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名“紀念埃米特•悌爾公路”的緣由
作者: 方鯤鵬
(一)
一對夫婦作者合用“林達”筆名,在十年前推出一套“近距離看美國”的民主啟蒙讀物。這套書采用書信體形式展開,我讀了其中的幾篇,感覺作者善于通過美國的一些案例陽光介紹美國社會的自由與民主,可是回避了對美國制度作任何批評。特別是關于美國的司法制度,全是燦爛陽光,哪怕是危害了美國近60年的“種族隔離沒有違反憲法”的最高法院判例,即美國最高法院曾判決黑人被“隔離但平等”,(林達把這句舉世聞名的判語“Separate but Equal”翻譯成“分離并且平等”),因此沒有違反憲法,在林達的書中也基本上只見正面的介紹。
作為民主啟蒙讀本,這么寫或許無可厚非。另一方面,批評需要冷靜,贊美需要熱情,不能要求作者忽冷忽熱地寫作,怕是兩面都寫不好。但出版社不能如此,它們應該向讀者提供不同視角看問題的作品,而且中國的讀者從整體上說,也早已過了幼稚園的民主啟蒙階段。為此我大約在一年前給發行這套書的出版社發了一封電子郵件,毛遂自薦寫一本書,也是通過介紹美國案例的方式,但從不同于林達的視角來觀察美國的司法制度。但是我沒有得到他們的回復。
后來我發現在網絡時代,博文遠比書籍傳播得快而廣,并且不需要同出版社打交道,于是轉而玩起博客。我的一系列美國案例述評,也可以說是“近距離看美國”,屬于“冷靜”類介紹,建議讀者同“熱情”類作品(如林達的“近距離看美國”)參照閱讀,或可對真實的美國有比較完整的了解。
(二)
2005年7月,密西西比州政府將境內東49號公路,從格林伍德市(Greenwood)到透特維拉市(Tutwiler)約30英里的道路,改名為“紀念埃米特•悌爾公路”(Emmett Till Memorial Highway),以銘記50年前當地發生的一起慘絕人寰事件:剛滿14歲的黑人少年埃米特•悌爾,在這條公路沿線附近的幾個地方慘遭綁架、殺害和拋尸。
埃米特•悌爾(Emmett Till)生于1941年7月25日,3歲時父親就死了,他跟隨母親瑪米•悌爾(Mamie Till)在芝加哥市長大。1955年8月20日,埃米特.悌爾從芝加哥來到密西西比州萊福饒縣(Leflore County)看望他的舅舅摩西•賴特(Moses Wright)。
8月28日凌晨2點30分,有兩個白人男性敲開了摩西屋子的門。為首的羅伊•布賴恩特(Roy Bryant)問:“這里是否有一個芝加哥來的男孩?”摩西把睡眼朦朧的埃米特喚了起來后,羅伊和一起來的同父異母兄弟約翰•米拉姆(John W. Milam)立刻持槍上前將埃米特架走,推上停在門口的小型卡車。
摩西跟到門口,聽到羅伊問他老婆卡羅林•布賴恩特(Carolyn Bryant):“是這個人嗎?”后者惡狠狠地回答:“就是他!”
他們開車來到數英里外一個種植園,這兩兄弟暴徒在那里瘋狂痛毆埃米特,把他身體和頭部多處骨頭打碎了,暴徒還殘暴到用鑿子將埃米特右眼挖了出來。打完后兇手掏出手槍對著埃米特腦袋開槍。然后冷血殺手到附近一個軋棉廠偷來一臺75磅重廢棄的工業風扇,用鐵絲將風扇綁在埃米特的脖子上。這時天已亮了,他們沿著密西西比河行車數十英里想尋找一個斷崖絕壁的地方拋尸,但沒發現“理想”的處所,于是改在當地塔拉哈奇河(Tallahatchie River)的一座橋上,把尸體扔了下去。
埃米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遭此殘忍虐殺?所有他犯的“現行罪”,只是三天前在當地一個小雜貨店買糖果時向白人女店主吹了一個口哨。這個女店主就是羅伊的老婆卡羅林。不言而喻,遭此殺身之禍的真正原因是埃米特帶有“原罪”,即他是一個黑人。如果是一個白人男孩對著卡羅林吹一聲口哨,卡羅林是絕不可能認為受到了冒犯。
(三)
埃米特被綁架后,他的一個表兄弟和64歲的舅舅摩西向警察報了案。警官找到羅伊•布賴恩特和約翰•米拉姆問話,這兩個人承認前一晚綁架埃米特,但又說很快就放了這個黑男孩。
由于河水比較淺,埃米特被殺害三天后,他的兩個腳浮上水面,被兩位釣魚者發現了。
埃米特的母親在黑人民權組織支持下,竭盡全力阻止了當地政府要把埃米特迅速就地安葬,堅持要求將載有遺體的棺木運送到埃米特生前居住的芝加哥市。埃米特的棺木送到芝加哥一個殯儀館后,埃米特母親頂住政府的壓力和殯儀館與密西西比州政府事前達成的不開蓋協議,堅持要將棺蓋打開,并且在舉行葬禮前和舉行葬禮時不準蓋上。她說:“如果你們不打開,我就自己動手用工具將棺蓋撬開。”在埃米特母親頑強要求下,在民權組織強力支持下,殯儀館只得容許開棺展示和開棺舉行葬禮。
埃米特•悌爾躺在棺材里穿戴整齊但面目全非慘不忍睹的照片,首先是在黑人辦的報紙上出現,但很快在全美的報紙和雜志上傳播開了。這些照片現在只要到Google網頁上鍵入“Emmett Till”,就會跳出來。由于實在太可怕了,我不敢附于本文,怕嚇到讀者。
1955年9月6日是安葬埃米特•悌爾的日子,成千上萬的人涌上芝加哥街頭等候他的靈車,為他送行。同一天,謀殺發生地司法部門決定起訴羅伊•布賴恩特和約翰•米拉姆的綁架和謀殺兩項罪。
審判定于1955年9月19日,在審判前檢方莫名其妙地撤銷了綁架控罪,變成只對謀殺罪進行審判。經過傳喚證人審判聽證后,由全是白人組成的陪審團只用了1小時的討論,就以證據不足為由,宣判羅伊•布賴恩特和約翰•米拉姆無罪。由于綁架的控告在審判前已遭撤銷,他們在宣判后立刻獲釋。
埃米特尸體發現后,埃米特母親即向居住地和事發地兩州的地方政府、州政府,以及聯邦政府呼吁,請求追查兇手、伸張正義,但是沒有一級政府理睬她。案件調查由事發當地的警察草草了事,聯邦調查局(FBI)沒有介入。盡管埃米特母親提出了要求,但時任FBI局長的胡佛先生卻在一份備忘錄中寫道“沒有人聲稱受害者(Emmett Till)的憲法和美國法律保護的權利遭到了剝奪。”
羅伊•布賴恩特和約翰•米拉姆無罪開釋不過3個月,就坦白他們確實私刑處死了埃米特,但不是向司法當局坦白,而是向一份名為《展望(Look)》的雜志。《展望》付給他們4,000美元(價值相當于2010年的36,800美元),這兩個兇手就向該雜志的記者娓娓道出綁架和殘殺埃米特的經過。1956年1月,《展望》雜志把羅伊•布賴恩特和約翰•米拉姆將14歲黑人男孩埃米特綁架、兇殺和拋尸的殘忍真相向世界作了報道。
這兩個歹徒敢于講出他們殺人的故事,是因為美國的法律規定,同一案子只能起訴一次。后來盡管他們在當地被人們避之如瘟疫,不得不搬離密西西比州,但直到死,政府都沒有因埃米特兇殺案再找過他們。約翰•米拉姆1980年12月31日死于癌癥。羅伊•布賴恩特1994年9月1日也死于癌癥。臨死前羅伊•布賴恩特向新聞記者表達了懊悔心情,但不是懊悔殺人,而是因他接受《展望》雜志采訪前,沒料到殺了個小黑鬼的事會這么轟動,懊悔當時沒有狠狠敲一筆。
(四)
在向中國讀者介紹美國司法歷史,介紹美國黑人爭民權歷史時,不能因為埃米特綁架兇殺案太血腥、美國司法系統在這個案子上沒有彰顯正義、為人稱道的陪審團制度袒護了案件的兇手、政府對受害者求助不予理睬、兇手逃脫懲罰后以販賣真相賺錢的方式嘲弄司法制度等等不光彩事實,而忽略不提及此案,因為這個案子是美國司法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也是美國黑人爭民權的里程碑事件,標志著美國民權運動的政策轉向。
仔細觀察美國黑人民權運動的歷史,可以發現埃米特遭殺害前,美國黑人爭取民權的方式主要是以暴易暴,暴力抗爭。而埃米特事件揭開了美國黑人民權運動非暴力抗爭的序幕,美國黑人民權領袖這時已經成熟了,他們利用這次事件喚起人們內心的良知,喚起社會的良知,而不是借此兇殘事件煽動種族仇恨,階級仇恨。埃米特母親的理性和勇敢尤其值得贊揚。她沒有公開發表任何仇恨的語言,只是堅持要讓全世界和她一同看到她兒子被虐害后的模樣。棺蓋掀開后因為氣味太難聞,就用一塊玻璃蓋著向公眾開放了5天。在這期間超過5萬黑人排隊前來向埃米特致意,沒有發生任何騷亂。
黑人理性抗爭也感動了白人。埃米特出殯這一天,芝加哥街上成千上萬等候靈車的人群中,有很多是白人。
埃米特遇害后的第100天,在阿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市發生了羅莎•派克斯(Rosa Parks)女士在公共汽車上挑戰歧視黑人的法律,拒絕讓座位給白人而遭逮捕的著名事件。在馬丁·路德·金領導下,這次事件引發了黑人居民不乘坐蒙哥馬利市公共汽車的抵制運動。經過一年多的和平抗爭,抵制運動以蒙哥馬利市公車上的種族歧視規定被廢除而勝利收場。
埃米特遇害的8周年紀念日,1963年8月28日,馬丁·路德·金在美國首都華盛頓領導了二十五萬人的“為工作和自由游行”(March on Washington for Jobs and Freedom),這次游行的高潮是馬丁·路德·金在林肯紀念館的臺階上發表了“我有一個夢”(I Have a Dream)的著名演講。
如果作縱向考察,不難發現美國黑人長期來以暴易暴的民權運動收效甚微,強權勢力在一時一事上可能不得已做些讓步,但讓步是權宜之計,以暴易暴的民權運動至多獲得不穩定的成功。
長期暴力抗爭的民權運動效果不彰后,美國的民權領袖沒有策劃暴亂,沒有鼓吹革命,沒有煽動仇恨,而是轉向馬丁·路德·金領導的非暴力民權運動,以喚起人們的良知,喚起社會的良知為導向。歷史已經證明,這是正確的政策轉向。仁義之師無敵,非暴力民權運動既贏得了社會的認同,爭取到越來越多的白人同情和支持,也前所未有地同政府出現良性互動,效果顯著優于以暴易暴時期的民權運動。埃米特•悌爾遇害后的10年間,美國黑人的人權有了長足的進步,聯邦和州的許多歧視黑人的法規得到修改或廢止,保護少數族裔權利的新法律得以制定出臺。
千呼萬喚始出來。在兩個兇手已死,大部分證人都不在了,埃米特母親也已去世的2004年5月份,美國司法部宣布聯邦調查局FBI介入,正式開啟埃米特•悌爾謀殺案的調查。在宣布這條消息時,負責民權事務的助理司法部長亞歷山大·阿可斯塔(Alexander Acosta)在記者招待會上說:“埃米特•悌爾謀殺案處于美國民權運動關注的焦點。殘忍的謀殺,怪異失敗的司法行為,凌辱了這個國家,…… 我們(政府司法部門)有虧于埃米特·悌爾。”
2007年3月,FBI調查報告公布,指出經由開棺尸檢和DNA檢驗,肯定了埋葬的確實是埃米特•悌爾的遺體,從而消除了埃米特還活著,棺內不是他遺體的流言。報告也確認了殺害埃米特•悌爾的兇手是羅伊•布賴恩特和約翰•米拉姆。這是一個遲到了半個世紀的調查報告,已無法追訴任何人了,不過至少象征性地表示了政府改正錯誤的態度。
在埃米特•悌爾向白人吹一個口哨而被私刑處死50周年之際,密西西比州命名了“紀念埃米特•悌爾公路”,芝加哥命名了市內一座橋梁為“紀念埃米特•悌爾橋”,埃米特•悌爾當年在芝加哥就讀過的小學也改成以他名字命名的學校。前事不忘,后事之師,這些以埃米特•悌爾名字命名的公路、橋梁和學校,是為了提醒人們不要忘記歷史上這黑暗的一頁,不要重犯歷史的錯誤。
向“紀念埃米特•悌爾公路”致敬!如果埃米特•悌爾地下有知,應可瞑目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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