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伊始,廣州已經發生了四起環衛工死傷事件。有人在工作期間遇難,有人則是在下班路上,這份看似再普通的工作,總能在不經意間總能撞上險境。美國人類學家羅賓·內葛花了十年時間記錄環衛工人的工作,她寫道:“如果你幸運,你可以一輩子不需要呼叫警察,你可以一輩子不呼叫消防員,但是你每一天都需要環衛工。”但在現實中,環衛工有如隱形人,并不受到社會足夠的重視,盡管他們的工作與我們每個人的生活日常緊密相關。
再平凡的工作,都有不為人所知的艱辛。據不完全統計,環衛工人的工作中面對許多不公平的對待,例如工資、安全保障、罰款、過勞等問題,隨時伴隨在他們身邊。然而,因為政策的漏洞、工會制度的缺失、信息的閉塞,工人往往處于權力失衡的一端。
每個個體的故事都值得聆聽,每一個生命都不應被輕易忘記。我們找到了一個失去親人(也是環衛工)的環衛女工,現在獨自一人在廣州生活。她說自己不善言辭,在人群中總是沉默,用手機APP唱歌是工作之余最大的愛好。回憶起幾年前的工傷事故,會突然哽咽、落淚。
她的微信名字十分開朗,叫“快樂”,但她說自己并不快樂。第二次見到她是在工作場所,寬闊的馬路,密集的車流,自行車、摩托車、公交車交融其中。那天下了雨,一下就是一兩個小時,雨勢迅猛,我們就在路邊站著,雨小了點她就又開始掃樹葉。
我們與她聊了聊日常的工作、親人的故事,以及自己的生命狀態。以下是她的自述。
1
我在天河區環衛所,這是政府的。給人承包下來的就不是政府的,像街道那樣就是承包的,而前面的大馬路則是區政府直接管理,兩者福利有些許差異。我們不承包的,有社保、勞保、有五險一金,有兩包一次性紙巾,三雙手套,二、三條毛巾,還有口罩,兩包洗衣粉。
街道的上班時間也不同,和我們不一樣。我們現在上“兩頭班”,八個鐘分兩段。比如早班的話,早上四點半起床,來到崗位就五點鐘了,開工。十點鐘下班,煮了飯休息一下,一點鐘就要再來了,兩點上班,五點下班,早班就是這樣。上夜班的話,九點半來了,十點鐘上班,十點上到兩點,下班煮了飯吃了,再五點半上班,五點上到九點。有的街道也是一次性上完八個鐘,或者是我們這樣上。以前我們也是上八個鐘的,三年前變成這種兩段的。
我們都覺得很煩,要上這種班(兩頭班),要做什么事也做不了,像以前一樣,直落上八個鐘,你直接去干什么都無所謂。現在雖然十點鐘下班了,吃了飯睡覺又睡不著,睡著又會睡過頭。我有時候都會睡過頭,上班遲到。遲到的話班長就會說你,質檢的人見到就會扣分。扣分會罰錢,績效獎會扣50元,季度獎那里也扣, 季度獎那邊多的話也是100元、或幾百塊錢。所以工作上每扣1分都有100多塊錢但他們絕不會說是扣工資。加班的話,現在我們都很少加班了,一年都沒幾次班加,一般有檢查才會加班。因為我們這里的人流量也不算多,不像體育西路天河城那邊的人流量大,像十月一日、八月十五,他們那邊就要加班。
干這行,怎么說也是有點累。就像前天下那么大雨,十點鐘上班一直下到兩點。我們穿了雨衣,好大的雨,我們班長都叫我們出去掃,掃到差不多一點鐘,穿了雨衣也都濕了。除非刮臺風,才會叫我們注意安全。下雨工作有很多不安全,因為我們在樹底下,隨時會有樹枝掉下來,隨時會被什么東西吹過來砸到的都有。下雨天畢竟伴隨著打雷,馬路邊有電線桿倒下來,或電線掉下來。所以下雨天很不安全。
有時候我覺得那些領導,都不把我們當人看,說扣分就扣,比如我們看一下手機,1分就沒有了。有一次,十點就可以下班了,九點三十九分左右我女兒打電話來,因為我老公不舒服,隨時要去醫院,我拿著手機在那里看,碰巧有個質檢員踩著單車過去了;他拍了照我都不知道,罰單下來才知道。
小黃車開始在城市投放之后,路上增加了很多放置共享單車的地方,這些也要我們清掃。這兩年共享單車變得更多了,就叫我們去扶。之前有(扶單車的)錢,今年就沒錢了。讓工人白白扶起來,一分錢也沒有。前年是休息的時間去扶(有額外費用),現在是一天一個人扶,有的是加班的人扶、有的是安排休息的人扶。那么遠,那么多車,密密麻麻的,就一個人扶。騎車的人又亂放,走到哪里放到哪里,放在人行道,你要搬上來放的整整齊齊。
干我們這行的呢,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手腳功夫的嘛,你進工廠要眼力什么的,像我們這些年紀大了的,進去自己手腳、眼力、記憶都不好的,也不想進工廠。在這里就是手腳功夫,你把崗位搞干凈,在那里走來走去就可以了。我年紀大了,也不想找別的工作了。想在這里慢慢熬,再四五年就可以退休了。
2
我老家是廣東清遠市連山壯族瑤族自治縣。08年來廣州,那時三十多歲,之前都是在老家。剛開始進了工廠,后來才來掃地。那年(2010年)廣州亞運會,不讓那些廠開了,我做的那些廠就搬走了,我也不知道搬去哪里了。它肯定不說是倒閉的,倒閉的話,你還要補給員工賠償的費用。工廠也沒明著趕我們走,只是說“沒有工作了”,辦完手續,補一些錢給我們。我在那里做了一年半、不到兩年吧。
廠子是10年6月份搬走的,之后10月份我就過來環衛站這里上班,現在是第九個年頭了。十月一號是國慶節,它不可能給你那三天的加班費,所以很多都是等過了前三天,4號才來上班。
平時上班時天還沒亮,黑漆漆的。剛來的時候會想,這么早怎么敢去上班,四點多鐘馬路上都沒什么人。有時候那些街都沒有路燈,現在習慣了就不害怕了,覺得自己那么老了,又沒錢,也就不會怕什么,上什么班也就沒所謂了。而且現在也習慣了,時間點一旦都自然醒。
我不知道怎么講起我哥的事。他比我先來廣州,來的好早,好像是八幾年,反正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出來了。我們那邊有招工的,他第二批就來了。我哥中學沒有畢業,不讀書就出來打工了,那時候就是第二批廣東省到我們那邊扶貧招工的,他就被招來了。我哥在做環衛之前是在廣州第二工具廠。工具廠解散后,他就到了第二棉紡廠上班,后來又做過干洗衣服店,再后來就一直做環衛了。
那時我們要過七月七的節日,事故第二天就是七月七了。他在這里多待了一個星期,本來要回老家,但在這里工作沒有辦完。那時候我嫂子和另一個朋友,也都在這里掃地,我們四個人都是經常在一起玩麻將,也打得不大,大家都不會玩,都是五毛、一元在那里玩。
出事前,我想到時候我都休年假了,我和我哥說,可以休年假時在這里和你們好好玩幾天再回去。他說,好啊。說了這句話第二天就出事了。七月初六凌晨,五點過幾分,我的老鄉打電話來了。那天我休息,我還在想是誰呢,這么早打電話。
“小妹小妹,”那是我老鄉,和我哥同一個班,他也還沒有上班。
“什么事呢?”
“你哥被車撞了。”
“在哪里啊?”
他說在石牌,“你趕快來吧。”
“撞得嚴不嚴重啊?”
“人都沒有了。”
我在那里半個鐘都沒有反應,反應過來后,第一時間打給我姐,叫她回來。家里還有一個哥哥,我也打電話告訴了他。
出事的那個隧道是往地下延伸的,有點斜,差不多一公里。那天哥哥剛拿了掃把,準備去工作,那個車就那樣撞上來了,司機撞到人也不停,就一直開,我哥趴在汽車前蓋那里被拖到隧道里差不多500米。
那個司機當時也是喝了酒,朋友給他找了代駕,不知道在哪里他把代駕趕下車了,自己開車,想不到就出事了。如果他沒趕代駕走就沒有事,或者及時搶救,我哥也許不會有事,就算是重傷也好。可是他被拖了這么遠,不出事才怪吧。
我直接打的士去出事的地方,那時候救護車都來了。我一到的時候,因為我自己很傷心,在路邊就哭起來了,那些交警就說,你們干什么,你是什么人啊?我說是他的妹妹。警察說,你們為什么讓家屬下來,那時候我們領導就攔住我,不讓我下去。我就想下去看他,那些人就把我拉上來了。后來嫂子來了才下去,我一個人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
我原來在體育西路那邊掃地的,那個隧道以前就是我們天河環衛體育西路班管的。我跟領導說我過不了(我哥去世)那個坎,不愿再每天看到隧道那里,調去哪里都可以。原來我在體育西路也挺好的,也熟悉工友了,就是因為我哥的那件事發生了。但我不可能每天看見那里,都是傷心事。
這種事環衛單位瞞不住的,一開始也有瞞的,但畢竟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怎么瞞得住呢。往往都是嚴重的問題領導就會想方設法要瞞住不公開,他就不許我們去討論(工傷意外)那些事。我哥這樣的算是嚴重的事。過去那么多年了,我講這件事還是有點害怕,說出來不知道領導他們會怎么想。我年紀這么大了,在這里做這么久了,要是因為這件事得罪了領導,自己在這里也不好過。
哥哥出事也會讓我覺得工作挺危險的。其實我自己也經歷過這樣的事,在體育西路下班時要過馬路,我在路邊走著,看沒車就想直接過去,車咻地上來,被后視鏡撞到了,直接把我撞飛了。幸好是我慢了一秒,不然也沒命了。撞倒我后,車開了1、200米,路邊的人在大叫,去追車,我的單車、物品全部倒在地上,我還在地上沒起來。后來事主來問我有沒有事,我說“沒事沒事”,但心慌的不得了,后來他就走了。那時候我都心有余悸,只是我不幸的哥哥…
3
工友有教我用微博,但也不怎么會用,加人也不知道怎么加。平時看一下微信、聊一下天,也不會玩什么。有時候無聊,會在微信公眾號看一下小說。有的小說看到一半要錢,我就沒看了。一個人在外面賺錢也沒有伴,也不喜歡出來逛街,有個伴出來聊聊天也能過一天。要是你今天不來,我就在家里玩一天手機,和人聊一下天,睡覺。或者唱歌,我也喜歡唱歌。我也沒有特別喜歡哪個歌星,覺得唱得來就唱。我最近在唱《高原藍》。
覺得無聊的時候就唱歌。有時候不開心,就拿起手機唱,我覺得唱幾句就過去了。找誰給你發泄,自己在家發泄一段時間就好了。他們都說,你那么開心啊,還唱歌。我表面上是開心,其實內心不知道怎么樣,沒有一個人懂我,自己的苦只有自己知道。我經常和兒子這么說,你就是不懂我的心,你一點都不理解媽媽的心情,我這么說兒子就嫌煩。
我一共兩個小孩,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都有小孩了,都是一男一女。他們有時候覺得在家里無聊,就過來玩一下。我自己在外面租房子,就是為了方便小孩過來,因為住宿舍不可以讓外人進,而且也不方便,有什么親戚朋友來,也不給進。我現在住的房子有20平方,在六樓,頂樓,房租500元。對你來說可能是便宜,但對我來說.... 現在的工資,沒加班有3000多,有加班4000多,基本工資2520元。以前本來我們有1200年終獎,后來加了一點工資,1200元就都沒有了。
我們都是為了五險一金“綁”在這里的。你在這里做了這么久了,中途離開回去就會覺得可惜了,社保、醫保這些就半途而廢了。媳婦以前叫我回去帶小孩,我就和媳婦說,你就在家里帶小孩吧,我寧愿給你錢。現在發工資,先打1000塊錢回去給她,我自己剩多少就多少......主要是擔心到時候退休了,若沒有工作,也繳納不滿社保,沒有養老金就麻煩了。后來她就明白了。
我老公身體不好,他之前有肺結核,現在又有脂肪瘤,都沒錢給他做手術,他也沒法出來打工,是我們養他。要是像別人一樣,心煩的時候做不做也無所謂,可是一想起來,不做沒辦法,一家人都是靠自己這點工資。我兒子,年輕人那些工作也不穩定,做幾個月就不做了,工作沒著落也沒錢養小孩,還不是得我自己做。所以一家人都是靠我的。那些人都說,你兒子女兒都成家了,不用那么辛苦了。說是這樣說,但做還是這樣做。因為我老公又不像別人一樣身體好,一直能在外面掙錢,那就沒那么辛苦了。
老公之前也沒做什么。他就是愛喝酒,愛賭博。生病了還是喝酒,他不戒酒,我也很討厭他。我叫他戒酒他不戒,平時我寄錢給他,他還是喝酒。拿了藥回來,第二天、第三天就忍不住了,要喝酒。我就說,不理你了,你自生自滅吧。可是過一陣子他說沒錢,我還不是要打錢回去,他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我很早就嫁給我老公,那時候我覺得他還可以,就嫁給他了。那時候他在那里教書,代課那種,挺有文化的。現在喝酒就喝壞了腦子,什么事都不管了。我18歲跟了他,19歲就生了兒子,20歲生了女兒。人家還在姑娘的時候,自己都帶了兩個小孩,一點自由都沒有。現在又是這種結果,自己心里肯定不會開心的。他一句話也沒有問過,你過得怎么樣,一句話都沒有。
我什么事都是靠自己,什么事都是沒人和我分擔。開心也是這樣過,不開心也是這樣過,對吧。我回去給兒子娶媳婦,全是一個人包辦。老公的話,他就像小孩一樣,吃飯就吃飯,喝酒就喝酒。要是不開心,就不辦了,不還是得自己來。娶了媳婦,我老公也沒問過我,在哪里借了多少錢,借了誰的錢。從來沒有商量的余地,商量不到四句話就找借口喝酒。什么事都是,喝了酒才和你商量,不喝酒不和你商量。
跟我老公都沒話說的。他說沒錢,我就打錢給媳婦,叫媳婦給他,我不直接給錢,因為他好賭。我打了那么多年工,我一點錢都沒存到。我都出來有十年了,十年都沒有存到錢,存了兩三萬就娶了媳婦。我孫子生下來,有黃疸,進了保溫箱,半個月才出來,又花了很多錢。現在的我什么都不想,就是想怎么掙錢啊,怎么回去養孫子孫女,做幾年就退休了。
所以你說開心,從來都沒有過。表面上嘻嘻哈哈,只是表面上的。內心的不知道怎么樣,沒人知道,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所以有時候不開心,我就一個人唱歌,唱著唱著就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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