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的種子
作者: 王永強 | 來源: 中國經營報
農產品現在正為資本的寵兒,繼綠豆、紅豆、黑豆被爆炒后,大蒜也被推上風口浪尖。其實在這場炒作游戲的背后,真正令人憂慮的則是糧食安全問題。
溫度上升帶來的糧食減產、干旱洪澇等極端氣候等問題正在影響到全球的農業生產。怎樣確保糧食安全,這也成了人類面臨的一大問題,尤其是中國這樣的人口大國。本期關注中國種業。
中國糧食安全系列報道(之一)
編者按/“東北‘淪陷’了!”80歲的王象坤說。
王象坤是中國農業大學植物遺傳育種系教授、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生命科學部農學學科副組長;水稻育種界亦有“南袁北王”的說法,將其與袁隆平并稱。
王象坤擔憂的是,繼大豆產業失守之后,另一種大田作物——玉米恐將步其后塵。
有數據表明,東北地區尤其是吉林省,僅先玉335一種外資玉米種子已占據當地玉米種植面積近50%。而由于緯度上與美國“玉米帶”相同,東北亦被看做是我國最主要的玉米產區之一。
蔬菜和花卉種子之后是大豆,大豆之后現在又是玉米。國內食用油價格因為大豆的“淪陷”而將定價權拱手相讓于外國,外資種業在大田作物玉米上的狂飆突進,怎不讓人擔心?
外資種業中國突進調查
2010年春節之后的三個多月,張平恨不能腳不沾地。
張平是吉林省平安種業有限公司(下稱“平安種業”)董事長、總經理。
“五一”前后,往往是東北地區每年的播種季節,張平的忙碌可以理解。但2010年跟往年還是不一樣。以平安種業舉例,2009年玉米種子銷售量還逾2000萬斤,但2010年只有三四百萬斤。
“怎么能不著急?吉林省每年玉米種子銷量大概有2億斤,往年我們能占到市場份額的10%,但2010年估計只有2009年銷量的1/5。逼得沒辦法,省內銷量小,我們就多向外地跑,繞開重點區域,向黑龍江、內蒙的一些邊緣地區去覆蓋。”張平告訴記者,他的困境來自于一種叫做“先玉335”玉米種子。
先玉335的秸稈高、抗旱性好、產量不錯,逐漸博得老百姓的喜歡,并開始被廣泛種植。因為先玉335熱銷,在榆樹除了敦煌種業是官方的銷售商之外,大最的“套牌”先玉335活躍在榆樹市種子商業街上,所以先玉335的具體市場份額難以統計。
張平認為先玉335已經占據東北70%~80%的市場份額,榆樹農業局某科長的估計則是30%~40%,而中國農業大學植物遺傳育種系教授王象坤則認為至少是50%。但無論哪個數字,毫無疑問,先玉335在當地已成為第一大玉米種類。
先玉335的背后是外資巨頭——先鋒公司。該公司是國際上玉米技術研究的首席,創立于1926年,后于1999年10月被美國杜邦公司收購,現為美國第一大種業公司。
那么,先鋒公司為何會允許大量“套牌”的先玉335充斥市場?
一方面,先鋒公司在國內的員工并不多。據其官方網站透露,其子公司敦煌種業先鋒良種有限公司現有員工94人,另一子公司山東登海先鋒種業有限公司現有員工152人。
另一方面,先鋒公司要想“打假”并不容易。相反,“套牌”則可以幫助擴大先玉335的品牌影響力。對此,張平憂慮地表示:“這幾年因為榆樹相對旱的年份多,所以先玉335大行其道。而一旦遇到澇的年景,先玉335的種植風險就很大。而且,更關鍵的是,農民大規模種植“套牌”先玉335,先鋒公司并非不知情。這就好比微軟公司當年放任盜版一樣,先讓你大規模使用,占領市場份額,然后在合適的時候就會舉起打擊盜版的大旗,收取巨額專利使用費。”
更讓業界擔憂的是,對于外資花卉和蔬菜的種業限制,國內早就放開;大豆種業的控制權已經失陷;棉花種子的外資市場份額一度高居50%以上,但所有這些都遠沒有大田作物中玉米種業為先玉335等外資控制的局面,讓人覺得更為驚心動魄。
中國種業的危機感因為先玉335的沖擊再次凸顯,而國內種業公司與國際種業巨頭的差距實在讓人心酸。2009年,中國科學技術發展戰略研究院綜合發展研究所發布的一份研究報告稱,全球種業10強公司占全球種業市場份額的35%,而國內種業10強公司占全球市場份額的比例僅為可憐的0.8%。
當然,公眾對于國內種業公司無法抵擋外資巨頭滲透的擔憂,不僅是約8700家公司的生死,更重要的是種子公司“淪陷”之后的整個產業鏈。
基辛格曾經說過:“誰控制了石油,就控制了所有國家;誰控制了糧食,就控制了人類;誰控制了貨幣,就控制了全球經濟。”石油、糧食和美元是美國統御全球的三大工具。考察美國的國際戰略布局,基本都是圍繞這三大工具展開。
“大豆的情景就擺在眼前。本來大豆原產于中國,可是在允許美國大豆進入國內后,美國大豆的到岸價比國產大豆都便宜,因此,國內的大豆種植、中小規模油脂加工企業紛紛傾覆。現在,我國用的大豆70%通過進口,80%加工企業用美國的進口大豆。這種情況下,只要美國大豆價格稍微波動,老百姓的食用油價格就受影響。大豆的全球定價權已經被美國徹底控制了。”王象坤說。
外資背景的玉米種子如何在中國市場橫行?中國種業面臨什么樣的混亂局面?外資種業巨頭如何曲線進入中國?
本報調查將力圖揭開謎團。
調查一 套牌“先鋒”:外資玉米狂飆
與吉林省平安種業董事長張平同樣感受的人不在少數。剛剛創業一年多的佟玉東也深深地感到了2010年春天的寒意。
佟玉東是吉林省鼎峰種業有限公司(下稱“鼎峰種業”)經理。2009年,在種業圈做銷售多年的佟玉東準備自己干,他在正對榆樹市種子商業街入口的馬對面租下了門面房,開起了自己的種子公司。
“市場沒有自己想象的好。如果不是一些原先積累的老客戶,形勢不可想象。”佟玉東告訴《中國經營報》記者。
當初要租門面房時,佟玉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現在的位置。
這似乎不難理解,步行商業街隨處可見,但買賣種子也能開出一條商業街,相當少見。這頗有些榆樹特色。
1990年12月才撤縣設市的榆樹,由長春市代管,素有“天下糧倉”之稱。榆樹市農業局2009年一份資料顯示,因地處世界知名的黃金玉米帶,近年來,榆樹的糧食年產量始終保持在45億斤的規模,約占全國的1/180、吉林省的1/10、長春市的1/3。
榆樹市的種子商業街并不長,但200多家種子公司分布于此。商業街的集聚優勢,為農民買種子提供便捷的同時,更為鼎峰種業等種子公司銷售提供了地利。
無“先玉”不歡
但無論是哪個份額,單品種植率上,先玉335肯定已經排名第一。
在這些大大小小的種子店前,只有少數幾家位置特別顯赫的種業公司看不到“先玉335”的“身影”。多數店家都會在門前放一個標有“先玉335”字樣的袋子,以示自己店里有該品種招徠顧客。可事實上,負責在榆樹銷售先玉335品種的敦煌種業(600354.SH)榆樹分公司并不在種子一條街上。
“今年的銷售跟去年差不多,并沒有特別大的增長。”敦煌種業榆樹分公司的銷售人員告訴《中國經營報》記者,按他們自己的評估,先玉335在整個榆樹的種植面積也就十五六分之一,遠沒有傳說中的那么多。
對此,中國農業大學植物遺傳育種學教授王象坤給出的估計是50%,他認為,吉林是東北玉米帶的中心,榆樹又是吉林玉米重鎮;張平甚至覺得先玉335已占據高達70%~80%的市場份額。而來自榆樹農業局某科長的估計則是30%~40%。但無論是哪個份額,單品種植率上,先玉335肯定已經在東北甚至全國排名第一。
市場上,先玉335也確實購銷兩旺。記者在敦煌種業榆樹分公司看到,為了促銷種子而制作的促銷塑料水杯尚余兩三箱子,但整個倉庫里的種子已經基本售賣完畢。工作人員也可以有一搭沒一搭地說會兒話,完全不像榆樹種子一條街那樣熱鬧。而盡管認為先玉335沒有30%以上的市場份額,但工作人員還是覺得該公司的2010年銷售狀況確實較2009年好。
敦煌種業的2009年財報則顯示,2009年先鋒良種公司3~4期工程竣工并正式投產,制種面積擴大到4.45萬畝,產種1663萬公斤,實現凈利潤2.18億元,同比增長132%,占其2009年凈利潤的近50%。
“套牌”泛濫
據張平估計,有的種子一條街上的商鋪95%以上都在套牌“先玉335”。
“正牌先玉335的種子確實只有敦煌種業那賣,但如果我們不在店前擺一個先玉的袋子,老百姓就不會進你店里買種子。”種子一條街的一家種店老板有點無奈,看記者不懂行,他欲言又止。停頓了會,他才悄聲告訴《中國經營報》記者:“我們店里有‘套牌’的先玉種子。”
“套牌”是種業行話,意思是非正牌但品質接近正牌的種子。而小種子店能夠拿到“套牌”種子,又與育種、繁種的特點分不開。
“有研發能力的種業公司,并不會自己制種。他們會委托給合適區域的某個村鎮幫助種植、管理、收獲,等到種子收下來,然后再從農民手里購買。”一業內人士透露,“大公司收購規模大,對種子的質量要求也比較高,但收購價格卻不高,所以也就會有種植者‘截留’部分種子,轉而通過高價售賣給套牌種子收購者。”
《中國經營報》記者在榆樹種子一條街發現,套牌先玉335種子的售價大概在0.8分/粒~1.2分/粒,而敦煌種業的先玉335售價則高達1.5分/粒。
低價收、高價賣,看起來,正牌商的利潤相當不錯;那么,高價收、低價賣的“套牌”種商利潤何在?
“套牌種商不需要科研投入,沒有種植、澆水等管理費,因此雖然高買低賣,但也能獲得部分利潤。”前述業內人士稱。
事實上也是這樣。正是通過這部分套牌種子售賣者,先玉335的影響力越來越大。而據張平估計,有的種子一條街上的商鋪95%以上都在套牌“先玉335”。
下一個“大豆”?
這就好比微軟公司當年放任盜版一樣。
“先玉335的秸稈高、抗旱性好、產量不錯,所以即便抗倒伏能力弱,老百姓還是喜歡種植;糧販收購價高,老百姓也好賣糧。”張平表示,糧販愿意高價收購的原因在于先玉335的出粉率高。
但張平同時憂慮地表示:“這幾年因為榆樹相對旱的年份多,所以先玉335大行其道。而一旦遇到澇的年景,先玉335的種植風險就很大。而且,更關鍵的是,農民大規模種植套牌先玉335,先鋒公司并非不知情。這就好比微軟公司當年放任盜版一樣,先讓你大規模使用,占領市場份額,然后在合適的時候就會舉起打擊盜版的大旗,收取巨額專利使用費。”
先鋒公司是先玉335的研發者和品牌持有者。據王象坤介紹,該公司是國際上玉米技術研究的首席,創立于1926年,后于1999年10月被美國杜邦公司收購。而在國內,先鋒公司則通過與登海種業(002041.SZ)和敦煌種業的合資公司大舉攻城略地。
“大豆的情景就擺在眼前。本來大豆原產于中國,可是在允許美國大豆進入國內后,美國大豆的到岸價比國產大豆都便宜,因此,國內的大豆種植、中小規模油脂加工企業紛紛傾覆。現在,我國用的大豆70%通過進口,80%加工企業用美國的進口大豆。這種情況下,只要美國大豆價格稍微波動,老百姓的食用油價格就受影響。大豆的全球定價權已經被美國徹底控制了。”王象坤說。
更讓業界擔憂的是,對于外資花卉和蔬菜的種業限制,國內早就放開;大豆種業的控制權已經失陷;棉花種子的外資市場份額一度高居50%以上,但所有這些都遠沒有大田作物中玉米種業為先玉335等外資控制的局面,讓人覺得更為驚心動魄。
原因很簡單。玉米作為大田作物,其關涉的產業鏈條更長。玉米是動物飼料的主要原料,玉米定價權一旦失陷,國內的各類畜牧養殖業必然大受影響。而我國當前依賴玉米種植、飼料加工、畜牧養殖的人群,遠較大豆為多。
但以先玉335為首的外資玉米種業狂飆盛宴正持續到來。
敦煌種業之外,先玉335的另一合資代銷公司——登海種業的2010年一季報披露,因登海先鋒公司(雙方的合資企業,本報注)的先玉335持續旺銷,母公司業績也開始恢復性增長,因此2010年上半年上市公司業績同比增長120%~150%。
調查二 諸侯割據:國內種業亂象
一定程度上,榆樹市種子商業街“多小散”的現狀正是中國種業的縮影。外資種業公司挾研發、規模、資金、管理上的巨大優勢,長驅直入,罕逢對手。
2009年,中國科學技術發展戰略研究院綜合發展研究所發布的一份研究報告稱,全球種業10強公司占全球種業市場份額的35%,而國內種業10強公司占全球市場份額的比例僅為可憐的0.8%。
“國內的種子公司多、小、散、亂。”采訪中,不止一人這樣告訴《中國經營報》記者。按照2009年的統計數據,目前全國持證種子企業多達8700家,但注冊資本在3000萬元以上的則只有200多家。而美國全國的種業公司不過百余家,孟山都、杜邦先鋒等國際種業“寡頭”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相形之下,缺乏“明星”企業、持續研發投入少、管理水平低,無力抵擋外資種業巨頭的強大攻勢、業內領先公司紛紛與外資公司合資,甚至是國家相關政策思不清、執行走樣等,都成為國內種業公司發展不得不面對的“攔虎”。
體制積弊
“研產制銷分離,中間環節效率低,弊端很大。”
“國內種業形勢的嚴峻也在于此,因為完全跟國外巨頭不是一個數量級。”中國農業大學植物遺傳育種學教授王象坤告訴《中國經營報》記者,“農業部有一個種站資料,國內注冊資金3000萬元的種業公司有200多家;但實際上有科研能力的,也就100家;而真正有核心科研力量的更少。”
這不能不說與我國原有的種業體系有關。在計劃經濟時代,國內的種業研發由大學、各類農業科研院所負責,全國各級種子管理站控制流通,而因為“假種子坑農”干系重大,所以國家對于種業市場的開放和管理一直很謹慎。當然,這在另一方面,也造成了國內種業“地方保護主義”盛行。
對此,全國各級主管機構自然不會熟視無睹,但如何選準突破口確屬難題。
王象坤也是科技部種業領域的863項目和973項目專家,負責過諸多種業項目的評審。他透露,考慮到我國“三農”的特殊性和重要性,誰來主導國內種業發展曾一度是討論的焦點。
“在原有體制下,大學等科研院所有研發實力,但主要是研究為主,不管生產和流通,研產——制——銷分離,中間環節效率低,弊端很大。”王象坤舉例稱,湖北仙桃良種站的農藝師石明松曾經在1973年就發現了對于兩系雜交稻育種特別關鍵的“不育系”植株,這種植株在夏天高溫常日照下不育、但在秋天低溫短日照下可育,因此對于減少水稻育種環節有至關重要的突破意義。
石明松據此希望能到大學任教,并將自己的中級職稱變為高級職稱。但由于石明松只有中專學歷,因此,他的要求一直未能得到滿足。而直到1980年,也就是7年之后,石明松的要求得到了相關部門同意,他才向國家交出了自己“壟斷”達7年之久的兩系雜交稻“不育系”植株。此后,我國的雜交稻育種順利地“三系”變“兩系”,在育種環節減少、制種成功率提高等方面取得重大突破性進展。
對于國內的種業技術研發來說,這種計劃體制遺留下的積弊無疑極大妨害了業內研發水平和實力的提升。
“因此,九五計劃時,我們就提到了未來中國種業研究誰來主導的問題。但直到十五、十一五,科技部才明確認可了要以企業為主搞科研的大方向,這之后,企業核心品種研發和攻關的重要性愈發凸顯,良種成為企業市場競爭關鍵中的關鍵。”王象坤說。
過度競爭
“在國際種業競爭的大背景下,國內種業公司間的‘過度競爭’甚至不如‘壟斷’更好。”
事實上,“九五”計劃末期,中國種業變局已經山雨欲來風滿樓。
一方面,國家因為推進“入世”(即加入WTO)談判,農業的開放領域、程度和時間表均在討論之列。另一方面,經過改革開放20多年的市場經濟沖擊,國內種業的新力量已經涌現。而2000年7月《種子法》的通過,更成為我國種業計劃經濟時代和市場經濟時代的“分水嶺”。
“2000年12月《種子法》的實施,讓我國的種業迅速由‘賣方市場’轉為了‘買方市場’,從計劃時代進入了市場時代。”中國農業大學信息與電氣工程學院副教授李紹明稱,“此前,我國的種業主要由2000多家各地種子站和一些小的地方公司控制。但《種子法》的頒布后,各地的種業公司數目迅速上升到了8700家。”
李紹明是王象坤的學生,同時也是國內種業界不多見的“多棲”人才:他是農大的老師,還是國內某大型飼料和種業上市公司的副董事長,同時與農業部相關司局溝通甚多。用王象坤的話說,“紹明懂技術,懂經營,也懂國家戰略。”
李紹明分析認為,《種子法》實施后,國內種業公司劇增的一個根本原因是審批許可的“雙通道”制——國家和各省都有權力審批,種業公司“多小散亂”的“過度競爭”格局由此成型。
“在國際種業競爭的大背景下,國內種業公司間的‘過度競爭’甚至不如‘壟斷’更好。”李紹明稱,完全的“壟斷”格局很難出現,即便像微軟這樣占操作系統80%~90%市場份額的公司也并未因為“壟斷”而影響創新,但“過度競爭”卻逼迫大家都不能考慮得太多,“企業今天都活不過去,何談什么科研投入和明日規劃?”
此外,國家從2007年開始實施的一系列“非市場”政策差點毀了國內種業的幾家領先公司。
“譬如良種補貼,我國的大田農作物種業市場約300億元,國家每年給予100億元的財政補貼。表面上看,國家的扶持是大好事;但實際上,國家補貼由各縣農業局說了算,負責最終的具體分配。而因為農業局會優先照顧本地的小種子公司,補貼額度又相當高,接近種子市場售價的50%,因此,大種子公司的良種紛紛滯銷。”李紹明表示,包括用行政手段對良種進行“限價”,都讓實力并不強大的國內大型種業公司“有苦難言”。
當然,國內種業的一批龍頭企業確實也在“九五”末期開始涌現。
張平就是在這時購買了原屬吉林省種業管理總站的種子大廈,并與吉林省農業科學研究院結下了深厚關系,奠定了平安種業發展的科研基礎。其他諸多而今耳熟能詳的國內種業公司,亦無不在這一時間前后取得長足進展。
合資“陽謀”
跨國公司只需極少的合資投入就可獲得令人滿意的收益。
“先鋒種業很早就在農大做實驗,最早能追溯到上世紀80年代。那會,農大科研樓二樓半層都是他們的辦公室。但后來,因為區域試驗產量總上不去,他們就撤了,去了菲律賓和東北的遼寧鐵嶺。”王象坤說。
所謂“區域試驗”,是指種業公司研發成功的品種要先在國家相關機構指定的區域進行試種,只有試種兩三年產量高、抗病好的優良品種,才可能獲得國家頒發的品種推廣銷售許可。
2006年,繼合資登海種業之后,杜邦先鋒與敦煌種業成立合資公司。敦煌輻射西北、東北地區,登海種業則覆蓋京津冀、黃淮海以及淮北地區。至此,東北、華北、京津冀、黃淮海、西北、西南等6大國內主要玉米產區布局中,杜邦先鋒公司已基本全部掌控。而孟山都在西南,KWS在黑龍江,先正達在吉林北部、新疆和西南等地區都占有很高市場份額。
不得不說,“過度競爭”的種業格局,對于跨國公司選擇合適的合資或者并購對象,實在是種意想不到的“福利”。
脫胎于各地種子管理站、各地農科院所、農研高校的諸多國內中小型種子公司,生存都不容易。缺乏研發能力、資本金弱小、利潤率低、更多依靠原有行政管理關系、小富即安等各種主、客觀因素,注定了大多數公司要被市場逐漸淘汰。
在這種低價競爭的惡性循環下,跨國公司只需極少的“合資”投入就可獲得令人滿意的收益。
以杜邦先鋒公司的“合資”為例。2002年12月,杜邦先鋒和登海種業合資的山東登海先鋒種業有限公司成立,注冊資本408萬美元(當時一期投資約合3000萬元),杜邦先鋒占49%股份。登海種業2009年財報顯示,先玉335銷售收入約3.18億元,占公司主營收入的54.99%,同比增長47.97%,毛利率高達74%,實現主營利潤約2.356億元。以此簡單推算,合資7年之后,杜邦先鋒當年不到1500萬元的合資投入,2009年純收益即近1.156億元。
同樣,2006年9月,注冊資本800萬美元、投資總額2000萬美元的敦煌種業先鋒良種有限公司成立,杜邦先鋒持有49%股份。據敦煌種業2009年財報,杜邦先鋒亦可獲得先玉335銷售凈利潤2.18億元中的49%,同比大增132%之外,該合資公司的總員工人數只有94人(先鋒公司官網數據),效益驚人。
“先玉335能掀起波瀾是好事,畢竟這不過是先鋒公司的一塊‘敲門磚’,是先鋒公司很長時間前育成的品種。”李紹明說,“美國國內由108家種子公司提供上市銷售的玉米品種多達4600種,比國內的玉米品種數還多,(我國玉米種業市場國際競爭)更大的波瀾還在后面。”
調查三 掘金徑:外資種業的潛伏
如前所述,杜邦先鋒公司在國內種業的擴張頗具典范意義。布局早、投入久、借助合資公司采取迂回策略,直至最后實現旗下先玉335品種在國內玉米種子市場的大幅領先。
“中國種業界最怕的不是我們技術落后、資金不足,而是妄自尊大的心態。”國內某大型飼料和種業上市公司副董事長李紹明表示,2005年前后,先玉335剛開始推廣時,表現同樣不好。彼時,業界紛紛覺得外資“狼來了”也不過如此,降低了警惕,放松了研發;而現在發現先玉335占據了國內玉米種植近半數的巨大市場份額后,再要追趕已然來不及了。
不對等競爭
規模上的巨大差距確實是中國種業公司無法逾越的“鴻溝”。
在李紹明看來,國內種業公司和國外種業巨頭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差距是全方位的,體制、制度、管理、研發、資金、專利、營銷手段等等。”李紹明告訴《中國經營報》記者,“像孟山都、先鋒、利馬格蘭、KWS等美歐種業巨頭,公司歷史少則五六十年,多則上百年。而國內種業公司不過20年左右歷史,還包括了10年左右的計劃經濟時代。”
因此,兩者在市場上的競爭也完全不對等。
“像孟山都,差不多在南美每個國家的種業市場都占有50%以上的份額,而中國作為其全球布局中的一環,其規模優勢根本不是國內的中小種業公司所能抵擋。”李紹明表示,種業投資利潤豐厚,但風險也很高,一旦既定的制種時間遭遇氣溫、光照等異常因素,種子就可能全部不達標。近年來,江蘇鹽城、海南都曾發生過數萬畝制種基地種子顆粒無收的情形,所以種業公司沒有相當抗風險的綜合實力,即便單項能力突出,發展機會照樣不多。
規模上的巨大差距確實是中國種業公司無法逾越的“鴻溝”。
2009年,孟山都在《財富》雜志評選的“全球100家增長最快公司”中居第41位,其117億美元的全球營收,甚至超過整個中國種業市場的規模。業內一般認為,國內種業市場規模每年少則300億元,多則約500億元。
“國內外研發投入上差距則更大。國外巨頭一般會把年銷售收入的10%投入研發,國內相應比例也就1%。”李紹明說。
來自孟山都2009年財報的數據顯示,孟山都生命科學研究中心是全球最大的農業生物技術研發中心,每天的研發投入高達350萬美元,2009年孟山都研發投入總額達13億美元。
逾越“門檻”
一家合資公司不尋求控股、多合資幾家公司追求總量份額的主導,效果相同。
如此懸殊的較量,國內的8700多家種業公司尚能存活至今,實在要歸功于一項“門檻”。
2007年11月,國家發改委和商務部聯合頒布了《外商投資產業指導目錄》(下稱《目錄》)的最新修訂版。新《目錄》進一步鼓勵外商投資我國高新技術產業、裝備制造業、新材料制造等產業,軌道交通運輸設備也將向外資全面開放。但在金融、房地產和農業、礦業等領域仍然設立了適度限制。其中,外資公司不得控股種業合資公司的條款得以保留。
當然,對于杜邦先鋒這類公司來說,該條款所能起的防范作用其實甚微。一家合資公司不尋求控股、多合資幾家公司追求總量份額的主導,效果相同。杜邦先鋒先后與登海種業(002041.SZ)和敦煌種業(600354.SH)的合資即是此理。
而吉林省平安種業董事長張平也據此認為,國家對于種業的外資進入門檻設得太低,“實質上并非真正合資。現在的種業合資公司,不過相當于外資方獲得了一個準入證。中方根本接觸不到外方的核心技術,更多是承擔銷售部門和渠道的職能。而且種業規模雖不大,但影響人群眾多。國家與其限制某些汽車的進口,不如把種業放到更重要的位置上。”
“可以這樣講,跨國公司所有擴張手段和滲透徑,在國內都嘗試了。”李紹明說,只不過外資公司的收購眼光也很高,沒有一定規模和影響力的國內公司,根本不會進入跨國巨頭的法眼。
王象坤和張平等也對此表示認同,他們從不同角度總結了外資種業公司的國內擴張和滲透徑。
在種業領域內,因為國內較早放開了蔬菜和花卉種子,所以這個領域早就是外資種業公司的天下。棉花領域,孟山都轉基因抗蟲棉一度占據國內50%以上的市場,后來因為國內抗蟲棉品種迎頭趕上,孟山都份額才有所下滑。
迂回挖人
“后來,外資公司就采取了招聘‘海外兵團’的做法,開始瞄準中青年較有前景的研究人員。”
“2001年入世談判中有一條,就是允許孟山都轉基因大豆進口1年。當年有關領導做出了讓步;到了2002年不允許其進入,結果又談了一年,最終是允許進入。于是兩年慣例下來,2003年以后國家不管了,這個門檻也就放開了。美國人現在就是掌握定價權、賣大豆。”王象坤說,“在國家最為看重的大田作物方面,外資采取的策略也不同,玉米領域,是先合資在國內繁殖種子,技術領先后再推廣;而水稻,因為國內領先,現在沒來,但在積極準備。”
除了憑借資金和技術方面的強大實力外,外資公司還有其獨特的人才“滲透”策略。
“863專家組每年開會,我是專家組負責人。有一次,我們要討論‘十一五’規劃中的農業問題,發現一個‘海外兵團’也在場。大家當時就警覺起來,我就說,‘請不是863專家的出去’。”王象坤說,外資種業公司在信息和人才的獲取方面尤其用心。
“最初的時候,他們都是聘請國內最頂尖的科學家,希望合作,給你資金、技術和儀器等,但科學無國界,科學家有國界,這招效果一般。后來,外資公司就采取了招聘‘海外兵團’的做法,開始瞄準中青年較有前景的研究人員。”王象坤說,袁隆平曾為第三世界很多國家的水稻研發人員授課,跨國公司不挖袁隆平,就開始招聘袁隆平的學生和農大的學生,袁隆平一位謝姓學生,現在就在RICETEK公司研究水稻育種。
“這部分人過去,資料就帶過去了。當然,最關鍵的是我們的基因資源。”王象坤介紹稱,根據孟德爾遺傳學定律,只要扎實做研究,得到含有相應基因的植物植株,通過兩三年的培育、基因分離等,總能夠得到要找的基因,所以最關鍵的是保護住相應植株、保持領先的時間差。
郎咸平在其專著中亦提到,當年孟山都訪問農科院,贈送國內一顆他們研究的大豆種子;國內作為對等接待,回贈了一顆中國方面研究的大豆種子。結果孟山都如獲至寶,回去后分離出諸多重要基因。從此,原產于中國的大豆,開始在孟山都手里發揚光大,孟山都以此陸續控制了巴西、阿根廷等全球大豆的種子市場(巴西和阿根廷是大豆的主要種植地區)。
“跨國公司的合資,一般而言,看重的不是你的技術,也不是你的規模,而是你對國內信息的了解,對當地市場的影響力。”李紹明表示。
“2009年9月,先正達收購了河北省三北種業,開價已達1.5億元。”榆樹種子一條街一業內資深人士表示,類似這樣的收購太多了。先正達2009年的銷售額約110億美元。
2009年12月消息,利馬格蘭正準備重組隆平高科(000998.SZ)。2010年5月11日,隆平高科公告稱,公司與山西利馬格蘭簽訂了利合16的獨占許可生產經營權。更讓人擔心的是,隆平高科本身持有北京屯玉60%股權,而山西屯玉為北京屯玉母公司。隆平高科2010年1月5日公告稱,公司擬“直接或間接成為山西屯玉控股股東”。
不難發現,目前國內排名前10位的種業公司中,隆平高科、敦煌種業、登海種業、山西屯玉等頻現外資“身影”,孟山都、先正達、杜邦先鋒、利馬格蘭等國際種業巨頭已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潛伏”。
記者觀察 被掌控的命運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看起來,即便外資種業全部掌控了市場規模約500億元的國內種業市場,也不值得大驚小怪。相比于逾33.5萬億元的2009年國內生產總值,500億元的盤子并不算大。
但王象坤、張平們都不這么看。因為種子直接關聯到國內廣大農民的收益,以及與之相關的配套產業鏈,種業安全幾乎等同于糧食安全、農業可持續發展。
“某個單品種植面積過大,一旦該品種患病,國家糧食減產,糧價和農業安全就會引發連鎖反應。”張平說。
對此,李紹明力圖從更宏大視角闡述問題。
“基辛格曾經說過,誰控制了石油,就控制了所有國家;誰控制了糧食,就控制了人類;誰控制了貨幣,就控制了全球經濟。”李紹明說,石油、糧食和美元是美國統馭全球的三大工具。考察美國的國際戰略布局,基本都是圍繞這三大工具展開。
郎咸平在其論述中指出,棉花、大豆的價格控制權掌握在了美國手中,已經不必多言,只要華爾街感興趣,隨時可以通過操控期貨市場的大豆價格影響中國的食用油市場價格,因為諸如金龍魚等糧油加工企業同樣為外資控制。
郎咸平在分析其操作徑時稱,華爾街炒家先通過出口廉價的大豆到國內,讓多數國內大豆種植者賠本、不再種植;然后操控國際大豆價格,不斷炒高,促使國內8000家食用油加工企業囤積進口大豆。在國內囤積差不多之后,華爾街反手做空,國際大豆價格暴跌,國內多數糧油加工企業因高價購入巨虧破產。此時,國際四大糧商為首的ABCD(指美國ADM、美國邦吉、美國嘉吉、法國易達孚四家公司,因四家公司占據了國際糧食貿易的80%,因此人們習慣根據其名稱的第一個英文字母,合稱其為ABCD)迅速出手,控制了我國的糧油加工企業。
郎咸平將此稱為金融+糧食產業鏈整合的“超限戰”。
“我國用世界10%左右的耕地,養活了全球22%的人口,但我們也用去了全球35%的化肥。隨著國家工業化、城市化進程的加快,死保18億畝耕地成為中央底線。而種業技術的發展,不僅可以提高產量,提升糧食品質,減少化肥和農藥使用,還與生物化工、生物醫藥、生物能源、特殊材料等新興行業密切相關。”李紹明說,近30年,美國主要糧食作物增產60%~70%的因素歸功于良種培育;而近十年,通過減少投入、提高單產,美國生物技術應用對糧食增產的貢獻率已經超過了100%。
郎咸平則展示了大田作物——玉米可能引發的未來戰爭。玉米是飼料加工的主原料,所以美國政府多年來通過對美國國內玉米種植的200多億美元補貼,大幅降低了其國內肉雞飼養業的成本,讓美國肉雞出口風行全球。而玉米同樣可以作為新能源——生物乙醇的主要原料。一旦未來生物乙醇作為新能源燃料與傳統的煤炭、石油價格日益趨向平衡,控制玉米價格也就等于控制了新能源的定價權。
孟山都2009年117億美元的全球營收中,65%~70%來自轉基因種子和轉基因技術的專利授權。自從27年前專注于生物技術研發,到目前為止,孟山都在生物技術方面共擁有600多項專利,不僅遙遙領先國內種業公司,同樣把歐洲同行遠遠拋在身后。
“轉基因和生物技術方面,孟山都占全球真正實用專利的40%,美國約占70%,而我國申請的一些專利很多不具有實用價值。這些技術用于實驗室科研,別人可以免費給你使用,一旦進入商用領域,僅孟山都每年可以收取的專利費,就難計其數。”李紹明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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