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克思于1865年寫的一段《自白》中,回答了女兒提出的幾個問題。其中最后一句是問他,你的座右銘(也有譯成箴言的)是什么,馬克思用筆寫出的回答是:
Deomnibus dubitandum
這是一句拉丁語,意思是“懷疑一切”。我完全不懂拉丁文,不過,從西方語言的字形來猜測,那個dubitandum可能就是“懷疑”的意思,前面的那個omnibus大約就是“一切”的意思。英語里也有omnibus這個詞,不過,英語的這個詞除了有公共汽車的意思之外,還有總匯、匯總,還有多集編輯的意思。這里就不妄加揣度了。
年輕時,特別是在那個特別的時期,當有人拿出來馬克思的這句話,很讓我感到驚訝。馬克思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懷疑一切是不是什么都不相信,誰都不能相信的意思呢? 后來才知道,這里的懷疑一切并不是什么都不相信,而是什么都不能輕信。總要經過自己的調查,自己的思考,甚至自己的實踐,再來判斷事實的真偽與真理的存在與否。
作為唯物主義辯證法的大家,馬克思從來就認為,辯證法就是用來批判的。要批判就肯定不能隨便輕信。當然,在馬克思的那個時代,批判并不全部都是否定的意思,批判中當然有否定,但這種否定是在對某個事物或者理論進行全面考察之后,或者全面分析研究之后所采取的觀點和態度。批判的否定里也有對部分或者局部的肯定。至少這里的批判,與漢語中通常所理解的批判還是有一定區別的。漢語中的批判基本就是完全否定的意思,西方語言中的批判當然包括了否定的意思,但似乎又不是那么簡單和直接。
有海外的某華人學者,在批評中國的教育時,總是把中國教育中存在的一些缺陷與西方教育相比較。不過,這樣的比較有時也不一定很準確。這位華人學者認為,中國學生很少懷疑老師講的一切,而西方的學生,不管老師說什么,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懷疑,他說的是真的嗎? 事實真的是如此嗎? 當然,這位華人學者說,西方的老師完全不反感學生的懷疑,反而認為學生的懷疑是一件好事。他們會鼓勵學生在懷疑的基礎上,去找一些資料,進行一些考察、比較和研究,再進行更進一步的思考。而且,老師還會鼓勵學生寫出相關的研究報告或者研究論文。這是培養學生進行獨立研究的一個最好的方法。
西方學生的提問與懷疑,有的時候也很隨意。可能在中國學生看來是很簡單甚至很膚淺的問題,西方學生也會提出來。可能有中國學生對此多少是有點不屑的。不過,總的說來,愿意提問,愿意懷疑總歸不是壞事。中國有的學生在提問前總要反復掂量,也有其有意義的一面,但在更多情況下,很多人還是寧愿保持沉默,不太想提問。
我也認為,提問這樣的做法很不錯,確實值得中國的老師們和學生們學習借鑒。不過,在實際上,中國有些中學生,不僅僅是高中生,也有一些初中生,在他們課余的興趣活動中,也已經開展了類似的研究活動。所以,籠統地指責中國的教育完全不如西方,這個結論不免有些武斷。當然,在今天中國的中學里,應試的功能還是非常強大的。不是所有的學生都有機會開展這樣具有令人啟發意義的研究活動。
其實,在孩子們成長的過程中,特別是進入十四五歲的年齡之后,人們都會發現,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都有一種叛逆心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叛逆就代表了一種很大程度的懷疑。老師和家長們的說教,對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們,在不少的情況下,沒有太多的作用,或者說原來能起到一定作用的功能在迅速下滑。在這個階段,如果老師和家長們能夠因勢利導,鼓勵孩子們的提問與懷疑,那么對孩子們成長的未來是非常有好處的。只是更多的家長和老師總是對孩子在這個年齡表現的反映是頭痛,是煩惱,而沒有關注他們思想方式的一種變化,這確實令人非常遺憾。
中國學生存在的問題可能確實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但是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在他們接受教育的過程中,所有這一切都不是一成不變的。近幾十年來,很多高等學校都在學生中開展課余的科學研究與科技開發的活動,這對激勵學生積極動腦,學習創新等方面都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中國高校中的挑戰杯科技創新比賽也具有這個方面的意義。據說,那位華人學者是史學專業的,不清楚他對國內高校的這種科技創新的競賽有多少了解。應該說,類似于挑戰杯這樣的科技競賽,對于參與者來說,在幫助他們開拓創新思維,對傳統觀念提出質疑都是非常有幫助的。當然,如果在我們的課堂教育中,也具有這種激勵學生提出質疑,勇于創新的精神,那就更好了。
多年前,有一位給我作助教的博士研究生,在談到他所寫的博士論文時,就非常苦惱。他說他在研究西方國家的一位教育學家,他覺得這位被他研究的教育學家,頭腦非常聰慧,思維非常敏捷,觀點也都很正確。這位博士生就不知道他的論文要怎么寫。在聽到這位博士生的苦惱之后,我就對他說,你的思維方式里存在著一個很大的問題。這個世界上,哪有完全正確,或者絕對正確的東西。任何積極的、有意義的,甚至是具有開拓性的思維,以及這樣的思維成果,必定都存在著缺陷和不足。這里沒有例外。你的工作就是要發現他的這些成就中所存在的不足和缺陷,對這些不足與缺陷提出批評,找出根源,并且提出你的解決辦法。你能做到這些,你的博士論文就是一篇有意義的研究成果。否則,你在論文里只說他的思想觀點如何正確、如何偉大,這樣的工作就沒有一點學術性。你的博士階段就白念了。后來不知道這位博士生是怎么完成他的博士學位論文的。他畢竟只是我的助教,我不是他的導師。
在今年的珠海航展上,我們展出了如此眾多和大量的新型裝備,讓整個世界,包括讓西方世界都大為驚訝。這說明什么? 說明中國年輕的科學家們已經做出了非常偉大的工作成績。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如果我們的年輕人,都如那位華人學者所說,沒有什么創新的能力,那么這些成果究竟能從哪里產生出來? 當然,我們不否認我們的教育還確實存在著一些問題,我們很有必要針對這些問題做出我們的改進。然而,我們完全不需要太過擔心,更沒有必要產生絕望。現在有的所謂戴著著名專家學者帽子的個別人,動不動就說中國教育沒有希望,說中國教育沒有前途。我們對自己存在的問題當然需要保持清醒的認識,但那種悲觀與絕望的嘆息沒有任何正面的意義。我們只能讓他們自己暗自嗟嘆算了,真不需要顧及他們的情緒和感受。至于他們是不是真的在關心中國的教育,他們能提出多少有可行性的建設性意見,我們似乎都沒有什么印象。我們有印象的只有他們的抱怨和指責。
中國的教育有自身的問題,正如其他各個國家的教育也都有他們自身的問題一樣。那位華人學者只看到中國教育的問題,而認為歐美的教育就好得不得了。歐美的教育確實有他好的一面,有值得我們借鑒的一面。但是他們的問題同樣也不少。我們完全沒有必要妄自菲薄。那位華人學者還說,如果我們的教育培養出來的是各個領域的專家,就是教育的失敗。這真的是一個奇談怪論。他認為,教育要培養出大思想家,才是教育的成功。試想,如果中國沒有培養出這么多領域里的專家,今天的中國工業化何以取得如此巨大的進展,珠海航展上那么多先進的裝備又能從哪里來? 這位華人學者把話說得如此極端,是不是還有什么別的用心,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所謂思想家,遑論大思想家,在人類社會中從來都是極少數。按照這位華人學者的說法,如果教育沒有培養出大思想家,教育這項活動就完全失效。這顯然不符合客觀實際情況。這位華人學者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太過偏激,失去了他提出觀點的實際意義。
還有一點,這位學者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世界上,無論古今中外,任何領域里的大家都不是完全依靠學校教育里培養出來的。無論是政治家、戰略家、思想家,甚至是藝術家,學校教育所能起到的作用極其有限。哪一個不是從實踐中的泥漿里摸爬滾打出來的。這位華人學者如此來談教育,他到底對教育了解多少。他自己說在學校里工作多年,應該算是了解教育了吧。在學校多年就一定了解教育嗎? 那么所謂功夫在詩外的說法,還有什么意義嗎?
(作者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教授、昆侖策研究院高級研究員;來源:昆侖策網【作者授權】,修訂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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