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超越者的精神追求不屬于此岸世界,他的終極理想就是要以堅韌不拔的意志超脫于物欲世界的滾滾紅塵之外。他心托明月,把生存的全部意義傾注于對生命凈土的尋覓上。心中的“玉宇”,給予了他賴以生存,賴以安身立命的終極關懷。古往今來,相對于凡夫俗子的物欲喧囂,真正具有這種超越情懷的超越者,在現實世界中總是猶如鶴立雞群,顯現出他特有的清高和孤獨。世俗世界的一切快樂、幸福,對他來講都毫無意義,勾不起他的任何眷戀之情。他也很難在塵世間找到自己真正的知音,可以敞開心扉,互訴衷腸。他只能獨自遨游在自己以心相許的那個精神世界,與此岸世界之外的存在者進行超時空的對話。他只能置庸眾的不解和非議于不顧,在人生之旅中苦苦追求。
更致命的威脅還在于,超越者也許清醒地意識到,彼岸世界的那個“玉宇”可能早已崩塌毀滅;或者人無論怎樣不畏艱險,苦心孤詣地向前跋涉,終究永遠到達不了彼岸;或者所謂的“玉宇”本身根本就不存在。然而,即便是面對如此殘酷的現實,真正的超越者還是不會放棄自己的希望,放棄自己的追求,他還是力圖從絕望中看到希望。這一切就使得一切真正的超越者的人生總是籠罩著一種濃郁的悲劇氛圍。
對于毛澤東來說,真正的悲劇在于,他以自己晚年的全部心血嘗試邁向“圣域”的終極理想,卻遭致了毀滅性的失敗。他已經從現實的挫折中清醒地意識到,天意難違,他終究不能與他的人民一起走入那個終極理想世界。
迄至林彪事件爆發,毛澤東以“文化大革命”的形式建設他心目中的理想世界的試驗,實際上業已宣告徹底失敗。毛澤東由此進入了一生最痛苦和孤獨的歲月。回首“文化大革命”幾年來的風風雨雨,他不得不獨自飲下自己釀造的這杯苦酒。一切都顯得那么事與愿違,現實似乎總是與他的意愿相對抗。沒有出現“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一聲雞唱,萬怪煙消云落”的預期目標,共和國的秩序從來沒有顯得如此混亂不堪。“抓革命”,也沒有帶來“促生產”的結果,整個國民經濟已處于崩潰的邊緣。“斗私批修”,“靈魂深處爆發革命”,不僅沒有使六億神州變成一個道德天國,激情早已在派系爭斗中宣泄完畢的人們反而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冷漠。自己親自選定的接班人,一個被自己認定為是“睡在身旁的赫魯曉夫”,一個“緊跟”喊得最響,卻是圖謀武裝篡位的陰謀家。被自己珍視為平生第二件偉大事業的“文化大革命”,卻普遍沒有得到跟隨自己幾十年的高層干部的理解。嚴重的現實挫折使毛澤東開始對中國的前途表現出極大的憂慮。生命終點的臨近,更使毛澤東對現實的困境感到無奈。業未竟,鬢已秋。江山靠誰守,“國有疑難可問誰”?
這時候的毛澤東已越來越沒有了以往“勝似閑庭信步”式的悠閑自得、游刃有余的心境;沒有了“青松怒向蒼天發”的豪情。1965年會見法國文化部長馬爾羅時,毛澤東就反復強調:“我是孤獨的”,“我孤獨地和群眾在一起,等待著。”1966年7月,正當億萬民眾對他的膜拜達到巔峰狀態時,毛澤東卻在給江青的信中感嘆自己也有“不很自信”的一面,“總覺得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我就變成這樣的大王了”。再也不是一味的“舍我其誰”的自負,而是明白地表示了“我歷來不相信,我那幾本小書,有那樣的神通”。他甚至對自己的實際政治權威也產生了某種困惑,覺得自己成了別人的工具,成了被人用于打鬼的“鐘馗”。1975年會見基辛格等人時,毛澤東又不無悲哀說自己不過“是為來訪者準備的一件陳列品”。在這種心境下,當他重復自己的名言: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則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并特意加上三個字——“包括我”時,也就相當意味深長了。
(二)
青年毛澤東立下的誓言是“改造中國與世界”。從他畢生的業績來看,他至少無愧于“改造中國”這四個字。他治下的中國所發生的變化在整個中國歷史長河中是空前的,堪稱“天翻地覆”。直到他已屆72歲高齡時,他還試圖重新打碎整個社會秩序,去建設“新世界”,一個他心目中的終極理想世界。十年過去了,當尼克松對他說“主席的著作推動了一個民族,改變了整個世界”時,他卻決非謙遜地回答說:“我沒有能夠改變世界,只是改變了北京郊區的幾個地方。”1965年9月一次同來訪的斯諾交談時,在談到中國的未來時,“毛的聲音低下去了,他半合上了眼睛。人類在這個地球上的處境變化得越來越快了。他說,從現在起一千年之后,所有我們這些人,甚至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都在內,大概會顯得相當可笑吧。”
遲暮之年,毛澤東異乎尋常地談論起自己的死亡。1973年11月會見澳大利亞總理威特蘭時,毛澤東沒有理會客人所感興趣的關于中國未來社會組織結構問題,而是把話題引向了死亡。他告訴威特蘭:周恩來和我都看不到中國革命結束了。1975年10月會見基辛格和布什時,他更是說出了令客人震驚的話:“我很快就要去見上帝了。我已經收到了上帝的請柬。”其實,1961年9月會見蒙哥馬利時,毛澤東就談到過自己準備“到七十三歲去見上帝”的“五年計劃”。他說自己“隨時準備滅亡”,并講了可能的五種死法:“被敵人開槍打死,坐飛機摔死,坐火車翻車翻死,游泳時淹死,生病時被細菌殺死。”說得最傷感的還是1975年4月會見金日成時說的一番話:“董必武同志去世了,總理生病,康生同志也害病,劉伯承同志也害病……我今年八十二了,快不行了,靠你們了……上帝請我喝燒酒。”死亡終究是任何生命個體無法超越的必然歸宿。一代天驕就這樣淋漓盡致地表現了自己內心難以言狀的悲哀。1976年1月,伴隨毛澤東數十年,鞠躬盡瘁的周恩來與世長辭。當身邊的工作人員問病榻中的毛澤東是否準備參加追悼會時,“一直處于悲傷中的主席,這時,一只手舉著還沒來得及放下的文件,另一只手拍拍略微翹起的腿,痛苦而又吃力地說:‘我也走不動了。’”一種莫名的無助感和失落感溢于言表。
死亡的迫近,使病魔纏身的毛澤東對現實中的一切挫折、危機都產生了一種令其心碎的無力感。這位從未屈服于任何艱難險阻的挑戰者,似乎第一次感受到個體力量的渺小,感受到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去迎接現實的挑戰。一切都已顯得那么無可奈何,力不從心。當毛澤東對林彪的出逃說出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時,他的內心感受會是多么的復雜!除此之外,他又能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毛澤東確實已疲倦得無以復加。這位曾經說過自己一生只要留點文就行了的卓越詩人,在1973年冬又叫工作人員將卷宗里的全部詩詞用毛筆抄寫一遍。抄完第一遍后,他自己又作了核對,并對有的詩詞再作修改。核對《賀新郎·讀史》一詞時,他將“為問何時猜得?”一句中的“為”改成“如”,當工作人員請他在原稿上也改動一下時,這位風華絕代的詩人卻回答說:“不要改了,隨它去。”“不要麻煩了,就這樣。”他已疲倦得連為傳世的詩文改動一字的心思都沒有了。天意難違,他似乎只能一切都“隨它去”,聽任于天意的安排了。
1976年7月,在聆聽護士讀新華社關于唐山大地震的電訊報道時,毛澤東顯得格外激動,他若有所思地說:“天搖地動,天上掉下大石頭,就是要死人哩。《三國演義》里的諸葛亮、趙云死時,都掉過大石頭、折過旗桿。大人物,名人真是與眾不同,死都死得有聲有色,不同凡響噢。”他還深有感觸地說:“中國有一派學說,叫天人感應。說的是人間有什么大變動,大自然就會有所表示,給人預報一下,吉有吉兆,兇有兇兆……”由唐山大地震聯想到天人感應,毛澤東不經意的感觸,該是何等的蒼涼和酸楚呵!
(三)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過多的東西可以給這個受到嚴重創傷的孤獨心靈帶來一點精神慰藉。世俗的物質享受對他從來就沒有吸引力。對往日“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英雄氣勢與輝煌功業的回味,只會增添他“俱往矣”的精神失落感。在過1976那個最后的春節,觀看電影《難忘的戰斗》,看到解放軍入城的場面,這位孤獨的老人竟淚如泉涌,泣不成聲……于是,最終,只有慷慨悲歌的南宋詞伴隨他度過人生的最后時光。那些命途多舛的詩人對生命悲劇的悲涼喟嘆,不斷勾起了毛澤東的共鳴,使他的整個心境完全沉入了那個悲涼意境。
夜深人靜,一個孤獨的老人在窗下獨自徘徊,時而拍案擊節高聲吟誦,時而低聲飲泣,誦不成聲。他常所吟誦的是諸如陳亮《念奴嬌·登多景樓》之類的悲愴之作:
危樓還望,嘆此意,今古幾人曾會?鬼設神施,渾認作、無限南疆北界。一水橫陳,連崗三面,做出爭雄勢。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
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憑卻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小兒破賊,勢成寧問疆時!
“嘆此意,古今幾人曾會?”接通他心際的唯有辛棄疾、岳飛,這些人英雄末路的悲訴:“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孤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難訴。”沉浸在這種生命意境中的毛澤東,早已沒有了當年“踏遍青山人未老”的豪邁與爽朗,死亡對人生旅程的不同階段具有迥然不同的意味。
1975年4月,德高望重的董必武去世,毛澤東悲痛得難以自抑,他一天沒有吃東西,也不說話,整整放了一天《賀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唱片。當他覺得這首詞中“更南浦,送君去”一句太傷感,而把它改為“君且去,休回顧”時,他是否也感受到“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難訴”呢?
強烈的超越沖動與現實的困頓無奈,在毛澤東心靈深處交織成了一種難以擺脫的矛盾情結。一方面是“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一杯酒,問何似,身后名?人間萬事,毫發常重泰山輕。”“才高難入俗人機,時乖不遂男兒愿。”“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另一方面,他內心里事實上恰恰又無法湮滅自己那崇高的理想沖動。“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這種內心矛盾,實質上就是個體意志與人類生命的本質規定相沖突的表現。天意難違,但超越者恰恰又認定人的價值與尊嚴就在于沖決天意之網羅。沖決天意網羅,固然時常會贏得人意對天意的勝利,會使超越者獲得凡夫俗子無法想像的生存愉悅。但更多的結局往往卻是悲劇性的,正如譚嗣同所揭示的那樣:“沖決網羅,即是未嘗沖決網羅。循環無端,道通為一。”
為毛澤東所鐘愛的唐代詩人羅隱有一名句:“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毛澤東晚年讀《南史·梁武帝紀》時,就曾以此句評點過梁武帝的一生。筆者每次讀到這一千古名句,再想像一下毛澤東當年用紅鉛筆重重地批上這十四個字的情形,總是猛然間不由自主地斂聲息氣,心中怦然一跳。這十四個字的批注,何嘗不是毛澤東的英雄自道!“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幾乎已寫盡毛澤東這位渴望永恒、追求超越的英雄巨人一生的悲喜劇。
(選自學林出版社《超越與回歸——毛澤東的心路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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