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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秉文:2007年11月法國大罷工札記

鄭秉文 · 2008-06-28 · 來源:烏有之鄉
法國“碎片化”福利制度路徑依賴:歷史文化與無奈選擇
――2007年11月法國大罷工札記
 
鄭秉文
 
    在法國,罷工成風,數不勝數。最近的一次全國性大罷工發生在2007年11月13-23日。這是法國近代史上大大小小的第n次全國性大罷工,工會、業主和政府三方是第n次坐下來談判。這次全法大罷工的導火索與以前很多罷工一樣,還是由法國社保制度改革引起的;但是結果卻與以往大不一樣:這次政府沒有退讓,而是工會妥協了,這樣的結果在近十幾年來的法國罷工記錄里是幾乎是首次,它引起全世界的關注。
 
一、導言:2007年11月大罷工的主要經過與結果
    1.僅次于1995年法國鐵路大罷工
    2007年11月13日,法國國鐵公司(SNCF)7大工會(法國國鐵公司總共有8個工會,只有1個即火車司機獨立聯合會宣布不參加罷工)正式宣布舉行“無限期大罷工”,由此,鐵路大罷工打響了全法公營部門大罷工的第一炮,隨即巴黎公交公司(RATP)等立即群起響應,同聲抗議社保制度改革。在這次大罷工期間,全法700個高速鐵路(TGV) 班次只有90個正常運行;巴黎大區三分之二以上的地鐵線路停止運行,快線 地鐵(RER)只有四分之一正常行駛;地面公交更加混亂,基本處于癱瘓狀態,因為雖然正常行使的公共汽車大約60%,有軌電車大約75%,但周邊公路車龍已超過200公里長,把巴黎包圍得水泄不通。
    法國人曾有戲言稱法國是“春季工作、夏季度假、秋季罷工、冬季過節”。2007年秋季注定又一次為這個戲言做了一個很好的注釋。由于上臺不久的雄心勃勃的薩科齊總統剛剛宣布社保改革方案,于是,早在10月18日醞釀已久的全法鐵路大罷工就已如期舉行,24小時大罷工造成法國鐵路全線癱瘓;接著,10月28日航空公司舉行24小時罷工,全法所有機場同時癱瘓,例如,巴黎奧爾利機場不得不準備4000多個房間來安置滯留的旅客。
    如果說前兩次罷工是“序幕”的話,那么,在這次罷工中11月18-20日就是“高潮”。這次罷工的始作俑者是交通部門,但隨著進程的推進,加入罷工行列的群體越來越多,人數最多時,法國電氣公司(EDF)、法國煤氣公司(GDF)、中小學、大學、醫院、郵政、消防隊、稅收、護士、電視臺、芭蕾和歌劇演員、氣象預報員、甚至印刷工人和香煙店工人等十幾個行業也都走上街頭舉行游行示威。一時間,電臺和電視節目的正常播出受到影響;不少中小學被迫停課,40%的教師加入罷工行列,人數超過30萬人;全法85所大學近半數發生罷課事件;印刷工人和送報工人罷工,導致看不到全國性報紙;許多演出被迫取消,等等。
    據不完全統計,在巴黎、馬賽、里昂、戛納、南特、雷恩等城市游行隊伍共148個。
    2.在這次罷工中政府成為“贏家”的主要原因
    雖然這次全法大罷工只持續了10天,于11月23日宣告結束,但是,十幾年來,這大概是唯一的一次以工會妥協和失敗而告終的全國性罷工事件。從1995年秋季持續一個月的震驚世界的鐵路大罷工,到2005年秋季令世人瞠目的青年騷亂和2006年春季歷歷在目的反對《首次雇傭合同法》的青年騷亂,每次都是政府被迫退讓,幾乎無一例外。例如,1995年朱佩政府提出的拯救社會保險制度改革“特殊退休制度”的改革計劃遭到了鐵路工人的強烈反對和200萬民眾激烈抗議,全國交通全部癱瘓,政府后來被迫撤銷改革計劃,朱佩后來被迫黯然辭職。
    這次罷工政府獲得成功,大約有以下一些因素發揮作用:
    首先,廣大市民成為罷工的實際受害者,甚至成為罷工的“人質”(薩科齊總統語)。根據法國財政部的統計,罷工每天給法國經濟造成的損失達4億歐元,巴黎市內的旅店預定取消量超過25%,主要景點如艾菲爾鐵塔、凡爾賽宮、盧浮宮的門票銷售大幅下降,飲食服務行業幾乎遭受滅頂之災,甚至業主們擔心難以支付店面租金和服務員工資,飯店、咖啡店、網吧、健身房等都受到極大影響,例如加尼亞大歌劇院附近的一個咖啡館雇主克雷茲說,“罷工以來,銷售額大約損失了40-50%”。巴黎歌劇院取消了十幾場演出,導致的直接經濟損失為360萬美元。
    其次,罷工給民眾生活帶來很大的不便,市民產生厭倦情緒,甚至20日巴黎有上千人舉行了反罷工的游行隊伍,對鐵路交通員工罷工表示出極大不滿,民意逐漸倒向政府一側,這是這次大罷工與1995年反對希拉克改革大罷工的一個最大區別。法國《回聲報》民意調查顯示,55%的法國民眾反對罷工,法國《自由報》的民調結果是59%民眾支持政府進行社保改革,伊福普民調所(IFOP)測驗中有62%受訪者認為罷工是“沒有道理”,1%未表態;英國《獨立報》民調結果顯示,超過70%的法國人支持薩科齊政府的改革行為。
    最后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即總統薩科齊剛柔結合,自始至終低調處理,這是十幾年來法國最高層領導在罷工中很少采取的策略。薩科齊總統公開表態只有2次,一次是在鐵路工人發動罷工數小時前,薩科齊重申將把經濟改革政策“進行到底”,另一次是20日高調回應罷工浪潮,表示繼續堅定不移地推行改革。除此之外,薩科齊再也沒有發表什么言論,始終站在幕后,遠離公眾視線之外,把所有的“一線問題”都留給了內閣部長們和黨內高官出面處理,他本人從不在晚間電視和報紙上公開出頭露面,這就為他最后出面收拾殘局留下了空間,贏得了公眾輿論。薩科齊對待罷工的態度意指堅定,毫不妥協,但卻柔里透剛,有禮有利有節,例如,被譽為歐洲大學之母的法國第四大學即索邦大學歷史學教授切旺蒂爾評論說,“政府的策略是非常明智的,它不是激烈批評人民說你們大家都太懶惰了,這說明薩科齊技高一籌,爐火純青,我們甚至都為之感到震驚”。薩科齊總統的社會事務顧問蘇比解釋說,“對于社會事務,如果你要有效率并在談判中取得優勢并恰如其分的話,保持沉默有時比走向前臺更好”。在薩科齊看來,如果他本人在罷工中高調亮相,勢必會成為游行示威中的避雷針,在他看來,“這樣的沖突對我來說,即沒有贏家也沒有輸家”。其實,輿論界認為,薩科齊本人并不是如此溫和的性格,而是一個“硬漢”,這很可能與他的經歷有關:2005年秋和2006年春在處理青年騷亂時他正是內政部長。
    3. “特殊退休制度”改革首當其沖
    幾十年來,歷屆法國元首和政府都試圖改革法國基本養老體制的“特殊退休制度”,但每次都遭到了工會的強烈反對,百般抵抗,都以政府的妥協為結果而使改革無疾而終。從參加罷工的人群來看,這次大罷工的特點有三:第一,參與罷工走向街頭群體主要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特殊退休制度”覆蓋的那些行業,另一部分是公務員。第二,“特殊退休制度”覆蓋的運輸工人是此次工潮的急先鋒,但隨后,這個特殊退休制度覆蓋的其他所有行業都隨之跟進加入進來,幾乎所有與這個“特殊退休制度”有關的行業和部門工會都紛紛遞交了罷工通知,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即反對改革“特殊退休制度”。第三,包括其他公務員系統的所有潛在改革對象最后都卷入了罷工浪潮之中,雖然他們與“特殊退休制度”覆蓋的群體的利益訴求有所不同,但是各路兵馬齊上陣,最終也成為這次罷工的主力軍之一,矛頭直指公務員體制改革和國內改革計劃,目的在于保護自身利益,免得殃及魚池,這就導致罷工形勢更加復雜化:諸潮合并,薩科齊面臨著執政以來最大的社會壓力和嚴峻考驗。
    可以說,十幾年來法國社保改革的首要目標就是這個“特殊制度”,這個碎片是法國社保制度的一個軟肋,是每屆總統和總理改革的第一對象,是改革法國基本養老制度的突破口。所以,雖然法國歷次改革都屢改屢敗,但又不可能繞開它,薩科奇在2007年11月12日罷工前夕赴柏林參加法德峰會時,德國總理默克爾都對改革這個“特殊制度”公開表示支持。
 
二、高度“碎片化”福利制度:安全網還是火藥桶
    1.法國福利制度高度碎片化:大碎片套小碎片
    眾所周知,法國作為老牌資本主義國家,現代福利制度是由幾個世紀以前誕生的傳統自發性行業和職業互助會改造過來的。經過1945-46年和1948年的改革,原本五花八門、支離破碎的福利制度逐漸形成了目前由四大制度構成的基本養老制度格局:
第一是“普通制度”,覆蓋所有包括工業、商業、服務業等私人部門的工薪階層;第二是“農業制度”,覆蓋所有農業經營者和農業工資收入勞動者;第三是“特殊制度”,主要覆蓋公務員、職業軍人、地方公共機構人員、法國鐵路公司(國營)、電氣煤氣工作人員、礦工、海員等;第四是“自由職業制度”,覆蓋所有自由職業者,如手工業者、企業家、自由工商戶等。
    在全法就業人口中,普通制度、農業制度、特殊制度、自由職業制度這4個制度的覆蓋率分別是49.20%、11.65%、18.17%和20.98%。這四個“大碎片”是有許多“小碎片”構成,大碎片里面還套著小碎片,碎片里面還有碎片,比如,僅2007年11月這次引發全國大罷工的“特殊制度”來說,目前就包括11個“大制度”和9個“小制度”:11個大制度分別是國家公務員退休制度、法國電氣公司和煤氣公司退休制度(EDF-GDF)、法國國鐵公司退休制度(SNCF)、巴黎公交公司退休制度(RATP)、礦工退休制度、海員退休制度、神職人員與公證員退休制度、法蘭西銀行退休制度、地方公職人員退休制度、國營工人退休制度和軍隊退休制度;9個“小制度”分別是煙草業退休制度(SEITA)、歌劇與喜劇退休制度、劇院退休制度、儲蓄所退休制度(包括十幾個很小的特殊退休計劃,比如軍隊儲蓄制度,非職業消防隊退休補償制度等)、特殊行業退休金庫制度(如印刷業、Hérault鐵路、)、工傷事故基金、農業工傷基金、特殊地區集體制度(該制度包括80多個小的特殊退休計劃,比如市鎮退休金庫、港口自治退休制度等)和國民議會退休制度。
    法國高度碎片化的福利制度現狀令人眼花繚亂,以上僅是我從浩繁零散的資料中攫取而得,很不全面,就是法國學者也很難完全厘清,法國Metz大學講師杜朗就斷言說,就法國社保制度的碎片數量來說,“這個清單要遠遠比它還要長”。甚至有人說,確立碎片化福利制度的法國《社會保障法》第L711-1章和第R711-1章也沒有完全囊括所有的多入牛毛的小制度。我多年前曾看過一份材料說,如果用“計劃”來分類,法國的養老計劃的數量多達1500多個。
    2. “特殊制度”享有特殊待遇:碎片化福利待遇
    不僅上述法國四個基本退休制度之間待遇水平不一致,而且,每個小制度和小計劃之間都享有獨特的福利特權和高度的自治權,并且不同群體福利待遇之間存在相當的差距。這樣,法國整體福利制度無論在行政和基金管理上,還是在福利待遇水平上,都呈現出一種高度碎片化的分離狀態,尤其體現在“特殊制度”中。在這個制度中,國家公務員16萬人、地方公務員55萬、礦工40萬、國鐵公司33萬、法國電氣公司和煤氣14萬、司法人員4萬、海員11萬、銀行1.5萬,此外還有軍人,等等??傮w來說,與其他3個退休制度相比,“特殊制度”的特權體現在這樣幾個方面:繳費年限要少一些,退休年齡低一些,待遇水平要高一些等等。例如:
    ――法國國鐵公司(SNCF)員工達33萬,是該制度中人數最多的行業。該公司員工養老繳費率只有7.5%,比其他私人部門15%低一倍,法定退休年齡是55歲,但50歲退休時可領到75%的退休金。高速列車駕駛員月收入較高,在3000-3400歐元之間,每周工作時間僅有20小時。
    ――歌劇院有永久工作人員1680人,他們的退休制度制定于1698年的路易十六年代,規定154名芭蕾舞蹈演員在服務10年之后,最早可在40歲退休,最晚是42歲,其中歌詠隊成員可在50歲退休。芭蕾演員的退休待遇與火車司機基本相同。
    ――機場調度員每周只需工作24小時,法定退休年齡為57歲,此外還有兩個月的帶薪假期,每月薪水高達4000-8000歐元。
    ――法國電力公司(EDF)根據1946年一項法律規定,任何員工只要曾經完成過一件艱苦的工作,就有權利在55歲退休,其“艱苦”的標準可與公司協商決定,電力公司中一半多員工就是按照從事過“艱苦”工作的標準而提前退休的。每周只需工作32小時,每年可享受4個月的帶薪假期。此外,法國電價昂貴是世界聞名的,但其員工用電只付正常電價的十分之一。
    ――法蘭西銀行雇員的繳費率只是其他私營企業的一半,即只有7.5%;生養3個子女的母親工作15年就可退休;一般員工薪水比其他公共職能部門員工高出40%,月均超過3100歐元。此外,在購買住房時,貸款可獲得超低價的“友情利率(taux d'ami)”,并不用擔心失業和裁員,在銀行工作就相當于捧上了“金飯碗”。
    ――公證人制度及其特權確立于圣��������路易時代,幾百年來沒有任何觸動。例如,公證人總量嚴格控制在每1萬居民左右一個,全法共有8300名公證人,由于門檻太高,缺乏競爭,屬高壟斷性行業,房屋買賣等所有交易行為的法律文書均須由公證人簽字,并按照標的價格抽取比例,所以2004年公證事務所純收入高達23萬歐元。
    ――法國印刷行業被工會壟斷,這也是歷史傳統的結果之一,因此該行業特權很多,尤其是所有日報印刷廠在錄用工人時必須要由法國勞工總工會代為雇傭。多年來,印刷廠曾幾次試圖解除工會的這個特權,但都未成功,因為幾乎所有印刷廠工人都加入了該工會。印刷工人薪水高于年輕的工程師,巴黎大區目前有2000名印刷工人,薪水在2000-5000歐元之間,每周工作25-32個小時,每年享有9個半星期的帶薪假期。
    ――出租車司機行業也是高度壟斷的行業,1937年制定的法律至今有效,它規定全法出租車司機不能超過15200個,因此,進入這個行業難于登天,只有退休或是轉行才能將執照轉賣,或花高達15萬歐元的天價購買,旅游城市例如威尼斯等地價格更高。于是,“執照出租”便司空見慣,承租的司機每月收入僅為1000-3000歐元,而執照租金則高達2000-6000歐元。
    3.碎片化福利制度起源:路徑依賴
    與很多老牌資本主義國家一樣,法國碎片化的福利制度歷史悠久,源遠流長,最早的可以追溯到路易十四時代。幾百年以來,法國福利制度由這個起點開始,逐漸一個群體一個群體“貼上去”、一個項目一個項目“附加上去”,這種不得已而為之的“打補丁”辦法最終形成了一種“碎片化”狀態,從而導致待遇高低不平,參差不齊,前后不一。歷史悠久,既是積淀,也是包袱。行業和企業的福利互助制度的誕生,既為歐洲人帶來福音,同時也形成了現在的麻煩。
    法國最早的養老制度可以追溯到海員退休制度,它起源于1673年的路易十四年代,當時稱之為“全國海員殘疾保險機構”(ENIM, l’Etablissement national des invalides de la marine),并且沒有覆蓋全行業,保障項目當時只有養老金,帶有“半購買”的性質,只是到1709年才逐漸擴大到全體海員。如果說法國“全國海員殘疾保險機構” (ENIM)是法國現代“特殊制度”的“正式搖籃”的話,那么,在此之前還曾有一些“非正式”的特殊照顧,其誕生的年代比它還要早,比如,1547年亨利二世(Henri II)在皇家詔書(édits royaux)中曾責令警察要照顧窮人;再比如,1604年5月14日亨利四世(Henri IV)曾對礦工給予過特殊的“皇家關照”等等。
    法國公務人員養老制度也是如此,如前述,最遠可以追溯到法國大革命時期,其法律依據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1790年8月3日和22日的立法。當時法國公務人員養老制度的覆蓋率也非常小,繳費人數只有790人,并具有強烈的儲蓄性質;后來,到19世紀初,其覆蓋面開始逐漸擴大,逐漸形成了具有特殊利益的“特殊制度”一個主要部門;此后,這個享有特殊利益的“特殊制度”的基本特征便被保留下來,一直到今天,如果說有什么變化的話,那就是“公務員部門”這個特殊制度逐漸擴張到其他部門,附加上來的不同群體越來越多,規模越來越大,勢力越來越強,甚至戰后以來還在不停地膨脹,例如,1958年10月4日憲法第34條將其他某些領域公務人員納入進來,1964年12月26日立法將地方公務員和醫院人員納入進來。
    法國1894年6月29日立法建立了礦工退休制度,對地下采掘工人實行預防性的強制參保制度。由于該法案在第一章做出了在工資總額中扣繳一定繳費比例的規定,第二章做出了醫療保險的規定,所以,這個制度的建立被后來社保專家和歷史學家視為法國歷史上現代社保制度的開端,它標志著公共權力對社會保障領域的正式介入。
    法國鐵路工人的養老和醫療保險立法過程和歷史與之相像,它于1855年的北方鐵路公司、巴黎-奧爾良西部鐵路公司首先創立,隨后,其他一些鐵路公司便紛紛建立;半個世紀以后,1909年7月21日立法對這些不同的制度予以整合,強制性地建立了一個相對統一的鐵路保險制度,1937年法國正式建立“法國國鐵公司”(SNCF),這個特殊制度便保留下來。所以,可以說,礦工和鐵路退休制度等許多“特殊退休制度”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就已存在并運行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例如,法蘭西銀行退休制度建立于1806年,法蘭西大劇院退休制度建立于1812年,國家印刷業退休制度建立于1824年。
 
圖1:社保制度碎片化的起源及其類型演變
  

 

    即使1945-1946年改革確立現代法國社保制度之后,四大基本養老制度也是逐漸“附加”上去并最終形成了四足鼎立的格局,并且,有些保障項目是后來設立。例如,普通制度建立于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的1945年10月4日和19日的立法,它覆蓋了所有的工商領域等私人部門;當時它并不包括獨立職業者,例如個體商人、手工藝者、自由職業者等;為了將其覆蓋進來,法國1950年建立了“自由職業保險制度”,1966年又在這個制度里加進了醫療保險的功能。
縱觀世界各國福利制度發展史,他們幾乎都走過了一條曲折攀升的道路。在組織形式上,福利制度的發展軌跡從低到高,其演進脈絡是:家庭  -→教會-→保險公司-→互助會-→社保金庫→互助性保險制度-→社會保險等;這種組織形式的所體現的精神理念依次應該是:家庭團結-→宗教團結-→個人主義-→群體互助-→企業互助-→行業合作-→全國團結等;由此看出,福利制度的這個脈絡大致經歷了這樣幾個社會經濟形態:自發經濟-→私人自由經濟-→社會自由經濟-→現代市場經濟等;在這個演進過程中,福利制度的覆蓋面越來越大,并且逐漸從自愿型過渡到強制性的制度。
    作為老牌資本主義國家,法國也不例外,經歷了同樣的演變道路。由此看出,福利模式的選擇是一國的歷史、文化、宗教、經濟、民族性等許多因素綜合影響的結果。
    4.碎片化的一個致命問題:沉重的財政負擔
    法國的特殊退休制度是一個很“老”的制度,制度起源很“老”,已有幾百年的歷史,而且,人口也逐漸開始“老”起來,贍養率越來越高,財務難以為繼,例如,1999年法國電氣-煤氣公司退休制度的繳費人數是15萬人,而退休受益人數則高達14萬人,幾乎是一個養一個。為了維持特殊制度的財務平衡,保證養老金的足額發放,法國政府不得不從其他制度里“轉移支付”。由于普通制度的人口剛剛建立幾十年,人口相對比較年輕,1971年立法規定“普通制度”可以向法國國鐵公司(SNCF)制度轉移支付,1972年立法規定可以向礦山和海員制度轉移。從此,“普通制度”向特殊制度轉移支付便得以“合法化”。但是,從其他制度向特殊制度轉移支付,不僅涉及到一個制度之間的公平問題,而且也是不可持續的,為此,中央政府不得不進行財政轉移,以彌補缺口。巨大的財政壓力是實實在在的,是逼迫法國政府改革社保制度、尤其是改革特殊制度的重要動力。換言之,“老化”的人口的現狀逐漸成為“古老”制度的一個挑戰,或者說,老齡化的新法國與舊制度之間逐漸發生沖突。
   法國老齡化在歐洲堪稱首屈一指:法國5月22日發布的一份研究報告顯示,2050年位于歐洲大陸的法國本土將擁有7000萬人口,比2005年增加930萬人口,其中超過三分之一人口年齡在60歲以上,而2005年只有五分之一;60歲以上人口與20至59歲人口的比率為7:10,是45歲人口同一比率的2倍。嚴峻的老齡化必將導致現收現付的養老制度不可持續。
    法國養老制度財務不可持續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由碎片化導致的:不同碎片之間的待遇水平存在差距,具有攀高的趨勢,不可逆轉。例如,“特殊制度”的繳費水平較低,待遇水平較高,長期以往,國家不堪重負,僅以“特殊制度”覆蓋的國鐵公司和電氣煤氣公司免繳費2.5年計算,法國政府每年就至少需要承擔50億歐元的財政開支,而現有110萬名退休者領取養老金,繳費人數大約只有55萬人。25年來“特殊制度”的預算從來就沒有平衡過,它成了歷屆政府的一個財政包袱;據2008年3月剛剛公布的最新數據,僅普通制度2007年赤字就高達94億歐元。法國政府提出的具體改革思路是將平均繳費年限37.5年提高到2012年的40年,與其他3個制度拉齊;目前實行繳費40年的制度從2009年開始每年延長一個季度,到2012年提高到41年,到2020年提高到42年。      
    到2007年10月4日,法國醫療保險制度已62歲。62年來,法國社會醫療疾病保險制度赤字高懸,2007年初已達到117億歐元,面臨空前嚴峻的局面。形勢逆轉發生在2000年1月1日實行的“全民醫療制度”(CMU)之后,而在此之前的1999年赤字僅為7億歐元,次年實行“全民醫療制度”的第一年赤字就開始竄漲,到2004年竟達116億。2006年法國國民保健開支總額達1983億歐元,占GNP的11.1%,平均每個國民支出為3318歐元,在OECD成員國中排名第三。據2008年3月13日全國疾病保險基金會(CNAM)的一個報告,2007年法國普通社會保險的藥品支出(不包括醫院)是152億歐元(全部保險險種總支出達200億歐元),比2006年提高了4.8%。由于經費不足,醫療服務質量經常受到質疑,例如,2008年2月1日和2日法國LH2民意調查所通過電話隨機向1056名15歲以上的法國人作出調查,其結果是:近56%的法國人認為法國衛生系統并不是所有居民都享受同樣質量的治療手段。
    薩科奇當選總統后決心繼承前幾任政府改革措施,加大改革力度,采取開源節流措施,并于2007年10月國民議會通過了2008年社會保險機構籌資法案(PLFSS),加大了自付的定額范圍和措施,例如患者每盒醫藥需自付至少50歐分,每次診療至少也需自付50歐分,醫療交通費需自付2歐元,等等;這些措施從2008年開始實施,每年將減少8.5億歐元的支出;對企業高管人員股權征稅2.5%,這將為醫保制度帶來3億歐元的收入。
    如果考察法國社保制度的歷史,福利支出和收入之間的比例將會是一條非常有意思的曲線。首先來看看在實際福利支出的比例。總的平均來看,1949-1994年間在全部福利支出(養老、醫療、生育和家庭津貼、失業和工傷等)中,雇主繳費平均大約占60%左右,雇員繳費占20%左右,其余20%來自國家的財政轉移。這是一個大數。但具體來說,其發展趨勢是雇主的繳費比例呈現出略微下降、雇員繳費比例略微上升、國家轉移支付水平變化不大:1949年雇主繳費比例占63.70%,一直下降到1994年的49.45%;雇員繳費占比則從15.78%一直上升到1994年的27.71%,其余的缺口由國家轉移支付予以補貼,1949年補貼20.52%,到1994年上升到22.84%,就是說變化不是很大,比20%多一點。
    上述這個支出結構不能說明什么問題,它只是繳費收入在實際支出中比例關系。但是,如果從占GDP比例來看則是一條明顯上升的曲線。當期收不抵支,國家背起了沉重包袱,于是,其結果必然是提高制度繳費水平。但由于工會的反對,多少年來,在歷次提高繳費的日程表中,唯獨雇主繳費水平得以提高,而雇員繳費水平則從未動過。這就是法國一個非常特殊的參數變化特點,難怪法國雇主的負擔比其他國家雇主的負擔要大很多。如此這樣,到了1995年法國不得不對社保制度進行大規模改革,法國社保福利支出已占當年GDP的28.88%,雇主繳費承擔全部福利支出的一半左右,雇員個人占28%左右,國家補貼占了五分之一。從工資繳費比例來看,法國在歐洲國家中也是比較高的,雇主竟高達28.5%,而工人的繳費一直是6%,半個世紀以來,一個百分點也沒漲過,雙方繳費已高達34.5%。有人說,法國雇主的負擔是全世界最高的國家之一。但是,事與愿違,法國1995年改革卻導致了戰后以來最大的一次全國性大罷工。
 
                 表1   1949-1994年法國社保制度總體收支(五險)占GDP比例及其與制度收支的關系
收支狀況
(占GDP)
五險支出(占GDP)
制度收入結構(%)
福利支出
繳費收入
醫療
養老
生育
失業工傷
合計
雇主繳費
雇員繳費
合計
1949
12.18
10.14
63.70
15.78
79.48
1959
14.46
12.11
4.7
5.4
4.1
0.3
14.5
59.65
17.80
77.45
1969
17.95
15.42
6.6
7.3
3.5
0.5
17.9
59.75
19.88
79.63
1979
23.58
20.31
8.4
10.3
3.8
1.9
24.2
57.13
22.90
79.85
1989
26.23
22.53
9.2
11.2
3.4
2.6
26.4
51.72
28.47
80.19
1994
28.88
22.90
9.8
12.4
3.7
2.8
28.6
49.45
27.71
77.16
 
 
                              表2    法國“普通制度”雇主和雇員繳費率增長情況

醫療與養老繳費比例
家庭補貼
全部總計
雇主
雇員
合計
雇主
雇主
雇員
總計
1945年4月1日
10
6
16
12
22
6
28
1947年10月1日
10
6
16
13
23
6
29
1948年3月1日
10
6
16
14
24
6
30
1948年7月1日
10
6
16
15
25
6
31
1948年10月1日
10
6
16
16
26
6
32
1951年10月1日
10
6
16
16.75
26.75
6
32.75
1959年1月1日
12.50
6
18.50
14.25
27.75
6
32.75
1961年1月1日
13.50
6
19.50
14.25
27.75
6
33.75
1962年1月1日
14.25
6
20.25
13.50
27.75
6
33.75
1996年1月1日
15.00
6
21.00
13.50
28.50
6
34.50

 
    5.碎片化福利制度對勞動力市場的影響:職業隔離形成惡性循環
    碎片化的福利制度還將導致一種惡性循環:勞動力跨行業流動就有可能放棄原來的全部福利待遇,于是本行業內部子承父業和代代相傳便成為一種自然選擇;特殊權利的保留對“外人”具有天然的排斥力,家族型就業模式又反過來形成了職業隔離,諸如印刷、出租車、公證人、電氣煤氣公司、銀行等就不得不對員工子女給予一定的照顧,以維持雇員的忠誠,肥水不外流,讓較好的待遇留給自己的員工,以解決青年人就業問題。福利制度的碎片化導致勞動力流動受到嚴重阻礙,甚至形成就業歧視現象。為了解決由于碎片化福利制度導致的職業隔離和就業歧視頑疾,法國2004年12月30日以立法的形式建立了“打擊歧視維護平等高級監督局”(HALDE)。5月份剛剛出版的2007年度報告披露的數據顯示,該機構接到的投訴案件年增長率非??欤?005年收到投訴案件1692件,2006年4058件,2007年6222件。就歧視案件比例來看,27.1%是出身問題,22%設計到健康和殘疾,6%是與年齡、性別和工會活動有關的問題。其中就業方面的投訴案件占一半以上。
  法國勞動力市場彈性較小和流動性很差,形成惡性循環:就業十分不易,一旦就業又不太容易失業,一旦失業又很難再就業;于是,就造成了一種相對穩定的“局內人/局外人”格局,即“就業者/失業者”尖銳對立,長期并存;于是,就業者為了保住自己來之不易的就業崗位,就不得不拼命工作,在單位小時內創造出更多的價值,以養活龐大的失業大軍;于是,失業者就比較心安理得地享有優厚的失業待遇,自愿型失業現象成為一個社會常態,甚至成為一種“失業文化”;于是,法國等歐洲傳統的家族式的手工制作品的名牌較多,家族式的服務業比較普遍,他們代代相傳,最終形成傳統,與北美形成較大反差。尤其在上述法國壟斷行業與部門,就業市場逐漸形成了一個就業相對固定和失業相對穩定的態勢。據2007年11月統計,法國失業率已達8.4%,其中25歲以下青年人失業率高達22%,有些敏感地區竟高達50%。2005年秋和2006年春兩次青年騷亂的發生在相當程度上就是惡劣的就業形勢導致的。一份研究報告披露,2004年畢業的73.7萬名學生受到經濟形勢的影響找工作不順。
    法國國家統計及經濟研究所(Insee)2007年3月最新公布的數據,2007年法國經濟增長率只有1.9%。社會黨經濟事務全國書記米歇爾·薩潘在2008年2月的一項公報中強調:“這明顯說明右派的經濟、社會及稅務政策失敗。”他還指出:“經濟增長未達預計的水平,首先表示國家的稅收減少,這樣,2007年的公共赤字就達到國民生產總值的2.7%(財政部預計為2.4%)?!?
經濟發展乏力削弱了民眾的實際購買力,2月22日IFOP民意調查所和《十字架報》聯合進行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41%的法國人把購買力作為最關心的事情,自2007年11月以來首次超過對就業的關心(23%),為此,許多法國人開始奚落薩科奇競選總統,因為薩科齊在競選時曾明確表態要當好“購買力總統?!?/DIV>
     與美國相比較,由于歐洲各國之間的福利制度十分相似,所以歐洲各國之間都程度不同地面臨著基本的問題,社保制度改革既是法國面臨的社會陣痛,也是其他許多國家面臨的共同難題。歐洲福利制度與社保體系碎片化這個基本特征,就是為什么歐洲失業率遠遠高于北美的一個重要原因,同時,也是為什么歐洲的勞動生產率遠遠高于北美的一個重要原因。在這個意義上,高失業率與高勞動生產率這兩種社會現象是一對孿生姐妹,他們共同構成了歐洲經濟社會的一個奇特現象。在這個奇特現象的背后,其根本的制度根源就是歐洲式碎片化社保制度。有學者將歐洲的“雙高”現象(高失業率和高生產率)解釋為許多其他社會和經濟層面的原因,但是,我從社保制度考察的角度出發,覺得歐洲的社保制度是其產生的重要原因,并且這是一個比較令人信服的原因。
    面對這種“社會均衡”即“局內人/局外人”的社會格局與失業文化,如果改革它,打破它,就等于破壞了這個社會的均衡,于是,社會動蕩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法國福利制度之所以常常成為一個導火索,在相當程度上取決于法國特殊的歷史環境,和由此形成的特殊文化傳統,進而導致戰后的制度選擇路徑。不同碎片間的待遇存在很大差距,不同的待遇必然導致不同群體之間的攀比;面對福利剛性和不斷攀升的財政支出,唯一辦法就是在待遇水平和繳費標準這兩個方面與其他三個制度試圖“拉齊”,這就需要降低“特殊制度”的待遇水平,提高他們的繳費標準。這當然就觸犯這部分群體的切身利益,于是,他們就走向街頭表示抗議,進而掀起全國性的罷工浪潮。這就是十幾年來法國為什么每次福利改革都引發罷工和社會動蕩的根本原因,是法國福利制度雙重性——既是安全網又是火藥桶——的重要原因。
 
三、兩個法國:“新法國”與“舊法國”的沖突與碰撞
    法國民眾知道,改革碎片化的福利制度是遲早的事情,躲是躲不過去的,他們反對改革是導致法國十幾年來社會動蕩的一個根源――盡管他們自己都已開始厭倦動蕩;法國政府明白,碎片化福利制度造成了兩種文化和兩個法國,進行“文化大革命”勢在必行,目的在于創造“新法國”,擯棄“舊法國”――盡管步履維艱;歷屆法國總統和總理都懂得,法國碎片化的社保制度應該走向統一,應該向大西洋彼岸的美國看齊,至少應該向英吉利海峽對面的英國學習――盡管法國自己在歷史上曾多次在模仿和學習中失敗過。
    1.碎片化社保制度:工會與政府的兩個角色導致兩種文化
    第一,十幾年來,在西方世界,法國的改革幾乎是唯一的一個屢改屢敗、鍥而不舍的發達國家,可歷屆法國政府都沒有氣餒,甚至不惜最終以下臺謝幕。但是,從工會角度來說,盡管大部分工會領導人都知道“特殊制度”改革在所難免,盡管也知道應該在全社會實行一個統一的公平的社保制度,但他們認為只有重新界定現實存在的“艱苦工作條件”才能體現公平原則,“捍衛職工利益”是他們的天職,其他都與之無關,正如團結民主工會(SUD)鐵路分會秘書長馬伊厄所言,“我們所要求的,是所有領薪者都恢復到37.5年”。如前所言,一方面,十幾年來,歷屆政府都幾乎試圖延長退休年齡,以解決養老保障的財務可持續困境,但另一方面,卻屢屢遭到社會的抵制,據2008年3月IFOP調查所的一組民調測驗顯示,在“退休體制改革的解決意向”中,有56%的被調查者表示不贊成延長退休年齡和延長繳費年限。在法國,絕大多數人不情愿延長退休年齡,這種現象與中國的許多公職人員的心里狀態正好相反。
    第二,不少支持薩科齊總統改革“特殊制度”的法國民眾認為,鐵路工人已不需要再像蒸汽機那樣從事高強度勞動,現代火車已無須人力揮鍬添加煤炭,在退休政策上應公平對待,否則,工作條件的進步改善已使古老的福利制度越發顯得牽強與不合時宜。但是,工會領導人認為,高速列車司機在駕駛室內的電子控制面板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動作簡單呆板,十分容易疲勞駕駛,因為在像飛機駕駛艙一樣自動化的操作中,司機唯一需要動手操作的就是每隔幾分鐘按一下“提醒”操縱桿,讓電腦系統知道駕駛員沒有睡覺,否則,電子安全系統就會立即發出指令讓列車停車。正是因為如此,一位鐵路工會人員才堅持認為“列車駕駛員的工作非常容易造成神經疲勞”;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工會領導才認為只有重新界定現實工作中什么叫“艱苦工作條件”,才能真正體現公平原則。
    第三,幾乎所有國家都是在不能達成一致或陷入僵局時工會再宣布罷工。但法國被認為是唯一的一個例外:罷工永遠在先,談判始終在后;對此,法國南錫ICN商學院教授科爾(Ko��������hl)的解讀是:“今天如果有一個誰贏誰輸的標準的話,我可以說,政府在政治上是贏家,然后它將帶來改革”。這次也不例外,公交罷工進入第二天之際政府提出談判建議,但遭到工會拒絕。當罷工進行到第10天,工會同意坐下來進行談判。法國存在這個例外的理由被認為是工會代表擔心政府憑借談判來削弱工會的威信和力量,并且政府在遵守契約的道德水準上常常是出爾反爾。于是,法國的這個例外逐漸成為一種獨特的文化傳統和一個特別的“先罷工后談判”的罷工模式。
    第四,眾所周知,幾百年來法國工人具有光榮的革命和造反精神。法國工人階級在歷史上曾靠罷工砸碎了鐵鐐,創造了新生;所以,對工人來說,罷工既是一種破壞,又意味著是一種創造。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法國歷次罷工或勞資糾紛中蓄意破壞機器環境者便應運而生,難以根除。2007年11月21日在談判正式開始之前的幾個小時即清晨6:10-6:30時之間,在連接巴黎與東海岸、西海岸、北海岸和南海岸的4條重要高速鐵路干線上,發生了令人發指的蓄意破壞行為,有人縱火焚燒鐵路信號燈箱和鐵路,試圖顛覆列車,造成惡性事件。這種破壞行為也許適得其反,從反面促進了罷工事件的盡早結束:法國總理菲永強烈抨擊縱火行為,聲言對這些破壞者將予以嚴懲;有市民提出質問說,工會對工人可能已經失控;工會高級官員嚴厲批評這種破壞行為,并堅決否認工會卷入這次蓄意破壞行動;社會輿論強烈譴責這種卑鄙行為,甚至就連法國右翼《費加羅報》的民調結果都顯示,70%受訪者說這次罷工是不正確的,政府應該取消特殊退休的權利。盡管蓄意破壞行為可能在某種程度上喚醒了罷工者,但是人們依然不能忘記“罷工蓄意破壞機器者”這個詞匯和這個行為在法國的“悠久歷史”:“罷工蓄意破壞機器者”這個詞匯“sabotage”是法語的獨創,其他歐洲語種皆源于此,它首創于法國1910年的鐵路罷工,其詞根Sabot是當時農民穿的木鞋之意,在那次大罷工中,工人破壞他們自己穿的木鞋,用于破壞鐵路。實事上,蓄意破壞分子的行為很可能客觀上分化了工會的力量,法國勞工民主聯盟(CFDT)總書記切雷克在發生蓄意破壞事件之后23日的一次廣播電臺采訪時說,“法國工會對民主的理解是有很大問題的”,“4年來,我們與工會強硬分子一直存在爭議,他們自己非常清楚,他們的特殊退休福利是遲早要改革的――這就是我們之所以要回到談判桌的原因”。一些工人因此而譏諷和圍攻他,他們在標語上寫到:“切雷克:我們后面沒有尖刀”,“團結起來,決不合作”。
    2. “文化大革命”:“新法國”與“舊法國”的“決裂”
    十幾年來,包括這次大罷工在內的任何一個街頭政治或社會動蕩之中,還有一個重要特征,那就是每次社會大行動都少不了公職人員的廣泛參與,甚至成為主力軍。參與2007年11月這次罷工的公職人員占全法公職人員總數520萬人的30%。
    在法國,公職人員的概念比較廣泛,規模十分龐大,我們可以將之分為兩大部分,一是各級政府公務員,一是政府公務員以外的所有國有企業和事業單位人員,包括中小學教師和大學教授等。在歷次罷工中,公職人員提出的訴求不盡相同,但矛頭只有一個,那就是政府。反對政府,已經成為一個既時髦又傳統的社會罷工的基本目標和主要訴求。這次大罷工中,政府公務員八大工會號召舉行24小時全國大罷工,提出的口號是提高收入,反對減員。在失業率非常高的法國,政府公務員始終被認為是一份非常理想的工作,普索斯民調所(Ipsos)的民調顯示,94%的公務員“對他們的職業感到自豪”。但是,冗員必然攤薄收入,薪水較低必將導致效率低下,這已成為社會備受詬病的痼疾和歷屆政府改革的難題,三分之二的法國人認為“公共部門改革已成燃眉之急”。
    薩科齊上臺不久就提出改革公共部門是“國家當務之急”,并將其稱之為“文化大革命”(révolution culturelle),不久,總理菲永也跟著采用了薩科奇的“文化大革命”用語,于是,“文化大革命”這個曾經在中國和法國60年代中期十分熟悉和流行的用語在媒體上再度出現(盡管在中國已經成為歷史),所不同的是其含意有所不同,它是指三個內容:第一是減少龐大的政府公務員隊伍,即對退休公務員的空位不補充;第二是對新招募的公務員實行合同制;第三是提高公務員工資水平。在法國第五共和國的歷史上,如此規模巨大的削減公務員隊伍還是首次;按照薩科齊的改革計劃,2008年是大規模減員的第一年,計劃裁員22921個崗位,具體辦法是,對每3個退休公務員只招聘補充2個,這樣一年就可節省4.58億歐元的支出。
    由于2008年新招的公務員將打破鐵飯碗,實行合同制,所以,媒體上也有將這次“文化大革命”稱之為“新社會契約”運動。無論是右翼的《費加羅報》,還是左翼的《解放報》,甚或法共的《人道報》,目前都很容易看到這些時髦的改革新詞匯。
為什么薩科齊將改革福利制度和重塑公共部門這些雄心勃勃的國內改革計劃稱之為“文化大革命”?法國著名的政治學院研究員雅克��������卡普德威爾給予很好的解釋,他認為這些改革的實質是對文化習慣的改革:“我們不應低估階級問題的重要性,因為身份認同就意味著職業區別。薩科齊的打算是想說,‘我想要一個美國式的社會,在那里,賺錢不是罪惡’。但是我不敢肯定,你能夠改變上百年形成的現在這樣的生活習慣嗎?”
    薩科奇總統上臺之后,為削減政府支出,宣布了將近一百項改革措施,大到裁減政府冗員,小到允許協議離婚,等等,幾乎無所不包,涵蓋了公共部門行政事務的所有領域,表現出了改革國家機關的堅定決心。法國目前公務員總數高達520萬,其支出占國家總預算44%,近一半預算用來發放公務員的人頭費,不僅財政負擔沉重,而且國家機關機構重疊,人浮于事、效率低下、敷衍了事、玩忽職守等現象比比皆是。在薩科齊看來,公共部門的改革已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改革勢在必行。
    但是,如同“特殊退休制度”改革,公共部門的改革同樣要觸動這520萬人的切身利益,動作如此巨大的改革,能否順利進行?2006年3月28日英國150萬地方公務員舉行了自1926年大罷工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全國性罷工,抗議布萊爾政府提高退休年齡的計劃和擬撤消被稱之為“85條例”(Rule 85)的退休規定。法國的情況更加復雜,例如,薩科齊剛剛宣布允許協議離婚,2007年12月19日法國律師就舉行了一次聲勢浩大的全國大罷工,抗議“協議離婚”的改革草案。據統計,法國每100對結婚夫婦大約就有52.2對離婚;在離婚案中,協議離婚大約占一半。如果這部法案如果得以通過,離婚夫婦將不必訴諸法庭,對簿公堂,這既省時又省錢,但律師將失去很多生意,他們對這個法案當然非常敏感了。
    薩科齊認為,只有發動這樣的“文化大革命”才能將法國公共部門帶進二十一世紀;只有進行“文化大革命”才能使新進入公共部門的人“在公務員身份與簽訂兩廂情愿的合同之間進行選擇”。公務員事務國務秘書桑蒂尼說,“我們呼吁所有納稅人思考這樣一個簡單問題:你們希望‘明日建設什么樣的公共部門?’” 其實,對于薩科齊已經敲響的“重建公共部門”鐘聲,薩科齊本人在競選時就早已承諾將帶領法國與過去“徹底決裂”,這個“過去”就是指“大鍋飯”的現狀,就是指改革法國社會福利制度,激發社會生產力,讓法國人“多勞多得”。美國《紐約時報》在評論薩科齊思想時說,薩科齊在政府與具有革命傳統的工會之間劃出了一條意識形態斗爭的戰斗界限,這個意識形態的斗爭就是,在新法國和舊法國之間造成一個競爭態勢:“新法國”試圖多勞多得,而“舊法國”則保護高昂的社會福利。在薩科奇看來,要實現“社會公平和公正”,實際就是打破大鍋飯的現狀,他說,“法國人民會證明這個改革是正確的。在大選之前我早就有言在先,所以這是我必須做的”。與以前歷屆政府一樣,對這次罷工,政府也曾做好了打一場持久戰的充分思想準備,菲永總理說,“改革乃大勢所趨,這是減輕國家沉重經濟負擔的重要舉措”。
    3.鐵飯碗的特權福利:蒸汽機時代與電子時代之間的落差
    如前所述,法國520萬公職人員隊伍中,除了政府公務員以外,還包括國企和事業單位雇員。我們在歷次罷工隊伍中都可以發現國企和事業單位是主力軍。法國國企一般都是大型壟斷行業,在這次罷工中十幾個行業企業都發動起來了,就是說“壟斷”既是法國國企的一個基本特征,也是參與歷次罷工的一支主力軍。但是,對那些具有明顯壟斷色彩的非國企來說,只要遇到改革,他們也會走向街頭,這次大罷工中最典型的要屬香煙店,幾千名借題發揮的香煙店員工走向街頭示威游行,向國民議會進發,抗議將于2008年1月生效的禁煙法案。在法國,如果誰要能夠拿到一個香煙營業執照,也無異于拿到了一個“金飯碗”,其含金量不亞于一個出租車牌照;一般來說,只有二戰中的老兵或殘疾軍人家屬等才有可能拿到香煙銷售執照。由此看來,不管是否是國企,壟斷制度一旦遇到適當的環境,都將有可能成為社會穩定的現實威脅。
如果說大學屬于類似我國事業單位的話,這次大罷工中大學教師則又是一支主力軍,他們提出的口號是抗議政府剛剛出臺的允許校方募集私營企業資金的新規定。法國基本沒有私立大學,公立大學長年依靠政府撥款來維系運轉,但由于政府財力日益捉襟見肘,大學的科研、教學及各種硬件設施水平正逐步下滑,被許多歐美大學甩在后面。薩科齊推行公立大學自治法案的初衷是試圖打開私人企業和個人資助的通道,給予大學在管理學校資產、預算等方面更多的自治權,以此來激發法國公立大學創新的活力。
    法國大學教育體制多年來是政府改革的一個公共部門領域,其糟糕的現狀已成為法國青年勞動就業市場的一個主要障礙。一個法國學區督察曾在《教育世界》雜志刊文,向世人勾畫出一幅令人擔憂的景象:第一,法國學業失敗比率始終居高不下,從小學到中等,再到大學,學生接受的知識與進入勞務市場所需能力嚴重脫節。第二,學校傳授的文化知識與現代文化、別國文化很不適應,其破壞性已經顯現,校園暴力就是一個后果,相反,法國式謙恭和禮讓傳統已不復存在,核心價值蕩然無存。第三,法國高等經費嚴重匱乏,科研水平遠遠落后于其他國家,導致優秀學子不得不選擇出國的道路,法國商界只能留住二流人才,無能之輩比比皆是,等等。
   學校如同法國國鐵公司,在“特殊制度”的庇護下,他們多少都有一些特權福利,一般都享有一個鐵飯碗;如同國鐵機車司機,他們的福利制度建立于蒸汽機時代,但在現代的電子時代仍然適用;工作條件雖已時過境遷,但福祉心境卻依然故我。蒸汽機時代與電子時代,不同的時代,相同的待遇。這種落差就是法國特殊的社保制度與特別的改革路徑之間的落差,也是兩個法國之間的差異性。
    說到底,法國的問題在歐洲比較普遍,因為歐洲這些老牌資本主義國家的雛形起源于幾百年前的行業互助會,戰后現代社保制度改革中,這些成百上千個“碎片式”的社保制度就構成了這些國家社保體系的元素,像“貼補丁”一樣,隔幾年一個補丁,十幾年加上一個碎片,制度不統一,待遇不一致,待遇高的不愿意降下來,不降下來國家負擔太沉重,要降下來就面對這個群體的激烈反對,其他“小制度”的群體有兔死狐悲的效應,立即跟進,支持這個“被改革”的小制度,意在捍衛未來自己的利益。一句話,碎片化社保制度是導致法國和歐洲許多國家經常出現動蕩的一個制度根源。在這方面,美國在1935年社保立法時就注意到了要防止碎片化傾向,制定了一個全國統一的大制度,一個繳費水平,一個待遇比例,無論什么部門(是公共部門還是私人部門),無論什么職業性質(雇員還是自雇者),他們在一個水平和起跑線上,要改革可以全國一盤棋,一個步調和一個政策,不存在群體和部門利益。所以,你可以發現,在美國幾乎沒有因為社保制度改革導致全國性甚至地方行的群體事件和街頭事件的記錄。這就是“大一統”制度的好處,相比之下,“碎片化”制度就顯得問題多多了。
    4.兩個福利模式的優劣:激勵機制與“養懶漢”文化
    中外學者從不同角度將福利制度分成很多種模式,從學術研究的角度看,給我們很多啟發。但僅從組織形式上講(不是從融資方式和待遇方式等其他角度分析),世界各國福利制度模式可以簡化為只有歐美兩個模式。歐洲模式的缺點是碎片式的,福利水平高一些,但問題也多一些,激勵不足,惰性有余,企業負擔大,國家的負擔也大,對勞動力市場的扭曲也較大;美國社保制度正相反,待遇水平低一些,甚至沒有全民醫療保障,但第二支柱的醫保效率較高,總體醫療支出水平占GDP比例并不比歐洲低很多,甚至并駕齊驅,養老保險也是一樣,水平低一些,但第二支柱即與職業相聯系補充保險的補償作用占比很大,所以,總體的實際福利并不太低,只不過人們必須要努力工作,從工作當中獲取。這種獲取福利的方式并不是“welfare”(社會福利導向),而是“workfare”(工作福利導向),企業負擔不大,個人福利不小,激勵機制比較完善。
    有一個90年代的數據可以說明:假定美國勞動供給(滯留在勞動力市場上的人均工時)是100的話,法國只有68。這樣,就出現一個問題,法國人不得不在有效的工時當中提高效率,以提高單位產出來養活龐大的失業大軍,因為法國的失業率高出美國的一倍多,常保持在兩位數,反過來,失業人口就業機會大大少于美國,就業很難,高失業率就成為一個常態,并且,失業金水平逐年提高,這樣,就業人口就更需提高產出水平,以分給失業人口一杯羹。數據顯示,假定美國的產出是100的話,法國是110。久而久之,這就成為一種特殊的社會均衡,甚至成為一種文化現象。任何社保制度,多少對就業市場都有一定的負面影響。所以,選擇社保模式,等于是在選擇就業市場的模式。
激勵之所以成為一個問題,是因為戰后以來,社保制度存在著一個不可逆轉的養懶漢的潛在傾向,這是許多發達國家進行改革的一個重要原因:
    法國吃“低?!保≧MI)的人數逐年增加,2005年高達123萬,比2004年增加了3.5%,其中巴黎增加了11%,遠遠高于全國平均數,創下歷史新高,并且,近三分之一的人登記時間已超過5年,大約一半人數登記時間將近2年。
    法國領取法定最低工資(SMIC)的職工人數也逐年增加,例如,2004年有230多萬職工按法定最低工資標準領取工資,占全國職工總數的15.6%,遠遠超過歷史高峰的1997年7月,當時是14.4%。
    2005年法國破產企業總數將達5.1萬家,7年來首次突破5萬,據法國有關學者預測,維持破產企業數不再增加的一個先決條件是其經濟增長率應超過1.8%,但進入21世紀以來卻常常難以達到這個增長率。
    回想起引發1995年大罷工的導火線,當時,全法吃“低?!钡娜藬翟鲩L率始終在兩位數以上,1991年底統計為58萬人,次年就高達67萬人,1993年劇增到79萬人,到1994年就攀升到90萬人,三年就增長了三分之一的人數??梢哉f,吃低保人數的激增不能不是導致1995年改革的一個誘因――盡管這次改革因全國大罷工而無疾而終。
 
                     表3    1991-1994年法國低保(RMI)受益人數增長情況(人數)

 
1991年12月
1992年12月
1993年12月
1994年12月
本土城鎮
488102
575035
696592
803303
海外省
93939
96208
96355
105033
總計
583361
671243
792947
908336
增長率
+15.3%
+15.3%
+18.1%
+14.1%

四、碎片化的起源:法國大革命與民族性
    這里先給出一個案例,然后再提出問題。
    2006年3月由《首次雇傭合同法》導致全法青年社會騷亂。2006年初法國國民議會通過了《首次雇傭合同法》(CPE),旨在加強青年人勞動力市場。法國青年失業率遠遠高于歐洲其他國家,其中青年人就業一直是困擾法國政府的一個難題。這個法律規定,法國企業在雇傭年齡不滿26歲的年輕雇員時,在頭兩年可隨時解雇工人而無需說明理由。但是,這個法案很快就引發一場350萬青年人參加的全國大罷工,最后不僅導致推翻了這個法案,而且重新立法,代之以一個完全相反的法案:對雇傭26歲以下青年人的企業,國家將給補助金:第一年每人每月400歐元,第二年每人每月200歐元。但是一年之后的今天,這個新的《首次雇傭合同法》執行起來難度很大,由于財政困難,許多企業在申請補助時往往難以落在實處。
    法國這個《首次雇用合同法》的改革內容很簡單,改革步伐很小:年輕雇員的試用期從6個月延長至2年。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改革,在法國掀起了一場震驚世界的社會運動,而在法國的鄰居德國那里,也剛剛做了同樣的規定,甚至就連延長的期限也是一樣的,但是,德國人卻接受了,德國風平浪靜。法國的其他鄰國也都正在采取各種措施促進靈活就業,鼓勵簽訂臨時合同,以提高市場彈性和就業率,比如西班牙、意大利等,在這些國家都沒有像法國那樣引發那樣規模如此宏大的社會運動。
通過上述事件,我提出這樣一個自問自答的問題?與其他老牌歐洲資本主義國家相比,為什么唯獨法國明顯地存在兩個法國(新法國與舊法國)和2種文化(社會福利導向與工作福利導向)之間的激烈沖突?為什么英國等其他一些碎片化福利制度的國家能在二戰結束時成功進行整合?為什么當今德國等碎片化福利制度國家在改革時沒有像法國那樣遭遇和引發如此激烈和頻繁的社會動蕩和社會騷亂?
    為此,除前述一些原因以外,我很想尋找一把開啟這個大門的鑰匙,挖掘一些深層次的根源。這個問題很復雜,憑我的知識結構可能無力回答。但我隱約感到,考察法國大革命對其文化和國民性的深刻影響很可能會有所收獲,特殊的法國革命歷史傳統及其由此導致的文化傳統很可能從一個側面給人們以某種啟發。于是,我試探地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考察。
    1.法國大革命精神永存:德國與英國的比較
    人人皆知的一個事實是,法國大革命的遺風和遺產是豐厚的、深刻的。從某個角度講,法國大革命很可能是解釋法國社保制度的一把鑰匙。追溯起來,法國大革命對其民族性的形成具有巨大的深刻影響,進而對法國福利制度的選擇具有相當的作用。因此,許多歷史學家和思想家對法國大革命進行不同角度的解構。
    首先,法國大革命點燃和煽動起法國人的理想主義狂熱。阿克頓在其《法國大革命講稿》和《自由的歷史》曾說,法國大革命點燃了法國人的浪漫主義狂熱和理想主義情懷。毫無疑問,多少年來,“神圣革命”的理想與“理想之光”的普照,使大革命的浪漫主義逐漸演變成理想主義,懷疑一切、否定一切、改造一切、摧毀一切已成一個“思維定式”;這種“思維定式”使法國人與其鄰居德國形成反差,在當代社會經濟改革與反改革的國家/社會博弈之中顯得日益僵化對立并毫不妥協,“先罷工后談判”的法國模式不完全與之無關系,其結果常常是背道而馳。例如,“平等”本來是法國大革命的一項政治原則和終極目的,是法國社會變革的原動力,是一切合法性的源泉;雖然法國人在追求平等時充滿著激情和熱烈,但卻沒有意識到絕對平等不完全等同于平等,追求絕對平等反倒有可能為法國人帶來一種人為的不平等,浪漫的情懷和空想的狂熱卻往往適得其反。果然,極富諷刺的是,1789年大革命追求平等的政治原則在1945-46年福利制度改革中被法國人完全拋棄,取而代之的是,雇主和雇員聯合起來一致反對建立一個平等統一的福利制度,最終法國確立的福利制度不得不是一個多種等級和特權存在的制度架構。寫到這里,我想起偶然讀到的一個關于德國精神的短文:一群大學生在德國街頭做試驗,他們把“男”“女”二字分別貼在路邊兩個并排的電話亭門上,結果發現,來打電話的男士都走進了“男”電話亭,女士則都進了“女”電話亭。一會兒,“男”電話亭爆滿,德國的先生們寧可在門外排隊也不去光顧正空著的“女”電話亭,而正在這時,一位先生匆匆走來,當他看到“男”電話亭爆滿時,便毫不猶豫地進了“女”電話亭。大學生們上前一問,原來他是一個法國人。雖然德國和法國都是歐洲大陸具有合作主義(corporatism)歷史傳統的國家,但是,他們之間存在著較大的差異性:德國精神中的平等之思想、自覺之意識、紀律之遵守等民族性,創造出了社會市場體制即萊茵模式,從企業雇主與雇員間的“共同決策”機制,到國家層面的三方合作機制(tripartism),在解決資方與勞方關系中、社會與國家關系中,他們強調的是先談判,只有當談判陷入僵局時再發動社會運動。很可能正是由于這種德國式的集體協商途徑,在相當程度上規避了他們的先賢俾斯麥首創的碎片化福利制度模式的缺陷。相比之下,法國精神中的革命傳統和自我主義創造出了高度集權的經濟體制,無論在企業層面,還是行業層面甚或國家層面的勞資關系,懷疑和不信任成為社會運動的一個重要特征,于是,前文所述的“罷工永遠在先,談判始終在后”便成為一種文化和方式。
    其次,法國大革命為后來一切社會運動栽下了安那其主義(即無政府主義之意)傳統的禍根??唆斉萏亟鹪谄洹斗▏蟾锩贰分性陡行牢康卣f,法國大革命的重要結果之一就是安那其主義。在我看來,從大革命至今,安那其主義已逐漸演變成社會運動中的一個“行為定式”,這個“行為定式”在一定程度上成為法國社會行動的根源之一,對法國戰后最終選擇和保留傳統的自治互助式福利制度起到了重要作用。大革命前夕,國王不得不同意召開停止了180年的三級會議(教士、貴族和第三等級),第三等級(除教士、貴族以外的所有其他公民)隨即就取得了主導地位,王室不久便失去了控制局面的能力,而第三等級如脫韁野馬開始進行激進廣泛的革命,大革命由此爆發,第三等級宣布:第三等級代表“公意”,第三等級就是一切!法國大革命這種具有強烈原始安那其主義色彩的第三等級自由聯合體的主張,本質是反對包括政府在內的一切統治和權威,提倡建立一個自由個體之間的自愿結合、互助自治、消除經濟和社會上的任何獨裁統治的社會。法國大革命至今,在幾乎所有社會運動中都可看到一些別有用心的烏合之眾,他們參與其中,渾水摸魚,乘火打劫,宣泄仇恨,伺機破壞,打砸搶燒,暴力不斷,最后形成無法控制的混亂局面,使街頭政治和社會騷亂在歐洲甚至全世界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正是從這個安那其主義的“行為定式”出發,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雖然法國當局曾信誓旦旦要效法英國,整合碎片化的行業自治性質的福利制度,但是,最終卻失敗了。眾所周知,俾斯麥模式福利制度是現代制度的鼻祖,是法國和英國的碎片化福利制度的發源地,但戰后則開始分道揚鑣:英國通過貝弗里奇改革比較成功地摒棄了舊式碎片化制度,創建了大一統的貝弗里奇模式,這個模式影響了戰后整個歐洲;法國的情況正相反,他不但沒有除舊立新,反而變本加厲,以立法的形式強化了碎片化的舊制度;如果說英國的貝弗里奇模式在北歐國家開花結果,那么,德國的俾斯麥模式在法國不但得以完全保留,而且得以發揚光大;德國作為俾斯麥模式的發源地,雖然改革步伐很小,但卻至少沒有像法國那樣將俾斯麥制度發揮到了令德國人都咋舌的一種極致。
    最后,超越歷史的法國大革命的理念開創了價值虛無主義先河。大革命之后的法國逐漸構成了法蘭西民族的特質文化與特殊傳統,無論是在民族情感、價值觀念、人際關系、國際關系中,還是在人與社會、人與國家關系之間;無論是在總統與總理的“左右共治”的關系當中,還是在2005年公投失敗導致震動全世界的歐盟憲法流產,都可看到因循守舊、目光短淺、狹隘偏頗、偏見歧視、我行我素、天生優越感等異常特性,這種一反傳統的民族特性折射出了一種特有的法蘭西政治生態、社會生態和狹隘的民族性,這種民族性可以借用一個五子棋比賽的術語“妖刀定式”來形容:好爭吵、嗜批評、不團結、沒紀律、走極端的個人自我主義的特性。于是,法蘭西民族把“好斗公雞”作為自己的標記是維妙維俏的:在解決社會矛盾和利益沖突中往往容易采取暴力的方式,在國際事務和國際關系中常常容易采取極端的方式。走極端已逐漸成為這個民族的一個習慣,并體現在價值判斷的方方面面。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中曾這樣評價道:“當我考慮這個民族本身時,我發現這次革命比它歷史上的任何事件更加驚人。它在行動中如此充滿對立,如此愛走極端,不是由原則指導,而是任感情擺布”。如同我國法國史專家樓均信先生所指出的,正是法蘭西民族中隱藏著這種任憑感情擺布、愛走極端的性格,才使群眾運動同時引發了無節制、無約束、難以駕馭的過激行動,出現領導者被群眾所左右或群眾被領導者所利用,進而導致民主秩序和法制的破壞,造成政局的動蕩和社會的混亂。樓均信先生還接著指出,這種非理性的群眾運動,如果過于激烈,走向極端,就有可能變成一支無法控制的野性力量,給社會安定帶來嚴重破壞(引自樓均信《法國大革命反思》,載陳崇武主編《法國史論文集》,學林出版社,2000年第76頁)。在2005年法國公投失敗之后,全世界的人都在議論法國人的民族性問題,2005年5月30日《中國青年報》刊發一篇評論文章引用了法國前總理巴拉迪爾由此發表的一句肺腑之言:“在歐洲各國中,法國人出工最晚、收工最早、假期最多,但他們還老是不滿意”。該文還說,曾有精通漢語的法國人用中國俗語“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來形容他們法國同胞。法國公投失敗惹惱了歐洲各國民眾,越來越多的歐洲人認為,法國人已經毀壞了自身形象。法國政治學教授奧利維耶·克勞頓和記者若澤-曼努埃爾·拉馬克發表的一份題為《法國人為何是星球上最差的同伴》的報告公布了一項調查說,德國人認為法國人“狂妄、草率而且輕佻”,荷蘭人覺得法國人“焦躁、多嘴和膚淺”,西班牙人視法國人為“高傲、冷漠、自負和無禮”的人群,葡萄牙人說法國人“喜歡說教”,意大利人說法國人“勢利、自大、好色、自以為是和自我陶醉”,希臘人則認為法國人“不易接近而且自私自利”,瑞典人認為法國人“無組織”。剛剛過去的北京奧運圣火在法國傳遞遭到的暴力攻擊和社會騷亂更是引起了對法國民族性的一次大討論,在普天蓋地的文字中常??匆妼Ψ▏襟w和政客對西藏問題“無知無畏”的“歷史盲”的偏見給予的深刻分析,這些先入為主的成見就是典型的“妖刀定式”價值觀,它很可能斷送了法國大革命和法蘭西民族留給世界的美好印象,火炬傳遞事件之后媒體曾出現“法蘭西已經褪變成為法西斯”的鞭撻,對我個人感情來說,2008年4月16日《世界新聞報》刊登的一篇題為《我曾經那么喜歡法國》所袒露的感受也完全代表了我這個曾經在法國做過幾年訪問學者的感受:“美好的法蘭西形象在最近一個月里土崩瓦解”。
    上述法國大革命之后形成的理想主義的“思維定式”、安那其主義的“行為定式”和價值虛無主義的“妖刀定式”扭曲了法國人對福利制度本質及其改革之間關系的認識,扭曲了在福利制度改革過程中對民眾與國家之間關系的認識,扭曲了對福利社會與福利國家之間關系的認識,對此,托克維爾曾有過類似的表述,例如,1789年法國大革命的追求是平等,但法國中央集權的傳統也可以上溯到法國大革命;法國大革命的訴求是自由,但大革命以來逐漸形成的意識形態則是對經濟自由主義的極端鄙視和抵觸;法國大革命的理念是對第三等級即個人自我主義的崇尚,但半個世紀以來的結果卻是對福利國家表現出的極大迷戀和依賴,等等。從這個角度看,法國政府試圖對福利制度改革,實際上是對當今法國人思維定式、行為定式和妖刀定式的一個挑戰和破壞。
    所以,沖突就必然會發生,而所有這些觀念上和定式上的沖突,幾乎都反映在法國當今碎片化福利制度的路徑依賴及其制度選擇之中。
    2.法國福利制度性質的判斷:俾斯麥模式與貝弗里奇模式的博弈
法國大革命不僅對法國民族性具有一定影響,而且對法國福利思想和理念的發展也具有重要影響。
如前述,法國福利制度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法國大革命之前,當代福利制度的很多雛形就是對法國大革命期間的直接產物的承繼,例如法國大革命之后的1793年誕生了《人權宣言》,正是在這個期間誕生了針對公務員等群體的一些福利制度。在法國,有一本流傳和啟蒙了幾代法國人的社會保障教科書,那就是著名社會保障法學家、巴黎第二大學名譽教授讓-雅克��迪貝盧(Jean-Jacques Dupeyroux)的名著《社會保障法》,這本書至今大概已經出了近20版,在其第13版描述社保制度的起源與法國大革命之間的關系時說:“隨著1979年大革命的爆發,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出現了一個嶄新的概念,事實上這個嶄新的概念就是救助”。
    確實,法國大革命不僅對包括法國在內的歐洲資本主義世界的發展產生了巨大影響,對法國資本主義模式產了重大影響,而且使法國產生了有別于歐洲大陸其他國家的福利思想、福利理念和福利制度,可以說,這種影響是深遠、深刻和令人深思的。如何歸納和抽象法國福利思想及其理念?我覺得至少應該提提這樣三個特征:第一,在世俗化和敵對化的大革命精神影響下,社會各階層和群體對舊社會的“摧毀”從相互之間發揮作用開始向一致對上即共同直面國家轉變;第二,這種轉變導致人與人之間的“互助”傳統,開始逐漸讓位于個人向國家的“救助”訴求,隨著歷史的推移,幾乎每個社會成員基本都確立了一個“救助權”,而“救助權”的訴求與傳統的觀念大相徑庭,因為在此之前,救助多少被視為某種“債務權”;第三,這個“救助權”在觀念上的逐步確認導致在制度上的逐步確立,幾百年下來,最終被擴展到“工作權”,并常常高于“工作權”,且在相當程度上替代了“工作權”。
    巴黎第一大學著名法學教授、法國社會事務督察長(IGAS, Inspection Générale des Affaires Sociales)米歇爾��拉羅克(Michelle Laroque)在為《社會保障財務歷史研究》(Contribution à l’histoire financière de la Sécurité social)撰寫的導論中對法國大革命的重要作用是這樣評價的:“在19世紀前夜(指法國大革命之后的10年),各種各樣的社會保險的格式和方式就已顯現,并從那時開始一直到今天,它們既始終依賴著公共干預,但又沒有超出集體私有或個人私有的格式和方式的大框架。”拉羅克的這個評價是非常經典、精辟和準確的:“依賴著公共干預”中的“依賴”,他使用的是reposer這個詞,是“休息”之意,但與rester相比,前者比后者更有“主動”之意;而formules(我這里只能譯作“格式和方式”)實際就是今天法國人使用的“制度”(régime)一詞。
     于是,一個更為深層的問題就浮出水面: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法國失去了幾次整合其碎片化制度的機會,令人十分惋惜,那么,為什么戰后在其他很多國家(例如英國和北歐)都能成功地轉型而唯獨法國沒能成功?戰后以來法國福利制度的嬗變趨勢是朝著俾式方向還是朝貝式方向發展?為什么?世界各國的發展趨勢是什么?這里需要再次描述和回顧一下俾斯麥模式和貝弗里奇模式之間的特征和異同。
    俾斯麥模式主要有三個特征:一是這個建立在19世紀80年代初的強制性福利制度由于當時的歷史條件,實施范圍主要局限在就業人員的范圍之內,參保人的社保待遇與其職業和職務狀況緊密相聯;二是社保制度具有相當的“保險因素”,即待遇水平與參保人的工資收入及其繳費比例緊密相聯;三是社保制度的管理與資金的管理由雇主和雇員雙方共同參與并管理。
    考慮到俾斯麥模式碎片化的缺點,貝弗里奇模式對上述俾斯麥模式的三個特征進行了徹底的革命與整合,其主要特征也有三個。由于這三個特征的術語字頭都是U,所以也稱之為三U制度或“三統一”制度,即統一資格、統一管理、統一待遇:
    ——普惠性(Universality):即覆蓋所有社會風險和所有人口,無論居民的工作性質和收入水平如何,所有居民在有可能降低或消除其生活來源的風險面前(疾病、衰老、失業、家庭負擔等等)都受到福利制度的保護,即國民資格就是參保資格,國民皆有保障,人皆享有一個最起碼的生存條件,這就是國民待遇和資格統一的原則,他根除了不同群體不同資格條件的碎片化“社會排斥”現象。這就是“統一資格”的原則或稱國民待遇標準。
    ——一體性(Unity):即管理上的大一統性質,在繳費渠道、營運管理、待遇發放等各個環節由國家一個機構統一管理,整個福利制度及其覆蓋的人員均歸屬到一個唯一的公共權力監管下的公用事務部門之下,全國實施一個管理部門和一個管理模式的簡化程序,用英國人的話來說就是所有的待遇給付,只需一張明片或一個郵票。這就是“統一管理”的原則,它整合了九龍治水的傳統碎片化管理模式。
    ——一致性(Uniform):即繳費比例和待遇水平全國遵循一個比例原則,無論居民的工作性質和收入水平如何,福利制度為每個國民提供的待遇給付比例是一致的,不存在由于職業與行業的不同而導致的待遇差距。這個“統一待遇”的原則體現的是民族聯帶和民族團結,它徹底摒棄了俾斯麥模式的行業職業間待遇差和特權問題。
除了上述三個特征,俾斯麥模式和貝弗里奇模式之間還有很多不同的重要特征,這些特征對理論研究和政策設計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由于我在這里討論的主題是制度碎片化問題,其他特征就略去了,以后有機會再繼續討論。
    美國1935年通過的首部《社會保障法案》實行就是“三統一”大制度,屬于貝弗里奇模式,從時間上看,要早于英國貝弗里奇報告問世將近8-9年。我曾試圖在浩如煙海的文獻中找出美國這部立法與英國貝弗里奇報告之間的淵源關系,但最終還是沒有如愿。英國戰后貝弗里奇改革在世界福利制度史上堪稱是一場革命,對戰后世界福利與社保制度改革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那么,美國1935年法案對英國這場里程碑式的改革是否存在積極的影響,目前還不得而知。
    英國貝弗里奇改革是個分水嶺,從此之后,歐洲乃至全世界各國福利制度就從原來單純的一個模式即俾斯麥模式——盡管在歐洲大陸這個模式之間也存在著千差萬別――變成兩個模式之間的“和平競賽”。它已經不是戰前單純一個模式一統天下的時代了,而是俾斯麥模式和貝弗里奇模式兩個模式競賽的時代,或說由此演變出的多個模式之間的競賽。半個多世紀以來,盡管世界各國福利制度歷經滄桑,不斷嬗變,呈現出多姿多彩的局面,甚至呈現出三個、四個甚至五個模式(例如,最有影響的三個模式理論的艾斯平安德森提出的以英美為代表的盎格魯-薩克迅模式、以北歐為代表的社會民主主義模式和以德國為代表的歐洲大陸的保守主義模式),但是學界比較一致公認的,他們的母體主要還是俾式與貝式這兩個主要模式,或說,這兩個模式是當代許多經濟學家研究社保制度的一個基本工具或一個出發點。我前文提出的歐洲模式和美國模式這兩個概念也是對俾式和貝式的簡化形式。
    由于歷史沉疴等種種原因,貝弗里奇模式的發祥地——英國反倒不是“純粹的”貝式模式,“三統一”沒有完全實現,例如,公務員制度等存在一些微小的碎片化特權等。對于英國戰后以來半個多世紀的發展趨勢,是具有更多的貝式傾向還是更多的俾式因素,西方學界的看法是不太一致的,有一些爭議。我對這個問題也沒有現成的研究,有待于以后抽時間關注。
    法國人自己對其福利模式的看法是比較清楚的,幾乎沒有爭議。法國人自己也認為,從制度碎片化的角度看,戰后法國改革只實現了一個“U”即普惠性,另兩個U毫無疑問地失敗了,從這個“三比一”來看,法國是一個混合型的制度,這是大部分法國學者的評價。如果是這樣判斷的話,那么可以說很多歐洲國家都是混合型的,大家比較一致看法還包括荷蘭等。例如,法國社會事務總監、巴黎政治學院任教的若蘭·蘭貝(Marie-Thérèse Join-Lambert)女士在1997年出版的《社會政治學》(Politiques sociales)中說:1945年法國改革的雄心大略后來很快在工商界各類人員中得以覆蓋,但其他方面都沒有進展,所以法國是一個混合型制度。法國戰后改革之父拉羅克在1946年的一本書中不得不承認,“我們在法國看到的這個模式是兩種模式的一個中間模式”。
     從我的個人判斷來看,如果摒棄單純的“三比一”的呆板線性思維,俾式與貝式在法國競賽的結果是貝式大敗,俾式凱旋并獲得主導地位。其實,對法國福利制度的判斷結果本身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應該分析一下為什么在1945-46年法國改革行動中沒有向英國和北歐國家那樣對碎片化制度得以成功整合?
    3.法國戰后1945-46年碎片化制度改革失?。禾厥獾膰?/DIV>
在我看來,法國1945-46年改革雄心勃勃,試圖效法英國,實現“三統一”即三U,但是法國失敗了,其主要原因,除了前述法國大革命遺風外(例如,它造成法國人特殊的思維定勢、行為定式和妖刀定式),大約還有以下三個:
    第一個原因是法國歷史上形成的碎片化制度根深蒂固,尤其是在二戰中維希政府又進一步強化了工會力量和碎片化利益群體,最終導致了戰后改革發展路徑的停止。二戰的特殊歷史經歷發揮了較為重要的重要。眾所周知,在二戰中英國國難當頭,工會組織同仇敵愾,奮起參戰,浴血奮斗,工會的氛圍和主流已不是關注福利制度問題。但是,法國的情況卻大不一樣,在“國家元首”貝當(Pétain)元帥簽訂停戰的恥辱協定之后,在維希傀儡(Vichy)政府治下的4-5年里,幾個社保立法(例如1941年11月18日立法,1942年2月18日立法等等)得以頒布,這些立法提高了福利待遇,強化了工會組織的作用,這既是為了應對惡性通貨膨脹,也是為了討好工會以維持其傀儡統治。所以,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法國工會組織本身及其在企業福利待遇中的作用幾乎沒有受到任何觸動和破壞,反而有所加強,這樣,在本來其合作主義(corporatism)或三方伙伴主義因素就強于英國的法國福利體制中,工會的地位就更加得到提高,工會的談判作用就更加得到加強。此外,維希政府的幾項立法還強化了占領區的碎片化福利制度。于是,可以這樣認為,后來的法國第四共和的福利制度中工會的作用在相當程度上完全繼承了第三共和的傳統,換言之,維希政府間接地為戰后拉羅克改革制造了困難,為戰后法國保留碎片化福利制度發揮了重大作用。按照拉羅克的本意,他制定和主導的1945年10月4日立法具有里程碑的歷史意義,這個立法所規定并建立的那個覆蓋私人部門的“普通制度”實際就是一個基本養老制度,其如意算盤是將其擴大覆蓋到其他群體,包括統統“吃掉”當時“特殊制度”的礦工、鐵路、電氣煤氣等所有特權行業;但是,這個“大一統”(unifié)的設想遭到了工會的激烈反對,他們試圖保留原有企業自我管理和自治的舊模式,以保持原有的待遇水平。英國和法國工會在二戰中不同的經歷導致其戰后重建中的地位和作用出現巨大反差,這個巨大反差成為兩國福利制度改革路徑的一個主要決定性因素,于是,英國戰后重建福利國家就能夠比較徹底和順利地對其傳統碎片化福利制度進行革命和整合,而法國就因此而喪失了最后一次整合碎片化制度的機會。其實,早在1928、1930和1932年的三次改革中,雖然法國都力圖做出較大的改革,試圖整合其碎片化制度,但都沒成功。
    第二個原因是各種政治力量,比如大部分工會和一些黨政派系,他們對統一管理采取中立或反對的態度,例如,PCF、SFIO、CGT等主張將社保資金統一管起來,但待遇保持不變,而MRP和CFTC則希望基金和待遇都進行行業自治。在博弈中拉羅克改革以失敗而告終,“特殊制度”群體的要求得到了滿足,在后來的一系列立法中(1948年1月17日的立法和1952年7月10日立法)進一步確立了“特殊制度”予以自治的合法性,從此,“特殊制度”的福利特權以法律的形式被逐漸固定下來,他們統統體現在法國《社會保障法》第L711-1章和第R711-1章當中。法國的這個保護了碎片化制度的《社會保障法》,與1935年美國制定的統一社保制度的《社會保障法》相比,可謂南轅北轍,相去甚遠,成為社會保障歷史上碎片制度與統一制度兩個極端的典型立法案例。那么,如何解釋英國和瑞典的成功改革呢?為什么英國和瑞典等北歐國家就能夠對碎片化制度予以順利整合?他們的政治力量和黨派力量也并不比法國更弱!一個答案很可能是民族性的問題,瑞典較少地經歷了類似法國大革命的“輝煌”,尤其是,瑞典工會和黨派的組織性和談判能力雖然強于法國,但是只要達成一致,就馬上具備了改革的社會條件。就英國來看,與善于發動“社會革命”和具有法國大革命傳統的法國相比,英國具有歷史悠久的“宮廷革命”傳統和歷史,于是,英國與法國歷史及其民族性的差異性,不能不說是決定兩個國家最終抉擇福利模式的一個重要因素!從民族性的角度看,拉羅克效法英美采取全國統一繳費、統一管理、統一水平的“三統一原則”的最后失敗,具有相當的必然性。
    第三個原因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當中法國人的精力主要不在福利制度的改革上,對戰后福利制度改革與重建的思想準備、理論準備、制度準備遠遠不如英國。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不久,英國就預料到了戰后重建任務的艱巨性,成立了“戰后重建問題委員會”,該委員會主席、英國不管部部長、國會議員阿瑟·格林伍德于1941年6月就正式邀請貝弗里奇出任部際協調委員會主席,授權該委員會調查英國福利制度現狀,全面制定一個戰后重建的福利制度。經過一年半的努力,1942年11月貝弗里奇完成了這個全方位的福利改革報告,為英國設計了一個從搖籃到墳墓的完整的福利體系框架。英國政府幾乎完全接受了貝弗里奇報告的建議,于1944年發布了社會保險白皮書,隨后制定了一系列相關法律,1948年宣布正式建立福利國家,于是貝弗里奇被后人譽為英國福利國家之父。法國則不同,戴高樂在遠離法國本土的英倫三島創建的“自由法國抵抗運動”孤懸海外長達四年之久,這些法國精英們的精力主要放在如何“重返”法國上,而較少放在如何“重建”法國上,于是,戰后福利制度改革在這個“流亡總統”的案頭上很難像英國那樣很早就提到日程上來。如果說英國福利國家之父是貝弗里奇的話,法國福利國家之父就應該是皮埃爾·拉羅克(Pierre Laroque, 1907-1997)。拉羅克早在1928-1930年法國社保改革立法時就曾參與起草工作,是個社保專家,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他在英國參加了抵抗運動和諾曼底登陸。法國解放之后,直到1944年9月臨時政府勞工部長亞歷山大·帕羅迪(Alexandre Parodi)才開始委托皮埃爾·拉羅克議員著手制定社保改革方案,匆忙草擬的方案幾乎完全參考了貝弗里奇報告的精神,試圖制定一個“三統一”的福利制度,1945年10月4日據此立法建立了“普通制度”,但是,由于時間緊迫,準備倉促,在各種反對的聲音之中,在建立第四共和的憲法即將在1946年秋天出臺前夕,不得不在1946年5月22日立法中予以妥協,確認了“特殊制度”的獨立性,這標志著1945年10月4日立法的流產與失敗。表面上看,法國改革的妥協是當時不同力量對比的結果,實際是德國俾斯麥模式與英國貝弗里奇模式之間的妥協。
    與英國的貝弗里奇相比,要說法國的拉羅克有成功的話,那就是在其主導制定的“法國社會保障方案”(le plan fran��ais de Sécurité sociale)中用“社會保障”這個概念替代了1928-30年立法中使用的“社會保險”概念;除此之外,拉羅克的思想和貝弗里奇精神則主要體現在抵抗運動全國委員會1944年3月15日制定的工作計劃里面。在后來的實際操作中,拉羅克的思想脈絡及其妥協過程則主要體現在以下的5個立法上。這5項立法可以分成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1945年10月4日的立法。這個立法的第一章規定建立統一的社會保障組織機構,“旨在確保工人及其家屬抵御和防范所有由自然風險所可能導致的收入減少,覆蓋所有包括生育和家庭等在內的全部費用……”;還規定,以前的舊制度可以保留,但是要有改革的預期,要逐漸擴大社會保護的范圍。但最終的結果卻是,這個立法所建立的“普通制度”卻沒有擴大到其他人群,而舊制度卻保留下來,第二階段的立法對“特殊制度”的合法化作出了規定。
    第二階段主要是由4個補充性質的立法構成的,他們是1946年5月22日關于普及社會保障的立法,1946年8月22日關于擴大家庭津貼的立法,1946年9月13日關于全民建立養老保障的立法,1946年10月30日關于“普通制度”覆蓋全體人口和抵御風險的立法。
     4.法國福利制度術語的演變:第三只眼看法國碎片化福利制度的起源
如前述,法國人將formules(“格式和方式”)用作每個碎片régime(制度)的含義,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在所有法國人的著作和官方文件里(即使他們用英文寫作),在使用“法國社會保障制度”時,使用的是Système ,例如“Le système fran��aise de Sécurité sociale”;但當意指這個制度之下的所有小制度時,則始終使用“régime”這個詞,從沒有任何人和任何文件與著作使用“système”;相反,在法國人描述歐美任何一國社保制度時,從不使用“régime”,他們無一例外地都使用“système”,例如,法國人說“德國社會保障制度”時,使用的是“Les assurances socials en Allemagne”;換言之,法國人將“régime”作為描述法國社保大制度中的諸多小制度時的唯一術語。例如,法國人在講他們的“四個制度”組成(普通制度、農業制度、自由職業制度、特殊制度)時,在講到四個制度里大大小小的“小制度”時,均使用的是“régime”,如同法國人在使用社保費的“費”時,唯一使用的術語是“cotisation”(強調“分攤”的含意,強調個人的“責任”和“無奈”,在英文里沒有這個詞),而決不使用“contribution”(同英文一樣,法文也有這個詞,具有“貢獻”的含意,強調個人對制度“奉獻”和“捐助”),就是說,在法語里甚至在整個拉丁語系,他們使用的是cotisation這個詞,不用contribution這個詞,與盎格魯撒克遜傳統的相比,二者的用詞的差異性對理解社保制度都是非常有意義的。
    為什么法國人在講法國四個社保制度及其以下的各個小制度時使用的詞匯不一樣?從前述法國社保歷史可以看出,法國大制度下的多如牛毛的不同“制度”之所以使用的“régime”這個詞(相當于英文的regime)是非常恰當不過的一個專有詞匯,其他術語確實難以替代,其原因主要是這個詞本身是隨著時代的變遷而發生變化的,除了其核心含意之外具有不確定性,而只是一個框架?!皉égime”確定的核心含意是難以擴展(élargi)、難以延伸(étandu)、難以普及(généraliser),應該是更加強調權利(droit),就是說,“régime”的含義邊界要小于“système”。我這里如此辨析這個術語,目的在于,“régime”在這些核心含意不變的前提下,它具有一些不確定性,這個特征適應了法國幾百年來社?!爸贫取钡男枰?,能夠基本準確地用這個術語來描述法國社保的“制度”變遷,所以,在講述和分析法國社?!爸贫取睍r,“régime”成為法國“社會保障法”的法律術語。早在二戰之前,“régime”就被借用并使用起來,那時,法國還沒有整合全法的社保立法,在互助性比較明顯的狀態下,來自于個人薪水的“分攤金”(cotisation)社保制度,在拿破侖法典的理念下,這自然是一個statut,即歐洲大陸法的“物權理念”,屬于典型的物權法的思想;就是說,從那時起,使用“régime”來描述法國的社?!爸贫取本褪欠浅蚀_的一個詞。
    思考到這里,又想到了福利制度研究中的另一個專有術語“福利模式”。創造并使之流傳開來的丹麥社會學家艾斯平-安德森教授(Gosta Esping-Andersen)使用的也是regime這個詞,而沒有使用model,system或institution等英文法文里都使用的類似“模式”和“制度”含義的詞,后來,“福利模式”(Welfare Regime)被廣泛使用(縮寫WR)。體會起來,好像只能用regime,只能意會,難以言傳。在90年代以來的學術著作里,人們已經找不到其他的用法了,幾乎行內大家都已經使用welfare regime。盡管在中文的語境下,我們只能將之稱為“福利模式”,但是,如果我們將之轉換回去的話,如果換成welfare model或別的詞的話,顯然感到味道不對,至于錯在哪里,好像也是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比如,法國人從來就將法國的四個退休制度用四個régime來表示,這是專用的,從沒有人使用model或其他什么詞。于是,在中文的翻譯中,有學者將法國四個regime譯為四個方案、四個計劃、四個類別等等,五花八門,在中文里很難找到對等的一個詞匯。我之所以將之譯為四個制度,雖不理想,但也沒有更好的譯法。說得再遠一點,組成法國社保制度的四個régime,不是什么廣義的四個模式,而是四個具體的“客觀存在”,這四個statut(英文是status)不是模式,因為模式是可以進行主觀選擇的,法國的這四個statut則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客觀存在:要改革它?很難,政府很無奈!舍棄它?也很難,法國人離不開它!繼續保留它?也很困難,因為這個四個“客觀存在”既是中央財政的包袱,又是社會運動的一個導火索。所以,法國的WR是個“燙手的山芋”。
    這里從辨析法國社保制度使用不同詞匯的角度來強調法國社保制度的特殊性,絕不是吹毛求疵。法國用于社保方面的術語經??吹胶褪褂玫拇蠹s有三個:第一個是La protection sociale,它一般指“社會保護”,是不確定的普通泛指,例如法國人在講法國和外國社會保護制度時就常常使用這個詞即le système de protection sociale。我們中文里也可將之泛泛的譯成社會保護或社會保障,但絕不應翻成社會保險;第二個是Les Assurances socials,這個專有詞匯是專門指法國1945-46年改革之前的法國社保制度,在法文所有著作和文獻當中都是這樣使用的,我們會注意到,它是復數并是大寫,專指當時由許多小制度組成的“法國社保制度”。此外,Assurance這個詞是保險的意思,具有精算的含意,所以應該翻成“法國社會保險制度”;第三個詞是la Sécurité sociale,我們可以將之譯成“社會保障”。法國1945-46年拉羅克改革方案中專門有一條指出,從此之后,沿用了幾百年的法國社會“保險”制度這個詞不再使用,改為使用社會“保障”制度,把assurances改為sécurité,即把le système fran��ais des Assurances sociales正式改為le système fran��ais de Sécurité sociale。表面上看似乎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實際上這個小小的用詞的變化反映了戰后法國政府至少拉羅克本人欲整合法國碎片化制度的想法,以減少“保險因素”,增加“保障因素”,這個意圖是非常明顯的,官方用詞的變更從字面表達上看也是非常準確的。那么,顯而易見的是,“保險”(assurances)與“保障”(Sécurité)之間的重要區別之一就在于,后者更為強調國家干預的作用,強調國家財政的積極因素。
    這里特別指出的是,當年對法國戰后1945-46年改革產生重大影響的,除了英國1941-42年貝弗里奇報告以外,還有1934年美國實行的新政、1936年凱恩斯主義的流行、1936年法國人民陣線在選舉中獲勝(社會黨、法共和激進黨等黨派以反法西斯人民陣線的名義進行聯合競選獲勝,建立其首屆人民陣線政府,社會黨首次出任總理,為爭取勞動群眾的基本勞動權利發揮了作用)、1944年第26屆國際勞工大會在美國費城通過的《費城宣言》(主要精神是強調人類不分種族、信仰或性別,在自由、尊嚴、經濟保障和機會均等的條件下謀求物質福利和精神發展,為實現此目標而創造條件應成為各國和國際政策的中心目標)、1935年美國《社會保障法》的頒布等等,等等。當時這些國內和國際大環境造成的氣氛和趨勢,他們所強調的基本原則等,對法國重建社保福利制度的理念都產生了很大影響,即強調國家干預的作用和財政支出的作用、強調社會福利制度應實行統一制度、統一管理和統一待遇等“三統一”。這里要說的是,當時美國通過的《社會保障法》(Social Security Act)的“社會保障”(social security)概念比較狹窄,專指狹義上的“養老、遺屬和殘障”保護,而不像法國人使用這個詞時涵蓋了養老、醫療、家庭津貼、失業和工傷保險等五大項目,這是法國人與美國人在使用social security時存在的差異。對于法國人使用這個概念時包括這五個項目的問題,法國半官方的權威機構“社會保障歷史委員會”(CHSS)在其出版的每本專著和研究報告中都曾作出專門的釋意。
    如果我們再繼續往前繼續追溯,在用詞上還會發現一些非常有趣的現象:在1928-1930-1935年福利制度改革的立法中,法國人使用的術語是“社會保險”(assurances sociales),在此之前一次重要立法是1910年,那是法國歷史上一次重要改革:首次在全國范圍地強制性地將工人和農民納入到養老制度里面來,那次使用的是“退休制度”(retraite)。1910年4月10日的這部立法是《工人和農民退休制度》,法文是《Retraites ouvrières et paysannes》,簡稱是“ROP”;隨后,1911年7月3日立法、1912年2月27日修正案等,使用的均是“退休”概念。正是在這個歷史階段,農民、礦工、鐵路工人的“特殊制度”(régime)得以確定和成熟起來,1910年立法確立的《工人和農民退休制度》(ROP)成為現代法國社保制度的雛形,其歷史意義相當于1882-84年德國立法的地位。據統計,當時ROP所覆蓋的人口情況是,在1000萬領薪者中覆蓋了將近800萬人,而當時的經濟活動人口是1250萬人(男性和女性合計),1906年全法人口是2100萬,1911年是3920萬。據法國學者的說法,1911年的法國“退休制度”是le système de retraite,其基本理念和原則是建立在“互助”的基礎之上,這個互助就是assurance mutuelle,帶有保險互助的性質,由雇主和雇員雙方共同發起并負責,而絕沒有來自于公共基金的“公共救助”(assistance publique)的含意;但正是從1910年立法開始,國家公共干預就逐漸成為必須的了。
    從上述近代法國社保制度用詞retraite——→assurance——→sécurité這三次立法時的更替,我們大致可以看到法國社保制度經歷的三個發展階段的情況,它反映了法國社保制度及其理念的發展路徑:1910年立法的互助性質——→1928-30年立法的保險制度——→1945-46年改革的保障制度,等等。
    我不是語言學家,對法語的掌握和知識十分有限,即使英語也是略懂皮毛;我對上述法文用詞及其語意的上述理解和提出的辨析,不一定完全準確,只是從社保研究者的身份,想說明和理解法國人自己對其社保制度和概念的詮釋,深層的含義是試圖考察和探析法國社保制度“碎片化”的演變過程、歷史源頭和基本現狀,旨在從第三只眼和文化的角度來分析和解釋法國社保制度的某種特殊性。但是,無論如何,一國使用概念術語是有目的的,可從一個側面看出社保改革的一些脈絡。
 
五、結語:感慨與沉思
    1.歷史傳統:特殊制度與罷工盛宴
    回顧一個多世紀的歷史,由社保待遇引發的大規模罷工大約有10多次,平均10年一次。這100多年來的法國大罷工幾乎都離不開法國鐵路工會和鐵路公司的博弈。如果以1937年建立法國國鐵公司(SNCF)為界,在此之前主要有4次,他們分別是1891年、1899年、1910年和1920年大罷工,這個階段鐵路罷工的主要目的是要求提高工資待遇水平。當時,鐵路主要由6大公司壟斷(PLM,北方公司、巴黎-奧爾良公司、地中海公司、東方公司、西方公司),這6個公司的雇員總共是250285人,在此之前的退休金每月大約262法郎,平均退休金替代率是11.55%,1899年大罷工之后上漲到18.08%。1937年4月,這6個鐵路公司合并成立現在的“法國國家鐵路公司”(簡稱“國鐵”,SNCF, La Société Nationale des Chemins de Fer),國家持股51%,其他49%由原來的股東持有,從這一年開始,法國鐵路的經營徹底完成了從私營向國營的轉變,同時,也形成了罷工的傳統,成為法國“特殊退休制度”罷工的導火索。
    在1937年之前鐵路公司是有限責任公司,罷工的規模要小一些,但自從1937年組建國鐵公司(SNCF)之后,全國性的大罷工規模一次比一次大,影響一次比一次大:1947年是因為工會分裂導致的,1953年罷工的訴求主要是反對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改革引發的,1968年罷工主要表現在席卷全法的紅色風暴之中,1986年罷工主要是對希拉克政府日益不滿,物價高漲(購買力下降了1.49%)。1995年大罷工是反對于貝政府擬發起的對“特殊退休制度”改革,這是一百多年來最大的一次罷工,在全法歷史上第一次出現全國性的交通癱瘓整整21天,震撼全世界。2007年11月這次罷工的規模僅次于戰后以來1995年的罷工。
    細心分析一下,就會發現這樣五個特征:第一,在法國鐵路工人一百多年的10次大罷工歷史中,其中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罷工的目的主要是提高工資待遇等,戰后引發罷工的導火索主要有兩類,其中三次是由于其他原因,另外三次是由于抵制和反對改革“特殊退休制度”引起的。第二,戰后以來這6次罷工的規模一次比一次大,比如,1986年罷工參與率是47.5%,1995年是75%。第三,除了這些全國性的總罷工以外,中型的罷工次數越來越密,矛頭直接對準“特殊退休制度”的改革,尤其是自1995年以來,幾乎每2年左右都在巴黎發生一次鐵路大罷工,影響全國的交通秩序,幾乎每次都是由于政府欲對“特殊退休制度”采取改革措施或相關的改革。進入21世紀以來,幾乎每年都發生一次大規模罷工。第四,除2007年11月這次以外,幾乎每次罷工都是工會勝利,政府妥協。唯獨2007年11月這次是以工會妥協和政府勝利而告終的。第五,也是最后一個特征,日常的小型罷工多如牛毛,非常密集,幾乎每月都有數起,筆者為此查閱了2008年1月1日至6月1日主要報紙,僅在巴黎發生的與福利待遇有關的罷工就高達三十多次,這里筆錄其主要活動如下:
    1月22日法國能源部門、巴黎公共交通公司(RATP)以及法國國鐵路(SNCF)職工在巴黎舉行全國性的示威,要求提高工資和退休金,“捍衛購買力”;
    1月24日全法五家醫護人員工會成員舉行全國行動日,呼吁提高待遇;
    1月24日全法小學教師、公務員和法國電視二臺的工作人員舉行大罷工,呼吁就工資問題進行談判;
    1月30日和2月6日全法出租車司機聯合會(Fnat)會員兩次停工舉行全國性示威游行,要求“全面敞開”出租車和高級包租汽車(VPR)市場和增加出租車數量;
    2月11-12日,法航空中管制員舉行罷工,要求提高待遇;
    2月13日全法廣播電視系統罷工,要求提高待遇;
    3月4日巴黎科學研究實驗室負責人和科研機構負責人舉行罷工,要求增加科研經費,反對行政干預;
    3月6日幾萬名退休人員在巴黎和外省同時舉行游行示威,要求“立即”和“大幅”提高退休金,認為1月份養老金提升的1.1%是根本不夠的;
    3月18日和4月3日法國中學生和教師在許多地區舉行示威和罷工,抗議裁減教師崗位;
    4月7日,教育部與師生對話失敗,全國高中生舉行示威活動,抗議減少教師職位的改革。這是兩個星期以來的第5次全國行動日;
    4月8日,巴黎中學生聯盟舉行了全市教師學生大罷工,大約有2萬人參加,其中教師有幾百名,抗議從下個學年開始取消部分教師職位的改革;
    4月9日,數百人在巴黎和外省同時出現集會示威,反對自2008年1月1日以來實行的醫療保險“自費定額”措施。示威者在衛生部大門前堆置了一些藥盒,高喊“要健康,不要自費定額措施”,糖尿病人協會和社會黨、社會主義青年運動以及法國共產黨等派代表參加了集會;
    4月10日法國醫療、外科和產科工會進行全國范圍大游行,旨在反對由政府制定的2008年診所醫療收費規定等。同一天,法國空客公司在幾個城市同時舉行游行示威,抗議公司裁員;
    4月23日,馬賽等一些港口工人罷工,抗議旨在“提高競爭力”的吊車司機等搬運部門的私有化改革措施,港口陷入混亂;
    4月24日,法國空客職工舉行罷工,總部和分廠幾千人參加,旨在反對取消工作崗位,反對出售工廠;
    4月29日,法國空中客車集團員工再次罷工,參與人數明顯多余24日;
    5月10日至18日,大西洋沿岸港口漁民舉行示威和罷工,封鎖了部分港口,抗議油價上升;
    5月14日開始,假期逐漸開始,學生示威運動再次掀起高潮,外省的一些中學師生罷課進入高潮甚至封鎖了校園;
    5月15日,30萬高中生、學生家長和教師舉行全法國示威游行活動,他們走上街頭,反對政府取消幾千個工作崗位;
    5月16日至25日,稅務局系統陸續舉行罷工,抗議政府將稅務局和國庫合并的改革,因為合并之后將減少1.3萬個工作崗位。罷工嚴重影響了正值繳稅期的正常工作,警方為此出面維持秩序;
    5月18日,法國鐵路、港口等運輸部門的十幾萬人陸續開始罷工,反對2012年將實行社保費繳納時限延長至41年的改革措施;
    5月19日,運輸部門的罷工擴大到53個城市,示威規模聲勢浩大;
    5月20日,數百名非法居留人員舉行第二次游行示威,要求合法居留證件,提出“勇敢爭權”的口號;
    5月22日數百名科研人員聚集在“國家科研中心”(CNRS)巴黎總部門前,抗議政府擬議中的“國家科研中心”拆分改革方案,該方案擬將該中心拆分為6個國家研究院。包括該中心現任主席沙瓦在內的絕大部分科研人員表示反對,認為“沒有理由解散科研中心,放棄整塊的研究,”并宣布將在27日舉行大規模示威活動;
    5月22日,法國各行各業展開全國性示威游行活動,抗議政府將繳納社保費年限延長至41年,據警方對全國126個城市的統計,大約有30萬人參加了這項活動,而勞方則宣稱高達70萬人。工會方面提出的口號是“堅決反對政府把退休保險費繳納年限延長為41年的措施”。雖然這次罷工規模小于2007年11月的罷工,但是,罷工參與率也是非常高的:法國國鐵達到24.9%,法國電力公司有20.8%,郵局8.95%,法國電信公司是18%。工會希望與政府重新展開對話,但菲永總理已明確表示不延長社保費年限是不可能的;
    5月28日,由大西洋沿岸漁民引發的抗議油價上漲行動擴大到地中海沿岸,其他行業和其他國家紛紛加入到抗議油價上漲的示威行動之中,歐洲許多國家農民和長途汽車司機采取抗議行動,至此,漁民的抗議油價上漲行動演變成全歐洲范圍的抗議浪潮;
    5月27日,巴黎所有科研機構的研究人員和科技工作者響應號召,走向街頭舉行浩大的游行示威活動,抗議科研體制改革。
上述2008年前5個月的罷工紀錄可看出,無論在密度上還是在規模上,無論在歐洲還是在全世界,法國可能都是名列前茅的。大家知道,法國的傳統罷工季節是秋天,在本來不是罷工高峰期的春季就發生如此密集的罷工行動,實在令人驚嘆!從這5個月“罷工清單”中還可看出,旨在反對“特殊制度”改革的國鐵和法航工人的罷工行動依然是這5個月罷工系列里的主角,這無疑是2007年11月大罷工的延續,這說明,2007年11月大罷工的妥協只是暫時的,圍繞“特殊制度”的改革與反改革的斗爭、社會與政府的對峙將是長期的,在強硬的政府態度和堅強的工會決心之間,是否會再次引爆類似2007年11月的全國性社會運動,世人將拭目以待。
    2.路徑依賴:社會運動與歷史遺產
    幾個世紀的職業福利慣性,兩百多年前的大革命精神,一百多年來的工人運動傳統,半個世紀的高福利剛性,十年來的反對改革成功經歷,近年來密度日甚一日的罷工盛宴,所有這些,無論對每個不同制度的工人來說,還是對多如牛毛的工會來說,無疑都是一筆不小的物質財富和精神依托,同時也是歷屆政府實行改革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巨大問題。
    具有大革命傳統的法國工人,對來之不易、歷經滄桑和具有一定路徑依賴的這些福利項目,在面對受到觸動或受到剝奪的可能性時,奮起斗爭,相互支持,一致對外,這是一個自然的選擇,甚至這是一種文化的本能;因為,他們懂得唇亡齒寒的道理,他們深知造反有理的真諦;于是,當革命革到自己頭上時便能挺身而出,群起而攻之,因為捍衛別人今天的利益就無異于捍衛自己明天的特權;于是,久而久之,在社會與政府之間產生隔離,他們永遠成為一對死敵,工人從來就不信任國家,雇員從來就不信任雇主,社會從來就不信任政府。
    幾百年以前的上述這些“特殊退休制度”的建立,既有法國資本家恩賜的因素,同時,又主要是法國工人抗議斗爭和罷工爭取的結果,用法國法學家的話來說,它是“第三共和國的社會杰作”(l’oeuver sociale de la IIIe République),至少是工人通過罷工、抗議資本家剝削獲得的一種“社會征服”(conquête sociale)。法國社會保障制度的起源向工人們昭示,他們應該用同樣的辦法去保衛他們父輩們流血換來的成果,用杜朗(Thierry Tauran)的話來說,“這就是今天為什么人們總是用同樣的罷工手段來抵制公共權力試圖改革他們的特殊退休制度的根本原因”。起碼,1945-1946年戰后試圖效法英國進行整合碎片的改革的失敗,就是工人抵制的結果。
    想當年,皮埃爾��拉羅克雄心勃勃,躊躇滿志,但最終還是妥協了,失敗了。最初,拉羅克曾試圖退讓一步,妥協地試圖將“老人”(指已經加入舊制度的工人)留在舊制度里,讓“新人”(新參加工作的人)加入到嶄新的“普通制度”里,但也遭到了“新人”的激烈反對,“新人”強烈要求留在舊制度里,反對加入新制度,對特權表現出極大地青睞和向往。無論如何,法國最終還是沒有成功走上英國碎片整合的大一統之路,法國現代社保制度就形成今天的這個碎片化樣子了,這個難題留給了拉羅克的后代們。
    自拉羅克以來,在社會保障制度第n次引發法國社會風潮之際,薩科齊是第1位經受住考驗的總統;他帶著勝利的喜悅隨踏上了中國這片社保制度改革的熱土。但是,在他的國家,等待他的將是無休止的改革與反對改革的博弈,對于這一點,薩科齊肯定是有思想準備的。法國社保改革與勞工運動的互動規律的一個特點是,不管政府是否成為罷工的贏家,事后都要予以補償。例如,2006年3月法國青年人抗議《青年首次合同雇用法》風暴成為贏家之后,國民議會不得不推倒重新立法,代之以相反的補償:對雇傭青年人的雇主給予一定經濟補償。而這次罷工則不同,政府成為贏家,但在未來談判中,工會讓步之后的補償和妥協辦法已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在鐵路工人退休時政府提供較高水平的工資。為此,法國許多政府機構做過測算,鐵路工人的補償成本大約在8000萬到1億歐元之間,或說在1.18-1.48億美元之間。這意味著,在沒有贏家和輸家的社會博弈中,羊毛必定出在羊身上。
    在2006年初法國《首次雇傭合同法》立法流產之后,法國巴黎政治學院教授Raphael Hadas-Lebe發表了一個文章,題目是《法國真的無法改革嗎?》。這個文章從2004年法國全民公投中否決歐盟憲法、2005年秋全法國青年騷亂發生暴力浪潮、2006年初《首次雇傭合同法》再次引發全法街頭抗議并進而引起世界關注的這三件互不相干的事件為由頭,分析了當代法國的根深蒂固和不可思議的社會經濟特征,語言犀利,思想深刻,他認為,第一個事件說明法國已經遠遠不適應全球化的歷史環境和時代要求,第二個事件說明當代青年對現代法國社會已表示出沮喪和不滿,第三個事件說明法國人已遠不適應現代就業模式和市場經濟規則。將這三件事連在一起,他得出的結論是,法國的社會模式已明顯一敗涂地,應該學習北歐的“靈活保障”(flexisecurity)模式,將靈活就業和社會保障結合起來。他激烈地批評法國人有三個缺點,即偏好意識形態的對抗,缺乏談判妥協的文化,難以達成社會共識的傳統,認為這三個缺點就是導致法國改革、失敗、再改革、再失敗的基本原因,最終面臨的必將是街頭政治和示威游行。他還把第二和第三個事件與1968年5月的文化革命紅色風暴相提并論,認為法國人對40年前的那一場動亂仍然出奇的迷戀著。他大聲疾呼“法國前途暗淡,急需重建信心”。
    3.巨大差異:法國對1968年風暴的留戀與中國對文化大革命的批判
    說到法國1968年運動,這里順便再次提到法國與中國對各自“文化大革命”歷史截然不同的評價差異性問題。去年法國大選時薩科齊曾提出了一個清算五月風暴留給法國社會遺毒的清單。但是,許多法國人逆而行之,今年五月正值震驚世界的法國1968年運動40周年,為了紀念這個輝煌的“紅色五月”,法國開始舉辦各種各樣的紀念活動,例如舉辦展覽和演講等。其中一項民調測驗的結果非常引人注目:5月6日和7日一民調公司以電話提問方式對1006名18歲以上的法國人進行了現場調查,5月13日出版的左翼《人道報》公布了結果,其中78%的法國人認為1968年5月紅色風暴是法國“社會進步”的表現,16%認為是“社會衰退”,在30歲以下年輕人中90%認為是社會進步;在“同樣性質的運動會在今天再次發生”的選項中,62%的法國人認為會發生,36%的人認為不會發生,2%沒發表意見;在“是否希望再次發生類似事件”的選項中,58%的工人和53%的職員表示“希望發生”;在“1968年5月歷史事件在哪些方面促進社會進步”的選項中,86%的法國人認為促進了男女平等,78%認為提高了社會福利,74%認為保障了工會權利,69%認為促進了家庭內部關系和提高了生活質量、68%認為提高了年輕人的社會地位。
    面對這樣驚人的民調結果,難怪上述法國巴黎政治學院教授Raphael Hadas-Lebe在其《法國真的無法改革嗎?》中將2005年秋法國青年騷亂和2006年春青年風暴這兩個事件的根子都與1968年五月革命聯系在一起。
    這就是1968年五月風暴的“魅力”與“魔力”,是當代法國人對其1968年五月風暴的基本看法,與當代中國人對在某種程度上對法國1968年5月革命起到推波助瀾作用的中國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評價相比,真是大相徑庭,南轅北轍。對于中國文化大革命是否曾起到誘發法國“68革命”作用的研究,雖然一直存在爭議,但至少從當時的中國媒體報道中可以窺見一斑。例如,中國出版的1968年7月5日《參考消息》在《歐美學生在斗爭中學用毛主席語錄》新聞報道中說,法國這次革命群眾的風暴,巴黎學生在很多地方表現出他們是在毛主席的“造反有理”語錄影響下進行斗爭的,例如,索邦大學被占領之后,一連三天晚上舉行了辯論大會,會場內外都懸有毛主席像,校門口售賣的許多革命書籍中,最為暢銷的就是紅皮的《毛主席語錄》。在一個大學生的葬禮的花圈上還出現了毛澤東語錄:“成千成萬的先烈,為著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了,讓我們高舉起他們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血跡前進吧!”在法國5月風暴如火如荼的時候,中國地圖出版社出版了“法國人民革命斗爭示意圖”,配發的文字說明是這樣的:“具有巴黎公社戰斗傳統的法國工人階級大造壟斷資本的反”,“法國工人運動和學生運動匯合成一股強大的革命洪流,猛烈沖擊著法國壟斷資產階級的反動統治”。配發的毛澤東語錄是:“可以肯定,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和一切剝削制度的徹底崩潰,世界上一切被壓迫人民、被壓迫民族的徹底翻身,已經為期不遠了。”在1968年5月份的《人民日報》中,幾乎每天都有關于法國五月風暴的報道,一個月間就發了60多篇評論、報導、社論以及40多幅照片和宣傳畫。1968年5月27日的《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表重要社論《偉大的風暴》,高度贊揚法國學生、工人的斗爭是“巴黎公社革命的繼續”,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最偉大的人民運動”;期間,全國二十多個省、自治區省會首府、直轄市都舉行了20萬至100萬人的游行示威和集會(見洛朗·若弗蘭著、萬家星譯《法國的文化大革命(1968年5月)》,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年)。5月21日,北京革命工人代表會議常設委員會、北京貧下中農代表會議常設委員會、北京大專院校紅衛兵代表大會委員會、北京中等學校紅衛兵代表大會委員會聯合發表《堅決支持法國工人和學生革命斗爭的聲明》;5月22日,北京、上海、天津、沈陽、南京、武漢、廣州七大城市軍民舉行聲勢浩大的示威游行,聲援法國工人、學生的斗爭(戴成均《略論法國1968年“五月事件”的社會動因》,載陳崇武主編《法國史論文集》,學林出版社,2000年,第363頁)。
    可以想象得出:學生們高舉紅旗,高唱《國際歌》,筑起街壘,與警察進行血與火的戰斗,全國一切停止,唯有癱瘓,最多時一天竟有高達1000萬人參加宏大的示威抗議,這對于當時只有5000萬人口的法國來說,豈不是一個跨世紀性的盛大節日?!這個盛大的節日自然讓歷史學家將1968年五月事件與1789年法國大革命和1871年巴黎公社的情景連在一起,因為只有他們才有資格稱為18世紀、19世紀和20世紀的世紀性盛大節日。這種由理想主義狂熱、安那其主義傳統和價值虛無主義串聯起來成為主要脈絡的三次歷史事件似乎一脈相承,自然給許多現代法國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為此,就自然有一些法國人為之如醉如癡了。
    當然,許多理性的法國學者對法國五月風暴的看法是非常冷靜的,例如,有法國學者指出,“同樣脈絡可以解釋為什么安那其的思想和感覺再度興起五月在于紅旗旁邊,處處可見黑旗飄揚”,“五月這個月所發生的事件都強烈顯示,若不是有一道強有力的安那其情愫及理念一直在作用,那么在那樣的條件下,像這樣的一種革命很難走的這么遠”(見安琪樓·夸特羅其 湯姆·奈仁著、趙剛譯《法國1968:終結的開始》,第166和167頁)。
    4.社保模式:中國的選擇與法國的教訓
在2006年3月法國青年人抗議《首次雇傭合同法》導致全法大混亂時,我就為此寫了一個長文,專門研究了法國社保制度與罷工的關系。于是,順著這個慣性,出于興趣,這次2007年11月大罷工中我就稍微作了跟蹤,并且仔細閱讀了我1999年在法國做一個月訪問學者時帶回來的幾十本書,其中《自由的聲音――1995年11-12月鐵路工人沖突》、《社會保障的特殊制度》、《社會保障財務歷史研究》等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并知道在法國,研究1995年大罷工的文獻非常之多,那次大罷工震驚全世界。根據這幾年研究法國社保和罷工的問題,對我最大的啟示可能有如下幾點:
    第一,碎片化社保制度是不可取的,不適應中國的現實和國情,不利于未來的改革,他將后患無窮,對未來和后代將是飲鴆止渴的一劑毒藥。法國當年在戰后確立社保制度時本來是想對這些早就存在上百年甚至幾百年的大大小小的碎片統一起來,但由于工人的反對而沒有成功;英國的情況稍好,1945年改革基本上完成了這個任務,碎片化制度基本得到整合和統一;最好的是美國,在1935年初次立法時就注意到碎片化的問題,并以立法的手段不僅完全摧毀了本來就不是十分成型的舊制度,而且還建立其一個嶄新的大一統制度。中國基本不存在根深蒂固和歷史悠久的舊式碎片化制度結構,初露端倪的若干碎片化只有十幾年的暫短歷史,基本是一張白紙。如果說十幾年以前我們還沒有認識到碎片化問題的話,那么,歷史發展到今天,如果我們不承認這十幾年的社保歷史沉淀是一個沉重的負擔的話,我們就應該防止重蹈法國整合碎片失敗的覆轍,制定一個美國1935年的法律,建立一個1945年英國的制度,把整合碎片進行到底,毫不猶豫地以立法的形式建立起一個統一的制度。但是非常遺憾,我們可能正在逐漸走上一個后患無窮的碎片化之路。這些年來,由于存在城鎮企業和機關事業兩種大的退休制度,待遇差距問題已經成為社會詬病的一個大問題,這就是明證,它影響社會和諧,為此,中央政府不得不給予三年的待遇差補貼,并于2007年不得不宣布將再連續補助三年。換個角度講,這實際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補助也是來自財政收入!建立碎片化的制度比較容易,不用太動腦筋,不用整體設計,但是,這種不負責任做法把矛盾推向了未來,推給了我們的后代。這樣下去,今天的法國,就是明天的中國。
    在法國,戰后以來歷屆政府都深刻地認識到“碎片化”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幾乎歷屆都打算進行一次徹底的改革,消滅和整合這些碎片。法國人已認識到,碎片化福利制度將導致社會不和諧。若蘭·蘭貝女士在其《社會政治學》中多次使用 “社會和諧”(l’harmonisation)這個詞,多次承認“制度統一和繳費公平的這些社會和諧的努力受到了嚴厲的限制”。
 
圖2:2007年中國社保制度參保職工人員“碎片化”基本狀況

 
圖3:2007年中國社保制度退休人員覆蓋面“碎片化”基本狀況

要格外注意,目前我們正在亦步亦趨,具有逐漸走向碎片化制度的強烈傾向。目前,我國主要存在5-6個碎片:公務員制度、事業單位制度、城鎮企業制度、農民工、務農農民制度;此外,農民工制度正在制定,據說很快就要出臺了。除了這些大碎片,還有幾個小碎片,比如,許多省市地方建立起各種各樣的農民工制度,五花八門,難以掌握,從失地農民到務農農民,從城鎮靈活就業人員到農民工,林林種種的社保制度已經遍布全國大江南北,不一而足,如雨后春筍。這些大小碎片各具特色,畫地為牢,均屬“地方糧票”,跨省市和跨省級時既不能轉移和接續,又不能銜接和流動。近幾年來,在這方面,很像法國等歐洲國家的制度。
    第二,壟斷型大型企業的福利待遇長期看不該享有特權,福利剛性與市場彈性是一對矛盾,全民福利與社會福利具有完全不同的制度含意,對國民和政府具有完全不同的深遠意義。法國特殊退休制度里的諸多小制度都有自己的小特權,并具有相當的剛性,當改革到這些群體身上的時候,就必然會引致他們的激烈反抗;不改革又不行,財政負擔不起,其他群體也有意見;改革又引起激烈反抗,政府處于非常難堪的地位。這些行業一旦采取行動,就會立即影響市政正常秩序,引起全社會的混亂和癱瘓。這些行業都是自然壟斷型行業,如燃氣煤氣、電力電信部門、鐵路交通運輸部門,等等。從法國經驗教訓來看,一般來說,壟斷現象還常常來自“制度短缺”,所謂制度短缺,就是行政監管部門對競爭行業進入的限制程度問題,比如,巴黎的出租車牌照、公證人執照等等,凡是用行政手段人為制造障礙以替代本來可以實行市場供需自我平衡的行業,其結果都多少會導致某種人為壟斷,在人為壟斷的庇護下,必然產生某種尋租現象,久而久之產生某些福利特權,在社會壓力下,一旦改革改到這個群體的頭上,就會引起他們的強烈反對,改不下去,導致社會動蕩。還有一種壟斷屬于國家獨家經營的行業,比如法國的煙草零售業牌照常常只發給那些對國家有過特殊貢獻的人群,如榮轉軍人、殘疾軍人等,因為一個煙店的執照可以養活全家,是個無本萬利的買賣!這些群體的福利制度是獨立的,逐漸就形成了法國特殊制度的一個組成部分,甚至子承父業,代代相傳,“局外人”難以進入,職業行業的福利待遇就形成內部循環,對全國范圍的勞動力流動形成障礙,甚至形成“職業隔離”,社會流動性較差,龍生龍,鳳生鳳,貧者貧,富者富,社會缺乏活力和競爭力。所有這些都是法國給國人的重要啟示。
     第三,選擇什么樣的社保制度,一定要考慮它對勞動力市場的反作用;較高的社會福利支出不一定必然帶來較好的社會穩定效果,模式選擇往往比金錢更重要,制度缺位常常比資金缺乏更可怕。就業問題將是我國長期面臨的一個重大經濟社會問題,尤其是就業多樣化、多元化、分散化將是一個大趨勢。適宜的社保制度將會促成其勞動力市場成為一個“就業大機器”,吸納各種各樣的群體充分就業,反之,將對就業路徑、就業結構、就業規模等產生極大的負面作用。社保模式選錯了,可能就會較大程度地扭曲勞動力市場,導致較高的失業率。就我看來,在一切福利中,就業是最大的福利;在所有福利項目中,就業是最根本的項目。沒有比較充分的就業,再好的福利制度也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也是不可持續的。所以,這里需要再次重復一遍的是,從某種意義上,選擇社保模式實際就是選擇就業模式。法國乃至歐洲這些案例告訴人們,與北美相比,他們的失業率之所以始終保持在高位甚至在兩位數,相當程度上就是由于其社保制度所導致的。這一點,我們必須要有個清醒的認識:社保模式選錯了,我們的子孫就很可能要承受較高的失業率。
    第四,當前我國站在十字路口:或是走向大一統,或是走向碎片化。我們應以法國為鏡鑒,選擇一個“三統一”的模式;要以民族前途為重托,摒棄任何部門利益和局部觀點;要抓住這個歷史機遇,模式選錯將后患無窮。要將當前解決農民工社保制度的決策,納入到全國社保體系中統一考慮,不應有單純“完成任務”的觀點。要將務農農民、失地農民和務工農民的“小三農”改革與機關事業單位的改革統籌起來考慮,甚至要將城鎮社保制度的改革統籌兼顧起來,向“大一統”的制度方向邁進。
 
主要參考資料:
Comité d’histoire de la sécurité sociale, Contribution à l’histoire financière de la Sécurité sociale , sous la direction de Michel Laroque, La documentation Fran��aise,1999, Paris.
Fédération des cheminots CGT, Voix libres :Le conflit des cheminots de novembre-decembre 1995,VO Editions/La Vie Ouvrière, Paris 
Jean-Jacques Dupeyroux, Droit de la Sécurité sociale, 13e dition par rolande Ruellan, Dalloz, 1998(Précis), Paris.
Marie-Thérèse Join-Lambert, Politiques sociales, 2e édition revue, Presses de Sciences po et Dalloz, 1997, Paris.
Nadine Richez-Battesti, La Protection sociale en danger, 2e Edition, 1994, Hatier.
Pascal Mignery, La Protection sociale des salariés, Les Editions d’organisation, 1994, Paris.
René Mouriaus, La CGT, Inedit Politique, Edition de Seuil, 1982, Paris.
Thierry Tauran, Les Régimes spéciaus de Sécurité sociale, Presse Universitare de France, 2000, Pa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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