和宗望，漢名錯作完顏亮。也是兀術把秦檜夫婦送回南朝作奸細，但是他們的陰謀不能得逞，岳飛并未冤死，而是繼續(xù)打敗金兵，收回東京。兀術求和不成北遁，岳飛迎接徽、欽二帝回朝，高宗斬秦檜及檜妻王氏。

清初的《十二金牌彈詞》和錢彩著《精忠岳傳》，都以兀術為侵略北宋，攻下開封，及追襲宋主的主將。他屢次為岳飛所敗，只好和奸臣秦檜共謀害死岳飛。故事里還有不見于宋代史籍的宋守臣陸登兵敗自殺，兀術收養(yǎng)了其子陸文龍，王佐斷臂說陸文龍反金，投奔岳飛的情節(jié)。至今連環(huán)畫任在流傳這些故事。戲臺上的宗弼，則不僅不是無能之輩，而且殺法厲害，極為威猛。惟其如此，才更能顯示出岳飛的偉大。（32）

以上這些民間文學和戲劇反映了漢民族對女真民族的敵視，因此貶低了宗弼的成就和地位。就女真民族的觀點來說，完顏宗弼是他們傳說中的大英雄。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流傳著兀術的故事，如《葛門主格》一則，敘述四太子兀術攻打北宋的經(jīng)過，以兀術為招降張叔夜，攻下汴京，擄去宋二帝的主將。若干細節(jié)和《精忠岳傳》相似，不過采取的是女真人的立場，極力宣揚兀術的英雄事跡。兀術在東北女真族的心目中，是超過所有　金代　君主和將相的英雄。（33）

四、結論　　

綜合宋金史料來觀察岳飛和完顏宗弼交戰(zhàn)的經(jīng)過，可以知道兩反面的史料可以互相補充。岳飛和宗弼之間的主要戰(zhàn)役，是西元1140年的郾城和潁昌等役?！督鹗贰返摹段踝诩o》和《宗弼傳》諱言失敗，但是《阿魯補傳》載有岳飛襲取許、潁、陳三州，《仆散渾坦傳》更說明岳飛的大軍已經(jīng)深入開封附近。這兩條史料可以幫助解決岳飛是否進軍到朱仙鎮(zhèn)的問題。

岳飛和宗弼的事功和際遇形成強烈的對比。這個對比反映宋金制度的差別，和軍事政策的不同。南宋初年兵荒馬亂，政局動蕩。自從苗、劉之亂后，宋高宗就對諸將處處防范，逐漸加強控制。他認為諸將尊重朝廷，重于收復失地。金朝完顏氏的崛起則倚仗家族成員為將相。金熙宗時叔父宗弼安內(nèi)攘外，對內(nèi)翦除跋扈的宗室大將，以求集權于中央；對外有全權指揮諸將及辦理外交。和南宋以文人掌軍權，顯然有異。

不過，金朝的家族統(tǒng)治并沒有穩(wěn)定政局。完顏昌之死也許是企圖反叛，熙宗殺完顏希尹則是因他與宗弼有隙而成冤獄。（34）甚至最后金熙宗也成了宮廷斗爭的犧牲品被海陵王完顏亮所殺。

總之，金朝的政策是重外輕內(nèi)，軍事和外交固然成功，制度的建立和內(nèi)政的改革卻不足以維持內(nèi)部的安定。南宋的政策是重內(nèi)輕外，為達到內(nèi)部穩(wěn)定的目的，對外則不免屈膝求和。 　　

• （1）關于岳飛的專著如鄧廣銘的《岳飛傳》（增訂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王曾瑜《岳飛新傳》（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論文集如《岳飛研究》（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岳飛研究（第二集）》（中原文物編輯部，1989），二者都由岳飛研究會編。關于完顏宗弼，參考張博泉《略論完顏宗弼》（《學習與探索》1983年第5號，頁122-128）及拙著《金完顏宗弼論》（　陶希圣　先生九秩榮慶祝壽論文集編輯委員會編）、《國史釋論》上冊（臺北，食貨出版社，1987，頁141-146）。
  （2）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叢書集成本），卷一四二，頁2292-2293，引《紹興講和錄》經(jīng)李心傳刪取附注，以備參考?！督鹗贰肪砥呤?，《完顏宗弼傳》則載：“臣構言：今來畫疆，合以淮水中流為界。事實上，金人歸還河南地于宋時，高宗已經(jīng)稱臣。紹興十年，金人復取河南地，高宗詔諭諸將各竭力圖大計，詔書中有云：不憚屈己，連遣信使，奉表稱臣。
  （3） 岳珂編，王曾瑜校注《鄂國金佗粹編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9，頁0-5）
  （4） 《金史》卷八十四《昂傳》。參看《鄂國金佗粹編校注》頁490-491。
  （5） 《金史》卷七十七《劉豫傳》
  （6） 《金史》卷七十七《劉豫傳》
  （7） 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臺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本，1962），卷二零七，頁三上，《岳侯傳》。參看《鄂國金佗粹編校注》頁88。
  （8） 《鄂國金佗粹編校注》頁99。
  （9） 《要錄》卷二十九，十一月壬戌、丙寅，頁574、576。
  （10） 《金史》卷三，，十一月壬戌；卷八十一，王伯龍傳。參看《鄂國金佗粹編校注》，頁103。
  （11） 《鄂國金佗粹編校注》，頁105。
  （12） 《鄂國金佗粹編校注》，頁120；《要錄》，卷三十二，四月丙申；卷三十三，五月壬子。
  （13） 《金史 宗弼傳》
  （14） 《金史 宗弼傳》載和尚原戰(zhàn)敗后，“明年復攻和尚原，克之?！闭`。
  （15） 《要錄》卷八十三，十二月壬辰。參看《鄂國金佗粹編校注》，頁275-292。王曾瑜認為《行實編年》夸張戰(zhàn)績。
  （16） 關于岳飛的官銜，看龔延明，《岳飛官銜系年與考釋》，《岳飛研究》第一集，頁145-217。
  （17） 《金史》卷四十四《兵志》：侵宋時元帥府置元帥及左右副元帥，左右監(jiān)軍，左右都監(jiān)。都元帥以諳班孛極烈為之，恒居守而不出。
  （18）施國祁《金史詳?！罚ò俨繀矔荆┚硪唬?4上指出此點。但他認為不是史官有誤，而是當時宗弼透過秦檜，已經(jīng)預知高宗將詔回岳飛，故提前向金廷奏捷。姑備一說。
  （19） 《會編》卷205，頁9，淮西從軍記。
  （20） 《鄂國金佗粹編校注》頁487，注2，謂金歸還河南地后，仍然出兵襲擾。遍查宋金史《會編》、《要錄》，天眷二年（南宋紹興九年）宋金雙方無戰(zhàn)事。
  （21） 《要錄》，卷135，五月己丑，又卷137，紹興十年七月癸卯
  （22） 同上，卷137，九月戊申?！稌帯肪?04，　九月七日　戊申。
  （23）《鄂國金佗粹編校注》頁568：“兀術疑京城之民應先臣，夜棄而出，北遁百里。先臣始班師?！表?72，注8，王采此說。
  （24） 《金史》卷98
  （25） 《要錄》卷32，建炎四年三月丁巳
  （26） 同上，卷48，紹興元年十月乙亥
  （27） 《金史》卷79
  （28） 《會編》卷206及208，《要錄》，卷141-144有宗弼和宋廷的來往書信，值得進一步研究。
  （29） 《要錄》卷135，紹興十年五月戊戌；《會編》卷200，頁10-11
  （30） 《要錄》卷136，六月甲辰朔
  （31） 同上，卷138，十月壬辰
  （32） 拙著《金完顏宗弼論》。
  （33） 凌純聲《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南京，1934），頁553-558。
  （34） 《完顏希尹神道碑》，見李澎田主編，陳相偉等校注，《金碑匯釋》（吉林文史出版社，1989），頁57-108. 　　

原載《岳飛研究》第四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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