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05年12月8—17日，意大利重建共產黨全國書記貝爾蒂諾蒂應中國共產黨邀請率團訪華。本刊記者就資本主義、蘇東劇變、全球化、歐洲左翼黨聯合等問題采訪了他，主要內容如下： 


        記者：您如何看待二戰后資本主義的發展過程？現代資本主義最具代表性的事件是什么？ 

        貝爾蒂諾蒂：二戰結束后形成的世界格局的主要特點是兩大陣營的對峙以及第三世界人民爭取自由的斗爭。在相當長時間里，全世界的政治思想集中表現在兩個方面，即各民族反抗帝國主義的斗爭和一些民族國家的解放斗爭，如中國革命、古巴的卡斯特羅革命以及反殖民斗爭等。這些革命有兩個特點：一是它們都是反資本主義的；二是與馬克思主義的預示不同，它們不是在發達國家而是在貧窮國家爆發。當然，這些國家發生革命的同時，資本主義相對發達的歐洲也發生了革命，工人通過斗爭在爭取權利方面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果，并實現了工人階級與資產階級之間的歷史性妥協，建立了福利體制。這一歷史階段結束后，歐洲又發生了許多大規模的斗爭，新一代的工人斗爭又提出進一步改變世界、改變自己生活的要求。但斗爭未能成功。 


        我們現在所生活的世界與上個世紀人類戰勝法西斯后的世界完全不同，與當初一系列重大革命取得勝利后所建立的世界也不相同。現在我們必須面對的是一個全新的歷史階段，它最具代表性的兩個事件：一是蘇東體制的垮臺，一是資本主義全球化。 


        記者：全球化使世界各國政府在政治上和經濟上既面臨著機遇也面臨著挑戰。您是怎么看待全球化的？它的前景如何？ 

        貝爾蒂諾蒂：如果當今世界真的實現一體化的話，從政治和社會角度來說都不是中性的問題，而是存在著統治力量。經濟領域的統治力量是市場，政治領域的統治力量則是帝國主義。這雙重統治會覆蓋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 


        經濟領域。世界聯合的中心內容是增進經濟競爭力，在聯合的進程中由于資本主義企業在全世界范圍內尋找生產成本最低廉的地方進行生產活動，因而實現了前所未有的資本積累，這就是資本主義與市場的關系問題。因此，全球化一方面使經濟的私有化和自由化在全球范圍內廣泛實現，同時帶來了日新月異的技術創新和體制革新，使生產力獲得前所未有的提高，財富積累達到前所未有的水平，使得全世界都受益于全球化帶來的科學技術成果。但另一方面，全球化也給社會帶來了不公正和文明危機，它表現在經濟體之間、國家之間甚至民族國家內部。那些因為歷史原因造成勞動力工資及社會福利等生產成本相對較高的國家和地區，其經濟在競爭中會受到嚴重影響。同時在一些資本主義國家中，由于國家對經濟干預的能力越來越小，工人對經濟的干預權利也越來越小，因此工人狀況會越來越差。于是出現了如何更好地保護人人都應享有的人權、自由和工會權利等問題。 


        政治領域。在當前經濟全球化的情況下，經濟競爭變得無法控制，于是那些在世界占統治地位的主體竭力控制全球的戰略性資源，布什“先發制人”戰略的目的正是如此。因此全球化條件下對資源的競爭必然會帶來戰爭。 


        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另一個結果就是在國際經濟中不斷產生新的主體。全世界在經歷了一次巨大的經濟地震后，世界各民族國家都出現了權力的重新組合，在國際市場的高度一體化中也出現了以帝國主義美國為核心的單極權力。當然美國的權力并不是穩定的，它也會受到國際經濟變化的影響。因此為了防止和減少震蕩，以美國為中心形成了技術權力，就像宗教有自己的教堂和信仰一樣，資本主義經濟也有自己的教堂和信仰，這就是世界貿易組織、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它們擁有極大的、為現代資本主義服務的權力，并起到了保障資本主義全球化繼續向前發展的作用。當然它們本身也面臨許多矛盾和問題，如近日在香港召開的世貿組織部長級會議上，貧窮國家與富裕的資本主義國家之間的矛盾已經表明世貿組織也正在走向危機。 


        記者：作為歐洲共產黨人，您如何看待蘇東體制的垮臺？ 

        貝爾蒂諾蒂：蘇東政權的垮臺，不僅對制度垮臺國家本身造成了深刻影響，而且不同形式、不同程度地對全世界工人運動都產生了重要影響。在經歷了這次垮臺之后，任何人都不能再以原來的方式思考問題了。蘇東垮臺的原因多種多樣，既有來自于資本主義方面的，也有來自蘇東國家本身的錯誤，但重要的一點是對權力的概念。這種權力盡管表面上披著社會主義的外衣，但歸根到底，是專制的產物。它不僅涉及到政治民主，而且還涉及到社會組織形式等問題，比如工人自主組織工會的權利、罷工自由的權利、工會與企業領導關系以及自由和平等等問題。 


        歷史本身也在創造歷史，從十月革命到蘇維埃政權成立，再到蘇聯垮臺，這段歷史也不是不可以避免的。從蘇聯經歷中我們得出的教訓是，對斯大林主義的批判不僅是對他個人崇拜或錯誤的否定，而且也是對一種權力體制的批判，蘇聯那種中央集權和垂直的組織形式阻礙了人民的參與，是錯誤的權力理念。 


        記者：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國際工人運動中曾出現過兩種不同觀點。在形勢已發生了很大變化的今天，您對此如何評價？ 

        貝爾蒂諾蒂：一戰后，國際工人運動中曾出現過兩種立場。一種是社會民主黨與參戰的帝國主義力量站在一條線上，這本身就是一次背叛。另一種是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反對社會民主主義力量，這種做法應該是正確的。但隨著對世界的了解和理解，當時后者的做法也并不是沒有錯誤。被列寧稱為“革命之鷹”的羅莎?盧森堡曾對蘇聯建設方式表示過擔憂甚至提出過批評，當時并未得到重視，但現在看來是有根據的。 


        歷史給我們留下的精神，是繼續建設社會主義理想；而錯誤的觀點卻認為社會主義只有一種模式，走社會主義只有一條道路。因此我們才提出社會主義是一個過程，這么提并不是因為沒有目標。伯恩施坦提出的“運動就是一切”的觀點是錯誤的，但馬克思提出的“社會主義的基本中心任務是運動”、“共產主義就是打破現有制度”的觀點卻是正確的。從這些理論觀點出發，我們進行了探索嘗試，因此我們的目標不是虛的，而是與現在正在做和想要做的是相關聯的，只是所處條件不同罷了。 


        記者：不久前，歐洲左翼黨在雅典召開成立大會，會上您當選為該黨主席。請您介紹一下歐洲左翼黨成立的原因。 

        貝爾蒂諾蒂：2005年10月底歐洲左翼黨成立大會在雅典召開。它的成立為不同國家、不同左翼政黨之間搭起了一座溝通橋梁，是新世紀歐洲左翼的一個新生事物，是歐洲反戰、反新自由主義、反壓制民主的左翼力量的大聯合。歐洲左翼黨不是對20世紀90年代政治斗爭的單純繼承和延續，而是一種新型的政治組織，目的是重新喚起歐洲左翼運動。該黨成立的最大目標就是為歐洲年輕人提出一個未來的希望。歐洲左翼黨成立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歐洲出現了政治危機。在歐洲的這場危機中，民族、宗教和貧窮等原因都可能會成為引發內戰的導火索，引發這些危機的真正原因與其說是對物質的需要，不如說是對前途和未來的需求。具體表現是，近20年來歐洲政治已遠離人民的日常生活，老百姓對于政治的熱情和信任度逐步下降。歐洲開展的各種運動和群眾抗議，與大的左翼政黨尤其是社會黨已經沒有太大關系了。不久前，歐洲中心城市巴黎郊區發生的大規模抗議活動是個極端但并不孤立的現象，這種反抗包括了民眾與權力之間的斗爭，它重新喚起了一度消失的社會沖突和社會矛盾，但此次運動的主要參與者只是摩洛哥、阿爾及利亞移民的后裔。 


        二、歐洲工人階級的權利受到削弱。目前歐洲盛行的說法是，“歐洲要增加在世界市場的競爭力就必須降低成本”，因此，歐洲各國政府都在或多或少地采用新自由主義政策，都在試圖改變或取消歐洲工人通過多年斗爭取得的社會福利成果。另外，社會民主主義力量已成為歐洲左翼占主導地位的政治力量，與二戰后歐洲政治力量相比不同的是，共產黨被邊緣化。蘇東劇變及全球化的不斷發展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上述兩種狀況，因此唯一的辦法是在某種特定情況下，用新事物加以改變。 


        三、歐洲應擔負起爭取世界和平的重任。戰爭與恐怖主義一樣威脅著我們的生命，和平一直是歐洲歷史上的重要內容之一。而當今世界和平面臨威脅的主要原因是：不同文明之間的矛盾和沖突以及有人企圖在世界各種文明中占據統治地位。因此，歐洲應爭取和平，應成為不同文明交流的橋梁；但今天的歐洲并沒有真正擔負起這個責任，因此承擔起這一責任就成了歐洲左翼當前的首要任務。但左翼如果僅在一個國家內開展運動，其效果已經遠遠不夠了。因為一方面，資本主義全球化是全世界范圍的，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貿易組織等統治世界的金融經貿機構也是全球性的，資本的流動和管理也不是在一個國家而是在全世界范圍內進行的，因此和平運動要想取得成果會受這些情況的制約。另一方面，資產階級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他們在歐洲一體化中希望將歐洲、歐盟建成全球化進程的重要組成部分，使市場在歐洲一體化中占主導地位。因此，歐洲左翼要想在爭取世界和平的斗爭中做出自己的貢獻，必須把歐洲的左翼力量組織起來。 


        四、新興運動的發展為歐洲左翼提供了新的斗爭平臺。反全球化運動雖發源于西雅圖，卻在歐洲得到迅速發展，并在此基礎上派生出了新的運動——爭取和平、反戰、反破壞環境、珍惜生命等運動。這些新興運動的產生改變了歐洲的民主政治，使歐洲出現了新的斗爭主體和斗爭形式，它們提出了建立另一個世界的可能性。因為民主參與、建立一種經濟與自然的和諧關系、新的社會組織形式等一些經驗已經體現出了這種現實性和可能性，為反資本主義的左翼力量提供了一個機會，使它們逐步加入這些斗爭并成為斗爭的主體。如影響力曾一度下降的工會，通過參與這些運動喚發了青春，力量又有所加強。 


        五、希望建設一個新歐洲。歐洲許多左翼人士希望能通過一個歐洲層面的左翼政黨，為建立一個不同于現在經濟社會模式的、新的歐洲做出自己的貢獻。歐洲擁有大量居民和巨大的市場，完全可以建設一個不隸屬于資本主義全球化的歐洲，一個能夠防止自身與新興國家競爭的歐洲，一個自主的、真正維護世界和平、反戰、反恐以及在不同民族之間對話方面發揮自己重要作用的歐洲。在這個進程中，許多左翼政黨正在努力革新自己的政治理念，為歐洲左翼斗爭和運動開創自己新的道路，使歐洲在世界各地斗爭中重新成為主角。它們的設想是：首先，為勞動者及所有公民爭取新的權利，中心內容是恢復勞動的價值。因為財富的創造者在全球化進程中受傷害最深。其次，保護環境已經遠遠不夠了，應把環境視為創造財富和發展的資源。再次，人的自由、民主和權利應成為新的社會模式中最基本的內容，在科技占統治地位的年代，應考慮如何進一步發揮每個人的智慧。最后，要重新發揮經濟和計劃的作用。 


        六、歐洲各國共產黨選擇的不同道路。歐洲共產黨目前選擇的道路歸結起來有三種：第一種是等待更好的時機。這是比較正統的做法，一些在經歷了蘇東劇變后生存下來的小黨，雖然高舉共產黨的旗幟，但它們主要是寄希望于世界共產主義運動重新得到蓬勃發展。這條道路可以使它們保持部分力量，但很難真正得到更大發展。第二種是利用歐洲民主危機的機會，在歐洲內部開展活動，逐步拋棄舊的原則，加入歐洲民主主義行列，這種道路目前沒有任何成功經驗。第三種是歐洲左翼選擇的道路，這是一條聯合發展的道路。歐洲左翼進步力量只有聯合起來，采取共同行動，開展共同斗爭，才能不斷發展壯大。 

        （《當代世界》2006年第3期）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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