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 程不時:大飛機之夢
啟動、滑行,機頭昂起,直插云霄。2017年5月5日下午,上海浦東國際機場,我國首款擁有自主知識產權、具備國際主流水準的干線飛機C919成功首飛。在歡呼慶祝的人群中,87歲的程不時是特意來見證這一時刻的。
程不時:這個是歷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刻,是一個重大的臺階,在我們國家的航空發展史上,將是很濃重的一筆。
從1970年,我國自主研制的運十飛機立項,到C919成功首飛,中國人的“大飛機夢”穿越了47個春秋。作為運十飛機的副總設計師,程不時則親歷了這一夢想步履蹣跚的曲折歷程,也因此透徹地理解這一夢想的現實意義。
記者:也就是在這個產品背后,還蘊含著更多的意義?
程不時:蘊含著就是一個大的臺階上去。
記者:您指的這個臺階是?
程不時:這個臺階是民族的一種能力,中國人是不是一個缺了翅膀的鷹,這外國人曾經說中國,你中國是一只鷹,但是你沒有翅膀,你沒有這種大的民用機,這個民用機在現代的大國的發展中間,是起非常重要的作用。
記者:但是也有人講,說國外先進的一些制造工藝,已經很成熟了,飛機我們長期這樣一種購買方式,也已經進入一個正軌,那么現在再花這么大的精力,來做這樣的飛機,必要性真的那么大嗎?
程不時:曾經在上個世紀,有的人很感慨,中國各方面都有了,但是缺兩個東西,一個就是沒有大型運輸機,第二個就是沒有航空母艦,這個兩項,一個在軍事上,一個是在經濟發展上面,非常重要的兩筆,這個我們沒有深進去。
記者:現在航母我們已經入水了。
程不時:所以我認為,在民族發展中間一個重大的步驟,中國為了去買外國的飛機,我們要出售幾億件襯衣,才能換回來一架飛機,我們中國人,難道就永遠在這個低端上就這樣子嗎?我們買飛機的錢,有的人做過計算,用嶄新的百元面額最高的鈔票堆起來,已經比上海的金茂大廈還要高,不只是金茂大廈,比十座金茂大廈要高,不止是十座,比百座金茂大廈要高,已經伸入太空里頭去了,像孫猴子的金箍棒一樣的,伸到太空里去了,這樣的柱子截一段下來,用到國內,你看看它要帶起多大的文化的興起,技術的興起,工業產業的更新。
用47年的時間參與并見證大飛機的起飛,這對于一個從少年時代就懷有航空報國夢想的人來說,是一種值得欣慰的人生。1930年,程不時出生在湖南醴陵,日本戰機的轟炸,讓那一代人的童年蒙上了戰爭的恐懼。
程不時:我的中學小學的大部分時代,就是在逃難的中間,我親眼看到日本飛機對我們中國的轟炸,本來我是對飛機,是一種很屈辱的感覺,掛著紅膏藥的日本飛機,在空中很低的盤旋,這樣的威懾下面,對他們產生了很多的恐懼跟憎恨,但是我在初中的時候,到了桂林,桂林在抗日戰爭時期,曾經是美國的飛虎隊,跟中國空軍的聯隊,是駐扎在桂林,所以我在天空常常看到,畫著鯊魚牙齒的飛虎隊的飛機,跟日本飛機進行空戰,所以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從原來的一種很懼怕的感覺,形成了一個要起來奮斗的這樣的精神。我當時在我初中三年級的時候,13歲,我當時就下定了決心,我長大了要為中國設計飛機。
17歲那年,程不時如愿考入清華大學航空工程系,這是近代中國第一個航空工程系,在校期間他迎來了新中國的誕生。
程不時:開國大典的晚上,全城舉行提燈游行,當時盛行這一點,各個單位扎了很多燈籠,我們當時就商量,我們航空系應該扎什么燈籠,后來想我們做一架飛機吧,造一架紙的燈籠飛機,做了很大。
記者:那怎么飛起來呢?
程不時:不是飛起來,是一個車子推著。
記者:花車一樣的?
程不時:一個花車一樣的,這是新中國設計的第一架飛機,是一架紙飛機,然后我們經過天安門的時候,天安門上面剛選出來的國家領導人,鼓掌,一片鼓掌,我想他們并不是對這個燈籠的一個贊揚,而是對前面一個條幅,清華大學航空系,后面有一架很大的飛機,像真的飛機,是對我們的志愿的一種鼓勵,所以我們后來去游行,經過北京的各種大街小巷的時候,兩邊觀看的群眾,有的看到我們就喊,希望你們將來,為中國真的設計飛機出來。
1951年,程不時從清華大學畢業,從事了新中國第一批飛機工廠及航空發動機工廠的建廠設計工作。在新中國開創了飛機設計事業之后,他又成為我國第一架噴氣式飛機殲教1的總體設計師,不僅如此,我國的“初教6”和“強5”等機種,也是在程不時擔任總體設計師時完成研制與定型工作的。
記者:怎么從軍用轉到民用了?
程不時:后來就是周總理到歐洲,然后一離開中國,發現中國航空業已經離世界的進展,已經脫離很久時間了,甚至于向巴基斯坦,去租借它的客機,它的客機是美國飛機,租借它的客機給周總理出國,所以當時空中運輸已經空前的發展。
記者:但是我們落后了?
程不時:我們完全落后了,我們用前蘇聯的螺旋槳飛機,還在勉強地飛,而且事故率很高。
記者:中央當時明確了我們的這樣一個和世界航空的差距之后,決策是什么?
程不時:決策就是我們要為我們國家出去代表的我們的領導人員,要準備出差的專機,所以陳毅元帥當時是外交部長,他曾經講我們出國去開會,如果坐上中國飛機,
這個是我們大大增加底氣。
運十飛機的研制任務是1970年8月下達的,因此工程代號被稱為“708”工程。“708”工程啟動后,國家先后從各地調集了300多名航空技術人員,前往上海研制運十,當時只有41歲的程不時就是其中一員。
記者:您負責什么呢,參加這個項目?
程不時:我是總體設計,就是“708”工程總體設計組的副組長,我們的組長,當時是文化大革命期間極左思潮,所以我們的組長是個工人。
記者:事實上您是負全責的?
程不時:對,我是副組長,那個組長他沒有參加過任何討論。
在運十之前,中國設計的只是10噸量級乘坐一兩個人的小型飛機,而運十設定的技術指標是最大起飛重量110噸,載人100到120名。擺在程不時和研發團隊面前的,不僅有技術難點,還有現代企業管理上的盲區。
記者:當時你們整個工作環境和條件如何呢?
程不時:一方面這個條件是很差的,因為我們當時的口號是先生產后生活,所以我們二十幾年沒有辦公室。
記者:那在哪兒做設計?
程不時:我們借民航的候機樓,在一個廢棄的候機樓,候機樓不用了,我們就借用它,租借在那里,做了二十年,我們的會議室討論技術問題,是在食堂里頭討論,
快吃飯了,馬上把圖紙收集起來,全上來吃飯,吃完飯人家出去了,我們把圖紙再攤開,是這樣干。
記者:條件這么艱苦?
程不時:分很多組,因為有很多很多專業,有的專業組有五六個人在工作,房子實在沒有了,在走廊上,在樓梯上,樓梯下來這里擺,還有就是干脆,這空的不是有包裝箱嗎,來把包裝箱拖過來,開一個門,我們有的設計組,就在這個包裝箱里面工作,有這樣的情況。
解說:運十項目啟動時,正值文化大革命時期,特殊的政治環境增大了項目的難度。
記者:這么大的影響,動蕩,對你們而言,還能靜心地潛心設計嗎?
程不時:大家是很認真,認真到什么程度我舉個例子,第一次涉及到噪聲問題,大家都沒接觸過,這怎么辦,就跟民航聯系了,從這個最基層的調查起,而且說噪聲的來源是什么,最大的來源是這個發動機噴口,這個噴口后面噴出來的噴流,有一個三角錐,這個里面噪聲是最大的,那么這個噪聲到底有多大,我這個隔音要隔多少,把它隔掉,沒有數據,那么他們進去測,我們搞噪聲的那些人就去測,怎么測呢?往里拿著拾音器,一個桿子伸到前面,伸到噪聲錐里面去,還不夠近,還要往里走。
記者:危險嗎?
程不時:那是怕危險,怕震昏,把人要震昏,震昏就倒在那里頭出不來了,所以你用繩子綁住,這是最土的方法,簡直是過瀘定橋的辦法。
就是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中,程不時他們完成了一項又一項的技術革新。
程不時:比如說油量的移動的問題,我們這個飛機要裝56噸油,要裝到機翼里面,但是飛機在空中,它要傾斜的,它一傾斜,油箱就在里面晃蕩了,油就流了,怎么保證繼續供油呢,有個實驗,要做一個真正的,機翼一樣大的油箱,我們真的做了這么一個油箱,很大的,幾十噸油裝進去,然后讓它在空中可以這樣動,幾個動作怎么做呢?我們工人工程師,他設計的時候,用三個點把它支起來,這三個點不同的移動,就可以造成幾個角度的變化,你知道吧,后來航空部的副部長,搞技術的副部長,他一看這是開創性的,都沒看見過的,他就是利用這個原理,利用創造性思維,他解決了這個問題,這個我后來到了美國,美國有個造大飛機的公司,我去看,他們做了一個實驗,我看他們做,他們怎么做,機翼上吊很多鋼索,然后這邊拉那邊拉,可以讓它在空中變成各種形狀,那比我們土多了。
1980年9月26日,上海大場機場,經過十年的研制,運十開始了首次試飛。
記者:當時飛機飛上天那一刻,我想在您心里肯定不一樣?
程不時:飛上天以后。
記者:是不是就意味著放下心了?
程不時:那當然了,不只是飛上天一刻,而且是整個一直到安全下來,心才放下來,試飛的王金大同志跟我講。
記者:試飛員叫王金大。
程不時:叫王金大。
記者:您跟他交流了嗎?
程不時:問他怎么樣你感覺怎么樣,就像大個子打籃球一樣,我說大個子打籃球什么意思,原來這個打籃球的都是大個子,但是打籃球的大個子,他生龍活虎, 對吧。穿插傳遞什么,生龍活虎,他說運十在空中那么大的東西,但是飛起來它得心應手。
數據記錄,運十起飛重量110噸,最大速度超過0.8馬赫,實用升限12000米,最大航程超過8000千米。在更高、更快、更遠的飛行性能上,運十實現了我國20世紀內研制過的民用飛機從未有過的超越。程不時清楚地記得,從1980年9月的首次試飛,到1984年,運十一共飛行130多個起落、170多個飛行小時,先后到達北京、哈爾濱、烏魯木齊、廣州、昆明等國內主要城市,同時運十還是第一架飛抵拉薩的國產飛機,并往返七次向拉薩運送救災物資。雖然在飛行中,運十沒有發生什么問題,但在七次飛抵拉薩這個短暫的輝煌之后,運十的試飛戛然而止。
記者: 因為什么原因?
程不時:擱置就是說有兩條不同的思路,一條就是中國哪怕是簡陋的條件,可以慢慢豐富起來,另外一條思路,是中國發展航空必須要有拐杖,拐杖就需要外國人來輔佐,沒有拐杖不行,這就是他們的話。
記者:但是首飛成功了,而且國外行業也認可,這不都是最好的事實嗎,在當時?
程不時:同時我們在試飛的時候,麥道在談判,就是兩條路擺在路上,一個是跟美國人走,一個就是在自己再發展下去,那么包括具體造飛機的人中間都有一部分認為,我要造就造美國飛機,我造中國飛機多不光彩,對吧,我造就造美國的,這說起來多響亮。
程不時回憶,也就是在那時候,運十飛機的研制經費出現了問題,最終,運十因為缺乏后續資金而終止研制。
記者:做什么呢?
程不時:還得補充一些試驗,再繼續飛行,再造幾架出來飛,然后這六千萬這個情況底下,上海是作為一個地方了,就表態了,因為你這個工程是在上海,我愿意出一半三千萬,另外的三千萬,本來規定你的資金是由航空部提供的,這是國家通過航空部下達指令,你向航空部提要,航空部說沒有,沒有這個錢。
記者:那你們這些設計人員,沒有和他們進行解釋?
程不時:設計人就291個,研究員跟高級工程師聯名簽名。
記者:爭取什么呢?
程不時:爭取不要引進外國的飛機,來打壓中國的飛機,爭取在中國來生產麥道飛機,是不合適的,這樣把中國飛機熄火了,這個意見上去了。
記者:結論呢?
程不時:結論就是生產外國飛機,趕緊把廠房騰出來。
1985年3月31日,運十下馬一個月后,上海航空公司的代表和美國麥道飛機制造公司的代表在合作生產MD-82大型噴氣式客機的協議書上簽字。從此,中國開始利用美國技術,建立自己的民用航空工業。
記者:那意味著你們多年的心血,就付之東流了?
程不時:沒有,我覺得是中華民族必然要經過的一段過程,在歷史上付出的代價。
記者:您為什么這么解釋呢?
程不時:很多人一直把我往這方面誘導,你一定覺得很可惜,一定覺得什么,自己這個人生中碰到的挫折,又不是這一件事,多少了,是為民族惋惜,我最后有差不多一半的時間,有三十年的時間,我就是在呼吁中國應該把民族工業搞起來,應該攻克像民用運輸機,這樣高端的占領住。
2007年3月,中國重啟大飛機項目,并在第二年成立專門的商業飛機設計公司,程不時擔任專家組成員,與大飛機之緣得以重續。從1970年運十飛機立項,到今天C919成功首飛,中國人的“大飛機夢”經歷了幾代人的不斷努力和付出。47年,改變了程不時的容顏,但沒改變他那份航空報國的情懷。
記者:現在C919已經首飛了,然后成就了這樣一個航空夢的實現,未來您對中國民用航空,還有什么樣的一種希望?
程不時:已經開了這個門就應該走進去,這是很大的歷史轉折,它不是一架飛機的試飛的問題,而是民族轉了一個大彎以后,回到康莊大道上來,這個一走去的話將是一大片。
記者:一大片?
程不時:一大片新的形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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