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派儒!君子儒!
ctg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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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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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blog.sina.com.cn/ctgz
前幾天博文中提到“儒家天生是左派”,本以為這并不是什么“秘密”,在網上隨手即可搜到許多學者的同樣主張。不過還是收到了幾位朋友的回復,質問儒家“保守、倒退”,為何卻成了“左派”?所以在這里簡單整理一些頭緒僅供參考,就教于大方,歡迎批評。現實沉淀下來的儒家思想資源及其種種政治歷史形態,具有非常復雜的“面相”,但是“末流”與“主流”,“濁流”與“清流”還是得作必要的厘清:我們喊了幾十年對傳統文化的態度應是“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可是一到具體問題,還是貼上個“保守、倒退”的標簽就束之高閣,也太容易、太魯莽了。
之所以儒家給人以“保守、倒退”的印象,大抵不出三個原因:其一,孔子主張“克己復禮”,復的據說無非是“周禮”,而這在當時就已是不合時宜,以至周游列國而到處碰壁。其二,歷史上的許多權貴階層與統治者借做盡了壞事,卻總是借儒家學說為其統治合法性辯護,儒家是統治階級的官方哲學。其三,近代特別是五四以來面對西方強權,國人所進行的歇斯底里的“自我審查”,將傳統中國的一切陰暗與陋習,全部“打包”進了孔家店,然后眾人推倒孔家店便以為萬事大吉,從此邁步進入“現代中國”了。
“克已復禮,天下歸仁”
第一條罪狀其實只是從概念到概念的抽象推理:因為他講復禮,而“禮”又指的是“周禮”,所以在春秋大變革之際,他便是代表反動保守的力量。但是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代,“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民不聊生、天下大亂、道德淪喪。要匡正天下、恢復秩序,如果不首先從理想與傳說中的“三代政治”尋找思想資源,難道要高喊“民主、自由、憲政”不成?傳說中的五帝時代以及三代圣王時期,據現在所謂實證主義歷史學看來當然被過于美化,但是這在當時是通過民間傳說、歷史典籍、風俗習慣等等而被肯定下來的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的時代,實際上也就成了不斷規范現實、鞭策當政者的一種政治合法性與道德的源泉。畢竟大同、太平的理想據說在先古圣王那里都曾實現過,而后來每一朝代的王朝更替,都必須是根據具體的歷史條件以不同方式努力復歸與接近那樣一種理想政治而已。殷紂失道,背離這種理想政治的精神,才被周朝取而代之,于是周公“制禮作樂”,又以一種新的禮樂形式實現了秩序。春秋之際,周天子雖日衰,但名義上“周禮”仍然是各國政治與倫理合法性的根源,連“五霸”迭興,也得要打出“尊王攘夷”的旗號。正如今天美國維持其全球霸權,也必須得尊崇“民主自由人權”這些抽象價值與精神遺產,否則便沒有合法性可言。所以周禮雖崩壞,但仍然是當時現實的道德約束和政治合法性的源泉。更何況“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周禮及其所代表的理想政治內涵,也是當時唯一可行的這種思想資源,當時除儒家之外的思想流派也常常祖述堯舜、言稱湯武,連“墨者亦尚堯舜道”。因而面對天下大亂的情勢,主張通過恢復“周禮”以恢復秩序是再自然而正當不過的。
而且“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指導“復禮”實踐的,還有“仁”這個更高的目標,所以孔子一再強調禮的本質是“敬”,樂的本質是“和”,不能舍本逐末、背離實質:“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復周禮,并不是全盤照搬周代的那些具體的典章制度和器物,必須因時而取舍、變化,斟酌之以稱其實質,故而“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更何況,細究起來,所謂“周禮”的那一整套秩序、原則,又有多少是在周代真正大行于天下,又有效施行了多久呢?而作為文獻的《周禮》或《周官》所記錄的那些典章制度,今天我們都知道,也并未在周代徹底實行過,只不過是一種理想政治的設計而已。由此觀之,所謂克己復禮,名義上是恢復周禮,實際上訴求和貫徹的仍然是理想政治的原則,采取的手段還是“托古改制”,“周禮”在當時只是其思想資源與政治合法性的源泉而已。從歷史時序上簡單地看,好像是保守倒退的,但實際上所追求與承載的恰恰是從三皇五帝傳說以來,一以貫之的關于“政”與“治”的那些理想:仁政、大同、中庸!
這些理想,其后兩千多年仍然淵源不絕、推陳出新,成為我們評判、設計種種制度的準繩。通過指向過去而指向未來,我們這種在王朝更替中“周雖舊邦、其命維新”的進步的“循環”歷史觀,與基督教末日論背景下所衍生出來的進步的“線性”歷史觀,是有本質不同的。沒有終極的被拯救,只有因時變、勢變而不斷推陳出新!
今天“克己復禮”的教誨仍然有其時代意義,社會主義事業在全世界遭到挫折,毛澤東時代的許多正確主張與制度、嘗試遭到修正主義的全面抹黑,但是如果我們把反對資本強權、辨析毛澤東思想的當代價值等等主張與行為,貼上“保守倒退”的標簽,全世界左翼力量豈不都要笑掉大牙?其實,在資本全球化的歷史背景下,科學社會主義可以被看作是實現“大同”理想的詳細理論準備與必由之路。
“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
對第二條罪狀的辯駁略微復雜一些。夫子之道過于高遠,遠遠超出其時代,故而多不見用于當世,也一日未曾大行于下下。歷史上現實的政治形態,往往都是妥協的結果。仁者心憂天下,與其托與空言,不如付儲切實行事。一方面,自漢以來,每一次王朝更替,儒學都要為這一王朝的出現與統治作一個肯定性論述與適當的制度安排,既而成為官方哲學。儒家利用政權的外殼多少實現其理想,而政權利用儒家的論述奠定自身的合法性,從思想與道德上維護社會秩序。但是另一方面不要忘了,追求理想政治的儒學,自始至終有其不妥協的一面,有其積極批判的功能。特別是經過宋儒的的闡釋,將“克憶復禮”的內涵進一步闡釋為是通過修身齊家,實現對“天理”應然的追求,于是“天理”便作為神圣維度而高于世俗皇權本身,并約束著世俗制度,儒生或“士”成了守護崇高價值、貫徹天理秩序、實現理想政治的力量,甚至往往與皇權公然對抗,歷代舍身直諫的名士、指斥朝政的清流、變法改革立意作為的忠臣能臣等等,都可以視為典型代表。士大夫階層是有著“公議公論的”,起碼在表面上是有著同樣的信仰的,這就是借助“堯舜禹湯孔子周公”的歷史敘事,而一以貫之的天理、道德標準與理想。用今天的話來說,無論王朝如何更替,他們都是有著一種公共空間(典籍、講學、清議、著作等)、守護著“普世價值”的知識分子群體,例如像明末的“東林黨案”,顯示出儒生這個群體、儒家這種學說,與腐朽反動的政權可以對立到什么程度。一旦王朝本身腐朽墮落,搞得天怒人怨,它便失去了在儒學歷史敘述中所賦予它的合法性,因為他不再順應天理,不再符合理想政治的要求。
由此我們觸及了儒家學說與“革命”傳統的關系。“革命”這個詞和這種主張,本身就是儒家學說里面重要的內容。“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如果說儒家骨子里是保守、倒退的,那么如何四書五經中大談“湯武革命”的意義呢,如何又能為歷次王朝更替作合法性論證呢?不是說要“忠君”嗎?“有德者斯有位,有位者斯有土、有民”,“天子”之能為“天子”,不過是因為他“順乎天而應乎人”,“忠君”本質上是忠于“普世的”天理和價值,這和“忠于黨和人民的事業”的道理是一樣的。“民之所好好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天理者,規律也、世道人心也!(由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所構造起來的歷史形態演化理論,配合對中國近代史的敘事,自然地推出無產階級及其政黨“繼天承命”,仍然類似于儒家經學傳統中的這套“天理世界觀”。)若不再“順乎天而應乎人”,雖販夫走足、梁山好漢,亦可“造反有理”、取而代之,這叫作“替天行道”!君不見,陳涉雖起匹夫,“縉紳先生之徒負孔子禮器往委質為臣”乎?
所以作為學說的儒家是有一整套關于天地運行、歷史演變、天理人心的自洽的意義系統的,它并非與某個特定的王朝從始至終綁在一起。有德者才有其位,故而有其位者先假定有其德,尊重和維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正其位的秩序,而真正維護的其實乃是“德”。如若發現其無德,“小子鳴鼓攻之可也!”從而歷史一再地出現這樣的情況,王朝興起時,儒家往往為其合法性進行辯護,為其制度進行設計安排;但成為官方哲學之后卻同時也成為被不斷援引的批判時政、約束當下的思想與道德資源。而王朝腐朽時,儒家又提供了“革命”動員和正當性。它常常是官方哲學,但它不是哪一家哪一朝的官方哲學;它自身是開放的,因為它具體建立和維護的秩序每一個時代都可以不同,當康用為在《大同書》中作出一種重新闡釋和制度安排時,它又展現出接納現代社會秩序與制度的可能性。
“汝為君子儒,勿為小人儒!”
第三條罪狀其實同樣是基于本能的從概念到概念的抽象推理:因為中國不好,而中國傳統的哲學與意識形態主要是儒家,所以一切不好(黑惡與陰暗)也就都歸咎于儒家了。歷代王朝在其統治期間所犯的罪惡,種種借助儒家的理論學說與主張造成的“以理殺人”的悲劇,是否都要算在儒家的頭上呢?同樣類似的是,“文革”期間出現的許多悲劇、修正主義在今天中國所造成的惡果,是不是都應算在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的頭呢?我們是否應該問問,儒家學說的實質是什么,在今天我們閱讀夫子的教誨那仍然感動我們的東西是什么?它所給予我們的道義的力量、批判的力量難道不是我們進步、維新的力量嗎?
一時代有一時代的風俗甚至陋習,裹小腳、一夫多妻這些現在成為傳統中國丑陋象征的符號,就更不能算在儒家的頭上了。至于儒家“君子小人”、“義利”、“道器”之辯,綿延千年,形成的重文輕武、官本位、特權思想等等,當屬于流敝流毒,正是今天要因時制宜,予以革除改變的。唯有正本清源,把握其本質與精華,才能以其清流攻其濁流,把握君子、道、義等的真正內涵。須知儒家學說是巨大的思想資源與社會傳統,它包含了國人對世界的基本認知,基本是非觀念。豈可能貼個“倒退保守”的標簽就解決了所有問題?為君子儒,同時在今天也就是要發揚“左派”儒的精神,吸收儒家道義的力量、大同政治的理想針砭時敝,推陳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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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he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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