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記與思考
石冀平
父親去世多年后,我在整理他留下的自傳中看到他親自經歷的一場戰斗的記述。這段記述文字雖然簡短,但使我極為震撼久久不能釋懷。震撼的是這次戰斗的慘烈悲壯,不能釋懷的是這次戰斗不但未見于史料記載,更重要的是這次戰斗犧牲的大量八路軍戰士長眠于黃河岸邊無人知曉。因此特在他們為國捐軀80周年之際,將他們英勇壯烈的犧牲記錄下來,以慰英靈。
1940年11月,由于冀魯豫軍區新三旅八團的政委張旭患病去太行養病,我父親被調去擔任八團代政委。該團還是很有戰斗力的,當時主要在濮陽南部和東南部一帶活動,給敵人以很大威脅。當時駐在濮陽城的日軍有一個聯隊,偽軍一千多人,二十幾輛汽車,還有八輛坦克。他們老是追著我軍,尋機與我決戰。
當年12月份一天的凌晨3點左右,八團進駐宋南游村(現為南游村)。部隊剛準備吃飯,遠處傳來敵人的汽車和坦克的轟鳴聲和燈光,并向我方迫近。我父親當即與吳大明團長(犧牲于解放戰爭)商議對策,最后決定由吳大明團長率兩個營沿黃河大堤向東北方向轉移,我父親帶一個營加特務連一個排以黃河大堤為陣地掩護他們撤退。大約早晨八點左右,一場真正的保衛黃河之戰就在黃河大堤上展開了。日軍在炮火和坦克的掩護下從三面圍了上來,我軍首先對付正面沖擊的敵人坦克,戰士們把手榴彈捆在一起埋在坦克出擊的必經之路,炸壞了兩輛坦克,隨后痛擊發起沖擊的敵軍。敵人沖了幾次,都被我軍擊退。當時我軍人數只有五百多人,敵人則有一千多人,并且敵人的武器裝備和彈藥數量遠超我軍。戰斗持續到下午兩點左右的時候,部隊傷亡過半,彈藥即將告罄,這時我父親下令堅決向南突圍。剛開始突圍,一顆炮彈在不遠處爆炸,直接將我父親掀到黃河大堤下面,大腿部負傷昏了過去。等父親醒來時部隊已撤走,當時黃河大堤下還躺著五十多個犧牲的戰士和無法動彈的傷員。這時日軍已沖到了跟前,這些強盜發現負傷的八路軍戰士就用刺刀捅死或開槍打死。我父親趴在地上,日軍士兵踢了一腳看他未動,以為他死了,就沒有再殺他。這個地區是游擊區,群眾基礎不扎實加之那時百姓的生活又極其困苦,所以日軍撤走后,這個村子的百姓就跑來拿犧牲戰士的衣服。這時我父親就坐在地上(站不起來)向群眾喊話:我們是八路軍,我們的戰士為了不讓日本人欺負中國,為了不讓中國人當亡國奴,他們戰死了。希望大家不要拿他們的衣服,并且幫助把他們掩埋吧!百姓聽了這些話后,就紛紛動手將犧牲的數十名戰士(這是指犧牲于大堤下的,實際犧牲的可能遠不止幾十名。因為早于此記述十年的回憶錄中說犧牲了二三百人)就地掩埋了。這時一位老大爺走過來看我父親,父親對他說您能幫我找到部隊嗎?這位老人非常好,他說你先在這躺著別動,現在村里有漢奸,等晚上我再來接你回村。到了晚上,老人果然帶著幾個兒子來了,他們將我父親抬回了家,然后用白布將父親的傷包扎起來,并叫他兒子連夜去找部隊。第二天,他兒子回來說找到部隊了。然后當天晚上,老人又叫他的幾個兒子將我父親抬回了部隊。
父親過世二十年后,我也退休了。在整理父親留下的自傳中,我看到這場血戰的記載,并一直將這場戰斗中犧牲的無名烈士們銘記于心。巧的是我所在的一個微信群里,有一位濮陽市委黨校的教授。我將我父親對這場戰斗的記述發給她,并委托她尋找這場戰斗所在的村子。這位同志很熱心,她將此事通報給當地黨史辦的同志,經過他們研究,判定一個村子很可能就是父親記述的地方。這位同志和黨史辦的同志一起來到這個村子,他們向村民詢問是否知道當年這場戰斗的情況。由于過去八十年了,知道此事的村民基本不在人世了。幸運的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還記得這件事。當時他雖然還是不大的孩子,但戰斗結束后,他隨家里的大人也到了戰斗的現場。當時的慘狀他還記得一些,尤其記得一個八路軍坐在地上講話,那顯然是我父親,而且他還知道父親被救的事情,可惜的是那位救我父親的老人乃至其直系親屬都已不在了。他們一行人還被帶到了當年埋葬犧牲烈士的地點并照了像。時光流轉物換星移,這里早已變成了農田,金色的麥浪在微風中輕輕浮動,人們過著和平寧靜的生活,再也沒有了日本強盜的掃蕩和殘酷殺戮(據父親回憶冀魯豫根據地反掃蕩后,很多村子的井里都被百姓的尸體填滿)。而為此獻出生命的八路軍烈士長眠于此八十年無人知曉,既無人給他們樹碑,更無人給他們立傳。他們的父母兄弟,妻兒老小在哪里?知道他們犧牲了嗎?這永遠不會有答案了,唯一可以慰藉的是他們戰死在黃河大堤,葬于黃河之濱,英魂永遠與母親河同在!他們似乎什么也沒有留下,但他們身后矗立起一個強大的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人民共和國,這是他們給人民留下的須臾不可失去的最為寶貴的財富。將人民共和國保護好發展好,使她永不變色永葆青春,是對他們最好的紀念,也只有做到這一點,人民英雄才能真正永垂不朽。言及于此,就不得不談一些值得思考的問題。
近些年,全國興建了不少革命紀念地,革命歷史和革命傳統宣教也還進行著。但與剛建國后的那三十年相比,革命歷史和革命烈士的感召力和影響力大不如前。不但如此,甚至公開出現對革命歷史和革命先烈的否定,貶損乃至謾罵。影響了新中國第一代人的著名烈士,如“狼牙山五壯士”,“董存瑞”、“黃繼光”等首當其沖地受到了沖擊,捍衛他們的人甚至被送上公堂,歷經艱難才得以勝訴。很難想象這是發生在共產黨還執掌政權的國家中。而對此負有責任的那些人,至今還享受著先烈功業的蔭庇。為什么會有如此局面?馬克思主義的兩個理論觀點可以提供思考的基本線索:一是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二是社會統治階級的意識必然是社會的主導意識。
就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而言,革命烈士流血犧牲就是為了推翻舊的社會存在——三座大山,其實質就是解決民族壓迫和階級剝削問題。在這個過程中廣大人民受到了動員啟發,同時也享有了革命果實。在新的社會基礎上,社會的主流意識必然是對革命和革命烈士的崇敬,人民群眾也絕不會允許對革命歷史和革命烈士的任何詆毀。但是隨著社會基本經濟關系的變遷,出現了明顯的階級分化和貧富分化。那么這種帶有一定復歸色彩的社會存在,必然會導致社會意識形態上出現一個不容回避的詰問: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當年的革命有意義嗎,犧牲有意義嗎?這種詰問最初是以“告別革命”的名義登臺的,理由是革命不如改良。其后隨著社會經濟基礎的進一步變遷,這一詰問演變為對革命的謾罵,而這種謾罵又以對民國的頌揚為內容的所謂“民國”熱為依托。其邏輯線索非常之清晰:民國那么好,你們搞革命就是搗亂,耽誤了中國幾十年,革命不該罵?為革命而死的人不該罵?這一邏輯的呈現,實際上把共產黨領導的中國革命的初衷問題擺在了每一個執政黨成員面前。如果忘了這個初衷或對初衷問題的解答有誤,革命先烈的鮮血必定付之東流。就此而言,“不忘初心”之說確實提的及時并切中要害。至于如何解答初心并做到不忘初心,則必須把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作為基本的思路。
就社會統治階級的意識必然是社會的主導意識而言,它意味著社會據統治地位的階級必然會利用這個階級掌握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各方面的權力和資源,將本階級的意識形態灌輸給全社會,最終使全體社會成員至少是絕大多數成員認同并接受它,這一點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就當今中國社會而言,對中國革命的貶損和謾罵雖不據思想意識的主導地位,但對中國革命歷史和革命先烈的隔膜和淡漠卻已相當嚴重。且不說普通民眾,就以筆者較熟悉的高校黨員教師群體來說,到革命紀念地參觀,匆匆掃一眼,拉黨旗合個影,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寄情于山水之間,這種現象不是個例吧?既然憲法規定中國是工人階級為領導的國家,那么代表工人階級掌握權力和資源的權力機關就應力爭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成為社會主導的意識形態,其中就包括對中國革命的歷史認同和先烈犧牲的價值認同。但是多年來與社會意識形態相關的各領域又是如何呢?首先在高等教育領域中,在經濟學,歷史學,政治學,法學,歷史學,文學等具有強烈意識形態意蘊的學科中,大量采用西方教材并以西學為圭臬。將留學西方或完全認同西學的所謂人才樹為領軍人物,給予各種頭銜和優厚待遇。相關的學術刊物大部分是這類人物把持。新聞傳媒領域,以網絡為載體的新傳媒基本為資本所控制,干了什么自不必說。關鍵是體制傳媒也捧紅了一大批極其仇視中國革命的文化人,他們對革命歷史和革命領袖的咒罵讓人很難想象他們有些人竟然還是中共黨員或什么委員代表。這兩個領域的功能是教育人引領人,尤其是教育和引領青年人,其本質是塑造國家的未來,因此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可就是在問題最嚴重的前些年,最權威的紙媒還發社論,要求包容異質思維。這些所謂異質思維實際就是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它都泛濫了,還要包容?西方統治階級怎樣對待無產階級意識形態的?他們包容嗎?允許無產階級意識形態廣泛傳播嗎?一段時間里,在這些領域不是陣地意識不強守土失責問題,而是有意縱容和支持,本質就是投降。十八大以來,雖然在意識形態領域有了很大改觀,但有一個問題仍需高度關注:這就是在教育、文化藝術、輿論宣傳等具有深切意識形態意蘊的領域要解決為什么人的問題,首先要解決用什么人的問題。要解決為誰服務的問題,首先要解決用誰來服務的問題。自人類進入階級社會后,古今中外的任何國家體制培育和供養所謂文化人,目的都是為維護體制服務,因而絕不允許反叛者大量存在。但確實有一個國家在特定的歷史階段用體制性的手段培育和供養了大量反體制(反體制是指反對社會主義道路和共產黨領導)的文化人,這就是蘇聯。其后果是秀才造反一蹴而就,國家體制頃刻顛覆。這是國際共運史上的一個嚴重教訓,值得汲取。為此在幾個重大問題上就必須頭腦清醒辨明香花和毒草:認同西方意識形態和主張實行西式憲政,本質上是不是反對共產黨領導?經濟上主張全面私有化,本質上是不是反對社會主義道路?用文藝作品歪曲丑化中國革命,是不是否定共產黨領導的中國革命的歷史合法性和取得政權的合法性?蘇聯覆亡提供了一個重要啟示:這就是無產階級政黨的歷史,革命的歷史被大肆抹黑污名化是國家體制即將顛覆的前兆和先導,而這種操作的主體就是執政者自己培養重用的所謂人文社科人才。這種啟示的重大意義不言而喻,請深思吧。
冬去春來,清明將至。以此文祭奠先烈,平添幾分沉重感。但唯如此才不負初心。正可謂:黃河之濱迸血花,成就巍巍大中華。擎旗后繼何人在,唯賴神州遍香花。
(感謝濮陽市黨校范茹平教授和濮陽縣黨史辦的同志為尋找烈士犧牲地點所做的辛勤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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