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權力交給工人”

　　——九所高校學生透視深圳直選工會進展與局限

　　大學生工會調研小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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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錄

　　前言

　　調研方法

　　一．五家“標兵”工會

　　二．工會運作狀況

　　1.直選的落實狀況

　　1.1工人是否知道有選舉

　　1.2會員代表的產生

　　1.3直選程序

　　2.五家工廠工人權益狀況

　　2.1 工人面臨的問題

　　2.1.1工資低、工時長

　　2.1.2 不合理的管理制度

　　2.1.3 工傷頻發，職業安全隱患嚴重

　　2.2 五家工會運作細節

　　2.2.1 沒有運作的工會

　　2.2.2 福利工會

　　2.2.3工會的溝通機制

　　2.3工會不能是擺設

　　三．工人對工會認知狀況

　　1．工人不知道工會

　　1.1通過勞動技能大賽才知道工會

　　1.2工廠逼工人說謊應付檢查

　　1.3對工會有錯誤的認識

　　2.工人不關注工會

　　3.工人不相信工會

　　3.1基層工會干部構成

　　3.2基層工會與工人權益

　　四、結語

　　1．工會直選改革進步意義

　　2．工會直選改革面對的障礙

　　3．對深圳市總工會的建言

　前言

　　“我始終認為，工會是工人自己的組織，要把權力交給工人，讓工人自己說了算。”深圳市總工會副主席王同信在接受《中國工人》雜志采訪時如是說[1]。

　　2012年初，深圳市總工會確立了“民主選舉產生、規范化運作、向職工群眾負責”的基層工會工作思路，隨后即在163家千人以上企業推行了基層工會的直選。這標志著深圳這個改革開放的前沿城市，又把中國工會改革帶進一個新的階段。社會和媒體的眼光都聚焦于深圳工會，我們也期待著改革為基層民主的實踐帶來曙光，一直留意著事態的發展，可是后來我們一直無法得知改革的進展。深圳市工會直選的消息再次進入我們的視野，已經是一年后深圳歐姆電子廠要求罷免工會主席之事。

　　最近一兩年來，無論是從各種媒體的報道還是現實中，我們看到工人越來越重視自身的組織權，尤其是在一些勞資糾紛中，工人更加主動地要求工會出來維護自己的權益，工會在未來的社會發展中將發揮更加重要的作用已成為共識。深圳市總工會在基層工會中推行民主選舉的思路是好的，對工人與社會來說都意義重大。

　　作為163家工會直選的典范——歐姆工會[2]的直選得到了社會的廣泛關注，也被寄予了厚望。但就在歐姆工會直選后不到一年的2013年2月，工會的106名會員聯名向上級工會提出要求，罷免不久前被他們選舉出來的工會主席，工人在聯名信上斥責：“直選出來的工會主席不僅不能維護工人的權益，反而站在資方立場壓迫工人。”這次“罷免事件”中，深圳市總工會也通過媒體表態：市總工會力挺歐姆工會[3]。一個月后，歐姆工人要求罷免工會主席的提案被否決。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排山倒海的批評聲，有否定工會直選的，也有同情工會主席的。歐姆電子廠工人罷免工會主席的行動，因得不到市總工會支持而告失敗以外，一度也讓我們對深圳市的工會直選感到失望。可是，工人的行動和訴求卻讓我們驚呀。短短一年，工人對工會的認知，從工會應當由工人選出來，代表工人，到不滿工會工作表現，不滿工會主席不稱職，要求罷免，工人的工會意識和權利意識的成長速度如此迅速。不禁讓我們產生很多疑惑：深圳市總工會推行的163家工會直選落實情況如何?163家基層工會直選是如何操作的?在直選后企業工會如何運作?工會直選對工人產生了什么影響呢?工人們如何看待自己的工會?歐姆工會罷免事件僅讓我們獲得一些零碎的片段，真實的情況我們卻難以知曉。

　　為了探究以上問題的答案，了解現實中工人與工會的關系，工會直選對工人的影響，我們認為必須要深入到工人中，才能獲取現實中工會運作的第一手資料。在2013年暑假期間，我們來自全國9所高校的12名同學以普工的身份，面試進入了其中的5家工廠。在廠內的一個多月時間，我們與工人同吃同住同勞動，在每家廠均獲得相當數量的工人訪談材料，力求所獲信息客觀和全面。(見表1)

　　調研結束后，我們決定將調研的結果以報告的形式發布，希望通過我們的報告能夠讓更多人了解到當前企業工會的運作情況;同時讓更多人，尤其是工人群體能夠重視并牢牢地抓住工會;各級工會能夠將工會工作做扎實，真正成為工人的組織。如果報告能對工人的工作和生活產生好的影響，對工會改革，對基層民主的建設有所幫助，我們將十分欣慰。

表1：調研的5家工廠名單及基本信息

　　調研方法

　　我們此次調研，先從網絡及深圳市直選工會的相關報道中挑選出18家基層工會[4]，并嘗試面試進廠，最后因為工廠招工的限制，我們只能進5家。

　　此5家基層工會都稱得上深圳市的“標兵”工會，在各級工會系統的評比中都多次獲得獎項。我們認為他們的條件也可以做為深圳工會的直選典型，窺見改革的面貌。

　　在問卷調研和進廠體驗觀察之間，我們最后選擇了后者，我們希望深入和全面地呈現這一真實現狀，能對現實產生更大的幫助。我們通過進廠作為工人的第一身份，體驗工會與工人之間的關系，對基層工會的運作進行觀察，同時大范圍地對工人進行訪談。我們主要從以下幾個面向進行觀察和訪談：

　　1) 基層工會的選舉現狀;

　　2) 工人面對的權益問題，工會是否能夠回應;

　　3) 工會的運作狀況;

　　4) 工人對基層工會的態度與評價。

　　深圳市總工會主席羅莉表示：“工會的生命力在于群眾化和民主化，它是工會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基礎，基層工會開展工作要始終堅持‘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指導思想。[5]我們認為，先了解現實，認識群眾，才能知道如何才能到群眾中去，才能做好基層的民主建設。

　　調研發現

　　一、五家“標兵”工會

　　我們調研的五家工會都是有媒體報道或在工會系統評比中多次獲獎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五家工會應該是深圳市工會系統內比較優秀并得到上級工會認可的基層工會。其中百泰珠寶首飾廠的工會還是深圳市推行163家工會直選的重點示范單位[6]。

表2：部分工廠及工會獲得的部分獎項

　　除了在網絡上搜集到以上信息，在我們進廠過程中還發現了更多被陳列出來的工會獲獎的牌匾，它們被陳列在了會議室或封閉的工會活動室內。

       圖1：隔著玻璃拍攝高新奇工會活動室內的工會獎狀

　　
      圖2：百泰廠綜合樓會議室內拍攝百泰工會獎狀

      二．工會運作狀況

　　1.直選落實狀況

　　深圳市總工會副主席王同信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工會是職工自己的組織，工會組織要想有所作為、發揮作用，首先就是要民主選舉工會班子，只有工人自己選出來的班子他們才會認，一定要把選擇權交給工人。”歐姆電子廠的工會直選，從推選工人代表，到推選工會委員候選人，到選舉，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此舉令得工廠大部分員工都知道工會的存在，同時工人也不同程度地參與到選舉當中，這有利于工人的工會意識提升，我們認為這也是歐姆工人可以短短一年便認識到工會主席工作不稱職，并行動起來要求罷免的原因。

　　但調研中，我們了解到這五家基層工會的選舉狀況讓人擔憂，要么根本沒有選舉，要么選舉只是走過場，程序嚴重違反法律規定。只有1家工廠被訪的少數工人表示他們參加了工會的選舉過程，其余4家廠的被訪工人表示沒有參加過選舉，甚至不知道工會是否進行過選舉。具體情況分為下幾種：

　　1.1工人是否知道工會有選舉

　　5家工廠中，福群和高新奇的所有工人都表示不知道工會是否有選舉。福群的43名被訪對象全部不知道工會是否有選舉;高新奇的61名被訪工人中只有1名工會委員知道工會有選舉，但他說在選舉過程中“委員選舉的話一般7,8個人，沒什么條件。沒有開全體會議，給個選票填就行”。

　　美高廠內沒有工會宣傳欄，我們沒能見到有關工會選舉的公告，更沒能從工人那里得到任何有關選舉的信息，工人表示不知道什么時候進行的選舉，也沒有參加選舉。我們從深圳龍崗區工會的網站上找到了美高工會選舉的報道并配圖[7]：

　　“3月12日上午，位于坪地街道的深圳市美高塑膠金屬制品有限公司員工代表齊聚一堂，在公司會議室召開了公司工會成立以來的第二次工會代表換屆選舉大會，各部門課長級人員和基層員工代表共100多人參加。本次選舉采用不記名投票，通過選舉，工會代表選舉產生了十三名委員，并由委員選舉產生了主席、副主席、女工委員等。”

           圖3：龍崗區總工會對美高工會選舉的報道配圖及說明

　　針對以上報道和配圖，結合我們實際觀察，我們不禁要問：

　　a、本來應該是選舉主體的工人為什么都不知道4個月前進行的工會選舉?

　　b、報道中說“各部門課長級人員和基層員工代表共100多人參加”，為什么“各部門課長級人員”要獨立于員工代表參加選舉?

　　c、龍崗區總工會對美高公司工會換屆選舉的報道配圖中，配圖的說明是:“美高公司領導向新當選工會主席交接工會章”。難道工會章不是由上屆工會委員會保存而是由公司領導保存的嗎?

　　1.2會員代表的產生

　　我們從愛普生廠內工會宣傳欄上看到：愛普生工會在2013年5月21日召開了2013年度工會會員代表大會暨換屆選舉大會，在這次選舉中產生了18名第三屆工會委員會委員。在我們訪談的25名工人中，部分工人知道這次選舉，但對于具體的選舉過程工人都不清楚。我們沒能找到工會會員代表了解詳細的過程，一位加入工會4年的女工告訴我們：“選舉的時候拉長[8]叫部門里的人點十個人，叫他們出來參加選舉，去投票。一般都會投給拉長，他們再一起去投。”

　　類似的說法在另一位自稱“入工會很久，都不知道多少年了”的女工那里得到了證實，她說：“不是每個工會成員都可以參加選舉，有些人比較清閑的所以就去了，像我們這些生產線上的人你走得了嗎？”

　　基層工會的會員代表應該是一個工會的中堅力量，會員代表需要充分地掌握會員的意見，并帶到會員代表大會，影響工會的決議，同時將大會的決議傳達給會員。但是像愛普生廠這樣，在最基本的會員代表選舉這個重要的環節都沒能按照法定的程序規范操作，很難想象工會代表能夠起到應有的作用，工會所形成的決議能夠體現會員普遍的意志。

　　1.3直選程序

　　5家工廠中只有百泰廠的少數工人能夠說出來自己參加了工會的選舉。據當時參加了選舉儀式的工人介紹，參加選舉的主要是新入職的員工，他們是被組長叫去參加工會主席選舉的。“投票在三樓!廠里讓去的，工會主席就是那個任什么，他在那里演講，戴個眼鏡，是個研究生。”“工會主席是任某某，胖胖的!我們過去選的，我們是新來的嘛，反正沒事干。” 一位老員工也被叫去參加了投票：“都是新員工去的，他們又不用加班，我沒活干我也被叫去啦，其實我才不想去呢。”

　　而關于選誰，是由資方“直接選定”后由組長或其他人轉達給這些“會員代表”的。我們問一位工友他是不是就聽從指示選了任某某，他說：“當然了，廠里讓選的嘛！”另一位在百泰已經工作一年的工人介紹：“任某某來了才一年，是油壓廠行政廠長，人家是研究生，工會主席學歷要高的，研究生才能當!”當她投票選舉的時候也同樣遵循了“廠里指示”。

　　百泰工會是市總工會推行工會直選重點示范單位，市、區兩級工會都“有針對性地進行直接指導”，但我們在現實中很遺憾地發現，原本是工人的直選淪為了資方的“直選”。首先，參與投票的大部分工人不是按照程序由基層選舉出來的會員代表，而是臨時找來的新員工;而主席由“資方直接選定”，則是對選舉非常惡劣的操控行為。

　　王同信說：“如果工會組建模式不跟上形勢，工會主席由資方指定，民主選舉不能真正落實，就難以代表職工的利益。不敢代表工人說話，難以發揮工會應有的作用。”以上“老板工會”的批評在我們的調研中得到了證實。

　　我們不禁要問，市、區兩級工會的指導之下，為什么能發生這樣的狀況。我們分析認為，市、區領導現在監督的主要是選舉工會委員和主席的程序，然而，有三個漏洞被忽略了：第一，選舉籌備委員會并不是由工人中推出來的，工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可是這個委員會卻有決定選舉相關事項及操作選舉的權力；第二，會員代表的選舉存在問題，因為這牽涉到不同的生產小組，選舉方法也很隨意，不正規，并沒有按不記名投票方式進行，容易被管理層操控；第三，是工會委員會的候選人提名方法，在歐姆廠，候選人是由最基層員工一層層推選上去的，而且需要進行公示及公開講演，可百泰工會的候選人的提名不公開透明，被企業所操控。

　　我們認為，導致企業能輕易操控選舉結果的更深層原因，是選舉前對工人的工會和選舉教育缺乏，包括沒有向工人宣傳工會直選的意義、工人的權利、選舉的程序、選舉的方式等等。

　　2.五家工廠工人權益狀況

　　王同信說：“工會如果脫離職工群眾，就會成為當前工會工作面臨的最大危險，必須要改變這種狀態。”通過調查我們發現，當前五家基層工會都在不同程度上脫離了工人，未能回應工人面臨的問題，我們擔憂長此發展，基層工會將會最終被工人所拋棄，直選改革難往前走。

　　2.1工人面臨的問題

　　我們先就我們在該5家工廠內發現工人遇到的主要問題進行闡述。

表3：5家工廠存在的違法或不合理的問題

　　從上表可以看出，5家廠的工人目前普遍面臨的問題是工資低，工時長，工廠的管理制度不合理或違法，工作環境存在嚴重職業安全隱患但是工人卻得不到足夠的防護措施。

　　我們發現在現實中單個的工人陷入兩難的境地，廠方制定了工資和管理制度，處于弱勢的個體工人只能無奈接受，根本沒有與資方討價還價的能力，工人們又有著強烈想要改變現狀的愿望，他們迫切需要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工會去解決他們面臨的問題。

　　2.1.1工資低、工時長

表4：5家廠7、8月工資、工時情況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很難想象工人們每天都要如此長時間的工作，但實際得到的工資仍然很低，靠加班累積起來的工資勉強夠維持工人的基本生活開支，工人沒有多余的錢，也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娛樂和發展自己的業余愛好。如果不加班——事實上工人根本沒有選擇是否加班的權利——就只能夠拿底薪，根本無法維持基本的生活。

　　2.1.2不合理的管理制度

　　5家工廠都存在著許多不合理甚至違法的管理制度。這些管理制度大多以兩種方式對工人形成管制，一種就是形成廠規廠紀，全廠的工人都需要遵守，另一種是在生產中由基層管理者運用實施的一些規定。

　　我們進的5家工廠中都有自己的廠規廠紀，而百泰、福群、美高、高新奇對員工違反其中的某些條目的都會進行罰款，如在美高廠，對工人的處罰就分為記申誡扣20元，小過扣60元，大過扣180元;高新奇如果曠工一天要寫1000字的檢討還要罰款100元;百泰每月進行部門評比，最后一名的部門罰款100元由工人分攤;其他各種罰款的條目非常地多，在此不再列舉。而2013年5月1日起施行的《廣東省勞動保障監察條例》第51條明確規定公司不得對員工進行經濟處罰。

　　在實際的生產過程中還有很多不成文的規定，時刻對工人進行著管制。如福群和高新奇中存在的“上廁所離崗制度”，離崗時間限制在10分鐘之內;由于生產產量的壓力和品質的要求，工人被嚴格限制，請假難，不能自由選擇加班，占管理者用工人休息時間開會等，類似這些侵犯工人權益的行為在工廠內時刻發生著。

　　2.1.3工傷頻發，職業安全隱患嚴重

　　工人除了要忍受長時間的工作和嚴苛的管理外，還要承擔在工作中遭受工傷和職業病的危害。我們調查的5家工廠都有嚴重的職業安全危害，但都不能給工人提供足夠的勞動安全保護，在百泰廠和美高廠，我們都目睹了不止一起的工傷事故。下表列舉了幾家廠存在的主要的職業安全隱患.

表5：4家廠存在的嚴重職業安全隱患

　　2.2五家工會的運作細節

　　如上所述，這5家工廠里，工人們面臨著這么多迫切需要改善的問題，那么作為工人自己的組織，工會可以做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呢?

　　我們再來看看5家工會的基本運作情況。

表6：5家工會基本運作情況

　　從上表可以看出，5家工會中福群和美高工會在平時根本就沒有任何的運作，我們在美高廠區內沒有見到任何與工會有關的標識或場所，在廠內工作幾年的工人也告訴我們，工會沒有舉辦過什么活動，工人們遇到問題根本不會去找工會幫助處理。福群工會也是類似的情況，雖然在宿舍樓有一個牌子顯示那里是工會的辦公室，但宿管告訴我們：“這個工會的牌子當初還是我幫忙裝上去的，從來沒有見它開過門”。

　　2.2.2福利型工會

　　百泰、愛普生和高新奇工會都有舉辦一些娛樂活動，如百泰每年有十佳歌手大賽和籃球賽，愛普生每年定期的旅游活動，高新奇每天晚上的廣場舞等等。此外愛普生工會每年過節都會發放大量的禮物，有工人對我們說“反正一年24塊錢不貴，但是你知道他會發多少東西嘛!反正很劃算。”

　　但即使是工會舉辦的吹拉彈唱也顯得很尷尬，工人們每天都要長時間的工作，很難有時間去參加活動，比如高新奇的廣場舞基本都是加班時間少的文職人員參加。我們問高新奇的一位工友是否看到工會舉辦過什么活動，這位工友說：“沒見過，你不知道，他們很黑的，每次辦活動都是挑我們上班的時候辦，我們根本不知道它做過什么。”

　　2.2.3工會與工人的溝通機制

　　5家工會中只有高新奇和福群有工會辦公室或活動室，但兩家工會的辦公室和活動室都從未開門過。高新奇在宿舍區有整層的工會辦公室、活動室、心理咨詢室等，但是我們在廠內的近2個月中從未見其開過門或舉辦過任何的活動。福群工會辦公室據稱更是從掛牌起都未開過門。

　　5家廠都沒有工會熱線，只有愛普生與高新奇工會在廠區內有設立工會信箱，但事實上高新奇的工會信箱位于一個垃圾桶上方，污濁不堪，早已廢棄。

　　我們嘗試直接去找工會主席或委員，但是工會主席與委員基本都是管理人員，平時都在辦公室，只有上班時間才能在辦公室找到他們。而且我們根本不知道主席和委員是誰，在哪個辦公室，只有曠工才有時間去找，這對于一個在產線上的普工來說根本就不可能。

　　2.3工會不能是擺設

　　我們調研過后，也對工會直選的產生過不同階段的看法，深圳市工會直選一年，作為關心工人群體命運，關心工會民主建設的人，我們應當如何來看待。深圳直選工會改革才一年，有不足也是正常的，改革需要時間和耐性。

　　可是，當我們在工廠里跟工人同吃同住，經歷同樣的苦、同樣的勞累的時候，我們心里面對于這些不作為的基層工會，是從心里面的憤怒。我們認為，工會的首要職責就是維護工人的權益。現實中工人們面臨著一系列的緊迫問題，但是基層的工會根本不作為，要么沒有運作，要么只是給工人發發福利，組織娛樂活動，這些無關痛癢的事根本不能解決工人的實際困難，不能改變他們在生產中的遭遇。2013年3月1日歐姆工人在給社會的公開信中說：“工會不想著提高我們的待遇，卻用過節時的小恩小惠麻痹我們，而我們因合同問題遭受的損失卻是幾十萬。”

　　工人的面對處境如此惡劣，我們能等，可是工人能等嗎?如果工會只是把自己當作擺設，不敢、不想履行自己的職責，不解決工人的困難，不改善工人的待遇，工人絕不會把工會當作自己的組織，也不會信任工會，甚至會排斥工會，這將是工會工作最大的危險。

　　三、工人對工會認知狀況

　　1．工人不知道工會

　　我們在調研中發現，對于工人來說，工會似乎是個很遙遠和陌生的話題。當我們和工人聊起工會的時候，許多人的第一反應通常都是迷茫和詫異——“工會?什么工會?”工會到底是干什么的，廠里的工會做些什么，他們自身是否是工會會員，大部分人都是不清楚的。許多工人都是通過工會最近的一些福利活動才知道工廠里有工會，也有一些工人對工會的作用存在嚴重的錯誤認識。

表7 5家工廠工會認知訪談統計表

　　從上表中可以看出，所有5家工廠中，僅有16.6%的人知道什么是工會，59.2%的人知道廠里有工會，15.2%的人明確知道自己是會員。但即使是這樣的數據，也還是有很大的水分在里面，比如有些工人是因為工會近期組織的活動才偶然知道廠里有工會;甚至有些工人是因為工廠對他們要求在有關部門來檢查時就工會情況說謊而知道工會。

　　這是我們對深圳工會的第一次調研，我們并沒有舊的數據可作比較，因此，并不能下判斷說深圳市的工會直選對工人沒有正面的進展，同理，也沒法反證。

　　我們從在過去一些報導和學者的調研中，都顯示大部分工人都是不知道工會的存在，很有多工會只是掛牌子，沒有真正設有委員。然而，從工人的訪談中，我還是可以看到，即使是福利型的工會，其對于開啟工人對“工會”的認知，還是有意義的。但普遍地，他們對工會具體是什么卻知曉甚少。具體如下。

　　1.1通過勞動技能大賽才知道工會

　　從上表可以看出，高新奇內46.3%的工人知道廠內有工會，我們遇到很多工人都說自己知道工會是因為最近要舉辦的勞動技能大賽。下面是我們與一位工人的對話：

　　“我之前問過好多人他們都說不知道工會，你怎么知道的?”(同學)

　　“前兩天不是有那個比賽嘛，那個比賽就是工會辦的啊”(工友)

　　“你怎么知道是工會辦的”(同學)

　　“部長早上開會的時候說過啊”(工友)

　　1.2工廠逼工人說謊應付檢查

　　在美高廠訪談的49名工人中，有37人都知道廠內的工會，并且多數都知道是工會的主席是彭某，但是對于其它的，比如說工會做過什么、是否有選舉、自己是不是會員，他們都不清楚。后來有工友告訴我們，在上半年因為有關部門要到廠內檢查，工廠提前陸續組織了培訓，還給每位參加培訓的工人發了一份“標準答案”，主要是教大家說謊話，應付檢查，如果檢查的人問廠里有沒有工會——必須得說“有”;工會是干什么的——必須說“解決職工困難的”，而且要能夠說出工會主席的名字。工人告訴我們“說對了有獎，如果不按廠里教的去說，那就直接記大過，180塊就沒了！”

　　1.3對工會有錯誤的認識

　　我們發現，在深圳的5家工廠中，不僅存在著工人不知道工會的情況，而且有部分工人對工會有錯誤的認識。他們認為工會是政府或公司的一個部門，或者是一個發放福利的機構。

　　比如，愛普生廠的工會每年過節都會發很多的福利，所以導致了部分工人認為工會就是一個提供福利的機構，一個月交兩塊錢但是會發很多東西。我們調研的同學想要找工會反應生產中遇到的問題，于是去詢問旁邊的工友，工友告訴她：“工會不管這些事情，只管我們去玩之類的。”另一位在愛普生廠工作多年的女工說：“外國的工會是維護工人的權益的，代表工人與工廠和政府談判的。但是在中國，工會的性質有所不同。我們廠里的工會主要是為工人謀福利的，一個月交兩塊錢會費，有時候過節會送點東西。”

　　有些工人并不知道自己有加入工會的權利，以為加入工會要得到公司的批準。當我們問工人為什么不加入工會時，一位美高廠的工人說：“人家都沒說讓你加入，你怎么加入?”

　　2、工人不關注工會

　　造成工人對工會不關注的原因有很多，除了工人不清楚工會的性質，不知道廠里是否有工會外，有些工人即使知道工會是工人的組織也不關注，但是工人的現實處境卻是每天都要辛勤地勞作，工作壓力很大，工資卻不高，工人們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想要通過加更多的班以便換取更多的工資;另一方面，目前的工會并未起到應有的作用，很多沒有運作，有些運作的也不會涉及到工人面臨的問題，工會的代表和委員也不是工人自己選的，工人不認為工會是自己的組織，工人并不能夠感受到工會與自己的緊密關系。

　　高新奇電子廠的一位女工說：“我都不知道工會是干什么的，加它做什么?”

　　幾位在福群工作了將近10年的技術員說：“我們都不知道工會是干嘛的，天天就是上班下班，這些事情我們從來不關注。”

　　美高廠的一位年輕男工則對我們說：“有時間關心那個還不如多關心一下我們的工資”。另一位百泰的女工說：“我們那么忙，哪有閑心去搞什么工會?”

　　愛普生廠的一位工人表示：“工會的老大不是自己選的，自己進工會也不怎么關心這些，就只知道交工會費，逢年過節拿禮品。”

　　3、工人不相信工會

　　工人不僅不關心工會，甚至都不相信工會。在福群廠，我們遇到一位對工會比較了解的工人，當我們問他覺得廠里的工會怎樣時，他卻跟我們談起了中國的工會：“我給你說吧，中國的大部分工會就是個擺設，他即使有工會，他也不會保護員工的利益，對于員工來說就是壓制。”

　　類似這樣對工會極度不信任的工人在我們的訪談中遇到了不少。有工人直接坦言：“我們是幫他們打工的，他們怎么可能辦個工會讓我們去找事?”工會本應是工人的組織，但為什么卻得不到工人的信任，除了我們前面提到調研中發現的那些事實外還有下面2個原因。

　　3.1基層工會干部構成

　　我們在調研中只完整了解到2家工會委員的組成，從這兩家工會委員的構成來看，幾乎全部都是公司的中高層管理人員。現列明如下：

表8：美高工會委員會成員組成

表9:愛普生工會委員會成員組成

　　歐姆工會在直選產生工會委員會后，有媒體報道稱選出的“工會主席為一線生產工人”，事實上歐姆工會主席在工廠內的任職為一名課長，如果真正有過工廠工作經歷的人一定不會認為課長是一名一線的生產工人。此次調研了解的兩家工會委員會的成員基本為課長和部長級的人物，同樣，有過工廠工作經歷的人也一定會明白，在工廠的生產管理體制中，即使是一名基層的管理人員，他與普通工人之間的隔閡也是很大的，更不用說課長和部長這樣的中高層管理了。

　　在工廠的生產管理體制中，由于產量、品質、生產現場管理等原因，管理層與普通工人之間是一種管理與被管理，甚至近乎對立的關系，由于一級壓一級的原因，很多管理層在對待普通工人時都是很嚴苛的，如果一名管理人員同時是一位工會委員的話，普通工人腦海中，他作為一名嚴苛的管理者的形象要遠遠多于他作為工會委員的形象。

　　所以當一個工會內的委員絕大多數都是管理人員組成，由一群管理人員掌握，而會員代表無法充分發揮作用的情況下[15]，普通的生產工人很難對這樣的工會產生信任。

　　3.2基層工會與工人權益

　　當我們快要結束調研準備辭工離廠時，我們遇到了很大的困難，我們也遇到了辭工不批、工資被克扣等平時其他工人經常遇到的問題，除了跟工廠講法律、去勞動局投訴外，美高廠和百泰廠的同學也分別去求助了廠內的工會，結果都沒能得到工廠工會的幫助。

　　百泰廠的一位同學在好不容易辭工結算工資時發現工資被克扣了一千多元，在找過人事部仍然沒有效果的情況下，同學準備去找工會主席——油壓廠的廠長——就是那個被指定要工人選的主席，身邊的工人都認為我們是在開玩笑，當我們真的找到工會主席要求工會幫助解決的時候，工會主席給的答復是“我們廠內有廠內的規定”，這個結果并不出乎我們的意料，我們撥打了深圳市總工會的投訴電話，投訴百泰廠工會主席沒有起到工會主席的作用，工會不能維護工人的權益。最終我們在多個政府部門的協調下拿到了應得的工資，后來深圳市總工會還打電話回訪，歡迎我們以后多對他們的工作提建議。

　　四、結語

　　1．工會直選改革進步意義

　　深圳市總工會確立的“民主選舉產生、規范化運作、向職工群眾負責”的基層工會工作思路是好的，我們認為深圳市總的理念順應了時代的潮流，反映了工人的需要。以163家企業為試點的基層工會直選一舉，在國內更是具有一定先進性。

　　工會對工人及全社會的重要性已經不容置疑，我們認為工會的民主建會是工會“回歸本來面目”的必由之路，在今天中國社會面臨急劇轉型的時期顯得尤為重要，工會直選還只是真正民主建會的第一步，在做到工會由工人民主選舉之后，工會還要承擔提升工人權益意識和團結精神、以集體力量維護工人權益的組織角色，進而使工人能真正分享勞動成果。

　　2．工會直選改革的障礙

　　從我們所觀察體驗到的，現在的深圳工會直選落實狀況是不理想的。但是，當我們置身于工廠，置身于工業區，面對如此龐大的工人群體，我們知道這條路不容易走。我們總結出工會直選面對的4大障礙：

　　2．1 企業干預是工會改革的頭號敵人

　　從幾家基層工會的選舉、工會干部構成來看，企業從選舉的各個層面都牢牢地控制了選舉，確保工會在企業的掌握之中。尤其是在選舉籌備委員會及推選候選人這兩方面，都不為工人所知。而企業的這種干預，多數都是暗箱的，而且是欺瞞著上級工會來進行的。　

　　2．2 基層工會不作為

　　基層工會不作為，或安當一個派發福利的單位，反而不去了解工人所需，不觸及工人的權益問題，工會成了擺設，改革就無法前進。我們遇到的幾家工會，有些工會有自己的公告欄，但是我們從沒看過公告欄上有關于工會會議的記錄、工作報告、財務報告等等，導致工人對工會運作一無所知，也無法建立起工人對工會的信任。基層工會干部如何理解工會的角色和職能，對工會民主建設能否以工人為本影響重大，這個干部隊伍的建設至關重要。

　　2．3工人教育不足，無法擔當監督角色

　　這幾家工廠，與歐姆廠的工人并沒有什么不一樣，可是我們卻看到直選對他們產生截然不同的影響，歐姆廠工人從直選中工會意識成長較快，但這5家工廠，工人的認識，僅僅是從無到有的認知。我們認為，這是因為歐姆廠的直選過程，市總工會協助的宣傳教育較多，從選舉工會干部的經歷中，認知到工會與工人的關系，工會的職能。雖然他們的運作不理想，可我們認為這是一個過程。而這5家工廠，工人的工會意識不強，對工會職責，以及作為工會會員的權利與義務等等都不足，因此無法做好基層工會的監督工作。

　　2．4 上級工會支持和監督力度不足

　　我們在出廠遇到困難時，曾電話求助于市總工會，也得到了幫助解決了問題。然而，很多工人都不知道如果不滿基層工會可以找上級工會投訴。同時，我們希望上級工會對直選工會的選舉以及選舉后工會是否履相關職責，進行有效的監督和指導，調查出工會干部是不愿意辦事，還是不懂得辦事。

　　2．5社會監督欠缺

　　面對龐大的工人群體，及數量龐大的基層工會，要做好基層工會干部及工人的教育，監督企業，確保直選工會可真正實現工人自主運作，也是我們整個社會的的責任。可是，社會對于工人民主權利的關注，與工人群體的龐大，及工人群體面對的問題的嚴重性，都是不成比例的。我們希望，媒體、工人、還有更多的像我們的學生，能持續關注和支持工人，能真正建成“民主選舉產生、規范化運作、向職工群眾負責”的工會。

　　3．對深圳市總工會的建言

　　我們12名同學經過近1個月的一線調研后發現，即使是第一步——民主建會，基層工會走得并不好，部分企業工會還存在很多問題，甚至與深圳市總工會的工作思路背道而馳。

　　我們希望，深圳市總工會往后從實際細節入手，扎實推進基層工會的民主建設，更好地實現深圳市總與廣大勞動者的共同愿望。根據調研所得，我們對深圳市工會直選提出以下建言：

　　1、希望總工會深入調查上述5家企業工會的實際運行情況，針對該5家

　　企業工會不規范的運作進行整改，并公布結果；協助5家基層工會，與企業進行集體協商，改正其侵害工人合法權益的行為，以維護工人權益。

　　2、深入基層，對工人進行工會宣傳和教育，提高工人對工會的認知。

　　3、加大對基層工會干部的培訓和支持

　　4、公布163家直選工會名單及其工會選舉情況，以便社會不同群體對工

　　會運作進行支持和監察

　　5、定期公布深圳市總工會推行基層工會民主建設的工作，廣泛征求社會

　　意見

　　我們來自9所高校的12名同學，將會持續關注與支持深圳市工會直選改革，也呼吁社會持續關注。感謝在調研中，所有愿意跟我們分享的工人朋友們。

　　[1]《中國工人》2013年，第5期

　　[2]2012年3月底，深圳市歐姆電子廠的700多名工人因不滿公司漲薪方案發起罷工。工人提出的十二條訴求中，除了對工資制度、管理等提出整改要求外，他們明確提出公司現有工會不能代表工人，要求改選工會。2012年5月歐姆工會進行了改選，眾多媒體均有報道。

　　[3]南方都市報2013年3月5日SA31版：市總工會力挺歐姆工會

　　[4]其余13家工會分別來自理光(深圳)工業發展有限公司、先端精密金屬制品(深圳)有限公司、海量存儲設備有限公司、艾美特電器(深圳)公司、冠旭電子有限公司、亞榮源科技(深圳)有限公司、深圳桑達國際電源科技有限公司、深圳光華印刷有限公司、捷開通訊(深圳)有限公司、天鵬盛電子有限公司、萊爾德電子材料(深圳)有限公司、日立金融系統(深圳)有限公司、百事可樂

　　[5]羅莉在2013年7月深圳市總工會舉辦的“全市優秀企業工會主席論壇”上的講話

　　[6]《中國工人》2013年，第5期

　　[7]http://www.lgzgh.org/detail.aspx?cid=11793

　　[8]在工廠生產中，工人們稱每條產線的管理為拉長或線長，稱每個班、組的管理人員為班長、組長

　　[9]均為手指操作機器致傷

　　[11]2013年深圳市最低工資標準為1600元

　　[12]《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第四章第三十六、三十七、四十四條分別對加班時間、計件工作以及加班工資的計算有規定。勞動者每日工作時間不超過八小時，、平均每周不超過四十四小時，否則用人單位需要根據加班時間的具體情形支付勞動者正常工作時間工資1.5倍、2倍或3倍的工資報酬。計件工作者同應享有加班報酬。

　　[13]此項判斷的標準是，如果工人知道工會是工人的組織或工會可以幫助工人維權，即認定為其知道什么是工會，而不是認為工會是一個政府組織或公司內的一個部門。

　　[14]為保護個人隱私，此處不列出全名

　　[15]前文已有描述會員代表根本不存在選舉而是由基層管理指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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