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因何偉大
朱光東
毛澤東在《論十大關系》中說:中國“工農業不發達,科學技術水平低,除了地大物博,人口眾多,歷史悠久,以及在文學上有部《紅樓夢》等等以外,很多地方不如人家,驕傲不起來。”
把紅樓夢看做中華民族的驕傲,可見對紅樓夢評價之高。但是,紅樓夢是一部什么書?它的主題思想是什么?歷來眾說紛紜。 魯迅 先生這樣說道:“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排滿說”的主要代表人物是蔡元培。他指出:“《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
對于蔡元培的排滿說,劉夢溪這樣論述道:
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被胡適指為“猜笨謎”,我以前雖然也同情 蔡 先生,學術立場卻站在他的學生一邊。現在從頭細想, 蔡 先生是何等樣人物,他會莫名所以、隨隨便便地“猜謎”嗎?即便“猜謎”,他會“猜”得那樣“笨”嗎?“《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試想這是多大的判斷。如果書中毫無此種旨趣,蔡元培能夠無指妄說嗎?至少,《紅樓夢》里有反滿思想,是許多研究者都承認的。[1]
但是,人們往往把民族主義理解為狹隘民族主義,對民族主義采取排斥和否定的態度。人們認為,如果把紅樓夢理解為一部民族主義作品,將降低其思想意義和價值。因此,在研究紅樓夢民族主義之前,有必要對民族主義作一簡單的了解和評價。
列寧指出:“抽象地提出一般民族主義問題是極不恰當的。必須把壓迫民族的民族主義和被壓迫民族的民族主義區別開來”。[2]
也就是說,壓迫民族的民族主義是非正義的,而被壓迫民族的民族主義是正義的。“反對一切民族壓迫是絕對正確的。”[3]“誰不承認和不堅持民族平等和語言平等,不同各種民族壓迫或不平等作斗爭,誰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甚至也不是民主主義者。這是毫無疑問的。”[4]
在清代,滿洲是壓迫民族,而漢族及其他民族是被壓迫民族。漢族及其他民族反對清朝的民族壓迫是完全正義的、進步的。
毛澤東在致何干之的信中就說道:
“你的研究民族史的三個態度,我以為是對的,尤其第二個態度。如能在你的書中證明民族抵抗與民族投降兩條路線的誰對誰錯,而把南北朝、南宋、明末、清末一班民族投降主義者痛斥一番,把那些民族抵抗主義者贊揚一番,對于當前抗日戰爭是有幫助的。”[5]
這充分肯定了反清斗爭的正義性和進步性。陳梧桐在《明史研究的若干問題》中指出:學術界將清軍入關及其所進行的戰爭視為統一戰爭而予以肯定的做法,是“無視清朝殘暴的民族壓迫,根本否定廣大漢族人民和南明抗清斗爭的正義性及其歷史功績。”他指出:滿族是中華民族的一員,漢人可以當皇帝,滿族等少數民族也可以當皇帝,但“絕不能因此就認為滿族可以對其他民族實行殘暴的民族壓迫,而不許被壓迫的民族進行反抗。按照馬克思主義觀點,反對一切民族壓迫是絕對正確的。閉口不談清朝的民族壓迫,進而否定南明抗清斗爭的正義性及其歷史功績,顯然并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的觀點”[6]。
張玉興在《明清之際歷史人物的褒善貶惡》也指出:目前學術界研究明清之際歷史人物,存在著“漠視事實、曲解歷史、甚至混淆是非、肯定投降、回護變節”的情況。明清之際反民族壓迫斗爭中的正反面人物不容混淆,反民族壓迫精神是一種偉大操守,體現了一種崇高的道德,對維系人心,穩定社會具有重要的意義。李永芳、洪承疇等人在清朝推行殺戮弊政時,投降清廷,絕非棄暗投明,而是助紂為虐,“無疑將永遠被釘在歷史恥辱柱上”[7]。
何齡修在《洪承疇與明清易代研究》一書序言中也說道:
“當時最明顯、突出的事實是:一,清朝皇室先世從明初開始就是東北衛所武官,他們所代表的滿族(女真人)就是明朝臣民,中國邊疆的一個少數民族;二,他們崛起于東北一隅白山黑水之間,自努爾哈赤反明自立,開始隱沒與明朝的傳統關系,稱明為“仇國”[8],清兵入關后多爾袞還稱明為“中國”,自稱“我國家”[9],順治也強調滿洲與明“本為敵國”[10],甚至雍正仍堅持明為“中國”,自居為“外國之入承大統者”,相互間 “則鄰國耳”[11];三,明末農民起義激烈,李自成、張獻忠等都建立政府,與明朝爭奪統治權,力圖取而代之,但國家并沒有分裂,不存在由誰統一的問題,如果說有分裂,就是后金(清)自立為國;四,清兵入關,實行屠城、擄掠、剃發、易服、圈地、緝逃等民族屠殺、民族壓迫政策,激起官民猛烈反抗;五,清兵入關后滿族才真正開始融入中華民族的過程。……清兵入關是以征服者面目出現在歷史舞臺上的,實行屠殺、擄掠、人身奴役等政策,是非正義的。尤其嚴重的是,自稱建國,自己抹殺作為國內民族、明朝邊疆武臣的地位。把這些政治表態放在當時的環境中,不能不削弱清兵入關作為國內民族斗爭的意義,使性質向著國家間斗爭傾斜、轉化。這個問題很尖銳,不能睜著眼睛不顧,裝作不知道。……有些議論,將清人進行的戰爭譽為‘輪流坐莊’,甚至抬為‘統一戰爭’,顯然經不起史實的檢驗,是不但完全蔑視明人正義,也完全無視清人立場的自說自話。”[12]
由中共中央組織部組織編寫、江澤民撰寫《序言》、楊義、鄧紹基主編的《古今文學名篇》這樣評價抗清英雄夏完淳:“明亡后所作的詩文,飽含愛國激情和英雄豪情,慷慨悲壯。”[13]
對顧炎武的評價是:“顧炎武則參加昆山、嘉定一帶的反清斗爭,堅決不仕清廷。……心存恢復故國之志,始終堅持民族氣節。”[14]
該書還歌頌了岳飛、張元幹、陸游、辛棄疾、陳亮、文天祥的民族正氣和愛國精神。這說明岳飛、陸游、文天祥、顧炎武、夏完淳等是我國古代愛國主義的代表,他們反抗異族壓迫的行為和思想是愛國主義而不是狹隘民族主義。
因此,如果紅樓夢是一部反清作品,那么她就是一部延續了中國古代愛國主義精神的偉大作品。承認紅樓夢是一部反清作品,絲毫沒有降低它的歷史地位,而是使之與岳飛、陸游等的愛國主義精神一樣,成為中華民族的寶貴財富。
劉夢溪也這樣說道:
明清易代,“甲申之變”繼之以“乙酉之變”,南下之清兵,一路上攻伐擄掠,勢如破竹,但同時也遭到了頑強的抵抗。許多州城縣府的命官和守將,常常是堅持到最后,寧可殉之以身(有的是全家自殺),也不向強敵投降。而在南都傾覆之后,仍有志士仁人通過各種方式從事抗清活動。……我曾說晚周、晚明、晚清,是中國學術思想的歷史轉捩點,同時也是民族精神得以發蘇與張揚的歷史時刻,其中尤以明末清初所激發的文化之沖突更加悲壯慘烈。可是到了清中葉,特別是到了文字獄盛行的雍正與干隆統治時期,華夏民族的這種文化精神事實上已經耗磨得差不多了。《紅樓夢》的大可貴處,就在于他的作者不顧密布的文網,用特殊的文學表現手法,重新與清初的思想潮流作一有力的呼應。[15]
劉夢溪還指出:“總之《紅樓夢》有沒有反滿思想,是紅學的一個絕大的題目,至為重要,作為紅學的一樁公案,歷來為研究者所注意,對此一問題的探討,將把對《紅樓夢》思想傾向和思想性質的研究引向深入。”[16]
本書是探討紅樓夢民族主義、愛國主義思想的一個嘗試。由于個人水平有限,很多問題也還在探索當中,認識很膚淺,錯誤之處在所難免。祈盼方家、讀者指正。
(本文是拙著《紅樓夢漢民族精神研究》一書的序言。中國書籍出版社2010年5月出版)
[2]《列寧全集》,第36卷第631頁
[3]《列寧全集》第20卷,第18頁。
[4]《列寧全集》第20卷,第11頁。
[6]陳梧桐:《明史研究的若干問題》,《人民日報》 1998年6月20日 《學術動態》版。轉引自高翔《五十年來的清史研究》一文。見中華文史網·清史研究·專題研究·清史研究綜述欄目(ttp://www.historychina.net/cns/QSYJ/ZTYJ/QSYJZS/ 12/08/2004 /6734.html)。
[7]張玉興:《明清之際歷史人物的褒善貶惡》,《清史研究》1998年第2期。轉引自高翔《五十年來的清史研究》一文。見中華文史網·清史研究·專題研究·清史研究綜述欄目(ttp://www.historychina.net/cns/QSYJ/ZTYJ/QSYJZS/ 12/08/2004 /6734.html)。
[8] 《清太祖武皇帝實錄》卷三,己未天命四年十一月初一日。——何注。
[9] 《清世祖實錄》卷六,順治元年七月壬子。——何注。
[10] 《清世祖實錄》卷八十六,順治十一年九月己丑。——何注。
[11] 《大義覺迷錄》卷一,載《清史資料》第4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7頁。——何注。
[12]《洪承疇與明清易代研究》,楊海英著,商務印書館2006年8月第一版。轉引自國史探微網·新書選介(http://xiangyata.net/data/articles/c02/744.html)。
[13]楊義、鄧紹基主編:《古今文學名篇》,第413頁。人民出版社,2002年出版
[14]楊義、鄧紹基主編:《古今文學名篇》,第423頁。人民出版社,2002年出版
[16]劉夢溪:《紅樓夢與百年中國》,第383頁。中國編譯出版社,2005年出版。
紅樓夢對“康乾盛世”的揭露
朱光東
筆者在《紅樓夢與清初民族斗爭管見》[1][①]一文中指出:為了緩和中原人民的反抗,泯滅中原人民的民族意識,清統治者搬出“天命靡常,惟德是輔”的天命觀,把清朝皇帝說成上天“錫佑”的好皇帝,把清朝說成是“太平盛世”,掩蓋滿洲貴族實行民族壓迫的事實,以論證清貴族入主中原的正統性和合理性,強調臣民應遵守“君臣之義”,“不得以夷華而有異心”。
因此,康乾時期是不是“盛世”,關系到清朝政權的穩定,關系到反清斗爭的必要性和正義性。紅樓夢把清代稱為“末世”,是對所謂“盛世”的揭露。所謂“大旨談情”,不過是幌子而已。
那么康乾時期是不是“盛世”?紅樓夢作者把當時稱為“末世”是不是出于民族偏見?為此,我們需要了解一點真實的歷史。
其實,康乾時期根本不是什么“盛世”,而是政治腐敗、民不聊生、四海窮困的時期。
一、民不聊生
進步思想家唐甄在《潛書·存言篇》中這樣描寫當時的情景:
“清興五十余年矣。四海之內,日益貧困:農空、工空、市空、仕空。谷賤而艱于食,布帛賤而艱于衣,舟轉市集而貨折貲,居官者去官而無以為家,是四空也。金錢,所以通有無也。中產之家,嘗旬月不觀一金,不見緡錢,無以通之。故農民凍餒,百貨皆死,豐年如兇,良賈無籌。行于都市,列肆琨耀,冠服華腆,入其家室,朝則熄無煙,寒則蜷體不申。吳中之民,多鬻男女于遠方,男之美為優,惡者為奴。女之美為妾,惡者為婢,遍滿海內矣!窮困如是,雖年谷屢豐,而無生之了。”
康熙自己也承認:“生民困苦已極,大臣長吏之家日益富饒。······因家無衣食,將子女入京賤鬻者,不可勝數。”
康熙年間,江西道監察御史高爾位奏道:“近畿小民,······青黃不接之時,鬻妻賣子,一家二、三口,頃刻東西,父不能顧其子,夫不能保其妻。······夫輦轂之地尚然如此,其它各省更可知矣。”
乾隆時期,有人這樣記錄河南佃農的狀況:“除完交地主租息之外,余存無幾,僅堪糊口,最為貧苦。······甚至有賣男鬻女以償租者。此等風氣,大概皆然。”
可見貧困是當時普遍現象。而連年不斷的嚴重饑荒就是普遍貧困最有力的證明。據《清史稿·志十九·災異五》記載,康雍乾時期,幾乎年年鬧饑荒,而且危害極其嚴重。以下是該書對造成大量人民死亡災荒的記載。
康熙“三十七年春,平定、樂平大饑,人相食。”
“四十三年春,泰安大饑,人相食,死者枕藉;肥城、東平大饑,人相食;武定、濱州、商河、陽信、利津、沾化饑;兗州、登州大饑,民死大半,至食屋草;昌邑、即墨、掖縣、高密、膠州大饑,人相食。”
雍正“九年春,肥城大饑,死者相枕藉”。
乾隆“十三年春,曲阜、寧陽、濟寧、日照、沂水饑。夏,福山、棲霞、文登、榮成饑,棲霞尤甚,鬻男女。十四年春,安丘、諸城、黃縣大饑,餓殍載道,鬻子女者無算。十五年秋,廣信饑。十六年春,福山、棲霞饑,民多餓死。”
“四十三年,全蜀大饑,立人市鬻子女”。
“五十年春,宜城、光化、隨州、枝江大饑,人食樹皮。夏,章丘、鄒平、臨邑、東阿、肥城饑。秋,壽光、昌樂、安丘、諸城大饑,父子相食。五十一年春,山東各府、州、縣大饑,人相食。”
“五十七年,唐山、寧津、武強、平鄉饑,民多餓斃。”
以上引用的只是出現“人相食”、“民多餓斃”慘劇的例子。而《清史稿》的編撰者多為清朝遺老或遺少,他們對于清朝的黑暗和腐敗,是加予掩飾的。如1877-1878年,在山西、河南等北方五省,發生了“丁戊奇荒”,受災面積百余萬平方公里,受災人口在1.6億到2億左右,死亡1000多萬人。據《萬國公報》報道,災區“路人相食,家人相食,食人者為人食”。最后“饑殍載途,白骨盈野”。而對于這場“古所僅見”的“大祲奇災”,《清史稿·志十九·災異五》僅記載道:
“光緒……三年,高陵大饑,餓斃男婦三千馀人;靖遠、平涼、涇州、靈臺、禮縣、文縣、合水大饑。四年,唐縣等四十州縣饑,莊浪、階州、成縣、靈州、鞏昌、秦州各屬饑。六年秋,邢臺饑。七年,通州等州縣饑。”
所以我們有理由認為,清朝的災荒比《清史稿》記載的要嚴重得多。
也許有人會說:古代生產力低下,發生災荒和死人是不可避免的。這是沒有道理的。據《明史·卷三十·志第六》記載,從洪武至景泰近九十年的時間里,就沒有“人相食”現象。這與明初的富足和朝廷重視賑災是分不開的。朱元璋規定,各地發生災情,地方官不報告,處死刑。同時,也與朝廷“蓄儲有余”分不開的。洪武二十九年,戶部尚書報告:“二倉蓄積既多,歲久紅腐”。《明史·卷七十八 志第五十四》“食貨志二賦役”記載:“計是時,宇內富庶,賦入盈羨,米粟自輸京師數百萬石外,府縣倉廩蓄積甚豐,至紅腐不可食。歲歉,有司往往先發粟振貸,然后以聞。”可見明初社會之富足,遠勝于康乾時期。
因此,康乾時期發生的“人相食,死者枕藉”的嚴重后果,不是由于古代生產力低下,而是由于清政府的腐敗、貴族階級的沉重剝削、人民的絕對貧困。正如 孫中山 先生指出的:“中國所有一切的災難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普遍的又是有系統的貪污。這種貪污是產生饑荒、水災、疫病的主要原因”。
(一)、政治腐敗。據《清史稿》記載:
康熙六年,……賜履上疏幾萬言,略謂:“民生困苦孔亟,私派倍於官徵,雜項浮於正額。一旦水旱頻仍,蠲豁則吏收其實而民受其名,賑濟則官增其肥而民重其瘠。然非獨守令之過也,上之有監司,又上之有督撫。朝廷方責守令以廉,而上官實縱之以貪;方授守令以養民之職,而上官實課以厲民之行。”
張研、牛貫杰在《清史十五講》中寫道:
“康熙中期以后,官吏貪污舞弊之風愈演愈烈。 “由于政紀松弛,缺少監督,從直省到州縣,官員挪移、侵欠錢糧習以為常。五十二年(1713)康熙述及賦稅征收,指出只有浙江巡撫張鵬翮、山西巡撫馬齊全完七年錢糧,其余各省均虧欠未完。……這些虧欠的錢糧,絕大多數是官欠,也就是被各級官員挪移、貪污了。”[2][②] 政治腐敗貫穿康乾時期,而且越演越烈。乾隆四十六年(1781),發生甘肅捐監冒賑案,侵吞白銀上千萬兩,涉及總督及全省全部州縣官。這樣的貪污大案層出不窮。“各省督撫聲名狼藉,吏治廢弛”,“虧空甚多”[3][③]。 因此,雖然清代州縣也建有儲糧備荒賑災的常平倉,市鎮設義倉,鄉村置社倉,但由于各級官吏腐敗,貪污錢糧,在災荒時就出現無糧可賑、有糧不賑的情況。 乾隆則是腐敗的總頭子。“如史家所言:‘乾隆以軍旅之費、土木游觀,以其不出自正供之費,歲無慮億萬,悉索之和珅,和珅索之都督,都督索之州縣。’”[4][④] 對于地方官吏的腐敗,乾隆極力包庇。乾隆五十五年,尹壯圖上疏請停“議罪銀”。疏中說“各省督撫聲名狼藉,吏治廢弛”,“虧空甚多”[5][⑤]。乾隆也知道這是事實,但為了包庇貪官污吏,竟然通知地方貪官轉移、毀滅證據,然后以污蔑罪將尹革職留任。以致“滿朝文武皆茍且庸碌、緘口言事,惟求招權納賄,官運亨通,他非所聞。”[6][⑥] 由于乾隆本身就是腐敗官吏的總后臺,和珅才能橫行幾十年,吏治腐敗越演越烈。由于朝廷極端腐敗,最后落在百姓頭上的,就是沉重的苛捐雜稅。各級官僚貪污庫銀庫糧,不顧人民死活,就造成了災年“人相食”的人間慘劇。
(二)、土地高度集中。康乾時期,土地已經非常緊張。“按照當時的勞動生產力水平和糧食畝產糧,維持一個人的最低生活,約需耕地4畝,而到乾隆年間,人均耕地面積已低于這個數據”,只有3畝。“這樣,僅從人均占有耕地這個標準來看,全國至少也有1/3的人口處于饑餓和半饑餓狀態。”[7][⑦]
由于滿洲貴族入關以后實行了野蠻的掠奪——圈地。圈地的時間持續了四十余年,圈地地畝多達17萬傾以上,約占當時全國耕地面積500余萬頃的三十分之一。由于滿洲貴族實行土地掠奪,清代從一開始土地就高度集中。顧炎武在《日知錄》記載:“吳中之民有田者什一,為人佃作者十九。”康熙在1704年也承認:“田畝多歸縉紳之家,……約計小民有恒產者,十之三、四耳。”
鄭板橋有詩云:“繞郭良田萬頃賒,大都歸并富豪家。”
由于土地高度集中,地租也很高,一般在百分之五十以上,有些地方高達百分之七、八十。[8][⑧]土地高度集中和統治階級的殘酷剝削,人民貧困是必然的。由于人民極端貧困,抵御災害能力極低,在災荒之年,就發生災民大量死亡的慘劇。
人們把康乾時期看做“盛世”的一個主要依據是人口的增長。其實,單純用人口增長來證明所謂的“盛世”,是很片面的。清末不是什么“盛世”,但到1910年,全國人口達到43600萬,比乾隆四十一年的31150萬還多出1.2億多人口。如果用人口來衡量是否“盛世”,那么清末也是“盛世”了。顯然這是很荒謬的。
人們往往把康乾時期人口增長的原因歸功于康熙“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的“仁政”。這夸大了“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的歷史作用。因為清代雖然實行了“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的政策,但差徭并沒有減輕。據史料記載,在所謂的康乾“盛世”剛剛開始之時,“私派浮于國稅,差徭倍于丁糧”,“生民乏食,物價騰貴”。[9][⑨]“民生困苦孔亟,私派倍於官徵,雜項浮於正額。”可見人民的負擔并沒有“永不加賦”而減輕。
同時,農民的生活狀況,不僅取決于賦稅,還取決于擁有土地的多寡。前面已經指出,當時“田畝多歸縉紳之家,……約計小民有恒產者,十之三、四耳。”而土地集中造成“自耕農破產,流民增加,佃農隊伍受流民擠壓,田主‘鏟佃增租’,佃農隨之破產”。
因此,在農民失去土地、“差徭倍于丁糧”的情況下,“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的政策對改善人民生活狀況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這就是當時人民生活依然極端貧困的原因。
二、復辟奴隸制
努爾哈赤是在統一女真諸部落之后建立后金政權的。也就是說,在后金建立之前,女真社會還處于原始部落時期。當部落聯盟發展為國家時,對外掠奪奴隸就成了國家的主要職能之一。恩格斯指出:
“一切部門——畜牧業、農業、家庭手工業——中生產的增加,使人的勞動力能夠生產出超過維持勞動力所必需的產品。……吸收新的勞動力成為人們向往的事情了。戰爭提供了新的勞動力:俘虜變成了奴隸。”[10][⑩]“以前打仗只是為了對侵犯進行報復,或者是為了擴大已經感到不夠的領土;現在打仗,則純粹是為了掠奪,戰爭成了經常性的行當。”[11][11]
朱誠如在《明清史散論》[12][12]中記述道:
“后金天命十年(1625年,明天啟5年),努爾哈赤用暴力手段殺了大批漢人,所剩漢人或降為奴仆,或編入田莊。……田莊遍布遼東各地,幾乎所有遼民,皆被編為莊丁,成為后金汗和貝勒的奴仆。”
“原來居住遼東的漢人民戶中的‘有糧的人’(即富人)是首先被編人八旗的,而那些沒有糧的窮人,即使開始被納入八旗,后來也被逐出或殺掉。……后來努爾哈赤竟然下令殺了從各處查出送來的沒有糧的漢人,那些免于屠戮的幸存者也都作了女真人的’包衣’,亦稱‘阿哈’(即奴仆)。包衣對于主人處于嚴格的依附地位。他們的身份是世襲的,永遠被剝奪了應試的權利,亦可被主人轉贈和買賣,他們處于女真族社會的最低層。”
到1619年,上至努爾哈赤,下至八旗士兵,“皆有奴婢、莊園。奴婢耕作,以輸其主”。這些大小奴隸主,專靠剝削奴隸為生。
滿洲貴族入關,也把奴隸制帶到中原。朝廷用國家法律來推行和維護奴隸制。雍正五年規定:
“凡漢人家生奴仆、印契所買奴仆,并雍正五年以前白契所買及投靠養育年久、或婢女招配生有子息者,俱系家奴,世世子孫,永遠服役。婚配俱由家主,仍造冊報官存案。其婢女招配,并投靠及所買奴仆,俱寫立文契,報明本地方官鈴蓋印信,如有事犯,驗明官冊印契照例治罪。……”
滿洲貴族在中原地區推行奴隸制度,使各民族人民遭受了巨大的災難。而人民被迫為奴的過程,也是一部血淚史。當時有人這樣描寫人民被擄為奴時的慘景:
“西風古道黃埃起,隊隊行裝逐鞭弭。好男好女是誰家,何處驅來若羊豕?鄉音嘔啞不成語,齠齔悲啼孩稚喜。車兒載入營中去,從此爺娘千萬里。”
“爺娘妻子驅為奴,死生何處收骨肉?”
另一部分是農民被迫“投充”為奴。據記載,在三次圈占中,被迫“投充”為奴的人數在五萬人左右。
再一部分是買來的。奴婢買賣,是官府保護的。奴婢的買賣催生了政府承認并抽稅的從事人口買賣的“人市”,奴隸象牲口一樣在市場上被公開出賣。“一人之價,不過十余兩銀云”。
由于奴隸制是歷史的倒退,人民被剝奪了基本權利,因此,人民進行了激烈的反抗。終清一代,奴婢大量逃亡的問題一直存在。順治三年多爾袞諭兵部:“止此數月之間,逃人已數萬”。九年,內閣大學士魏裔介為此專門奏報說:“各旗所報逃人幾無虛日”。康熙十二年(1672年),某御史說道:“臣思今日之為害,莫如逃人矣。”以致防止奴婢逃亡成了清廷“第一要務”。
為了鎮壓奴婢的逃亡,清統治者制定出一整套殘酷鎮壓奴婢逃亡的法律規定,這些法律規定總稱為《逃人律》。《逃人律》充分表明,清代的奴隸是完全意義上的、沒有任何人身自由的奴隸,與中原地區的農奴有著本質的差別。直到宣統元年,才宣布廢除奴隸制:“凡從前旗下家奴,……概聽贖身,放出為民。……其未經放出及無力贖身者,概以雇工人論”。可見奴隸制貫穿清朝始終。
以上事實說明,康乾時期不是什么“盛世”,而是四海窮困、民不聊生的黑暗時期。紅樓夢把當時稱為“末世”,是完全符合事實的。
紅樓夢從各個方面深刻揭露了所謂的“盛世”謊言。
一、 對土地高度集中和貴族窮奢極欲的揭露。
寧國府有八、個九莊子。榮國府有八個莊子,但面積比寧國府大幾倍(第53回)。寧國府地租莊子“錢糧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萬來往”。(第88回)按此推算,榮國府的每年錢糧出入過百萬。而從康熙年間起,清廷的年財政收入為4000多萬兩,乾隆年間的庫存銀,一般也只有七、八千萬兩。乾隆十年,“每歲天下租賦,以供官兵奉餉。各項經費,惟余二百余萬,不足備水旱兵戈之用。”可見國家的財富都落到大官僚大地主手里了。乾隆年間和珅的家產是朝廷國庫十幾年的收入,也就不足為奇了。
劉姥姥說:二十兩“夠我們莊稼人過一年”。那么寧府五十萬兩的年收入,就夠25000個家庭過一年。按一家四口算,可以夠10萬人過一年。加上榮國府的收入,賈府一年收入就夠二、三十萬人過一年!
象賈府這樣的大官僚地主,決不是個別現象。如康熙中期,大官僚徐乾學在昆山一縣便占田千余頃,合十萬畝。按當時江浙地區每畝水稻產量四石計算,每年總產量在四十萬石左右。按五成的地租算,每年也有二十萬石收入。按每石一兩銀計算,收入也在二十多萬,與寧國府差不多。因此紅樓夢里的賈府,是當時大官僚地主的典型。
巨大的財富使清代官僚貴族生活極其奢侈。“縉紳之家一宴菜肴數十種……一道豬脯要殺十幾頭豬,一味羊唇要宰數百只羊。” “河督宴客集天下之珍饌,一碗豬肉要殺五十余頭豬,取其背肉一臠,余皆棄之,一盤駝峰,逼得殺三四峰駱駝。”
據《清史稿》記載:康熙六年,熊賜履上疏幾萬言。熊賜履在疏中說:“風俗極其僣濫,而禮制因之日壞也。今一裘而費中人之產,一宴而糜終歲之糧,輿隸被貴介之服,倡優擬命婦之飾,習為固然。夫風俗奢、禮制壞,為饑寒之本原,盜賊、訟獄、兇荒所由起也。”
而乾隆更是奢侈腐化的代表。南巡、修圓明園、避暑山莊,勞民傷財,糜費極大。僅圓明園,所費以億萬計。
乾隆南巡,官員、商人將南巡辦差費用部分轉嫁到百姓身上,修建行宮、御道、游玩景點,拆毀了許多房廬屋舍,致使許多百姓流離失所,百業凋敝,使百姓承受了巨大的苦難,以至朝中也不乏反對之人。到了晚年,乾隆不得不承認對:“朕臨御六十年,并無失德,唯六次南巡,勞民傷財,做無益害有益。”
乾隆的奢侈糜費給百姓帶來了深重的災難,是不容置疑的。正如當時民謠說的:“避暑山莊真避暑,人民還在熱河中。”
紅樓夢通過反映賈府的奢靡來反映當時官僚貴族階級的奢靡。賈府建大觀園,丈量土地是三里半(第16回)。這三里半應該是直徑,約合三平方公里。為迎接元春省親,請聘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花燭彩燈,就花了五萬兩銀子(16回),相當于2000多個貧困家庭一年的費用。而建大觀園共花了多少錢,難以想象。
賈府一席宴花費是多少呢?由湘云做東的宴席,是很節儉的了。劉姥姥算一算,也費二十兩,“夠我們莊稼人過一年”!(第39回)
賈母過生日,要花幾千兩銀子(第七十二回)。賈珍為秦可卿辦的喪事,停靈四十九天,共請307名和尚道士做齋事,合算起來,就有15043人天。
元春在省親時看到新建的大觀園,一再說太奢華了,并告誡以后“萬不可如此奢華糜費”了。脂批說:“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省親”與“南巡”是連碼事,怎么“借省親事寫南巡”呢?“省親”與“南巡”唯一相同的是排場和奢靡。因此“借省親事寫南巡”的意思是借省親的奢靡來抨擊南巡的奢靡。書中寫到:
趙嬤嬤道:“噯喲喲,那可是千載希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庚辰側批:又要瞞人。】把銀子都花的像倘海水似的!說起來……”鳳姐忙接道:【甲戌側批:又截得好。“忙”字妙!上文“說起來”必未完,粗心看去則說疑團,殊不知正傳神處。】 …….
趙嬤嬤道:“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個口號兒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來請江南王’,【庚辰側批:應前“葫蘆案”。】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甲戌側批:甄家正是大關鍵、大節目,勿作泛泛口頭語看。】噯喲喲,【庚辰側批:口氣如聞。】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庚辰側批:點正題正文。】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庚辰側批:極力一寫,非夸也,可想而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庚辰側批:真有是事,經過見過。】鳳姐道:“常聽見我們太爺們也這樣說,豈有不信的。【庚辰側批:對證。】只納罕他家怎么就這么富貴呢?”趙嬤嬤道:“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甲戌側批:是不忘本之言。】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甲戌側批:最要緊語。人苦不自知。能作是語者吾未嘗見。】
在這段描寫里,“把銀子都花的像倘海水似的”,“銀子成了土泥”,
“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虛熱鬧”,等等,無非是抨擊南巡之勞民傷財和統治者的窮奢極欲。
在寫賈珍大操大辦秦可卿喪事中間,作者借寶玉之口插入了“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詩句,抨擊貴族奢侈之意毋庸置疑。
二、對人民苦難和奴隸制度的揭露。“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盤佳肴萬民膏”。土地的高度集中和剝削階級的窮奢極欲,必然導致農民破產,民不聊生,人民“餓殍載道,鬻子女者無算”。“嘲頑石詩”中的“白骨如山”,就是對當時社會黑暗現實的真實反映。
由于直接描寫人民的貧困,有悖于所謂的“盛世”,會招致朝廷的封殺,因此作者對人民的苦難著墨不多,而更多地通過貴族的奢侈從側面來反映人民的貧困。貴族的奢華和人民的貧困,就象“風月寶鑒”的兩面,一面是佳人,一面是白骨。一面是奢華糜費,一面是白骨如山。作者在極力渲染貴族生活的奢華時,又用寥寥幾筆描繪人民的苦難,使兩者形成鮮明的對照。劉姥姥進賈府乞討就是這一表現手法的充分體現。因此我們對于作者描寫人民苦難的寥寥數筆,絕不能忽視。它們正是作者要表達的思想:反映人民的苦難,揭露清代的黑暗。
劉姥姥是為數不多的屬于大觀園以外的人物。她是因家里沒吃的“忍恥”到賈府乞討的。她的女婿務農,女兒做雜活,非病非殘,亦非游手好閑之輩,為什么淪到乞討的地步?原因無非是無土地,地租高。所以劉姥姥一家是作者塑造的貧困農民的典型。
第四十一回的回目是“怡紅院劫遇母蝗蟲”。林黛玉把劉姥姥比作母蝗蟲,看似作踐、戲弄劉姥姥。其實這里大有深意。因為作者同情人民的苦難,因此不會譏笑到賈府乞討的劉姥姥。在第四十二回,作者借薛寶釵之口說道:“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明確指出“母蝗蟲”是“春秋筆法”。那么“母蝗蟲”有何深意呢?
原來,古代鬧饑荒,饑民大量逃荒,猶如鋪天蓋地的蝗蟲,故有“饑民如蝗”的比喻。到賈府乞討的劉姥姥,正是饑民的一員。作者把劉姥姥比作“母蝗蟲”, 用的是春秋筆法,揭露的是當時“饑民如蝗”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黑暗現實,譴責一席宴吃掉農民幾年糧的饕餮之徒。所以蒙本在此側批道:“觸目驚心,請自思量。”“饑民如蝗”,所以“觸目驚心”。否則為什么“觸目驚心”就不好理解了。
第六十一回寫道:
柳家的忙丟了手里的活計,便上來說道:“……你們深宅大院,水來伸手,飯來張口,只知雞蛋是平常物件,那里知道外頭買賣的行市呢。別說這個,有一年連草根子還沒了的日子還有呢。我勸他們,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也罷了。吃膩了膈,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
貴族階級“肥雞大鴨”吃膩了,而人民卻是連草根都吃光。這正是“民皆饑乏,草根木皮,掘剝幾盡。……羸老孤幼,繼踵而死。僵尸草澤,骸骨相枕籍”的真實反映。
推行奴隸制,是清代最黑暗的一面。因此,紅樓夢把對清代奴婢制度的控訴作為主要內容。“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悲”的故事,也就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悲劇命運。脂批就把大觀園稱作“葬花冢”。蒙雙行夾批:“至此方完大觀園工程公案,觀者則為大觀園費盡精神,余則為若筆墨卻只因一個葬花塚。”(第18回)
“分骨肉”:“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這是對清兵掠民為奴的描寫,與“車兒載入營中去,從此爺娘千萬里”、“爺娘妻子驅為奴,死生何處收骨肉”的情景完全一致。
可見作品是通過大觀園里的奴婢悲劇來反映天下女子悲劇的。榮府一家,上上下下三、四百丁,絕大部分是奴婢。賈寶玉身邊有多少奴婢,他自己都不知道。如果不是走投無路,誰又愿意賣男鬻女?如襲人就是因家里“沒飯吃”時賣身為奴的,而且賣的還是死契,不能贖身的。因此賈府“僮仆成林”就是當時貴族家庭的縮影,而在貴族家庭“僮仆成林”的背后,就是千千萬萬農民的破產和走投無路。
第六十回寫道:
春燕笑道:“媽,你若安分守己,在這屋里長久了,自有許多的好處。我且告訴你句話:寶玉常說,將來這屋里的人,無論家里外頭的,一應我們這些人,他 都要回 太太全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呢。你只說這一件可好不好?”他娘聽說,喜的忙問:“這話果真?”春燕道:“誰可扯這謊做什么?”婆子聽了,便念佛不絕。
清代奴婢的生死、能不能贖身,完全掌握在奴隸主手里。作者的寥寥幾筆,一方面反映了奴婢身不由己的命運,同時也反映了人民擺脫奴婢身份的強烈愿望。
鴛鴦說:“家生女兒怎么樣?‘牛不吃水強按頭’?我不愿意,難道殺我的老娘不成?”(四十六回)
我們把鴛鴦的話與朝廷的規定進行對照:“凡漢人家生奴仆、印契所買奴仆,并雍正五年以前白契所買及投靠養育年久、或婢女招配生有子息者,俱系家奴,世世子孫,永遠服役。婚配俱由家主”。
可見紅樓夢的批判鋒芒是直指清廷所推行的奴隸制的。
第61回王熙鳳說:“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這反映了奴婢的非人遭遇。
第三十六回寫道:
“齡官道:‘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里學這個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干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齡官還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他也有個老雀兒在窩里,你拿了他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今兒我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叫大夫來瞧,不說替我細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偏生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病。’”
這反映了奴婢象鳥一樣,遠離父母,病了也沒人管沒人理的悲慘命運。
這些奴婢無依無靠,除了做奴婢,別無生路。英蓮、晴雯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晴雯被逐之后,病困無助而死。
由于朝廷禁養優伶,賈府要遣發十二個女孩子。但愿回去的僅四五人。書中寫道:“將十二個女孩子叫來面問,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說父母雖有,他只以賣我們為事,這一去還被他賣了;也有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賣的;也有說無人可投的;也有說戀恩不舍的。所愿去者止四五人。”(五十八回)
大半女孩子或無家可歸,或有家不能回,這充分反映了當時人民的悲慘狀況。最后芳官等三個女孩子被逐,無依無靠,只能出家,了此一生。
晴雯、鴛鴦被迫害致死,孫紹祖把“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第80回),這在當時是很普遍的現象。《清代奴婢制度》這樣寫道:“有些奴主不但肆意敲剝和役使奴婢,還在人身和人格上盡情侮辱和迫害他們。這些奴主視奴婢的性命如草芥,將奴婢的妻女作為玩物。任情縱欲,隨便殺戮奸污,把自己的滿足建立在廣大奴婢的深重災難之上。”而進行反抗的奴婢,絕大多數被“清王朝援引奴婢毆殺主人的法律殺害了,或被斬或被絞或被凌遲,奴婢們豁出自己的生命作了最大的犧牲。”[13][13]所以作者描寫奴婢的悲慘命運,矛頭直指清王朝的奴隸制度。
書中還說:“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比”。
在奴隸制之下,人不是人而是物。反對奴隸制就是把奴隸變成人。任何提升人的尊嚴和地位的思想,都是對奴隸制的否定。因此,紅樓夢把奴隸制下地位最低、命運最悲慘的女性地位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為她們的悲慘命運發出吶喊,是對清代野蠻的奴婢制度的控訴。紅樓夢的女權主義是民族主義的反映。
什么是盛世?紅樓夢作者給出一個標準,那就是“盛世無饑餒”(第十七至十八回)。而草根吃光,餓殍載道,鬻子女者無算,又如何能稱為“盛世”呢?所以說紅樓夢是一部揭露清代盛世謊言的作品。
三、對政治腐敗的揭露。康雍乾時期是政治十分腐敗的時期。但是,清統治者是不承認的,也不允許任何人有任何微詞。以致“滿朝文武皆茍且庸碌、緘口言事,惟求招權納賄,官運亨通,他非所聞。”[14][14]
這種極端專制的統治,“消剛正之氣,長柔媚之風”,龔自珍稱之為“戮心”。“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15][15]的國家棟梁、民族脊梁被“戮”而殆盡。
而紅樓夢作者不屈服于清統治者的淫威,揭露清朝政治的黑暗腐敗。全書沒有一個清官,只有以賈雨村為代表的貪官。從打死人象沒事一樣的薛蟠,到王熙鳳弄權鐵檻寺;從賈雨村亂判“葫蘆案”,到弄得石呆子家破人亡,;從賈珍為賈蓉買官,到太監向賈璉索賄(第72回),無不是對吏治腐敗的揭露。而第99回賈政做官的經歷,則是對吏治腐敗最全面、最直接、最具體的揭露。
由于當時吏治的腐敗,從直省到州縣,官員挪移、侵欠錢糧習以為常,所以作者寫賈政一開始就“查盤各屬州縣糧米倉庫”。賈政對“外省州縣折收糧米勒索鄉愚這些弊端,雖也聽見別人講究,卻未嘗身親其事。只有一心做好官,便與幕賓商議出示嚴禁,并諭以一經查出,必定詳參揭報。”
結果怎么樣呢?“那些長隨也道:‘你們爺們到底還沒花什么本錢來的。我們才冤,花了若干的銀子打了個門子,來了一個多月,連半個錢也沒見過。想來跟這個主兒是不能撈本兒的了。明兒我們齊打伙兒告假去。’次日果然聚齊,都來告假。”
“隔一天拜客,里頭吩咐伺侯,外頭答應了。停了一會子,打點已經三下了,大堂上沒有人接鼓。好容易叫個人來打了鼓,賈政踱出暖閣,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個。賈政也不查問,在墀下上了轎,等轎夫又等了好一回。來齊了,抬出衙門,那個炮只響得一聲,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個打鼓,一個吹號筒。賈政便也生氣說:‘往常還好,怎么今兒不齊集至此。’抬頭看那執事,卻是攙前落后,勉強拜客回來,便傳誤班的要打,有的說因沒有帽子誤的,有的說是號衣當了誤的,又有的說是三天沒吃飯抬不動。賈政生氣,打了一兩個也就罷了。隔一天,管廚房的上來要錢,賈政帶來銀兩付了。”
由于賈政要查“各屬州縣糧米倉庫”,結果連衙役都指揮不了。因為他們也是花前買來的差事,要撈回本錢。賈政要做清官,首先就得罪了衙役。
第二件事是送禮。“現在打聽節度衙門這幾天有生日,別的府道老爺都上千上萬的送了,我們到底送多少呢?”別的貪官都是搜刮民脂民膏,一可自肥,二可送禮。賈政想做清官,哪來的錢送禮呢?不送錢這官又怎能做下去呢?李十兒一針見血地指出:“京里離這里很遠,凡百的事都是節度奏聞。他說好便好,說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經遲了。”“老爺極圣明的人,沒看見舊年犯事的幾位老爺嗎?這幾位都與老爺相好,老爺常說是個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現有幾位親戚,老爺向來說他們不好的,如今升的升,遷的遷。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老爺要知道,民也要顧,官也要顧。若是依著老爺不準州縣得一個大錢,外頭這些差使誰辦。”
最后“賈政被李十兒一番言語,說得心無主見,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們鬧出來不與我相干。’說著,便踱了進去”,向現實低頭了。
“李十兒便自己做起威福,鉤連內外一氣的哄著賈政辦事,反覺得事事周到,件件隨心。所以賈政不但不疑,反多相信。便有幾處揭報,上司見賈政古樸忠厚,也不查察。惟是幕友們耳目最長,見得如此,得便用言規諫,無奈賈政不信。也有辭去的,也有與賈政相好在內維持的。于是漕務事畢,尚無隕越。”
盡管賈政沒有親手貪污受賄,但他放任屬下貪污受賄;他能繼續做他的官,是由于他手下的人替他受賄,然后送禮。他完全是“貓鼠同眠”了。賈政的做官經歷說明:清官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要么做貪官,要么不做官。賈政查“各屬州縣糧米倉庫”的過程,也真實反映了各級官吏腐敗、貪污錢糧的歷史事實,解釋了在災荒時官府無糧可賑、有糧不賑以致造成“人相食”慘劇的政治原因。
到一0二回,賈政被參了。書中寫道:
賈璉即刻出去,不到半日回來便說:“才到吏部打聽,果然二叔被參。題本上去,虧得皇上的恩典,沒有交部,便下旨意,說是失察屬員,重征糧米,苛虐百姓,本應革職,姑念初膺外任,不諳吏治,被屬員蒙蔽,著降三級,加恩仍以工部員外上行走,并令即日回京。
這是不是朝廷“反腐敗”了呢?當然不是。因為參他的正是那個招權納賄的節度使,全社會千千萬萬象節度使這樣的貪官污吏依然官運亨通。節度使為什么參賈政呢?原因無非有三:一是賈政在黑暗的官場是個異類、呆子、不諳“為官之道”,不會行賄受賄。靠家奴在外面胡來,鬧出事來怎么辦?二是比賈政會巴結、鉆營的其他貪官把他的位置給“謀了”。三是元妃已死,賈府失去靠山。所以賈政被參是個個案,不能說是朝廷“反腐敗”。
聯系尹壯圖上疏請停“議罪銀”,被乾隆革職留任后不久辭官的事例,我們就可以知道紅樓夢對現實的揭露完全是“實錄其事”,半句不虛。賈政為官經歷的這段描寫,不正說明康乾時期是“暴斂橫征之世”嗎?不正是龔春臺所言“韃虜政以賄成,官以金賣,致政治紊亂,民生涂炭”的最好注解嗎?不正是對所謂“盛世”的深刻揭露嗎?
這段描寫同時也說明,后四十回對社會黑暗的揭露與前八十回是一致的,根本不可能出自高鶚這樣正統的封建知識分子之手,也不可能出自其他不明真相的續書者之手。
紅樓夢從頑石入世起,到出世止。作者寫到: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坐于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云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
所謂“紅塵中榮華富貴”,無非是說,聽說社會進入“盛世”了,所以頑石也想去看一看,“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賈寶玉在最初夢游太虛幻境時看到天下女子的薄命簿冊,并未理解。因為他滿腦子的榮華富貴,不理解天下女子的悲劇命運和社會的黑暗。但到故事最后,書中寫到:
“寶玉只道是問別人,又怕被人追趕,只得踉蹌而逃。正走時,只見一人手提寶劍迎面攔住說:‘那里走!’唬得寶玉驚慌無措,仗著膽抬頭一看卻不是別人,就是尤三姐。寶玉見了,略定些神,央告道:‘姐姐怎么你也來逼起我來了。’那人道:‘你們兄弟沒有一個好人,敗人名節,破人婚姻。今兒你到這里,是不饒你的了!’寶玉聽去話頭不好,正自著急,只聽后面有人叫道:‘姐姐快快攔住,不要放他走了。’尤三姐道:‘我奉妃子之命等侯已久,今兒見了,必定要一劍斬斷你的塵緣。’”
到了這時,賈寶玉才理解十二釵判詞的意義,理解天下女子的悲劇,認清了所謂的“盛世”是建立在人民“白骨如山”之上的。他的夢幻破滅了,覺醒了。他終于拋棄幻想,與貴族家庭決裂,與清王朝決裂。作品通過主人公的覺醒,完成了對所謂“盛世”的揭露、批判和否定。
在故事的最后,薛寶釵與賈寶玉關于出家有過一段交鋒。書中寫到:
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你這個話益發不是了。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么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圣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更不成話,伯夷叔齊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當此圣世,咱們世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有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你方才所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
在這里,兩人辯論的不是佛道,而是政治。寶玉說:“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薛寶釵說現在是“圣世”,沒有效仿“夷齊”的理由。 夷、齊是逸民的代表。《清史稿·遺逸列傳》所云:“太史公《伯夷列傳》,憂憤悲嘆,百世下猶想見其人。伯夷、叔齊扣馬而諫,既不能行其志,不得已乃遁西山,歌《采薇》,痛心疾首,豈果自甘餓死哉?清初,……遺臣逸士猶不惜九死一生以圖再造,及事不成,雖浮海入山,而回天之志終不少衰。迄于國亡已數十年,呼號奔走,逐墜日以終其身,至老死不變,何其壯歟!今為遺逸傳,凡明末遺臣如李清等,逸士如李孔昭等,分著于篇,雖寥寥數十人,皆大節凜然,足風后世者也。”
顧炎武在1674年作詩云:“彩筆夏枯湘水竹,清風春盡首陽薇。”晚清的 顏 君猷論屈大均:“頑民不頌周家圣,手掬寒泉吊首陽。”可見“夷齊”是反清志士效法的榜樣。
賈寶玉“自比夷齊”,說明他出家不是由于看破紅塵,而是象顧炎武等反清志士一樣,堅持民族立場,不與清廷合作。而寶釵則說現在是“圣世”,不應該再堅持民族立場。但賈寶玉堅持要出家,說明他不接受薛寶釵關于“圣世”的觀點。這樣,紅樓夢全書揭露清代黑暗,完成對清廷的否定,最后主人公與清廷決裂,構成一個完整的故事。理解這一結構,對于理解紅樓夢的主題思想具有重要意義。
(本文原載《紅樓夢漢民族精神研究》一書,中國書籍出版社2010年5月出版。有增刪。歡迎惠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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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①] 載《廣西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三期。
[2][②]張研、牛貫杰著:《清史十五講》。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9月。第49頁。
[3][③]張研、牛貫杰著:《清史十五講》。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9月。第228頁。
[4][④]張研、牛貫杰著:《清史十五講》。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9月。第225頁
[5][⑤]張研、牛貫杰著:《清史十五講》。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9月。第228頁。
[6][⑥]張研、牛貫杰著:《清史十五講》。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9月。第228頁。
[7][⑦]國家教委高校社會科學發展研究中心組織編寫:《中外歷史問題八人談》,第192頁。中央黨校出版社,1998,3。
[8][⑧]轉引自韋慶遠等著:《清代奴婢制度》。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2年出版,第32頁。
[9][⑨]張研、牛貫杰著:《清史十五講》。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9月。第52頁。
[10][⑩]《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157頁。
[11][1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160頁。
[12][12]朱誠如《明清史散論》,紫禁城出版社,2002年。引文轉自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中華文史網·清史研究·專題研究·前清史研究·朱誠如:清入關前對遼東漢區統治探微》(http://www.historychina.net/cns/QSYJ/ZTYJ/QQS/03/16/2005/5989.html)。
[13][13]韋慶遠等著:《清代奴婢制度》。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2年出版,第162-163頁。
[14][14]張研、牛貫杰著:《清史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9月。第228頁。
[15][15]張研、牛貫杰著:《清史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9月。第230頁。
紅樓夢與清初民族斗爭管見
朱光東
[摘要]:紅樓夢全面反映了清初的民族斗爭,即:應仕與反應仕、尊理學與反理學、“末世”與“盛世”、華夷有別與華夷無別的斗爭。作品通過塑造鄙視功名的主人公形象,歌頌了不仕清的民族氣節;通過反映勞動人民和廣大婦女的悲劇,揭露了封建禮教“以理殺人”的本質和清朝的黑暗,批判了封建綱常思想,戳穿了清統治者的“盛世”謊言,打碎了反清的思想枷鎖,宣傳了“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反抗思想。后四十回的民族主義與前八十回是一致的。作品思想是民主主義與民族主義的統一。
[關鍵詞]:紅樓夢 反應仕 反理學 末世 華夷之辨
一般認為,紅樓夢是一部具有初步的民主主義思想的作品,而不是一部反對民族壓迫的民族主義作品。但是,在階級社會里,民族關系是一種階級關系,一種壓迫、歧視和不平關系。馬克思、恩格斯指出:“民族內部的階級對立一消失,民族之間的敵對關系就會隨之消失。”[1] (p.270)毛澤東同志也指出:“民族斗爭,說到底,是一個階級斗爭問題。”[2] (p.4)因此,既然作品反對階級壓迫、主張自由平等,那么它也應該反對民族壓迫,主張民族平等,否則就不是真正的民主主義,不是真正的自由平等。因此,反抗民族壓迫,應該是紅樓夢民主主義的應有之義。
那么作品的民族主義表現在哪些方面呢?要理解這個問題,必須了解清初的民族斗爭。
清貴族以少數民族的身份入主中原,受到以漢族為主的各民族的激烈反抗。為了鞏固其統治,除了軍事鎮壓以外,清朝統治者在清初還在政治上、思想上采取了一些列措施。而民族主義者與清統治者進行了針鋒相對的斗爭,從而形成了清初的民族斗爭。而紅樓夢反映了這場斗爭,是這一斗爭的產物。
一、應仕與反應仕
清初,清統治者“采鄂爾泰奏議,取士復用八股,以牢籠志士,驅策英才(時八股之廢且數年矣。滿大學士鄂爾泰奏復之有非不知八股為無用而用以牢籠志士驅策英才其術莫善于此等語)”。[3] (p.38-39)
可見科舉是清統治者為了籠絡人心,維護其民族統治而實施的一項重要國策。因此,應仕與反應仕,就成為清初民族斗爭的重要內容。堅定的民族主義者是堅決不仕清的。如顧炎武、王夫之、傅山、呂留良等都堅決拒絕應仕。顧炎武累拒應仕,說:“繩刀俱在,勿速我死”。[2] (p. 26)表達了絕不仕清的民族立場。他痛斥那些投降清朝貴族的人是“狐鼠”[2] (p. 31),“是閹然媚于世者”[2] (p.32),是民族敗類。他還作《精衛》一詩,表達了矢志不移的救亡復國抱負和決心。而紅樓夢塑造的鄙視功名的賈寶玉,正是一個堅持不應仕的民族主義者形象。
首先,從作者暗示來看。賈寶玉和他的知己林黛玉的前世今生的名字、住所,都與紅色有關,如“怡紅公子”、“怡紅快綠”(“怡紅院”)、“赤瑕宮”、“絳洞公子”、“絳珠仙子”等等。而紅色在當時有映射“朱明”的意義,是犯禁的。所以在當時的背景下,作者犯朝廷的禁忌,冒殺頭的風險,把主人公與紅色聯系起來,是有深意的。
據書中描寫,“怡紅快綠”的意思是“蕉棠兩植”,“紅”指海棠,“綠”指“蕉”。但把“紅”理解為海棠,則無法解釋“千紅一窟”和“悼紅軒”的含義。因此“紅”是另有含義的。
如果我們把“紅”理解為暗指明朝,引申為民族主義,“綠”暗指清朝,問題就明白了。因為“綠”可讀成“虜”音,意又與“青”相近。而“快”與“膾”同音,“膾”指把魚、肉切成薄片。因此,“紅”映射“朱明”,“綠”映射滿族貴族。“快綠”即“膾虜”。而“悼紅”就是吊明之亡;“千紅一窟”就是對廣大漢族婦女悲慘命運的同情,屬于“揭清之失”。
而玉(石)代表的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節。書中林黛玉就說:“至堅者玉”。因此,紅色和石頭代表了堅貞不屈的民族精神。所以作者暗示,賈寶玉是一位民族主義者。他拒絕走仕途經濟道路,是不仕清的民族主義立場。
其次,從賈寶玉鄙視功名的的思想基礎來看。把熱心功名者稱為“祿蠹”和“國賊祿鬼”,是他鄙視功名的的思想基礎。斥把熱心功名者稱為“祿蠹”和“國賊祿鬼”,顯然與顧炎武斥仕清者為“狐鼠”是一個意思。
第三,從作者交代賈寶玉出家原因來看。后四十回一直被看作續書,但是,它交代了寶玉出家的原因,與前八十回賈寶玉的民族主義立場是一致的。作者寫道:
寶玉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你這個話益發不是了。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么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圣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 更不成話……。”(第118回)
“夷齊”是古代不忘故國的代表人物。而賈寶玉“自比夷齊”,并強調“不失其亦子之心”,以“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來明志。很顯然,寶玉出家不是什么“悟仙緣”或看破紅塵,而是一種不忘故國的反清清立場。
在賈寶玉出家以后,作者寫道:“圣上”聽了賈寶玉的事情后,旨意說,“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便賞了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
“不敢受圣朝的爵位”,即不受清朝的爵位。這暗示賈寶玉不做官是因為不仕清的民族主義立場。
“離塵歌”暗示了賈寶玉離家出走后的志向。《山海經·大荒北經》曰:“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肅慎氏之國”[4] (p. 226)。不咸山即今長白山,肅慎氏即滿族人的祖先,“大荒山”是滿族人的發祥地。因此“歸彼大荒”即“歸彼滿洲”。“離塵歌”表達了與顧炎武《精衛》一詩相同的救亡復國抱負和決心。
作品里描寫賈寶玉出家及披著的大紅猩猩氈的斗篷的情景也有象征意義。這一行為,與當時反清人士的行為是完全一致的。如為了反抗“剃頭令”,傅山當了道士,并著紅色衣服以明志。呂留良等一大批反清人士都以出家來對抗“剃頭令”。所以說賈寶玉的出家行為與傅山等民族主義者的行為是完全一致的。
可見后四十回的民族主義思想與前八十回是一致的。很難想象,象“自比夷齊”、“不敢受圣朝的爵位”這樣的話會出自熱心功名的高鶚之手。因此把后四十回看作續書的觀點值得重新審視。
二、尊理學與反理學
清統治者維護其統治的另一項重要措施是尊理學。面對激烈的民族抵抗,清統治者在清初就尊孔,把儒家的綱常思想作為維護其統治的工具。到康熙時期,把程朱理學抬出來,奉為官方哲學,以維護其統治。康熙十六年親自編定《四書解義序》。康熙稱朱熹“立億萬世一定之規”[5] (p. 316),于五十一年下令朱熹配享孔廟。[2] (p.101)雍正七年,程濟世因“注釋大學誹謗程朱”[3] (p. 73)而受到懲處。
理學對于維護清朝統治的作用,在雍正的《大義覺迷錄》中得到充分的反映。在雍正時期,發生了呂留良案。呂留良案是由呂留良的華夷之辨思想引發的。雍正為此頒布《大義覺迷錄》,利用理學的綱常思想,反駁華夷之辨思想,以泯滅人民的民族意識。他在《大義覺迷錄》說道:
“夫我朝既仰承天命,為中外臣民之主,則所以蒙綏服愛育者,何得以華夷而有殊視!而中外臣民既共奉我朝以為君,則所以歸誠效順,盡臣民之道者,尤不得以夷華而有異心。”[6] (p.3)
“夫人之所以為人而異于禽獸者,以有此倫常之理也。故五倫謂之人倫,是闕一則不可謂之人矣。君臣居五倫之首,天下有無君之人,而尚可謂之人乎?人而 懷無 君之心,而尚不謂之禽獸乎?盡人倫則謂人,滅天理則謂禽獸,非可因華夷而區別人禽也。”[6] (p.8)
可見清統治者是利用所謂的“臣民之道”、“君臣居五倫之首”的封建禮教思想、“君臣之義”來反駁華夷有別論。因此要反清,就必然要批判否定程朱理學,否定“君臣之義”,揭露皇權的罪惡本質。所以,反理學與尊理學,就成了民族斗爭的一個重要內容。反清的思想家對封建禮教、程朱理學進行批判,從而形成了清初民主主義高潮。
為了打破封建綱常思想的束縛,清初反清思想家首先批判、否定程朱理學的“君臣之義”。如黃宗羲在《原君》中揭露了皇帝“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的罪惡本質,作出了“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的結論,并用孟子的思想否定“君臣之義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綱常思想。他指出:
“今也天下之人怨惡其君,視之如寇仇,名之為獨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規規焉以君臣之義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至桀、紂之暴,猶謂湯、武不當誅之……。”[7] (p.228)
唐甄在《室語》中揭露了皇權的罪惡本質。他指出,“殺一人而取其布匹斗粟,猶謂之賊;殺天下之人而盡有其布粟之富,而反不謂之賊乎?”文章歷數了歷代封建統治者屠城的暴行,矛頭直指制造“嘉定屠城”、“揚州十日”慘劇的滿族貴族,論證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的結論,并且表達了“吾不忍為之臣也”[7]( p.315)的反抗思想。
而另一些思想家則直接從民族立場出發,否定“君臣之義”。如顧炎武指出:“君臣之分,猶不敵華裔之防”[2] (p.32);王夫之提出:“不以一 時之 君臣,廢古今夷夏之通義”[2] (p.72)。這說明清初民主主義與民族主義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
清初民主主義與民族主義的內在聯系,還反映在清初民主思想家批判程朱理學空談誤國。早在宋代,與朱熹同時的主戰派思想家陳亮和葉適,為了實現抗金中興的目標,就對空談心性的程朱理學進行了批判。陳亮批判了程朱理學“低頭拱手以談性命”[5] (p.318),對民族危機麻木不仁的學風。葉適也指出:程朱理學偷竊佛教的學說,教人輕視事功,是中國遭受外族侵略,“使中國胥為夷狄,安存轉為淪亡而不能救”[8] (p.288)的重要原因。
清初反清思想家批判程朱理學,同樣因為它空談誤國。他們認為,程朱理學空談心性,是導致亡國的重要原因。如顏元指出:“誤人才,敗天下事者,宋人之學也。” [2] (p.81)程朱教人閉目修養,“斥佛老之虛無而終蹈虛無” [2] (p.81), “分毫無益于社稷生民,分毫無功于疆場天地”,[2] (p.81)是亡國亡天下的罪魁禍首。
顧炎武在《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中也說:
“昔之清談談老莊,今之清談談孔孟。……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股肱惰而萬事荒,爪牙亡而四國亂。神州蕩復,宗社丘墟!”[9] (p.502)
這一思想與陳亮、顏元的思想如出一轍。他與黃宗羲提出的“經世致用”、“明道救世”的思想,是對空談誤國的程朱理學的批評和否定,是民族主義的反映。
可見圍繞程朱理學的斗爭,實質是擁清和反清的民族斗爭在思想戰線上的反映。黃宗羲晚年于出處大節未能堅持早年原則,其哲學思想也由早期的唯物主義轉向唯心主義。這也說明,清朝的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
紅樓夢是一部公認的把理學批駁得體無完膚的作品。賈寶玉說,除四書外,別的書都應該“焚了”。他平生厭惡八股之道,而八股的標準答案就是朱子理學。可見他要焚的書,是朱子理學的書,而不是農、醫、史、詩的書。作品還通過反映勞動人民的悲劇,揭露封建禮教“以理殺人”的罪惡本質。因此說作品是一部反理學、反禮教的書。作品的反理學思想,與清初的反清斗爭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
在紅樓夢創作時期,雍正在《大義覺迷錄》中用“臣民之道”等封建綱常思想來反駁華夷之辨思想。因此,紅樓夢的反理學思想具有更為直接的政治意義。
在作品第2回,作者借冷子興之口,把皇帝與優伶并列,稱他們是“易地則同之人”。也就是說,皇帝與優伶都是常人,并不是什么“天子”。那么皇位又是如何來的呢?作者用“成則王侯敗則賊”來結束冷子興與賈雨村的這段對話。也就是說,皇位是搶來的,皇帝是賊。這是對雍正“‘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蓋德足以君天下,則天錫佑之以為天下君”[6](p.3)的封建神學思想的批判和否定。
書中的“群芳髓”一詞,明顯脫胎于黃宗羲在《原君》中關于皇帝“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的思想。元春的悲劇,是對皇權的揭露和批判。作品第十六回寫道:
賈璉道:“……在兒女思想父母,是分所應當。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女兒,竟不能見,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錮,不能使其遂天倫之愿,亦大傷天和之事。”
這段話好像是為皇帝歌功頌德,實際是抨擊皇帝“大傷天和”。元春把皇宮稱作“不得見人得去處”,說道:
“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
因此元春這個悲劇形象是對皇權的批判。
脂批說:“借省親事寫南巡”。一般的研究也就把“寫南巡”理解為曹家“接駕”,而不去理解“借省親寫南巡”的真實用意。其實“借省親事寫南巡”是對皇帝南巡的抨擊。
康熙、乾隆南巡,地方官員、商人將南巡辦差費用部分轉嫁到百姓身上,修建行宮、御道、游玩景點,拆毀了許多房廬屋舍,致使許多百姓流離失所,百業凋敝,使百姓承受了巨大的苦難,以至朝中也不乏反對之人。直到晚年,乾隆對此才有所悔過。百余年間十二次大規模南巡,給百姓帶來了深重的災難,是不容置疑的。“康乾盛世”也從乾隆后期開始走下坡路。
作者“借省親事寫南巡”,正是要抨擊南巡勞民傷財。作者在書中用“銀子都花的像倘海水似”、“堆山塞海”、“罪過可惜”、“虛熱鬧”等語來評價康熙、乾隆南巡,說明“借省親事寫南巡”的真正用意不是要顯示賈府之榮耀,而是譴責和抨擊南巡勞民傷財。
此外,林黛玉把“圣上親賜”的念珠“擲而不取”,還罵皇帝是“臭男人”;鴛鴦大罵“寶天王”、“寶皇帝”。這些思想,與黃宗羲、唐甄對皇帝強盜本質的揭露是一樣的,體現了對清朝皇帝的極其憎恨之情和強烈的反清傾向,而“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這一口號,則表達了堅定的反清決心和大無畏精神。
可見紅樓夢對封建禮教和皇權的批判,與清初民主主義、民族主義一脈相承,是作品民族主義立場的反映。
三、“末世”與“盛世”
一般認為,作品把當時社會稱為“末世”,是因為作者已經預感到封建社會即將滅亡。人們得出這樣的看法,主要是由于清朝是中國最后一個封建朝代。但是,從清朝是我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這個事實,并不能得出紅樓夢誕生時期,人們已經預感到封建社會即將滅亡的結論。馬克思、恩格斯指出:“資產階級,由于一切生產工具的迅速改進,由于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它的商品的低廉價格,是它用來摧毀一切萬里長城、征服野蠻人最頑強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滅亡的話——采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1] (p. 255)
所以,一個國家,無論處于哪個歷史發展時期,無論有沒有產生資本主義萌芽,在世界資本主義的影響下,也會走上資本主義道路。中國就是這種情況。如果沒有外國資本主義的影響,中國也會過渡到資本主義,但時間要慢得多。因此,根據清朝是中國最后一個封建朝代,就認為資本主義萌芽在紅樓夢誕生的時代就已經強大到足以讓人們產生中國封建社會即將滅亡的預感,是缺乏充分依據的。
從歷史上看,在同時代或稍后時期的思想家身上,也找不到任何關于新社會的朦朧的預感。如比作品誕生稍早的進步思想家顏元,主張復井田。井田制是古代一種土地國有制的思想,是古代人們對土地平均分配的一種幻想,是對地主階級土地兼并的一種反抗。因此與新社會沒有什么關系。作品誕生一百年之后,那時中國已經面臨資本主義侵略的威脅,但龔自珍也只是能提出回到“三代”去的復古口號。因此,中國資本主義萌芽在紅樓夢時代是否足以讓作者產生封建社會即將滅亡的預感,是要打個大問號的。
從作品本身來看,作品沒有任何有關新社會及市民階級(工、商業者)生活的描寫,賈府破敗是統治階級內部斗爭的結果(抄家)。從作品看不到任何新社會的影子。
因此,把所謂“末世”理解為封建社會的末期是牽強的。要正確理解“末世”的含義,必須聯系當時民族斗爭的背景。
中國封建神學的天命觀,一方面把皇帝看作至高無上的“天子”,另一方面也要求統治者講“仁義”。“天命靡常,惟德是輔”,“有德”之君才會得到“上天”的保佑。因此一切封建統治者一方面把封建綱常思想說成“天理”,同時把自己說成“有德”之君,把自己的統治時期說成“盛世”,以論證其統治的合法性。這兩方面對于維護封建統治,麻痹人民的反抗思想,都是不可或缺的。如雍正說:
“蓋生民之道,惟有德者可為天下君。……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蓋德足以君天下,則天錫佑之以為天下君。”
“本朝定鼎以來,掃除群寇,寰宇乂安,政教興修,文明日盛,萬民樂業……。是以德在內近者則大統集于內近,德在外遠者則大統集于外遠。孔子曰:‘故大德者必受命。’”[6] (p.5)
“況我朝奉天承運,大一統太平盛世,而君上尚可謗議乎?”[6] (p.7)
可見承認不承認清朝是“盛世”,是關系到清朝政權穩固的重要問題。清統治者把清朝皇帝說成上天“錫佑”的好皇帝,把清朝說成是“太平盛世”,以論證清貴族入主中原的正統性和合理性,強調臣民應遵守“君臣之義”,“不得以夷華而有異心”。而對于“詆毀”清朝的人,則進行殘酷迫害。如胡中藻因“‘一把心腸論濁清’,加濁字于國號之上”[3] (p.100)而受到迫害。
而對于民族主義者來說,清朝是不能接受的,因而不是什么“盛世”,而是“末世”、亂世。如孔尚任說,他創作《桃化扇》的目的是“懲創人心,為末世之一救矣” [10] (p.89)。唐甄也說:“末世學者不純” [10] (p.89)。明遺民毛先舒在《與洪昇書》中也說:“末世風氣險薄”[10] (p.89)。據《大義覺迷錄》載:
“而逆徒嚴鴻逵等,……恣為毀謗。至謂八十余年以來,天昏地暗,日月無光。”[6] (p.4)
可見反清人士認為,清朝不是什么“盛世”,而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的“末世”。把清朝稱為“末世”,實質是民族立場的反映。圍繞“盛世”與“末世”的斗爭,是清初民族斗爭的一項重要內容。
因此,我們沒有理由把紅樓夢的“末世”一詞,理解為封建社會的末期,因為那是的人們還沒有社會形態的觀念,不可能知道封建社會將會被新的社會形態所代替。所以聯系時代背景,紅樓夢的“末世”思想,以及對清朝的黑暗腐敗進行的全面、深刻的揭露和批判,并不是指封建社會已經進入末期,而是反映了作者對清朝的否定態度,是對清統治者所謂“盛世”謊言的批駁,是民族主義思想的反映。
四、華夷無別論與華夷有別論
前面已經指出,在階級社會里,民族是不平等的,民族之間的關系表現為民族壓迫、民族歧視和民族不平。這種敵對關系只有在階級消滅以后才能消失。因此,列寧指出:“反對民族壓迫,是絕對正確的。”[11] (p.19)
清統治者一方面實行民族壓迫,另一方面又用“華夷無別論”來掩蓋民族壓迫的事實,企圖泯滅漢族的民族意識,緩和民族反抗。如雍正說:
“中外臣民既共奉我朝以為君,則所以歸誠效順,盡臣民之道者,尤不得以夷華而有異心。”
而反清的思想家從民族主義立場出發,主張華夷之辯思想,反對投降異族。如顧炎武認為:“君臣之分,猶不敵華裔之防”。如果投降異族,就是民族的罪人。
因此,華夷有別論與華夷無別論的斗爭是清初民族斗爭的一個主要內容。而我們可以看到,紅樓夢是站在民族主義立場上的。
(一)、“中華之患”
在第六十三回,有寶玉這樣一段話:
“……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
在這里,作者稱契丹人和匈奴人自古就是中華之患。這明顯是站在中原漢民族的立場上。作者說“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實際是譴責一切入侵中原的少數民族,包括金人、滿人。作踐小番是抒發一種民族仇恨。
而“大舜之正裔”是反駁雍正的華夷無別論。因為雍正用“舜為東夷之人”來說明華夷無別。他在《大義覺迷錄》中說:“舜為東夷之人,文王為西夷之人,曾何損于圣德乎?”
但“東夷之人”最先與炎、黃部落融合,成為華夏族的組成部分,因此自古以來,堯、舜就是華夏民族祖先的代表,是華夏民族的驕傲和象征。陳亮《水調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中“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12] (p.321)的詩句就是例證。
可見只有漢族才是真正的“大舜之正裔”。既然漢族是“正裔”,那么滿族就是非“正裔”。這正是朝廷禁止的“華夷有別論”。
(二)、“割腥啖膻”
作者在第38回螃蟹詠之后寫道:“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可見紅樓夢的詩詞,絕非我們一般想象的那樣,是貴族青年的玩弄辭藻,而是有深刻寓意的。那么分量很大的“蘆雪廣即景聯句”,其思想內容是什么呢?
“蘆雪廣即景聯句”因吃鹿肉而起。該回回目叫“脂粉香娃割腥啖膻”。表面上看,“腥膻”是指鹿肉,其實是有寓意的。因為北方少數民族是游牧民族,食物以牛、羊等腥膻動物為主,故古代以“腥膻”喻之。
如陳亮在《水調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一詞中寫道:“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
張元干在《水調歌頭》中也寫道:“戎虜亂中夏,星歷一周天。干戈未定,悲咤河洛尚腥膻。”[13](p.1401)
“腥膻”都是指金兵。而金人正是滿人之祖先。
朱元璋在告北方官員、人民的檄文中也用“膻腥”喻“胡虜”。他說:“予恐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擾擾,率群雄奮力擴清,志在逐‘胡虜’,除暴亂,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國之恥。”[14] (p.128-129)
可見紅樓夢中的“腥膻”暗指滿族貴族無疑。而“鹿”與“虜”同音,故“腥膻”與“鹿”都是暗指滿族貴族。“割腥啖膻”表達了與岳飛“壯志饑餐胡虜肉”相同的思想內容,是紅樓夢民族主義思想的鐵證。
而“蘆雪廣即景聯句”正是一首抒發亡國悲痛的詩。聯句用滿天大雪和北風形容入侵的清兵,用大雪中的酷寒形容人民遭受的苦難。“一夜北風緊,開門雪尚飄”形容清兵入侵。
古代多用“北風”、“北人”來形容北方少數民族。如虞集《挽文山丞相》:“徒把金戈挽落暉,南冠無奈北風吹。”[12](p.360)
南宋汪元量的《錢塘歌》:“西塞山前日落處,北關門外雨來天。 南人垂淚北人笑,臣甫低頭拜杜鵑”。[15](p. 1392)
顏元:“宋人茍安日久,聞北風而戰栗”。[9] (p.345)
元代的張鳴善《落梅風·詠雪》則把元朝統治者比如為“凍殺吳民” [12] (p.375)的雪,用雪來形容元朝統治者對人民的壓迫。
在清朝也有這樣的例子。如在胡中藻案中,胡詩中的“雖然北風好,難用可如何?”[3](p.101)等句,被扣以南北分提,別有用心之罪。
因此作品用北風和雪形容清兵入侵是沒有疑問的。
“賜裘憐撫戍,加絮念征徭。”描寫的是戰爭場面。
“鰲愁坤軸陷,龍斗陣云銷”是暗指抗清斗爭失敗,國家淪陷。“龍斗”形容大規模戰爭。“坤軸陷”與“女媧補天”出自同一典故,意即“天崩地解”。
“天崩地陷”在古代經常被用來形容亡國。如張元干在《賀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中寫道: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12](p.294)
“昆侖傾砥柱”即是“天崩地解”之意。顏元也這樣說道:
“宋人茍安日久,聞北風而戰栗……遂群以茍安頹廢為君子,而建功立業欲榰柱乾坤者為小人。”[9] (p.345——356)
“柱乾坤”即補天之意。
而清初愛國思想家黃宗羲直接把明朝滅亡比如為“天崩地解”[2] (p.13)。《清史稿》也載道:“天命既定,遺臣逸士,…尤不惜九死一生,以圖再造。及事不成,雖浮海入山,而回天之志,終不少衰”。[16] (p.62) “回天”與“補天”同義。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紅樓夢作者是把明朝滅亡比喻為“天崩地解”,“補天”就是指挽救民族危亡。“蘆雪廣即景聯句”中的“坤軸陷”即暗指抗清斗爭失敗,國家淪陷。
“葦蓑猶泊釣,林斧不聞樵”等句是借柳宗元《江雪》所描寫的酷寒死寂景象來形容清兵燒殺擄掠后的慘象。查繼佐在《國壽錄》中寫道:清兵陷嘉興時,“城中被屠,郭外數十里無人跡至者”。[17] (p.119)朱彝尊的“夏墓蕩”一詩,描寫了夏墓蕩在清兵燒殺虜掠數月后,仍然是“飛遍蘆花不見人”[17] (p.119)的慘景。上述兩句詩的含義與他們的描寫相同。因此說“蘆雪廣即景聯句”是一首反清詩。
(三)、對清朝不承認的態度
作者說:故事“無朝代年紀可考”。是不是說“朝代年紀”不重要呢?不是。前面已經指出,“大荒山”是滿族人的發祥地。因此,“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中的“演大荒”是指演繹清朝的故事。所以故事的“朝代年紀”并非不重要,只是作者不愿直說而已。
在第十一回、十七、十八回出現清初洪升的《長生殿》里的節目,則明白地告訴人們作品的“朝代年紀”。可見作者并不懼怕人們知道作品的朝代年紀。那為什么又不直稱清朝呢?原因只能有一個:那就是對清朝的不承認態度。對于民族主義者而言,清朝是不能接受的,而稱其名則意味著承認。如呂留良稱清朝“或曰清,或曰北,或曰燕,或曰彼中”就是不稱清朝國號。對此雍正極為憤怒。所以說紅樓夢用“大荒”來暗示清朝,是避免稱清朝之名,是不承認清朝的體現。
(四)、“萬里安能制夷狄”
作者在“五美吟”中的“明妃”一詩的后面,引用了歐陽修的詩句:“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這是作者對“明妃”和“青冢懷古”兩首詩的解釋。也就是說,這兩首詩與歐陽修的詩一樣,是站在民族主義立場上抨擊昏聵無能、不能“制夷狄”的封建統治者,抒發對統治者昏庸誤國的憤慨。
縱觀中國歷史,造成中原王朝危機的原因是復雜的,但統治者的昏聵無能、驕奢淫逸卻是共同的。因此,愛國人士在民族危亡時總是把批判的矛頭直指統治者。如林升的《題臨安邸》:“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12] (p.312)
因此,紅樓夢的“明妃”、“青冢懷古”以及懷古詩中的“廣陵懷古”、“馬嵬懷古”等詩詞都是通過抨擊統治者的腐敗無能來抒發愛國感情的。
(五)、“馬援自是功勞大”
“國難思良將”。每逢民族危亡時刻,愛國人士一方面抨擊統治者的腐敗亡國,另一方面緬懷和呼喚英雄,寄托民族解放的愿望。如辛棄疾《永遇樂 京口北固亭懷古》“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12] (p.319)的詩句,感嘆時無可以抵御外侮的英雄。“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則是頌揚劉裕北伐的功績。趙孟頫《岳鄂王墓》和朱彝尊的《岳忠武王墓》是懷念民族英雄岳飛。可見在民族危亡時刻,人們總是懷念那些抵御外侮的英雄。
紅樓夢的“交趾懷古”,很顯然是緬懷穩定邊疆的英雄馬援的功績。馬援西擊羌族,南征交趾,北逐兇奴,功勛卓著。通過緬懷馬援,抒發的是對英雄的追思之情。
作者把岳飛墳前之松與孔子廟前之檜并列,而秦檜被稱為應劫而生的人物。對歷史人物的臧否,表達了作者強烈的民族主義情感。
綜上所述,紅樓夢不僅是一部反對封建禮教,反對階級壓迫的民主主義作品,還是一部繼承了我國古代以陸游、岳飛、文天祥等為代表的愛國主義、民族主義光榮傳統的偉大作品,是中華民族寶貴的精神財富。由于思想的極端敏感性,作者只能“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用“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方法來表現。如果我們因為作品的反清思想表現得極其隱晦而忽略它、把作品的偽裝當作作品的真實思想,專注于作品的“大旨談情”方面,甚至把作品變成宮廷秘史,那就誤入歧途,永遠不能正確理解作品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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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載《廣西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3期。現已收錄進拙著《紅樓夢漢民族精神研究》一書,中國書籍出版社2010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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