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散埋著607名紅軍烈士……
雙石 劉建偉 歐陽蜀勇
“瀘定橋邊萬重山,高峰入云千里長。”
因中央紅軍長征途中“飛兵奪橋”的故事,大渡河畔的瀘定橋如今已名揚天下。但或許沒有多少人知道,就在距此不遠的叢山峻嶺之中,座落著一個比瀘定橋乃至康定城的歷史更為久遠的茶馬古鎮(zhèn),這個古鎮(zhèn)中沉淀著一段既傳奇又悲壯的紅色記憶,因道路險峻崎嶇交通不便的原因,這段記憶很長時間都塵封在那段其實并不久遠的歷史中。如今,由于一個鄉(xiāng)村文化工作者多年來的不懈努力,這段模糊不清幾乎被世人遺忘的記憶又被喚醒,開始漸趨清晣……
從瀘定到嵐安28公里,都是懸崖邊上的崎嶇土路。
這個名為嵐安的深山古鎮(zhèn)距瀘定橋不足30公里,海拔高度2280米,古稱羅巖、巖州、昂州,其文化孕育發(fā)生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到唐代時已趨成熟。而自明朝在此開拓設置茶馬貿(mào)易后,漢、藏、羌文化更是如潮涌入,彼此融匯,互為交流,逐漸形成了獨具魅力的民風民俗,傳承發(fā)展至今。
這是嵐安鄉(xiāng)文化站站長黃倫貴,他是土生土長的嵐安人。
“嵐安現(xiàn)在有3000多人口,大部分都是藏民,現(xiàn)在都還保留著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
前來迎接我們的嵐安鄉(xiāng)文化站站長黃倫貴告訴我們。
難得一見的鄉(xiāng)級紅軍文物陳列室
黃倫貴把我們迎進了他的紅軍文物陳列館,這里陳列著他收集來的60多件各種文物以及各種圖片資料,其中大部分是紅軍留下的或與紅軍有關(guān)的。這在一個鄉(xiāng)村級文化站來說,可以說是很具規(guī)模了。這幾年車隊調(diào)查紅軍長征路線,走南闖北可以說見的世面也不少,但象黃倫貴一個人折騰成出種規(guī)模的,真還沒有見過。
到了嵐安,前面就是昂州村,當年的茶馬重鎮(zhèn)。
“我收集來的這些文物,都是從鄉(xiāng)親們那里借來的,借的時候連借條也沒打,也沒給一分錢,但我要保證絕對不會丟失。鄉(xiāng)親們都很信任我。……”
黃倫貴對這些文物的來龍去脈如數(shù)家珍。
紅軍是1935年11月3日來到嵐安的。
紅四方面軍南下執(zhí)行《天瀘邛名雅大戰(zhàn)役計劃》時在嵐安境內(nèi)活動路線
那是在紅四方面軍南下執(zhí)行《天瀘邛岷雅大戰(zhàn)役計劃》期間,紅軍右縱隊司令員倪志亮指揮許世友、王建安所率紅四軍,羅炳輝、何長工所率紅三十二軍(原中央紅軍九軍團)從丹巴地區(qū)南下,由金湯、魚通經(jīng)馬呷山口進入嵐安,爾后翻越馬鞍山去進攻天全,要“打到成都吃大米”。
由于嵐安特殊的地理條件——黃倫貴稱“整個大渡河上游東岸,找不到這樣一個產(chǎn)糧的平壩了”,紅軍在昂州建立了從丹巴到天全的補給中轉(zhuǎn)站。直至百丈決戰(zhàn)失利后最后撤離,前前后后駐扎了54天,其間還在這里建立了整個甘孜地區(qū)第一個區(qū)鄉(xiāng)級的蘇維埃政權(quán)——“嵐安蘇維埃”。
昂州村中風情獨特的藏式民居
現(xiàn)如今在大多數(shù)長征史籍以及相關(guān)人士的回憶文字中,這段史實卻是難得一見——既或偶有提及,也是一筆帶過。數(shù)十年了,也基本沒有當年的紅軍和他們的后人們來過這里,每逢節(jié)氣就鬧鬧哄哄的紀念活動和諸多“重走長征路”者,也很難問津到這個深山小鎮(zhèn)。
藏式民居屋檐下的木雕
然而在嵐安的鄉(xiāng)親們中,紅軍在這里留下的那段紅色記憶卻是永恒的——黃倫貴不無得意地告訴我們:“這里幾乎家家都住過紅軍,家家都保存著紅軍留給他們的東西,每個老人肚子里都有紅軍的故事。”
聽著紅軍故事長大的紅軍迷
黃倫貴本人就是一個紅軍迷。
他是土生土長的嵐安人,父親黃啟文老人(已故)當年就見過紅軍,而且給走山路傷了腳的紅三十二軍政治委員何長工端過茶倒過水。從幼年起,黃倫貴就常常聽父親念叨紅軍的故事——父親說,那是他所見過的“對‘干人’最好的隊伍”,也是“最不怕死的隊伍”。
黃倫貴的紅軍文物陳列室,這是我們所見過的最好的鄉(xiāng)一級陳列室(門前門板上還有選擇村委會時的投票記錄)。
長大成人從事鄉(xiāng)村文化工作后,黃倫貴對保護和收集文物特別是紅軍文物就特別上心。大到馬刀、標語,小到草鞋、綁腿,還有杯碗等器具和許多能反映當?shù)孛耧L民俗的刺繡品。如今嵐安許多群眾家中的紅軍的標語和漫畫,就是在他的努力下得以保護或復原的。我們在村民王遠強的院中墻壁上就看見過他復原的一幅紅軍標語。當時王家的院墻垮了,他就和王家人一起,把院墻重新壘起后又一筆一筆將標語重新描了出來。
村民王遠強家中院墻上的紅軍標語,當年墻被雨沖垮了,黃倫貴和他家人一起,把墻壘好后又一筆一筆把標語描了出來——可惜他一不留神,把“共產(chǎn)黨”的“黨”字整成了簡體,留下了遺憾。
他的妻子不無抱怨地告訴我們:“跟他一起出門很累,因為他老是東張西望找東西,見到有字的石頭瓦罐什么的都要琢磨半天,經(jīng)常是一不留神兒就鉆到誰的家里跟人拿著一個物件擺起了玄龍門陣……”
村民幫助紅軍打的草鞋和麻線綁腿
從老人們口中,黃倫貴聽到許多紅軍的故事,如今已經(jīng)整理成文字的就有31篇。
黃倫貴告訴我們,這其中有一個故事讓他銘刻肺腑,終生難忘,也從此開始了他尋找確認散埋在嵐安各處紅軍烈士的追尋之旅。
22名紅軍戰(zhàn)士集體跳崖
這是已故的原腳烏鄉(xiāng)蘇維埃政府經(jīng)濟委員的賀吉明老人講出的一段故事。
紅軍主力轉(zhuǎn)移后的1935年12月25日,國民黨軍三個團分三路向嵐安發(fā)起進攻,當時縣委和蘇維埃政府人員都未轉(zhuǎn)移,而擔任保衛(wèi)任務的只有一位連長率領的不到兩個排的紅軍戰(zhàn)士,連長命令一個排前去阻擊,掩護縣委和政府轉(zhuǎn)移——賀吉明老人當時就在被掩護的人群中。
22名紅軍戰(zhàn)士就在那邊的令冷槽跳下懸崖
這個排的紅軍戰(zhàn)士從馬蜂溝的溝底飛奔上了莊子口高地,卻發(fā)現(xiàn)敵人已從三面包圍過來。紅軍戰(zhàn)士們拼死抵抗,人多勢壯的敵人還是步步緊逼,直到把他們逼到椅子山上一個被當?shù)厝朔Q作“令冷槽”的懸崖邊上……
已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山頭上的賀吉明老人等縣委和鄉(xiāng)蘇干部們看到了這悲壯的一幕:
“退到了懸崖邊上紅軍戰(zhàn)士們互相抱在一起,不知在說什么,其中一個戰(zhàn)士先走到懸崖邊,手中高舉著一支駁殼槍,槍把上飄著一條很耀眼的紅綢,隨著一聲‘紅軍萬歲!’傳來,紅綢從懸崖頂上向溝底飄下。我旁邊的那位紅軍連長一下跌坐在地下:‘我的張排長犧牲了’。話音未落,就看見剩下的紅軍戰(zhàn)士們也紛紛從懸崖上跳下……”
這是紅三十二軍營長楊富才的墳瑩,這也是少有的幾位留下了姓名的紅軍烈士之一(已故村民余白龍參加埋葬,H:2260m;N:30°01′50.2″;E:102°10′08.5″)
多年以后,當?shù)夭伤幒头ツ绢^的人發(fā)現(xiàn)了紅軍的遺骸,一共22具。
“這些跳崖的紅軍戰(zhàn)士姓甚,名誰,家在何地,有無老小,均一無所知,一想來心就隱隱作痛……”
紅三十二軍流落當?shù)氐募t軍戰(zhàn)士李洪才的墳瑩,他是解放后去世的(H:2270m;N:30°01′51.7″;E:102°13′08.7″)。
不光如此,就連這些戰(zhàn)士的建制單位,直到現(xiàn)在也是不清不楚。紅四軍的?紅三十二軍的?哪個團哪個營哪個連?“嵐安蘇維埃”這場悲愴的落幕之戰(zhàn),在我們能查閱到的所有的長征回憶文字和史籍中,都不曾見過相關(guān)記錄。只有指揮這場戰(zhàn)事的國民黨軍指揮官、時任湘軍第五十三師第一五九旅旅長的李清獻老先生有一段回憶文字,其中有一句話提到這場“昂州之戰(zhàn)”——
10月,紅軍來攻丹巴一帶(據(jù)說是由朱德指揮的),川軍10個團首先被擊潰,金湯的劉元琮僅以身免。紅軍乘勢繼續(xù)南下,川康大震,蔣介石急調(diào)薛岳率部馳援。某日,紅軍先頭部隊與我第三一七團一部接觸后轉(zhuǎn)而進攻瀘定,在瀘定北15里處的九叉樹與我旅三一五團守兵接戰(zhàn)。我一再派兵增援,經(jīng)過幾度沖擊,終于穩(wěn)住了陣地。紅軍主力經(jīng)天全、蘆山與薛岳部打了一仗后,分兵攻瀘定,與我軍相持至12月,紅軍始撤兵他去。同時,大炮山方面也屢有接觸,我軍都死力守住陣地。瀘定解圍時,我指揮三個團在瀘定北的昂州激戰(zhàn),頗有俘獲(大約俘百余人,步槍二百余支,機槍二挺)。瀘定戰(zhàn)后,我旅集結(jié)康定附近,我兼任康定警備司令。
……
——李清獻《湘軍第五十三師追擊中央紅軍的經(jīng)過》,《圍追堵截紅軍長征親歷記(上)》(原國民黨軍將領的回憶)第284頁,中國文史出版社1990年版。
據(jù)黃倫貴調(diào)研的結(jié)果,迄至1935年12月26日止,共有來不及突圍30多位紅軍戰(zhàn)士及區(qū)、鄉(xiāng)蘇維埃領導人及其家屬上百人,在嵐安被敵人殺害。
李老先生如今已作古,這場戰(zhàn)事的詳情,已很難從他那里取證了。
607名紅軍烈士散埋在山川溝壑間
黃倫貴開始調(diào)查尋找紅軍烈士埋骨處,是從1985年開始的。
由于這些紅軍墳瑩或埋葬地都分布在山川溝壑之中,很多又與當?shù)厝罕姷哪沟鼗祀s在一起,為了清楚地找到這些墓地或埋地的位置,黃倫貴就到處尋找那些當年參加過掩埋烈士的老人——很幸運,那時候大多數(shù)老者都還健在,一個一個尋找拜訪,請他們回憶當年埋葬這些犧牲者的情景,并且一個一個地落實人數(shù),埋葬地點,并且盡可能的落實姓名、籍貫,黃倫貴記錄下來后又念給這些老者聽,并請他們一一簽名或按下指印……
這是一片無名紅軍烈士墳瑩,有21座(已故村民高清銀參加埋葬,H:2280m;N:30°01′50.9″;E:102°02′51.2″)。
據(jù)這些老者們回憶,當年紅軍撤離前,鄉(xiāng)蘇政府有一支13人的“安葬隊”,由一位叫高清銀的農(nóng)民領頭,帶著群眾將紅軍烈士們擇地安葬。這項工作從紅軍進入嵐安開始,一直延續(xù)到他們撤離。據(jù)老人們回憶,紅軍在嵐安境內(nèi)一共有7次戰(zhàn)斗,包括瀘定城北九叉樹戰(zhàn)斗犧牲的烈士都抬到嵐安掩埋。開始時,每個烈士都有棺木,都建有墓地,到后來,棺木就不夠了,就是幾塊木板一釘。再后來,就是集體掩埋……
如今,這些紅軍墳瑩和埋葬地都得到了高清銀老人和其他參與埋葬的群眾的確認。
這個地方叫較場壩,是明朝都司衛(wèi)的演兵場,現(xiàn)在變成了一片玉米地,有76名紅軍烈士就埋在這下面(已故村民高清銀參加埋葬,H:2280m;N:30°01′52.6″;E:102°13′03.7″)
迄今為止,已經(jīng)確認的紅軍烈士有607名之多。據(jù)黃倫貴說,還有新的發(fā)現(xiàn)等待確認……
我們跟著黃倫貴一處處去看了這些紅軍烈士墳瑩和埋葬地,這些墳瑩都沒有墓碑,有些烈士的集體埋葬地,就在當?shù)厝罕姷那f稼地下面——這些集體埋葬地往往一處就葬有數(shù)十名上百名紅軍烈士。
“前幾年州里來了幾位領導,大概是商議是否有必要將瀘定通嵐安的公路修通的問題,看過之后他們說‘對不起這些烈士’,終于決定修一條通瀘定簡易公路,你們上山來也看見了,今年還要擴建成柏油路面……”
從黃倫貴為紅軍烈士紀念碑選擇的“觀景臺”上“后看昂州城”(H:2310m;N:30°01′36.2″;E:102°13′02.4″)
黃倫貴眼中閃著淚花:“我們現(xiàn)在的太平光景,都是他們當年拋家舍業(yè)流血犧牲換來的。如果我們都忘記他們了,那就沒人還能想著他們了。前不久,鄉(xiāng)里還準備把我這個陳列室的房子賣掉。我說如果你們要賣,我就買下來,這是留給后人的東西。我今年63歲了,快干不動了,我就把這些東西傳給兒子,讓他繼續(xù)干下去……”
從黃倫貴為紅軍烈士紀念碑選擇的“觀景臺”上“下觀萬里云”(H:2310m;N:30°01′36.2″;E:102°13′02.4″)
近幾年,黃倫貴一直想著能把這些紅軍墓更好地修輯保護起來,或者集中歸葬,“最起碼在他們的埋葬之處刊碑為志”,而他最大的心愿,是在嵐安為這些紅軍烈士們建一座高大的紀念碑。據(jù)說,他的工作成果和有關(guān)建議已經(jīng)引起當?shù)卣嘘P(guān)部門的重視。但因各種原因,這件事迄今也沒有大的進展。
黃站長特意把我們帶到了一個叫做“觀景臺”的風水寶地,這是他為烈士紀念碑選擇的碑址,因為這里“上看昂州城,下觀萬里云”,“讓他們背靠他們?yōu)橹鴳?zhàn)的人民,天天看著大渡河畔日新月異的變化……”
站在“觀景臺”上,我們俯瞰著滾滾而去的大渡河,默默的祈禱這個心愿的最后達成。
我們還希望也為黃倫貴這個心愿的實現(xiàn)貢獻綿薄之力,我們以我們的微弱之聲呼吁:紅軍的后人們、傳人們,特別是紅四軍、紅三十二軍的紅軍后代們,在嵐安生活過戰(zhàn)斗過的倪志亮將軍、許世友將軍、王建安將軍、羅炳輝將軍、何長工將軍、郭天民將軍的后人們,都來關(guān)注一下你們父輩的戰(zhàn)友們忠骨歸葬之地,讓我們與這位可欽可敬的黃倫貴站長一起,以各種力所能及的方式,幫助和促成當?shù)卣陀嘘P(guān)部門,一起來完成烈士們的墳瑩的修輯和刊碑工作,幫助促成和完成烈士紀念碑刊立工作。嵐安人民迄今也沒有忘記你們的父輩,沒有忘記那些在你們的父輩們一起戰(zhàn)斗過的有名或無名的戰(zhàn)友們……
嵐安人沒有忘記這些紅軍烈士,我們也應該永遠銘記他們。
臨別,我們與黃站長相約,清明時,我們車隊都來給紅軍烈士們掃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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