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行坤、李舵、魏勞泉
胡馬雍 (采寫整理) | 澎湃思想市場
[導讀]近日某外賣平臺臨時加日單量,導致騎手無法完成過年任務。不少騎手抱怨道,正是因為看重過年8000多元的任務補貼才決定留守接單,如今全面復工不缺騎手,臨時提升的任務標準頗有“用完即棄”的作風。
本文從“勞動光榮”到“勞動剝削”的演變出發,指出在改革開放以前的語境下,勞動被視為勞動者社會生命的一部分,它是自主、自立、自我提升的一個過程,因而人們贊美勞動,提倡勞動光榮。但對于當前歸服于資本利益的打工人來說,他們的勞動已失去了過去的意義,而被異化為資本牟利的過程。如果打工人只是在為資本打工,勞動者得不到自我提升的體驗時,又何來打工光榮呢?相較倡導“打工人”的積極心態,真正有意義的是更多地去揭示和直面打工人普遍遭遇的各種難題——勞動保障問題、收入問題、生理心理問題、家庭生育乃至教育發展問題,并想辦法去改善。
本文為澎湃新聞“圓桌·勞動論”的與談稿,轉自“澎湃思想市場”公眾號,原文較長,此為摘編版,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諸位參考。
打工人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從勞動者到打工人的歷史譜系
胡馬雍:“打工”這個詞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出現在中文語境中的?
王行坤:“打工”一詞最早見于香港、臺灣與新加坡等地。改革開放之后,我們才有“打工仔”、“打工妹”之類的說法,后來逐漸都被“農民工”這個概念所取代。也就是說,打工其實對應的是流動性勞動人口,國企內的穩定工人和私企內的專業白領是不算打工的。直到“打工人”這一說法的出現。
李舵:對,打工這個詞一開始是從粵語的“打工仔”來的。而農民工這個概念八十年代甚至更早就有,但是九十年代“民工潮”后才普及。九十年代出現了涌向東南沿海的民工潮,農民工才成為主流媒體對打工者的常見稱呼。
王行坤:而在那之前的“現實存在的社會主義時期”,是不存在打工的概念的,因為所有人都是社會主義社會的勞動者,或者是有待被改造成自食其力勞動者的前剝削階級集團成員。但是在收入和身份上,管理者和被管理者還存在著差別,如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區別,勞動強度的區別等。這時候為了實現直接勞動者即被管理者的主人翁地位,就需要對生產空間進行一些調整,如縮減勞動時間,改造勞動過程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胡馬雍:這種區別在當時是否也會出現“老板”“工人”這樣的區別?或者管理者/工人之間的區隔是否會大到讓工人覺得自己是在為別人工作?
王行坤:這個問題就涉及到專家和管理者與直接勞動者之間的關系,如果社會主義認為有些人有能力和文化技術,就應該做管理者或專家,有些人沒有能力和技術文化,就應該一輩子當基層工人,那么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就沒有根本區別,因為勞動過程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并沒有變化。
1960年,針對蘇聯的“馬鋼憲法”,中國提出“鞍鋼憲法”,即鞍山鋼鐵公司于60年代初總結出來的一套企業管理基本經驗。毛澤東高度評價了鞍鋼的經驗,提出了管理社會主義企業的原則,即開展技術革命,大搞群眾運動,實行“兩參一改三結合”,堅持政治掛帥,實行黨委領導下的廠長負責制。并把這些原則稱為“鞍鋼憲法”,在全國范圍內推廣。
“兩參一改三結合”即干部參加生產勞動,工人參加企業管理;改革企業中不合理的規章制度;在技術改革中實行企業領導干部、技術人員、工人三結合的原則。這是消除腦體分離的具體措施,也是讓工人具有主人翁意識的具體措施。這一點可以說一直持續到70年代后期。
胡馬雍:國企單位也只是社會主義時期工作觀和勞動關系的一部分,建國初年就已經有“民工”——大規模招的臨時工。他們都認為自己是為國家做貢獻嗎?而非為工頭打工?他們待遇如何呢?
李舵:十七年時期的大型工程中,參與勞動的人身份是非常復雜的。從擁有國企工人身份地位的國有建筑公司的工人,到臨時征調的各種行業的人,比如說當時經常會讓大學生或者中學生去參與這種集體勞動,而且是在工地一待就待一兩個月。再比如說臨時招募的農民,也包括勞動改造的犯人。至于勞動中做工的人的心態,那確實是因人而異,覺悟不一樣。“民工”和城鎮單位里的“臨時工”也是不一樣的,是兩種情況。
從一些有技能的農民個體來說,他們期待的情況是,從打零工的狀態,到找到一個單位掛靠,也就是成為臨時工。那如果有機會的話,又從這個臨時工轉為正式工,這是一個身份躍升的途徑。所以以農村而論的話,其實農民在特定的條件下離開農業勞動,去給人家打零工,這個情況是在前30年里也普遍存在,并不始于改革開放。
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對于今天我們所稱的“打工“,決定性的轉折點的確是80年代末,而不是70年代末。因為80年代的那種離土不離鄉的工作模式,只是在規模上成十倍地擴大了之前就存在的情況。而沒有把農民從土地上連根拔起。到了90年代的時候,這種情況才算是徹底的改變了,從作為一個農民來說,他的身份和工作環境都通向“無產階級”了。
▍“勞動最光榮”話語的前世今生
胡馬雍:“勞動最光榮”這一話語在中國最初是怎么誕生的呢?
王行坤:1952年的電影《小貓釣魚》的歌曲就叫勞動最光榮。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肯定要樹立勞動光榮的觀念,其對立面是剝削者的不勞動。在過去體力勞動是不光榮的,所以要顛倒過來,這個從陳獨秀、李大釗開始就在講。但是開始制度化是延安時期,比如正面的“趙占魁運動”(被稱為中國的斯達漢諾夫)、“吳滿友運動”,反面的“改造二流子”運動,一方面是為了邊區生產,一方面也是樹立勞動光榮,勞動者光榮的觀念。
建國后自然要在全國進行動員宣傳,如宣傳勞動英雄,另一方面是改造那些前剝削者,讓他們也都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當然,中國最早宣揚勞動光榮勞動神圣的是近代的無政府主義者,只不過他們也會強調互助勞動和工讀結合,而不是單純宣揚一切勞動都光榮。
陳獨秀1918年的“勞工神圣”的呼聲就是他受無政府主義影響的結果。在這篇演講里,他把他心目中的勞工和憑借遺產的紈绔兒、賣國營私的官吏、克扣軍餉的軍官、操縱票價的商人、領干脩的顧問咨議、出售選舉票的議員對立起來,就是意在贊美前者的自食其力和貶低后者不勞而獲的寄生行為。另外,他也暢想了未來的互助主義、平民主義和大同主義。
李舵:作為前三十年“勞動最光榮”話語的對照,這里我想可以從意識形態領域去分析一下,至少在80年代國企工人的工作心態。我們都知道,在北方話里頭有這么一個說法,叫“坐班兒“。至今在一些國有企事業單位還會用這個概念。包括上班兒這個提法兒,在我們那邊的上一代人的話語習慣里,上班,是強調在一個單位制的條件下,作為總體的工作,也就是老人經常對小孩兒講的一句話——你去趕緊找個班兒上吧。
這個上班兒和打工有什么區別呢?對打工話語來說,我們當然注意到了,媒體在有意識地挪用前30年的勞動最光榮的話語收編它,但是對于大多數使用這個話語的人來說,他們依然在重視的切身感受是,打工的過程是痛苦的。而上班這個概念,它所反映的當然不是前30年所宣揚的勞動最光榮,但也顯然不是上班是痛苦的,而是工作這個過程本身是無感的,既不痛苦,但是也不快樂。
就是這樣的話語體現了80年代的一個過渡性的同時,它也揭示出人們在工作中的態度是多元的。我們當然期待在工作中實現作為主人的一面。但是,我們也不能想象這個工作除了快樂就一定是痛苦,就沒有一種多元的、模糊的中間地帶。
就是說,不像宣傳的那樣,你在勞動的時候是最光榮的,你在勞動的時候是最美的,你在勞動的時候是最接近自由的,但是同時也顯然不是說,我在勞動的時候是異化的,我在勞動的時候是被人宰制的,而是說勞動過程就跟我生命中所有其他的過程一樣,是一個普通的狀態。
▍從“新工人“到“后新工人”
胡馬雍:李老師剛剛已經說了一些國企工人的心態,我想問一下這種心態和現在的“打工人”(包括廣義和狹義的打工者)有一些連續性嗎?
李舵:我覺得還是和上個階段聯系更強,和現在多數心態偏向斷裂。我們可以從一些打工文藝中看出來。多數的打工文學,多數作者的心態,對于打工都是苦澀和屈辱的。當然,也有一些工人文藝是宣揚打工身份的自豪感,比如說像新工人藝術團等,他們就強調打工身份的光榮。總結起來,比較自發的出現的打工書寫,往往是屈辱。而有一些團體去推動的,可能會更多地強調這種打工者作為勞動者的自豪感。
王行坤:關于90年代之后體現在打工文藝里的打工者心態,曹征路的小說《問蒼茫》里面,姑娘為了能去打工還不得不跟負責人睡覺,說明當時能找到打工機會也不是很容易,當然后面就是在深圳打工的各種悲慘故事了。某種意義上,我是反對現在提“勞動光榮”這個口號的,勞動者/打工者在意識形態上還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是提勞動光榮完全就讓勞動者失去了反思的可能:既然勞動光榮,你還有啥可抱怨的?
胡馬雍:即使是之前對自身地位不滿的“臨工”,對工作本身也不是苦澀、屈辱的?
李舵:我沒有研究過之前的臨時工的內心感受。但是我最近很巧,正在讀我外祖父的日記,我外祖父當時是一個學生,但他們在50年代末的時候去修那個遼寧省的清河水庫。他在這個日記中也表達了很多對于勞動過于沉重,或者是管理者指揮的不滿,但是他在總結這些情況的時候,都是在埋怨這樣的情況影響了他們完成勞動任務,影響了他們精神上的自我改造和自我提升。而不是說這樣做對他個體是一個怎樣直接的傷害。
胡馬雍:魏老師可以先說一下“后新工人”時代的勞動環境、勞工關系嗎?
魏勞泉:首先我要說一下新工人這個詞,一直被部分學界以及勞工公益界認為是對“農民工”的一個有益替代,背后也的確有很深的考慮和內涵,但是的確沒有被主流輿論了解和接受。這個首先需要說明一下。這里的“后新工人”可能指的是第一二代農民工之后的后代。
應該說勞動環境發生了很大變化。2008年經濟困境、沿海制造業倒閉潮以來,逐漸發生了工廠向內地遷移的趨勢。相比以往聚集于沿海的制造業工人的形象,更多的年輕一代工人可以做到“離土不離鄉”或者在家鄉打工。也有很多年輕一代的工人成為了服務業工人,在老家和大城市的消費行業工作。隨著近幾年平臺資本崛起,外賣員和快遞員的人數也越來越多。零工經濟的趨勢也越來越明顯。
從勞資關系講的話,前一段時間有一個標志性事件,就是深圳獲得了對勞動法體系一定的變通立法權。這意味著在這個關系里,權力進一步朝資方傾斜。可以說勞資矛盾往后可能會進一步激化,各行各業勞權受損的情況可能會更加嚴重。但是從勞工團結的角度來說,可能喜憂參半。一方面是在經濟形勢整體不樂觀的情況下,以往相對收入水平較好的專業白領也開始有了覺醒,出現了996、ICU,以及諸多大企業下個體勞動者維權的輿論報道,引起了較大的輿論轟動。白領開始出現“社畜”這樣的對自身階層的反雞湯的統稱。在新興行業也出現了勞動者組織,比如外賣行業。這些都是值得關注和期待的。但另一方面,行業內部以及跨行業的勞工團結仍然非常困難。大部分勞動者的維權手段仍然非常有限。
李舵:假如按照我的概括,我認為這個所謂后新工人時代,就是作為整體的工人重新出現的時代。
胡馬雍:有一個更具體的現象,“三和大神”可能是最不向上的新主體,也是主流話語不斷喊話的對象。三和現象的形成既有魏老師提到的新勞動關系,比如日結,也有這批人主動對這種形勢的適應和對主流話語的棄絕。可以把這種心態和策略稱之為“自我去穩定化”。
魏勞泉:“三和大神”的日結其實是中介公司具體去操作的,這其實恰恰說明現在所謂平臺經濟所采用的零工模式并不新鮮,一直都是經濟改革用工靈活化的題內之義。另一方面,“三和大神”的確采取了消極抵抗的方式,雖然是抵抗,但是勞動對于他們其實仍然是痛苦的,是剝削,他們是采用了盡量減少這種剝削的方法,即便降低生活水平,甚至是威脅到再生產。
但是如果去探究“三和大神”自己的人生軌跡,大部分也是從農村來到深圳打工的,許多沒能完成義務教育,很多小時候是留守兒童。所以“三和大神”當然也是新一代農民工這一脈絡里延伸出來的一個群體。
李舵:我可能是從更抽象更宏觀的角度去理解三和類似話語的生產性的。在所謂短二十世紀這個革命作為主題之一的年代里,比較向上的被剝削階級個體,容易參加革命;但對于一個后革命氛圍里的時代來說,恰恰是那些比較喪的個體,他可能對某種意義上的革命,倒還保留了一個開放的維度。
胡馬雍:所以打工人話語是對后新工人喊話嗎?還是主要是白領?
魏勞泉:我所了解到的打工人一詞的流行,本身就和主流媒體的助推密切相關。盡管存在多種起源的說法,但打工人這個詞一直以來都存在,是一個較少使用的習慣性用語。但一直到10月22日中新網發出一篇文章,接著多家官媒相繼轉發,打工人一詞才得以迅速傳播。而且很明顯是從正能量的角度予以收編的,比較急迫地想用“打工人”一詞來取代以前的“打工仔”“打工妹”以及“社畜”。隨同這個詞一起流傳的打工人語錄和表情包,盡管來源不詳,但很可能是從網上搜集而來的,而且經過了篩選。大部分都是正能量,并配以“早安,打工人”之類的尾綴,成為統一的語錄格式。而且幾乎都沒有反映勞資矛盾、勞權受損狀況的語錄。但很有意思的是,這種傳播也遭遇了抵制。b站最早火的一個視頻雖然是照搬打工人語錄,但第二天就出現反雞湯的創作,而且同樣獲得了較高閱讀量。
(打工人一詞的百度指數變化圖)
李舵:我覺得比較好的一個反諷是“你們為什么要打工人?”打工人某種意義上是為了預防和拒絕歷史地高度政治化了的“工人”,但打工人既復活了“工人”,又把工人正在被“打”的現實給點明了。當然第一個想到這種解構的人很可能不是自覺的,只是玩一下文字游戲,但在后續流傳中,我說的這個面向是被很多傳播者意識到的。
魏勞泉:還有一個現象就是在微博上諸多明星突然一起曬“我也是打工人”的工作照,操縱痕跡的確有點明顯,這也引起了很多網友的群嘲。但還是可以看出“打工人”的正能量話語是影響很大的。現在很多社交媒體用戶都參與到了“早安打工人”之類的儀式里面去。
胡馬雍:那該如何逆煉這一話語呢?
魏勞泉:我覺得可以首先去分析這些語錄,其實很多還是很有針對性,有幾個技巧:(1)順口溜;(2)從生活場景出發去傳達正能量,這就很親切;(3)善用排比;(4)制作反轉,形成驚奇效果。我們在改寫和自己創作語錄的時候完全可以用這些方法。然后表情包在傳播中起到很大作用,這種形式也可以借鑒。
王行坤:我覺得更多的是去揭示打工人所共同面對的各種問題吧,收入問題,生理心理問題,家庭生育問題,也就是打工人面對的普遍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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