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immering River of Resonating Spheres 圖片來源: 搜狐
在《資本論》第四章的末尾,馬克思的敘述邏輯開始了戲劇性的變換:他離開了“自由、平等、所有權和邊沁”的市場交換領域,將我們帶進了讓人“放棄一切自治”的生產車間,正是在這里,隱藏著資本的全部秘密。這里上演了一出從工場手工業到機器大工業轉變的歷史劇,其中,馬克思給機器指派了一個曖昧兩可的角色,它既是資本家的統治權力的直接代理人,同時又是作為巨大社會生產力的普遍智能的化身。前一個角色預示了機器本身已經成為階級斗爭的戰場,后一個角色則試圖向我們傳達馬克思的一個隱微教誨:機器(而不是暴力革命)將會成為歷史的火車頭。
為了描繪機器的角色,或更一般的技術的角色,馬克思閱讀了大量技術史文獻,其間無數思考的火花散落在《資本論》及其浩繁的手稿中。然而,這些零散的火花很快就被遺忘了。后來的第二國際和第三國際的理論家們,要么對此不聞不問,報之以近一個世紀的沉默,要么武斷地得出了“共產主義=電氣化+蘇維埃”的庸俗公式,最終被機器大工業體系中的權威制所反噬。我們認為,這種可悲的沉默和可怕的武斷,與共產主義運動的大失敗并非是毫無關聯的。
正是因為放棄了對技術的研究,馬克思主義者們徹底喪失了對未來社會的想象力。他們要么抱定正統馬克思主義的教條閉門造車,緣木求魚,刻舟求劍;要么就像恐懼瘟疫一樣恐懼技術決定論,于是只能祈禱文化政治的魔術;要么以馬克思不描繪未來社會的主張自欺欺人,將共產主義降格到一種不可能的烏托邦;要么干脆徹底喪失了共產主義的理想,開始人云亦云“歷史的終結”。但真正的共產主義者將追隨馬克思進入生產車間,揭開技術的秘密。
1960年代以后,意大利自治主義者才再次回到了馬克思的道路。讓我們回顧一下這漫漫長路吧。在《大綱》中,馬克思通過對自動機器體系的考察,發現:自動機器的發展,雖然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只是為了榨取工人更多的相對剩余勞動價值,但它卻無形中縮短了必要勞動時間,為工人的自我增殖創造了條件。后來的自治主義者進一步發現:隨著非物質勞動社會的來臨,工人越來越成為自動機器體系的照管者,他們的勞動也從對機器的去主體化、去技能化的操作,轉變為更具主體性的情感勞動,這就帶來了工人的主體性的豐富,從而為工人的自我增殖,也即全面而自由的發展創造了條件。
在絕大多數馬克思主義者思想止步的時候,技術的車輪卻飛速向前。互聯網、第三次工業革命、物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區塊鏈……,每一種新技術都重新定義了資本主義的生產、交換和交往模式。然而,當年馬克思和恩格斯會孜孜不倦地查閱最新的科技咨詢,現在又有多少馬克思主義者能從各種技術趨勢中感知時代精神,為未來社會籌劃藍圖呢?當無數的左翼的社會想象力枯竭的時候,資本主義者們卻紛紛成為了烏托邦主義者。
里夫金:《第三次工業革命》,張體偉譯,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 圖片來源:網絡
我們不妨來看一下未來學家托夫勒和里夫金的構想。他們寫過兩本旨趣和書名都類似的書:《第三次浪潮》和《第三次工業革命》,書中所展現的未來社會圖景也幾乎大同小異,其中包含了大量對未來社會生產關系的描述,尤其是所有制的變革和勞動過程的變遷。
在所有制關系上,里夫金認為,“傳統的財產觀念——鼓勵獲取物質財富和獨占、排他的權利,(將)被全新的通過社交網絡同他人分享經驗的財產觀所取代。”而托夫勒也認為,未來社會的基本財產不再是土地和生產資料,而將是信息財產,它是共享性、非稀缺的,因此和以“稀有性、物質性為基礎的(私有)財產觀念,是相抵觸的”。在關于未來社會勞動過程的看法上,他們同樣所見略同,即認為標準化和指令性的勞動過程,將為自主化和協作性的勞動過程所取代,與這種勞動過程相適應,未來的生產組織也不再是集權式的,而是小型化和民主化的。
在里夫金看來,第三次工業革命的能源基礎(即太陽能)在本質上是一種民主化的能源。與石油不同,它的開發不再需要大型的托拉斯,而只需要一個由小型、分散和相互協作的生產單位構成能源網絡。
另一方面,隨著自動化制造和3D打印技術的興起,制造業有可能不再依托非地域性的大型經濟組織。按照《連線》前主編克里斯·安德森的看法,“個人再次有了控制生產資料的能力,能夠進行自下而上的創業與分散式的創新。”這樣一來,非地域性的大型經濟組織將失去意義,我們的經濟生產將重新扎根于地方的生存經驗之中,依靠地方社群的重組,我們將有可能自我組織起來參與對地方的公共治理,建立一種新的社會組織形態。
微觀裝配實驗室(Fabrication Laboratory, Fab Lab),這類實驗室配備了3D打印機等一些制造設備,是一個擁有幾乎可以制造任何產品和工具的小型的工廠 圖片來源:fablabs.io
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大概會向往這樣的社會,但對社會主義者呢?我們可能會問,這種建立在自治基礎上的,即小型化、分散化的的生產單位之上的生產關系,豈不是和我們對社會主義的理解南轅北轍嗎?在我們的慣常理解中,社會主義不就是意味著國家盡可能地集中政治和經濟權力,通過中央指令性計劃配置資源和組織生產嗎?
就實存的社會主義而言,即從蘇聯、東歐到其他地區存在過的社會主義國家,這種理解并無特別嚴重的差錯,雖然它遮蔽了不同國家在社會主義建設道路上的歷史多樣性——如果我們考慮到蘇聯的工人反對派,前南斯拉夫的自治社會主義運動,以及毛澤東在中央與地方關系上比之蘇聯路線更具辯證性的的觀點和實踐。然而,一旦我們把目光放置到綿延兩百多年的社會主義運動,那么我們就可以肯定地斷言,這種理解不過是對國家社會主義的簡單素描罷了,與之相對,還存在著一種我們可以稱之為自治社會主義的路線。
一般而言,社會主義最初意味著對建立在競爭性個人主義之上的自然經濟規律的反對。社會主義者主張通過積極的集體組織來從事經濟和社會事務,并且這種組織應該采取合作而非競爭的原則。然而,在早期社會主義的三大代表人物圣西門、傅里葉和歐文之間,實際上存在著兩種互不相容的傾向。圣西門派傾向于建立大規模組織,通過科學的計劃操控社會的運行,把民族國家改造為巨大的生產協作社,由技術專家來進行管理。而傅里葉和歐文派則傾向于建立分散性的地方公社,最終通過一個社會化的地方公社網絡取代舊的民族國家。這兩種路線貫穿了社會主義的整個發展史,圣西門路線直接影響了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提出的社會主義綱領,并在往后轉化為社會民主主義和蘇聯社會主義,而傅里葉和歐文的路線所通往的,要么是無政府共產主義,要么是工團主義,要么是現代合作主義。
在社會主義思想史上,共產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的大論戰往往與此息息相關,以無政府主義為代表的公社自治路線最終敗下陣來,但是它并未完全消失,作為一種政治傳統的無政府主義一直在邊緣存在,而很多共運代表人物也深受其影響。從蘇聯早期的工人反對派到毛澤東,我們都能發現這種自治社會主義的身影。
雖然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中,尤其是恩格斯的《論權威》里,令人不安地體現出了某種集權社會主義的傾向——這種傾向后來更是進一步被列寧等所放大——但我相信,如果馬克思今天復活,他一定會變成一個自治社會主義者。當馬克思晚年悲憤地說自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的時候,他也許預感到了那些所謂的馬克思主義者們抱殘守缺式的宗教狂熱,這種狂熱將馬克思主義變成了一種教條,以為我們可以在后工業時代堅守原始社會的巫術中的真理,而不必付出遭世人恥笑的代價。
在社會化大生產的時代,工業流水線塑造了工人所謂“鋼鐵般的紀律”。列寧的先鋒黨模式挪用了這種集權式的組織模式來反對資本主義,試圖通過對工人的規訓和意識形態灌輸,將他們組織成為革命力量。這種模式顯然是卓有成效的,這甚至是那個時代唯一可能的革命組織模式。然而,技術決定論的鐵律在這里再次起作用了。列寧式的革命雖然變革了所有制關系,但并沒有改變勞動過程和組織過程本身。列寧不單保留了社會化大生產強加于工人的“鋼鐵般的紀律”,而且引入了資本主義的泰勒制,引入了資本主義的管理方式,總之,引入了與機器大工業時代相配套的全部技術組織模式,而這些因素全部都成為蘇聯通往國家資本主義的修正主義小道。在生產和組織管理中被先鋒黨體制樹立起來的權威,最終異化為蘇聯修正主義國家中的特權官僚階級。
由此可見,資本的秘密并不藏在私有制那里,而是隱藏在勞動過程和組織過程內部。只要勞動過程和組織過程中存在著等級、異化、權威和壓制,無論整個國家的所有制基礎是私有制還是國有制,都永遠不會有共產主義所承諾的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
先鋒黨模式不過是工業化大生產時代的政治組織模式,隨著后工業社會的來臨,這種組織模式已經永遠地成為了明日黃花。后工業社會的工人,不再有“鋼鐵般的紀律”。他們更加無組織無紀律,但也更富個體性、創造力和自主性,不再能那么容易忍受任何權威式的安排。如果有任何政黨想要再一次將“組織的安排”等貌似崇高的口號強加于他們,那么這樣的政黨就將失去民主的基礎,成為一小撮人密謀的工具。后工業社會的革命組織活動,匹配的是一種無組織的組織模式,是由個體自主行動而自發聚合起來的行動實踐。當列寧在社會化大生產的時代批判自發性的神話的時候,他可能不會想到,在社會化小生產的時代,通過新的社交網絡、新的技術組織模式、新的生產模式,自發性從神話變成了現實。
社會主義不可能建立社會化大生產之上,因為大型和集中的生產組織,必然會伴隨有科層制。而在科層制條件下,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受制于目的—工具合理性,自由人的聯合只能是夢幻泡影。社會化小生產將是前現代共同體與市民社會的一個合題,既擺脫前現代的人身依附,又不至于讓自由淹沒在大型組織的科層制壓制中。這也是馬克思在《大綱》中通過黑格爾辯證法所揭示的歷史發展的螺旋:
本源共同體——市民社會——社會主義。
將這個辯證法螺旋帶入到對生產組織模式中,就是這個圖式:
前現代小生產——社會化大生產——社會化小生產
歷史的詭計再次顯靈了,曾經被列寧視為資本主義批發商的小生產,將在第三次革命的浪潮中“經常地、每日每時地、自發地和大批地產生”社會主義。
但社會主義并非一個可以簡單地被技術或生產力擔保的未來。在后工業社會中,生產關系和生產力的界限已被抹去,最重要的生產關系就隱藏在技術內部。資本主義的一切統治和管理,都轉化為技術代碼嵌入到無處不在的技術體系中,并由此決定了我們的勞動和組織過程。但技術編碼不僅是統治的領地,同樣也是斗爭的戰場。生產力往集權化、中心式發展,還是往民主化、分布式發展,最終取決于技術代碼如何被設計。也許,階級斗爭的主要戰場,已經從街頭、廣場、車間和機構權力的爭奪,轉移到了工業體系的各種代碼、圖紙、模型和標準的設計中。
維基解密(WikiLeaks)創始人阿桑奇 圖片來源:Coinivore
我們或許可以預料,資本主義的掘墓人終將是那些理工科大學生們,他們深夜的書桌上擺著《資本論》和《技術批判理論》。在對一切社會不公的憤怒中,他們終將像斯托曼、斯沃茲和阿桑奇這樣的英雄一樣行動,把自由和平等的代碼植入未來世界的機器體系之中。
資本的秘密就是技術的秘密,但那里也藏有馬克思曾經失落的鑰匙,我們將用它打開共產主義的大門。
作者:胡梭
編輯:xd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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