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半部《論語》”的神話
恐怕在大陸新儒學信徒的眼中,提出以上問題不啻一種罪過。把《論語心得》當甘露享受的人恐怕也會有同樣的高見。
說到《論語》的作用和影響,現在誰不知道“半部《論語》治天下”呢?但這句話的含義、出處和真實性,卻很少有人去細究。一般人對這句話的理解大體是,北宋宰相趙普僅憑半部《論語》就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了?!笆裁唇小氩俊墩撜Z》治天下’?有時候學一個字兩個字,就夠用一輩子了。”于丹的這句話,就代表了這樣一種理解和態度。現在提到這句話的人,有幾個不對儒家的學說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句話要是改成“半句《論語》治天下”,不知地上要砸出多少個大坑來。
其實,“半部《論語》治天下”的出處、背景和真實性,并非一般人的理解這么簡單。
第一,北宋初年,為防止朝臣和地方實力派重演趙氏兄弟的政變故伎,宋廷實行了“強干弱枝”和分化事權等措施,加強了中央集權,但這種權力結構也同時使整個政權喪失了活力,因此趙普任宰相時,無論是宋太祖還是宋太宗的時代,都未出現大治。
第二,趙普在歷史上也算不上一位賢相,跟蕭何、諸葛亮、高颎、房玄齡、狄仁杰、姚崇等人無法相比,至太祖晚年,他曾因挑撥趙匡胤兄弟關系、違法經商牟利、包庇犯法屬下等劣跡被罷相,離開京城。太宗時,趙普又兩度短暫入朝為相,一手策劃了除掉太宗弟秦王廷美和政敵盧多遜的大獄,害死多人。
第三,如果說趙普有一些政治才能,那么其政治才能主要不是來自古代典籍,更不要說是半部《論語了》,而是與他長期的政治經驗有很大的關系。
第四,北京大學歷史系教師蔣非非的文章《趙普的傳說:流傳千載的謊言——半部《論語》治天下》有這樣一段話:“《宋史·趙普傳》載,雍熙三年(986年),趙普上疏太宗:‘臣載披典籍,頗識前言,竊見漢武時主父偃、徐樂、嚴安所上書及唐相姚元崇獻明皇十事’,又引《漢書》‘兵久生變’之言諫太宗退兵,可知他到太宗時已經自詡熟悉漢唐歷史,讀過《漢書》及唐人著作。宋太宗所撰趙普《神道碑》稱其‘及至晚歲,酷愛讀書,經史百家常存幾案,強記默識,經目諳心,碩學老儒,宛有不及’。趙普早年為吏時確曾‘寡學術’,經數十年學習,到晚年經常閱讀儒家經書和史書,某些學問甚至超過碩學老儒,這應是宋太宗對趙普的真實評價?!?/p>
由此可知,趙普一生熟讀過的古代典籍也不止《論語》一部。
第五,據史家考證,“半部《論語》治天下”的依據(還不是這句話本身),不是來自正史,而是宋人筆記。早在1970年,文史大 家洪業 先生就考證出,現存最早記載趙普“半部《論語》”事跡的書籍是南宋李衡弟子龔昱1178年所編《樂庵語錄》,該書《附錄》提到 李 先生對弟子說:
“太宗欲相趙普,或譖之曰:普山東學究,惟能讀《論語》耳,太宗疑之,以告普。普曰:臣實不知書,但能讀《論語》,佐太祖定天下,才用得半部,尚有一半,可以輔陛下。太宗釋然,卒相之?!?/p>
這個“記載”出現時,趙普已死去186年了。
趙普死后兩百多年,元朝高文秀的雜劇《好酒趙元遇上皇》里,第三折開場趙普自白,用《宋史》的典故說自己遇到大事不能決時,就回去翻《論語》,所以“此時有人稱小官以半部論語治一天下”。
這是“半部《論語》治天下”已知的最早出處了。
洪業 先生通過詳細考證還指出,“半部《論語》治天下”只是傳說,不可置信。近日,北京大學蔣非非又提出:“半部《論語》”之說是圍繞宋代政治派別及儒學發展中新學(王安石派)與道學的斗爭、由程朱學派信徒故意編造的一句謊言,其長期廣泛流傳的學術政治背景則是中國古代儒家思想從漢唐經學一變為宋明理學以及元明清三代科舉考試制度的變化等因素所致。
原來,“半部《論語》治天下”純系子虛烏有,以訛傳訛。什么“半部《論語》治天下”?純粹是“半部《論語》”惑天下。
一般人沒有耐心去了解這句話的出處、背景和真實含義,去核實它的真實性,這本來無可厚非,誰也做不到全知全能。問題在于,就算退上幾步,假定這句話確系趙普親口所說,也該產生幾個疑問。
舉個例子,要是哪天袁隆平一高興,說他的雜交水稻的成功全是因為“一個代表肥土中”,就會有很多人質問他,既然這套寶貝理論有諾大的肥效,干嘛不把它全用上,將稻田徹底地肥一肥,讓他的雜交水稻的畝產量再提高兩個增量?難道他存心用布勃卡式的技術進步多摘取幾項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么?
那么,當我們聽到“半部《論語》”的神話時,是不是也該很自然地產生這幾個疑問:這個天下趙普到底治理得怎樣,能否跟歷史上著名的盛世如“文景之治”、“貞觀之治”、“開元之治”、“康乾之治”相比肩?趙普的治國才能有完全來自書本知識可能性么?經史子集之中,趙普是不是除了《論語》別的書沒讀過?趙普治國所用的半部是哪一部分,它在國家的治理中所起的作用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如果是積極的,既然半部《論語》都這么神奇,為何不把那半部也用上?
但是在政治、宗教和道德觀念上,中國人從古到今是一樣的易蒙好騙,大部分人對“半部《論語》”的神話都是篤信不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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