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組按：

　　自新冠疫情嚴重打擊全球經濟后，世界各國展開合作。可是4月，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考慮再發放特別提款權以幫助各國應對財政問題，卻遭遇美國阻撓(法國財長勒梅爾語)，4月15日，二十國集團財長和央行行長視頻會議決定世界上最窮的國家暫緩支付債務，可是私人債務卻不受影響。美國情況不容樂觀，特朗普卻忙著打嘴仗。2001年諾貝爾經濟學家得主斯蒂格利茨近日接受印度網站Scroll采訪，他談論著美國國內的不平等、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不平等，嚴厲批評特朗普當局的煽動政策和不公平的經濟救援政策，更是直言美國私營部門在關鍵時刻不頂用，提供不了足夠的面具和防護服。他要求對里根以來的涓滴經濟進行反省，呼吁各國加強團結合作。雖然斯蒂格利茨只是一家之言，但仍有可以參考的地方，因此女神讀書會翻譯組特別翻譯，以饗讀者。

　　經濟不平等、特朗普和一個互相依賴的世界

　　編者：佐亞·馬丁(Zoya Mateen)

　　譯者：(女神讀書會翻譯組)小毛線

　　原文按：2001年，約瑟夫·斯蒂格利茨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和許多人一樣，這位美國經濟學家質疑美國應對2008年經濟危機所采取手段的性質，認為在范圍和重心上不公平的經濟救援措施只會惡化本國的不平等狀況。

　　隨著新冠病毒迫使世界各國經濟停擺，斯蒂格利茨提出，發達國家應當為新興經濟體提供支持，否則這場流行病在全球所造成的影響將會比預期產生更多破壞。

　　斯蒂格利茨說，雖然同情已經足夠讓發達國家為疫情的多邊響應提供支持，但它同樣也涉及自身利益。只要疫情依然蔓延，它將會對世界各地在健康和經濟上產生威脅。

　　“Scroll.in”網站對斯蒂格利茨進行采訪，他談論著不平等、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和一個互相依賴的世界。以下是采訪摘要：

　　Scroll.in網站（以下簡稱“網站”）：您能跟我們描述一下，如今這場經濟危機有多么嚴重嗎？尤其是拿它和2008年經濟危機、亞洲金融危機和大蕭條這樣過去的危機相比較。

　　斯蒂格利茨：在許多方面沒有(相似點)。不過在其他方面還是有一些相似點的。比如，人們會爭論大蕭條的開始是什么，是一場股票市場崩潰還是外國農業危機?然而，任何嚴重的經濟衰退最后都會轉化為一場金融危機。所以，在1929年股票市場崩潰后的三四年內，銀行系統也崩潰了。

　　我們知道，我們現在擁有一個互相聯結的系統，某一方面的弱點——如果你不改正它的話——就會轉化為一個系統性問題。我們還知道，如果人們的銀行賬戶和資產負債表出問題了，如果企業的資產損失了，那么他們就無法進行消費、生產和投資。

　　我們知道，這些都是經濟脆弱的階段，我們能夠預料到，未來將會有大量破產出現。結果就是一個經濟下行的惡性循環，更多的企業破產了，失業率上升，需求下降，等等。

　　這就是為什么適當的政府干預將會產生巨大影響。因此，這一方面算是一個相似點。不過，這次政府干預的性質將會不同，因為這次的沖擊不是來自于金融部門錯誤發放按揭貸款，而是來自疾病。

　　網站：病毒是如何惡化國內外的不平等，乃至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差異呢？您認為它對發展中國家和新興市場的影響更大嗎？

　　斯蒂格利茨：這個疾病的目標顯然主要是健康狀況不佳的人。在我國，窮人的健康狀況不如富人。

　　在發達國家之中，美國的健康不平等狀況最為嚴重。這就是為什么我國疫情如此嚴重。我們每天都能在美國看到不平等的真實體現。如果你看一眼商店的送貨員就知道了。他們和不同人相接觸，因此感染風險更高。他們都是低收入群體，一般是少數族裔和新近移民。

　　而更高收入的群體在家辦公，因此你看不到他們。所以你在美國幾乎用肉眼就能看到階級差異。

　　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之間(不平等程度)也在加深。發展中國家平均的健康程度要更差一些。他們沒有醫療衛生設施、醫院、資源。人們在大家庭里擠成一團，尤其是在城區，因此疾病可以傳染到最脆弱的老年人。而且它們沒有額外的資源，沒有2.2萬億美元(美國向經濟注入的資金總額)，它們沒有類似措施以刺激經濟。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和聯合國采取措施幫助它們獲得資金和資源。這些幫助有點用，但是比起需求來說，幫助的規模還是微不足道的。

　　比如，我和不少人一直呼吁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再分發5000億美元的特別提款權(SDR)。這一呼吁得到了許多支持，但也遭到了一些抵制。因此，即便當二十國集團都說我們應當采取所有可利用的手段時——這是一個強有力的手段——這一手段也沒有得到使用。

　　我所支持的(另一項)建議是暫緩支付利息。二十國集團此前同意，窮國可以暫緩支付來自發達國家的官方債務。然而，絕大多數債務都是私人的且并未暫緩。

　　網站：印度人民遭遇風險，公共財政緊張，金融市場動蕩。印度如今面臨著巨大挑戰。你曾經說過，像我們印度這樣的發展中國家并不擁有擺脫危機的財力。那么，在一個愈加分化和多極化的世界，在所有國家都在進行史無前例的封鎖，對經濟產生影響的情況下，發展中國家該從何處尋求外部援助？是找國際組織嗎？為什么對于富裕的發達國家，幫助新興市場很重要？是因為和他們利益有關嗎?

　　斯蒂格利茨：我深感同意。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是一個在兩種不同層面上相互依賴的世界。首先，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地球。病毒可不會帶著護照或簽證。只要世界上有一處地方肆虐傳染病，它遲早會設法穿過國界。

　　人們也許只會從一國到另一國，從A國到B國，從B國到C國，從C國到D國，但病毒最終會傳播到全世界。當埃博拉病毒出現的時候，它只是位處于非洲最偏僻的一個地區之一，但它最后卻來到了紐約城。因此，我們必須承認全球一體化，包括氣候變化的事實。

　　第二，我們擁有一個相互依賴的經濟。事實上，在2008年之后，新興市場就是經濟增長的發動機。如果今天的新興市場由于疫情衰落，不再增長，那么全球增長將會減緩。這里的聯系將會十分復雜。

　　如果印度從其他國家買不到東西，那么它也沒辦法直接從美國買東西。因此，聯系不一定非得是直接聯系。直接和間接聯系都很強勁。

　　網站：印度和美國均反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再分發特別提款權。您有何評論？

　　斯蒂格利茨：我對印度政治了解不夠，不明白他們為什么這么做，也不明白他們什么情況。因為這時候，一旦分配到特別提款權，它就是國家儲備的一部分。儲備非常重要，因為它是國家在需要時可以動用的手段。儲備越大的國家就越能以低利率借貸。現在許多國家都需要向金融市場尋求援助。

　　因此，要是說由于國家之前歸還了儲備，所以不需要儲備了，那就是大錯特錯。每個國家都需要儲備。美國在某種意義上不需要儲備，因為它可以印美元。

　　但是其他國家需要他們的銀行賬戶里擁有美元和可以兌換為美元的特別提款權，從而作為應對難以預料的緊急情況的手段。沒人事先能預料這場疫情。在這一方面，審慎的做法就是保持一定的儲備。

　　美國所犯的一個錯誤是——他們犯了許多錯誤——2017年12月的減稅。這次減稅造成巨大赤字。減稅并不是為了給投資提供資金，而是給億萬富翁和大公司送錢，后者可不會拿這筆錢去投資，而是進行分紅和回購股份，結果就是1萬億美元的赤字。

　　美國已經有1萬億美元的赤字，現在它又開支2.2萬億美元，然后還有5000億美元的開支。很快你就會面臨大額赤字。因此，今年我們面臨的和平時期以來美國最高的赤字額——不是1萬億，而是約4萬億美元——因為美國未曾預料到它會面臨這種緊急情況發生。

　　網站：在這一點上，我們該如何權衡生命（lives）和生計（livelihood）呢？兩者之前是否真的存在沖突呢？為了應對經濟增長減緩和不平等加劇的雙重打擊，發展中國家該怎么做？

　　斯蒂格利茨：嗯，我此前考慮過這些問題。在美國，答案很明確。但是(在發展中國家)，答案也許要復雜一些。對于美國而言，顯而易見，除非我們控制住疫情，否則無法重啟經濟，因為如果疫情像在紐約這樣肆虐——每20分鐘就能聽到一輛救護車駛過——那么人們并沒有消費意愿，也不愿意回去工作，經濟自動就停擺了。

　　只有控制住疫情，我們才愿意回去工作。人們越來越意識到，我們有可能要在完全控制住疫情之前就要回去工作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疫情將會在復工之后爆發，我們就得回到居家模式，進行自我隔離。所以后面也許會出現停擺、復工、再停擺、再復工的震蕩模式。有些人覺得這是最佳模式了。

　　當經濟停擺之時，一些最窮的美國人還在繼續工作。他們沒辦法在家辦公，他們也沒有存款，他們艱難度日。政府未能向他們提供援助，而他們也不想餓死，所以他們別無選擇。因此，經濟一直仍在運作，只不過規模下降。

　　發展中國家(的情況)顯然更加復雜。許多人處于饑餓邊緣，更多的人沒有存款。另一方面，病毒傳染問題也更加嚴重，因為人們生活在大家庭里，街區的人口密度也更高。

　　因此，在發展中國家，疫情指數式爆發的風險要更高。所以，高城鎮化率的發展中國家和新興市場面臨的選擇要更加殘酷，我認為我們現在還不知道會面臨什么樣的后果。

　　你之前問，這種情況以前是否發生過?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因此這就意味著，我們必須從美國過去所發生、其他國家如今面對的問題中吸取教訓。我對特朗普的一個批評是，美國人并未從歐洲那里學習到本該學習的經驗。比如，丹麥此前有一個更好的方案，能夠確保失業率不會飆升。瑞士此前有一個更好的方案，能夠為小企業提供資金。我們本可以學習經驗并做到更好。但我們并沒有。

　　網站：在你最近的著作《人民、權力與利潤》（People, Power, and Profits）中，你提出可以通過更大力度的國家干預以馴服超出限度的資本主義，這就意味著政府需要為醫療這樣的領域提供一個“公共選擇”，而非將一切扔給市場力量支配（以及盼望“涓滴效應”奏效）。你呼吁簽訂一個新的社會契約，形成市場、國家和公民社會之間新的平衡。

　　你在書中總結道，難辦的不是經濟，而是政治。

　　你會不會認為這次疫情是各國政府面臨的一次重要機會，從而降低經濟不平等、建立更平等的經濟、實現一個更具有分配正義的世界？

　　斯蒂格利茨：非常正確。2008年，巴拉克·奧巴馬的白宮幕僚長說，我們不應當白白經歷一場危機。可惜的是，奧巴馬確實白白經歷了。疫情的重要性在于它給我們帶來許多教訓。我覺得這次疫情顯然給全世界人民產生了巨大影響。如果我們正確吸取教訓，我們將會重新讓經濟和社會走上正確的發展方向。此次疫情的強度史無前例，也同樣給我們帶來一整套經驗。

　　比如，當我們遭遇災禍時，我們尋求政府的幫助。我們現在意識到，集體行動是絕對有必要的。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獨自解決疫情所帶來的問題。可是，由于美國40年來都在貶低政府的價值，因此我們政府沒有辦法像其他國家比我們窮得多的政府那樣做出回應。

　　我們沒有足夠多的檢測盒，我們沒有足夠多的病床和口罩。當我們需要私營部門時，它們的表現不夠好，它甚至不能生產我們所需要口罩。它也無法生產我們所需要的防護服。我們意識到，我們此前低估了國家的作用，在某種程度上閹割了它。可是與此同時，私營部門卻無法承擔使命。結果就是一場徹底的災難。

　　第二個例子是國家在推進基礎科學研究上的角色。我們之所以比250年前擁有更高的生活水準，印度之所以比50年前擁有更高的生活水準，都是因為科學的進步。

　　然而，特朗普當局卻提議每年削減科學方面30%的預算。

　　特朗普當局削減了對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Centers for the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的財政支持。而疾控中心恰恰是我們應對這場危機的科學基石。我們削減了對白宮流行病辦公室(White House office of pandemics)的財政支持，而這個科學機構的目的是研究理解傳染病，研究社會該如何做出應對。

　　因此，通過削弱對科學的支持，我們也削弱了自身的能力。幸運的是，科學是全世界的事情。如果每個人都學我們，那么后果將是災難性的。科學無國界。科學家不會說“美國優先”，只會說“全世界優先”。

　　全世界科學家團結起來并密切合作，以研制疫苗、研究病毒的性質。你知道，這是全世界在科學層面上大團結的一刻。據我從科學家朋友那里所聽到的故事，雖然各國政府并未團結合作，還削弱國際組織的作用——比如削弱世衛組織——但是今天全球科學界的團結前所未有。

　　第三個相關教訓是市場失靈。問題在于需要更好地理解市場的系統性失靈。2008年危機是金融市場的系統性失靈。我認為我們得到的一個結論是，金融市場一點也不穩固，它無法迅速恢復，金融市場的設計讓人覺得，似乎它從來不會出現市場沖擊。這就像是一個沒有備用輪胎的汽車。如果你從不爆胎那么確實不需要備胎，可是我們都知道，你偶爾還是會爆胎的，因此你會想著在車里放個備胎。

　　我們建立了一個沒有備胎的經濟。因此，我們開始明白我們是為何犯下這么多錯誤。我們允許出現過高的不平等狀況，而這種不平等狀況導致美國的高死亡率。

　　網站：不過，一切事物也都有可能出現反面。

　　您擔心民粹主義和威權主義會利用這次危機控制一個運行中的民主制度的關鍵機構嗎？這場危機會不會反而讓一切顯得更加丑陋？不僅僅是美國和印度，還有全世界。

　　斯蒂格利茨：我很擔心。社會上有煽動分子、民族主義和威權主義分子利用機會增強他們的地位，并削弱民主。

　　我們現在正在經歷就是這場斗爭。世界各地到處都有希望利用疫情的威權者。特朗普就在利用疫情。他此前沒辦法禁止移民，現在卻能夠發布行政命令禁止移民涌入。

　　這是他就任總統以來的愿望。他利用這一時機實現了他的愿望。他的借口站不住腳。你知道，他總是說(外國移民)搶走了工作。

　　事實上，恰恰是商業界在叫囂他們需要這些移民，因為別人本來也不會去做移民承擔的這些工作。至于“搶走工作”的有綠卡的移民……大概是100萬。可是由于特朗普的錯誤政策，美國已經有2400萬失業者了。100萬比2400萬就是九牛一毛!所以特朗普到底在說什么呢?

　　特朗普是一個煽動者，他正在利用疫情宣傳自己的議題。我們必須警惕他做出更惡劣的事情。

　　網站：展望一下未來一年、兩年，乃至三年吧。您認為會有什么變化呢？全球金融體系、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乃至世界會有什么變化呢？您認為什么方面會產生劇烈變化呢？

　　斯蒂格利茨：我希望我們能夠從這場危機中吸取教訓。至于美國，我為它祈禱，希望這次選舉是民主黨候選人上臺，帶領美國重回國際社會。希望我們以某種方式為全民提供醫療保健措施。希望我們能夠提供全體人民受教育的機會，創造一個更加平等、更加平衡的社會，希望我在書中所談論的“進步資本主義”將會成為現實。未來希望我們對一些壟斷巨頭進行打擊，我們將會建立一個更有效率和活力的經濟，我們將會在科學上進行更多投入。

　　因此，我認為未來將會有全新版本的社會。我們已經看到里根版的涓滴經濟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夢魘了。我們也看過最糟糕的版本——特朗普的煽動。如果我的愿望成真，這就意味著，如今的人們可以說：我們在即將踏上奧威爾式反烏托邦的最后時刻，獲得了拯救。

　　原文網址：https://scroll.in/article/960351/authoritarian-figures-like-trump-will-take-advantage-nobel-laureate-joseph-stiglitz-on-covid-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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