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對于上述問題的結果以及產生這些問題的因素，恩格斯又作了怎樣的描述和分析呢?

    工業革命期間英國城市環境的惡化造成了令人驚愕的結果。其中，最為典型的是生活在這種環境之下的工人在體格、智力和道德等方面呈現的狀況，具體表現為：健康惡化、老得快、死得早；幾乎都不會讀，更不會寫；道德墮落等等。對此，恩格斯留下了許多記載，如：“位于城市中最糟的區域里的工人住宅，和這個階級的一般生活條件結合起來，就成為百病叢生的根源。”①在工人中最常見的疾病有肺結核、猩紅熱和傷寒等，而傷寒“這種災害的到處蔓延，是直接由于工人的住宅很壞、通風不良、潮濕和骯臟而引起的。”②至于工人所患的各種各樣的職業病，更是“工廠勞動的性質本身”和勞動環境的直接產物。③而從恩格斯的一些分析中，我們可以進一步了解工業革命期間英國城市環境問題產生的種種因素。

英國工業革命初期，主要的機械動力是水力，“由于使用水力機，工廠不得不設在大流量的急流旁邊”，④因此，英國第一批近代工廠是開辦在水源充足的河邊的，這既解決了動力問題，又方便了廢水的處理，河流也就很自然地成了工業廢水的排放之所了。恩格斯在書中，向人們呈現了這樣的歷史畫卷：在英國工業的發源地和中心一一曼徹斯特，“幾乎所有的廠房都是沿著貫穿全城的三條河流和各種運河建立起來的”；⑤其中一條是艾爾克河。艾爾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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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第140頁。

②  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第141頁。

③  詳見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中的“各別的勞動部門”一節。

④  王覺非主編：《近代英國史》，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36頁。

⑤  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第85頁。

河畔有座杜西橋，“橋以上是制革廠；再上去是染坊、骨粉廠和瓦斯廠，這些工廠的臟水和廢棄物統統匯集在艾爾克河里，此外，這條小河還要接納附近污水溝和廁所里的東西。這就容易想像到這條河留下的沉積物是些什么東西”；①另一條就是梅德洛克河，“在這條小河兩旁……是一條寬闊的工廠和工人住宅地帶……在梅德洛克河的一個河灣里，有一塊相當深的凹地，四周都是很高的工廠、很高的河堤和蓋了房子的河岸。在這塊凹地里，密集著兩片小宅子……一共約有4000人住在這里，幾乎全是愛爾蘭人。小宅子都很破舊，骯臟，小得不能再小；街道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大部分沒有鋪砌，也沒有污水溝。到處是死水洼，高高地堆積在這些死水洼之間的一堆堆垃圾、廢棄物和令人作嘔的臟東西不斷地散發出臭味來污染四周的空氣，而這里的空氣由于成打的工廠煙囪冒著黑煙，本來就夠污濁沉悶的了。”②于是，梅德洛克河河水漆黑且發出臭味就在所難免了。顯然，造成這種局面的主要因素是工業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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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第88頁。

②  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第99頁。

與工業化想伴隨，19世紀英國城市化進展迅速。城鎮人口迅速增長，數萬人以上的城市大大增加。恩格斯的記載使人們對那時英國城市的發展有了深刻的印象。這里僅引一例：棉紡織業的搖籃郎卡郡，“……從一個偏僻的、很少開墾的沼澤地變成了熱鬧的、熙熙攘攘的地方；這種工業在八十年內使郎卡郡的人口增加了10倍，并且好像用魔杖一揮，創造了居民共達70萬的利物浦和曼徹斯特這樣的大城市及其附近的城市……此外，蘇格蘭的格拉斯

哥形成了第二棉紡織區(包括拉納克：郎和倫弗魯郡)的中心，在這里，這個主要城市的人口從興辦這種工業的時候起也從3萬增加到30萬。”①而人口向大城市集中引起了極端不利的后果。這樣，我們看到，在工業革命時期，隨著英國城市人口增加、城市規模發展而來的，便是公共衛生狀況的惡化。垃圾成堆、污水橫流也就構成了那時英國許多城市的基本外貌。

    一般說來，由于城市是人口最集中、社會經濟活動最頻繁的地方，城市環境是典型的人工環境，人口、物質和能源的聚合，污染物質的大量產生，所有這些使得城市環境的自我調節凈化機能減弱，環境污染極易出現。②生活在城市化初期的恩格斯懂得這一道理。他寫道：“一切能使空氣變得更壞的東西都聚集在那里了。在鄉間，就是在房子邊有一個污水坑，也不會那么有害，因為那里空氣可以四面八方地自由流通。但是在大城市的中心，在四周全是建筑物、新鮮空氣全被隔絕了的街道和大雜院里，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一切腐爛的肉皮菜幫之類的東西都散發著對健康絕對有害的臭氣，而這些臭氣又不能自由地流出去，勢必要把空氣污染。這樣，大城市工人區里的臟東西和死水洼對公共衛生總要引起最惡劣的后果，因為正是這些東西散發出制造疾病的毒氣；被污染的河流冒出來的水蒸汽也是一樣。”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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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第42頁。

    ②  關于城市環境的特征，參見劉耀林等編著：《城市環境分析》，武漢測繪科技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③  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第139頁。

因此，工業革命時期的英國，伴隨城市化而產生城市環境污染，也是勢所必然了。惟其如此，“有人說，正在惡化的環境之所以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是因為它不是誰的過錯，尤其不是‘資本家’的過錯，在這里找不到誰是‘壞蛋”’；①還“有人嘮嘮叨叨地反復表示，貧民窟、發臭的河流、自然的破壞以及建筑方面的丑聞都情有可原，因為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太混亂，在人口急劇增加的壓力下，事先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先例可循。”②這些說辭固然有一定的道理。然而，為什么大量的災難集中在工人所生活和工作的地區，“各種各樣的災害都落到窮人頭上”呢?

恩格斯談到了使工人階級陷入“非人的狀況”、造成“人的精神和肉體在逐漸地無休止地受到摧殘的”的原因，并在資產階級“為了使自己發財致富去興辦工業”這一事實中去尋找，因而為我們樹立了階級分析的典范。恩格斯指出：“真正令人發指的，是現代社會對待大批窮人的方法。他們被引誘到大城市里來，在這里，他們呼吸著比他們的故鄉一一農村壞得多的空氣。他們被趕到城市的這樣一些地方去，在那里，由于建筑得雜亂無章，通風情形比其余一切部分都要壞。一切用來保持清潔的東西都被剝奪了，水也被剝奪了，因為自來水管只有出錢才能安裝，而河水又弄得很臟，根本不能用來洗東西。他們被迫把所有的廢棄物和垃圾、把所有的臟水、甚至還常常把最令人作嘔的臟東西倒在街上，因為他們沒有別的任何辦法扔掉所有這些東西”；③“一切不幸事件的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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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英國]E．P．湯普森著：《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上)，第367頁。

②  [英國]E．P．湯普森著：《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上)，第369頁。

③  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第139—140頁。

歸根到底總在廠主身上”。①因為以廠主們為主體的資產者不惜以任何代價來滿足自己的錢袋，“對資產者來說，金錢卻具有一種它本身所固有的特殊的價值，即偶像的價值，這樣，它就使資產者變成了卑鄙齷齪的‘財迷’……資產者為了多賺錢不惜采取任何手段，認為生活的目的就是裝滿自己的錢袋。”②

    的確，這一時期，英國社會形成了追求財富的洪流，謀求利潤而追逐財富被引以為榮。譬如，反谷物法運動的著名領導人理查德·科布登深知，“對人的能力只有一種看法或一個標準一一即賺錢”，為此，他從倫敦來到曼徹斯特，因為“曼徹斯特是做賺錢生意的地方”。科布登是中等階級的一員，他體現了這個階級對財富的追求。事實上，在工業革命過程中，置身于追求財富的洪流中的，絕不僅僅是中等階級，各階層都被卷了進來，整個社會形成一種向上的風氣。③在這種追求和風氣之下，全社會的目標主要集中在經濟效益方面，“從個人到企業，從地方到中央，都主要是以經濟效益高低論成敗、定政績。因此，生態效益、社會效益往往被忽視，甚至以犧牲生態效益和社會效益來謀求經濟效益”。④這樣，曼徹斯特等英國大城市的環境呈現病態，與那個時代和社會的取向密切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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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第212頁。

  ②  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第170頁。

  ③  參見錢乘旦、陳曉律：《在傳統與變革之間一一英國文化模式溯源》，第77—116頁。

  ④  高佩義：《中外城市化比較研究》，第38頁。

  不僅如此，恩格斯對愛爾蘭人生活習性的剖析同樣值得我們注意，因為它是“使英國工人陷入困苦狀況的另一個原因”。①工業革命時期，大批的愛爾蘭人遷移到英格蘭來，“他們也帶來了骯臟和酗酒。這種不愛清潔的習慣是愛爾蘭人的第二天性。它在人口不密的農村中還沒有多大害處，可是在這里，在大城市中，因為人口非常密集，就足以使人顫栗并招致各種各樣的危險。彌勒斯人按照在家鄉的老習慣把一切廢棄物和臟東西都倒在自己門口，造成了污水坑和垃圾堆，結果把整個工人區弄臟了，空氣也弄得污濁不堪。”②可見，“不愛清潔的習慣”也是導致英國大城市工人生活區的環境惡劣的一個誘因。時至今日，不衛生的生活習慣和方式在世界上許多地方仍然存在，也是污染環境的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

①  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第131頁。

②  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第134頁。

三

由于工業革命“大大改變人同自然的關系和人同人之間的關系”，③今天我們認識英國工業革命的后果和歷史意義，的確應該“把起點放得高一些，視野開闊一些”，既不要“僅僅把目光局限在工人生活水平提高多少或降低多少上面”，也不要斤斤計較一些數字。④但是無論如何，對于工業革命所造成的陰暗、消極現象，是不能夠也無法回避的，因為一個半世紀之前英國城市存在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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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王覺非主編：《近代英國史》，“序言”第5頁。

④  參見王覺非主編：《近代英國史》，第262--263頁；270--271頁。

些問題，雖然今天在英國本土可能很好地解決了，至少是緩解了，但是在廣大的發展中國家，甚至發達國家的某些城市或地區，仍然是人們每天面臨的現實和朝夕焦慮的問題。①因此，盡管《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一書的某些論點并不完善，②有一些預言也沒有被后來的實踐所證實，③而且由于在1843—1844年沒有更好的資料，后來恩格斯自己也認識到當時“所描寫的工業革命的歷史輪廓在某些細節上是不準確的”，④但直到今天，學習恩格斯的這一著作，我們仍然可以從中獲得許多教益。

從該書涉及的英國工業革命時期的情況來看，城市環境問題無疑是伴隨工業化、城市化而生的。英國早期機械動力與工廠坐落特征(那時，工業生產結構和布局明顯地受地理條件制約)、城市人口迅速增長與市政建設滯后等，是造成環境狀況惡化的直接因素。然而，大量的災難之所以集中在工人所生活和工作的地區，與工廠主的惟利是圖密不可分。由于那時的環境問題尚不復雜，產業公害的加害者比較明確，主要是工廠企業和工廠主。工廠主的工作動力就是通過生產追求利潤，謀求自身增值。這種追求利潤、積累資本的資本本性或邏輯是工業革命過程中出現環境問題的深層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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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1892年恩格斯在德文本第二版序言中寫道：“霍亂、傷寒、天花以及其他流行病的反復不斷的肆虐，使英國資產者懂得了，如果他不愿同自己的家人一起成為這些疾病的犧牲者，就必須立即著手改善自己城市的衛生狀況。正因為如此，這本書里所描寫的那些觸目驚心的和見不得人的事實現在或者已經被消除，或者至少不那樣刺眼了……但是，英國現在巳度過了我所描寫的這個資本主義剝削的青年時期，其他國家卻剛剛踏進這個時期。”(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第2l頁。)

    ②  1892年恩格斯在英文版序言中寫道：“本書很強調這樣一個論點：共產主義不是一種單純的工人階級的黨派性學說，而是一種目的在于把連同資產階級在內的整個社會從現存關系的狹小范圍中解放出來的理論。這個理論在抽象意義上是正確的，然而在實踐中卻是絕對無益的，有時還要更壞。”(《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第316頁。)

    ③  恩格斯在本書中曾斷言，在英國必然立即爆發暴力革命，而不承認英國工人階級的自我解放有任何其他的可能性，這同他以后的觀點是不一致的。如在1886年《資本論》第一卷英文版序言中，他承認有這種可能性。

    ④  參見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第4l頁注。

  不過，我們對工人階級苦難的認識不應停留在階級剝削與壓迫的層面。其實，恩格斯對愛爾蘭人生活習性的剖析直接表明：工人階級苦難環境的生成，與傳統的生活方式也不無關系。而從水體與空氣等自然要素的污染來看，工人階級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工人階級是工業革命的產物，是大生產的主要承擔者，他們也與工廠主一道，成為環境問題的制造者。

由于環境問題涉及自然與整個人類的關系，研究諸如城市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等問題乃至全部的環境史，僅僅運用階級分析的武器恐怕就不夠了。我們需要借助眾多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理論與方法，以開放的心態與思維來認識與思忖人類文明的全部進程。上升到哲學層面，就是要關注和探討人類的實踐活動及其結果的合理性問題，其中特別是實踐結果的“反我”、“異己”的負面效應問題。①一方面，我們不僅要總結和認識人類文明的輝煌成就，另一方面，我們也需要沿著人類文明進步的足跡，探討人與人之關系以及人與自然關系的異化現象及其表現。而在全球環境形勢嚴峻的今天，我們尤其需要對人與自然關系的異化現象給予足夠的重視。在這方面，可以說，恩格斯的研究為我們樹立了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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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參見李景源主編：《馬克思主義哲學與現時代》，重慶出版社1991年版。第385--405頁。

《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一書既充分肯定了工業革命對英國所產生的巨大意義，“是一部英國經濟史，特別是一部用唯物主義歷史觀寫成的英國產業革命史”，①又真實地描述了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苦難和斗爭、希望和欲求，由此揭示了工業化初期英國城市的環境問題。因而，從環境史角度看，《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既為考察世界歷史上的環境問題留下了彌足珍貴的史料，又闡發了富于啟發性的觀點，是一部關于英國環境問題的經典文獻。經典的作用恰在于它為后人提供了認識現實問題的經久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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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孟氧：《恩格斯傳·經濟學篇》，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