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許多民族中都廣泛的流傳著洪水神話，然而，由于各自地理環境、自然條件、生產方式等的各不相同，作為意識形態的洪水神話也呈現出各自的情節模式。希伯來的挪亞方舟洪水神話、希臘的丟卡利翁洪水神話、中華民族的鯀禹治水洪水神話在三個民族中都是影響最為深遠的神話，本文將從其文本構思中洪水緣起、過程、結果與影響三個方面的差異進行比較，以探究這三個洪水神話文本構思的不同對各自民族文化底蘊造成的不同影響。

一  洪水緣起上的差別

在現存的洪水神話中，“洪水”只是作為一個大的背景出現，在每一則不同的洪水神話中，其側重點是不同的，以“諾亞方舟”故事為例，一個完整的洪水神話應該有以下內容：洪水的到來、躲避洪水、遺留的人繁衍生息和重建家園。但是不同的民族對這些情節和主題取舍有所不同，從中可對其文化傳統的不同窺見一斑。

希伯來挪亞方舟神話從頭至尾都是上帝一個人的意志在決定一切。洪水的起因是因為人類違背上帝意志，作惡多端。上帝看見人類作惡想要毀滅人類，又教給義人挪亞制造方舟的方法使其避開災難，最后與人類立約使之不再遭受洪水的滅頂之災。從中可見希伯來民族至今仍把上帝奉為一切的淵源。希伯來民族歷盡劫難，慘痛的民族歷史在希伯來人的心靈中釀成一種帶有強烈排他性質的民族情緒和團結統一的希望，反映在宗教上，就是對唯一真神的尊崇。公元前６世紀的巴比倫之囚后，希伯來人在其亡國滅種的危急之時創立了一神教的思想體系，借以團結人心，抵制異族文化的同化。亡國后用信仰來統一和維系本民族。希伯來神話整理匯編在猶太圣典《圣經·舊約》中，《圣經·舊約》不僅記載了神話傳說，更是宗教教義的匯編，能抓住希伯來人精神世界。支配貫穿《圣經·舊約》的根本精神就是對唯一真神的堅信不疑，努力把唯一的神——上帝塑造成具有絕對權威的宇宙主宰，因此其神話的宗教意義遠大于其他。神越是遠離人類，上升到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就越能給人神秘感和肅穆感，上帝是無所不在和永久綿延的，這加強了神的至高無上的地位。神操縱人的命運，神啟示你，你就能免災；神悅納你，你就會有幸福。希伯來洪水神話深刻地表現了希伯來民族的一神信仰、樹立上帝的神威、尊崇上帝為中心的倫理道德觀念。 ^［１］

希臘丟卡利翁洪水神話中的洪水懲罰是針對青銅時代的人類進行的。到了青銅期末代，人類變得貪婪、粗魯且不虔誠，公理與法律不再受到尊重，殷勤好客的風俗被遺忘。這是奧林匹斯眾神決定懲罰人類的根本原因。洪水懲罰的決定是由宙斯與諸神商議決定的，而且整個懲罰的過程也不只憑借宙斯一神之力，其兄海神波塞東也興風作浪，幫助宙斯進行破壞。希臘以宙斯為首的多神體系在此得到明顯的展現。希臘的多神體系顯示出一種自然崇拜的傾向，強調自然的威力。多神體系的形成一方面是由于城邦林立之時，各個城邦相對分散，會有不同的信仰神，經過后人有意識的整理，造就了以宙斯為首的大一統神系。另一方面得益于希臘人廣泛的海外貿易和海外殖民活動，使希臘文明更容易從其他文明那里汲取了廣泛的文化要素。我們知道，希臘位于愛琴海域，氣候溫和，四季如春。希臘人性情樂觀，輕松自如，對知識和力量極其崇敬。他們崇尚自由，人們對生活的追求充滿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精神，不需要嚴格的宗教教義來解決現實生活中的苦難，調節生命活動的挫折和悲傷；他們對外來文化不是從宗教信仰意義上去接受，而是從文化上接受，對神的信仰往往也采用感性直觀的方式，因而易于把神附上人格，按照自己的形象性格塑造出許多生動活潑的神的形象，從而形成多神體系的格局，體現了希臘人的自由、開放和包容一切的文化精神。

中國鯀禹治水的洪水神話中的洪水并非因神而起，在其中可明顯看到頌揚神的偉大的主題和懲罰人類的情節的削減?？梢哉f其中就沒有出現類似希伯來之耶和華、希臘之宙斯的神，也沒有涉及洪水因何而起。它強調“欲以人力抗制自然”，對于這一點梁啟超先生也早就注意到:“惟就其神話剖析比較之，亦可見彼我民族思想之淵源，從古即有差別。彼中類皆言末俗墮落，嬰帝之怒，降罰以剿絕人類。我先民亦知畏天，然謂天威自有分際，一怒而盡殲含生之族。我國古來教宗，無此理想也，故不言干天怒而水發，乃言得天佑而水平。彼中純視此等巨劫為出于一種不可抗力，絕非人事所能挽救，獲全者惟歸諸天幸。我則反是，其在邃古，所謂煉石補天，積灰止水，言誠夸誕，然隱然示人類萬能之理想焉。唐虞之朝，君臣孽孽，以治水為業。共工鯀禹，相繼從事，前級后起務底厥成，蓋不甘屈服于自然，而常欲以人力抗制自然。我先民之特性，蓋如是也?！?SUP> ［２］中國文化中以人為本，注重實踐的傳統由此即見。

二  洪水過程描寫的側重點不同

希伯來挪亞方舟神話在對洪水過程的描寫中注重對方舟制造細節的刻畫，《舊約·創世記》第六節仔細記載了方舟的尺寸、材料、形狀等；希伯來神話還強調了洪水開始和持續的時間及用放烏鴉和鴿子去試探水情的細節，從側面渲染洪水的規模，這些都表現了上帝的絕對權威。希伯來人相信上帝不僅支配自然界，還支配人類的一切活動和人類歷史的發展趨勢，使故事本身又帶上了強烈的歷史真實感。   

希臘神話對洪水襲擊的過程描述不多，但是對人在洪水中的掙扎自救的描述十分生動。丟卡利翁是普羅米修斯的兒子，他借助普羅米修斯的警告及其父為他所造的小舟得以和妻子浮到唯一的陸地帕耳那索斯山上。而丟卡利翁得救的根本原因并不是父親的幫助，而是他和妻子的善良和敬神使宙斯網開一面，放其生路。洪水的消退也如同來時那樣迅速，這和挪亞方舟神話有所不同。因為希臘的基本精神要素是對“力”的崇拜和追求。宙斯呼風喚雨體現了一種力度，顯示出其宇宙主神的氣魄。

在這一點上中國洪水神話與二者有著本質區別，中國洪水神話從洪水暴漲到洪水消停，實際上是神性消亡的過程。國外的洪水神話，神在其中占有絕對主導的地位，無論是洪水的暴發，還是洪水的消退，以至于洪水退后的繁衍生息，重建家園，都是神的意志主宰，而中國洪水神話最有代表性的鯀禹治水神話，則是人占居著絕對主導的地位，鯀禹行事也更接近于一種“文化英雄”的行為。雖然在典籍中，鯀禹頗多神奇色彩，但單憑他們治水所需的22年，就不像是無所不能的神的行為。何況鯀禹為了平息洪水、戰勝洪魔，經歷了諸多磨難，實踐了多種方法，他們不但蔑視天條，偷息壤去治洪水，置個人安危于不顧，而且當鯀不幸被殺害以后，他以身為孕，父子相承，把自己的心血和精魂化育為新的一代。而禹在治理洪水的時候，不斷總結經驗，尋找合理科學的治水方略，因為鯀以“息壤”填塞式治水效果不明顯，所以他通過實地考察，發明了疏導式治水的方法，這些方略的不斷實施，從一個側面暗示了我們先祖在與洪水抗爭中崇尚科學，推崇智慧的民族精神，正是由于不斷地總結經驗，吸取教訓，才使我們治水方略逐漸豐富，完善而更趨科學合理，為我們治理洪水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寶貴經驗。通過這種艱難的治水過程，使我們看到，這些洪水神話更具“英雄”乃至“人”的色彩，而且甚至是對“歷史”的描述。

三  洪水神話結果及其影響的差異

在挪亞方舟洪水神話中是上帝賜福給挪亞和他的兒子，使他們免于洪水滅頂之災，并在洪水之后和幸存的物種立約使他們“生養眾多，遍滿了地” ^［３］；在丟卡利翁洪水神話中人類則不是被完全毀滅之后又再造的，而是通過幸存的丟卡利翁夫妻倆繁衍的直系后代；鯀禹治水洪水神話中并不存在人類的毀滅與再生。

挪亞方舟洪水神話中，上帝與人類立約的情節是其他洪水神話沒有的。立約在《圣經·舊約》中屢見不鮮，是希伯來宗教中極為重要的思想觀念，與其一神教觀念緊密相聯，不可分割。歷盡苦難的希伯來民族深刻認識到只有加強群體聯系，個人對群體盡職，只有自覺接受團體的某些約束，才能獲得生存。立約體現上帝與其選民之間的互助、互有義務的關系。上帝與挪亞立約，規定神與人、與各種生物的關系，以及彼此應該承擔的責任和義務。上帝的應許帶給人們的是希望，使人認識到為神獻身，實際上就是為人獻身，這就激發了信徒的積極性，而且選民不是對神單方面的、無限的盡忠盡職，上帝不是單方面壓迫和限制人類遵循自己的意志，而是以“應許之物”作為交換來誘使人民遵循戒律，強調神人之間的交感互通，也給人民帶來巨大的希望 ^［４］。

用石頭再造新人類的情節是希臘洪水神話的獨創。我們知道，在希臘神話中，首先是普羅米修斯用泥土制造了人類，遭到毀滅之后才由普羅米修斯的兒子丟卡利翁肩負起再造新人類的重任，這體現出希臘神話的一種內在延續性。丟卡利翁及其妻子在洪水過后向女神祈求人類再造的方法，女神忒彌斯用一個謎語啟示丟卡利翁，讓他把母親的骨骼擲到身后，聰明的丟卡利翁理解到母親的骨骼實際上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大地上的石頭，并通過向身后擲石頭再造了人類。這一情節反映出希臘人對石頭的崇敬心理，因為希臘文明是以海上貿易而不是以農業為主的文明，而且希臘半島多石少土，所以神話結尾說到：“他們（新人類）永遠不會忘記制造他們的物質”。 ^［５］這一生動的情節體現了希臘人的智慧和浪漫的性格，也反映出希臘古人樸素、原始的唯物主義思想。

范文瀾先生說:“許多古老民族都說遠古曾有一次洪水，是不可抵抗的大天災；獨在黃炎族神話里說是洪水被禹治得地平天成了。這種克服自然，人定勝天的偉大精神，是禹治洪水神話的真實意義。” ^［６］希伯來洪水的傳說是人們消極地躲避在諾亞方舟上，結果仍是神拯救了全人類。希臘洪水神話的傳說人類則躲避在一個大箱子里，幸存的丟卡利翁夫婦借神喻延存了人類。而我國的傳說是大禹率領民眾與洪水作斗爭，變水害為水利，這種艱苦奮斗，積極進取，勇于斗爭，舍己從人的精神，也是我們民族的精神。在中華文化起源和發展的過程中，無數風流人物粉墨登場，但唯一被一致認可的只有大禹。這種非常獨特的文化現象，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即大禹是我國傳統文化精神最典型的象征 ^［７］?！吨芤住ご髠鳌氛f:“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边@是中華文化精神的集中表述?！白詮姴幌ⅰ本褪亲宰鹱詮?，積極進取，艱苦奮斗的精神?！昂竦螺d物”就是寬容博厚，融和協調，兼收并蓄的精神。這種精神在大禹那里己經體現，父親鯀治水不成而被帝舜延死是一個潛伏在心頭驅不散的陰影，現實生活中的滔天洪水構成巨大的壓力，內憂外患，然而這些并沒有使禹為之退縮，未因殺父之仇而怨恨，未因治水艱難而推辭，而是勇挑治水重擔，采用了疏導方法，順應水性，最后取得了巨大成功。大禹為了治水，救民于倒懸，不僅可以不顧自己的鞋、帽，不顧自己的住房、家庭，甚至可以獻出自己的生命。為了治水，他“三過家門而不入” ^［８］，與廣大的勞動人民共同斗爭在第一線達十三年之久，以至于“胖無肪，脛無毛”，勞身焦思，彈精竭慮，而他的目的就是“施澤與民”，“以利黔首”。一切為了人民的利益，這就是大禹最高尚的道德境界，最堅強的精神力量。大禹在治水的過程中所體現出來的道德標準與思想內涵為廣大的人民群眾所傳承和發展，并且已經融入到中華民族的文化生命之中，成為中華民族優秀傳統中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 ^［９］。大禹治水中所體現出的文化價值與道德精神，已成為我們中華民族傳統觀念的重要組成，影響著幾千年來中國社會政治與文化的各個方面。我們中華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數千年，靠的就是這種價值與精神。今天，我們的民族仍崇尚自尊自強、艱苦奮斗、勤勞節儉、謙遜好學、平和寬容等美德，強調以社會集體為重，對待國際關系主張和平共處，這就是傳統文化價值的延續與發揚。這種寶貴的精神財富，正是大禹治水中所形成的優秀文化與精神，它不僅影響中國數千年，而且還廣為傳播，影響東南亞諸國，近代以后又傳遍全球。所以說，大禹治水不僅是中華民族的寶貴精神財富，它也是全世界各民族優秀文化的重要組成 ^［１０］。原始的洪水神話是古代人類歷史的真實回聲，已不單純是解釋自然現象，而是融合了人類思想的產物，對理解人類的發展歷史有著重要意義。希伯來、希臘、中國雖然相隔遙遠，背景迥異，但他們的洪水神話都反映出人類社會同一時代的面貌，其精神是一脈相通的。但是由于這三個民族主體的人和客體的自然界的不同，心理結構的不一樣，他們按照不同的方式進行幻想，因而產生的神話也就有著明顯的差異，希伯來人是要神跡，希臘人是求智慧，中國人是在傳承屬于自己的民族精神。希伯來洪水神話表現出希伯來民族從古至今始終把上帝奉為一切的淵源，以及其一神信仰，尊崇上帝為中心的倫理道德觀念希臘洪水神話展現出希臘的多神體系，從中可見其對自然力的崇拜和追求。中國洪水神話則孕育出了中華民族的“文化英雄”，而“文化英雄”鯀禹在治水過程中表現出的“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人文精神已滲透到中華民族的民族文化之中。

參考文獻

［1］朱維之．希伯來文化［Ｍ］．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88

［2］梁啟超．太古及三代載記·洪水考［Ａ］．中國神話學文論選萃．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4：56—67．

［3］新約全書．南京：中國基督教協會印發，1994：７．

［4］葉·莫·梅列金斯基．神話的詩學［Ｍ］．魏慶征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1990：25—28．

［5］古斯塔夫·施瓦布．希臘古典神話［Ｍ］．曹乃云譯．上海：譯林出版社，１４．

［6］范文瀾．中國通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4．

［7］呂洪年．正確認識大禹的歷史地位［J］．廣西：廣西民族學院學報，1995年第三期：102．

［8］陳鼓應．莊子今譯今注［Ｍ］．中華書局，2001：98．

［9］范穎．論大禹治水及其影響［D］．武漢：武漢大學，2005：35．　　

［10］戴連璋．大禹精神與中華文化傳統［J］．浙江：浙江學刊，1995：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