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時,流言、訛言一度盛行,研究其產生、傳播、消亡的原因和規律,有助于解讀特定歷史時空中的社會心理氛圍,有助于描繪多維、多層的歷史圖像。
“謠言”是一種廣泛存在的社會文化現象。當社會出現沖突、矛盾、動亂甚至危機時,謠言或類謠言就會應運而生。漢代的流言和訛言,就是這樣的類謠言。對流言、訛言或“謠言”及其相關語境進行認真考察和研究,將有助于歷史學者揭示當時的另類真相或史觀,解讀特定歷史時空中的群體心態和社會心理氛圍,描繪出更多維、多層的歷史圖像。
漢代的流言、訛言與現在所說的“謠言”是否相同?
秦漢文獻中的流言、訛言,通常被視為虛妄、謬誤、迷信,沒有事實根據的傳聞,捏造的消息,易為有心人利用來誤導、愚民,頗似現代漢語所說的“謠言”。經典謠言研究著作指出,謠言是一種未經證實但未必虛妄謬誤、主要經口頭傳播的言論;社會學者認為,謠言及其傳播是一種群體解決問題的方式。
流言、訛言的兩大特點是什么?
實際上在漢代社會中,類謠言曾大量出現,我們現在所能見到的只是其中極小一部分,其特質主要有兩方面。
特點之一:浮浪不根、不斷流動
漢代流言、訛言的一個特點,和現代的謠言一樣,難以追根溯源。其原創者通常匿名,在流傳過程中又歷經多重口耳相傳,可能同原創的言辭面目全非。先儒告誡后學“流言不極”,“不問所從出也”;朱熹《詩集傳》定義流言為“浮浪不根之言”,即為此故。
流言、訛言的另一個特點是其流動性、開放性。“流”的本義是水之流動、擴散。“訛”亦有流動、變化之義。古人選擇“流”和“訛”來描述這一類“未經驗證”、口頭傳播的言論信息,應非偶然。流言和訛言確實擁有動態的特性和流動、變化傳播的動力。
特點之二:在流傳中凝聚共識
由民間“戲語”經廣泛流傳而形成眾所周知的傳聞,是“訛言”生成的典型方式之一。許多俗神信仰發生于誤會、誤傳、戲語,但經歷了諸多傳播過程之后,往往由假成真,“治病求福,多有效驗”。這些戲語、流言、訛言之所以能夠成真,可能是因為它們在廣泛流傳的過程中逐漸凝聚、形成眾人的共識。
一種言論信息一旦被眾人選中而進入傳播、擴散的渠道,它的原創者、或者說始作俑者(如果有的話)就不再能控制它的成長和變化。傳播過程是雙向甚至多向的,是動態而非靜態的,是開放的而非封閉的。每一個傳播者都參與創作。共識形成于傳播過程中的互動、增益、刪減、潤飾。最后成型的流言、訛言所包含的政治、社會或宗教動機、訴求、期望、批判目標甚至表達方式都屬于集體而非個人,例如霍光打擊政敵引起的“群下嘩,庶人私議,流言四布”過程中所呈現的群體心態。
什么樣的言論能得到廣泛流傳,成為流言、訛言?在因流通渠道不夠暢通而信息閉塞的傳統社會,不可能所有言論信息都能迅速吸引眾人的注意,得到廣泛傳播擴散,成功成為廣泛流傳的流言、訛言。每一則成功流傳的言論信息,自有其特定的歷史時空情境、主客觀條件,牽涉因素極其復雜,要針對具體案例做具體分析。但有幾項基本要素,不可不提。
1、該言論是否涉及接收群體的重要利益。
任何群體,當然有其人數規模、階級、階層等定位,但更根本的是他們的共同利益所在。一般來說,愈是牽涉該群體重大物質、政治利益,或涉及該群體關注的社會、政治、宗教議題的主題,愈容易引起其興趣和注意,就越容易傳播。
2、該言論的內容及表達方式是否易為接收群體所接受。
王充在《論衡·藝增篇》中對信息在傳播過程中眾人對之增益、刪減、潤飾的心態有如下解釋:“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譽人不增其美,則聞者不快其意;毀人不益其惡,則聽者不愜于心。聞一增以為十,見百益以為千”。有趣的是,大面積傳播的流言、訛言在經歷多重增益、刪減、潤飾之后,其主要動機、訴求、期望、批判目標仍然鮮明、一貫,不會如普通晚會上的傳話游戲那樣,一則簡單信息經過十來人之口耳相傳就被歪曲到面目全非,不明所以。王充的“俗人好奇”說不足以解釋這樣的現象。
謠言學者Allport指出,某一謠言只會在有類似想法的人中傳播,主要對“易受影響”的人起作用。這一群人的結合,就構成了那一特定時空情境下的共同利益群體。一則流言、訛言所涉及議題的社會政治意義、利益越是重大,其影響力的公約數也越大,相關利益群體的規模也就越大。正因為這群人對于需要什么、信仰什么、期望什么都很明確也很一致,所以經過流傳、增益、刪減、潤飾之后的版本雖然可能不同于原始版本,卻不但不會淡化、弱化或歪曲該群體的共同目標、訴求、表達,反而有助于提高該信息的可接受性。所以“流言惑眾”、“訛言惑眾”之類的說法,在宣傳層面上或許有效,卻不能揭示流言、訛言影響民眾的本質所在。
3、并非越接近事實的言論就越容易被接受。
漢代的流言、訛言通常是在官方對某些議題的說明模糊、不確定甚至虛假時開始流傳。如東漢末董卓被刺死,“時百姓訛言,當悉誅涼州人,遂轉相恐動。”這則訛言實非無風生浪,王允在刺董后在處置董卓涼州舊部的問題上遲疑不斷,不殺不賞不赦不信亦不解散。訛言因是而起。
史籍中也可見到一些出處明確的流言、訛言,通常由具有特定政治、意識形態訴求的個人或集團主導編造、釋放出來。這些言論,常常為編造者的私利,傳遞一些偽信息。如:東漢末年,張角兄弟的“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口號就是一則由極少人編造的訛言,但卻是深思熟慮、老謀深算之宣傳杰作。
可見一則流言或訛言包含的具體信息是否真實可信,能否得到證實,不是其獲得特定群體認可接受的主要原因。因為流言、訛言的主要功能并非在人心浮動、眾說紛紜的時刻向眾人提供準確無訛的情報、消息,而在于能否恰當反映和滿足特定時空的群體心態、期待和想像。至于其信息細節是否“真實”,能否驗證,根本無關宏旨。流言、訛言反映特定歷史語境下特定人群的內心情緒、想法和秘密。在上位者可以此為媒介了解眾人的心態。從這個意義上說,即使充滿偽造、虛幻信息的流言、訛言,也可以折射出特定歷史情境的一個真實側面;得到廣泛接受及傳播的流言、訛言,就反映特定歷史語境中的群體心態和社會、文化氛圍而言是真實的。
如何消解流言、訛言的負面影響?
流言、訛言的表達形式、解決問題的方式,以傳統政治倫理的規范來衡量,頗具陰暗、曖昧、鬼祟、負面的色彩;它們的破壞性往往大于建設性。如何消除其對個人、社會、政治的負面影響,便成為政治思想理論中的一個重要議題。在嚴刑峻罰之外,中國傳統政治智慧采用的消解流言、訛言影響的心理策略,首先就是搶占倫理的戰略制高點,例如以訛言與妖言、誹謗同罰等。
其次是搶占智識制高點的策略,即所謂“謠言止于智者”,居高臨下地蔑視、貶低這類信息,以及相信、傳播這些信息的人,令相信、傳播流言、訛言者不證自明地成為愚者。
這些傳統智慧閃爍著合理主義的光彩,至今仍被一些人視為對抗謠傳的不二法門。但以“智者”的常情、常識、常理作為推定、檢驗傳聞的主要標準,其實也相當主觀。例如,《論衡》所批評的大量虛妄、錯謬,皆屬漢代智者的常情、常識、常理。其論點雖然偏激,卻也不是全然無理取鬧。
第三種策略則是采取低調、回避式的態度,即所謂“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不追謠,不辟謠,等待流言、訛言自動淡出歷史舞臺。
這一低調策略符合古典儒家的對流言類信息的信念。《尚書·大禹謨》:“無稽之言勿聽,弗詢之謀勿庸。”不聽、不問,流言傳聞終會自動消失,而自己耳不聞為靜,正常思維、工作也不會受其干擾。所以孔夫子認為,“道聽而途說”,“德之棄也”。
與“流言、訛言止于智者”相比,“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戰略有一長處,即保持耐性,留待時間作證。然而這種策略也有其局限性。“見怪不怪”,有時其怪未必自敗。應劭《風俗通義》載有多種漢代俗神信仰,皆因誤會、誤傳、戲語而起,卻愈傳愈盛,越演越烈,直至始作俑者出面說明,戳穿虛幻,方能消滅。
(作者系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哲學博士、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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