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野營時,在魯南山區的一個小山村發生的故事
“班長,給講個故事吧!”膠南兵小李笑嘻嘻地遞過一支煙卷兒,其他弟兄也湊了過來。
“水挑完了?院子掃了嗎?”我故作嚴肅地問道。
“缸滿院凈,保證沒問題!房東大娘可高興呢!這不……”副班長說著端過一簸箕紅棗。
“班費還有吧?別忘了買燈油!”
“放心吧,夠用!”副班長拍了拍胸脯。
在魯南山區野營,最難拒絕的就是老鄉的盛情款待。就拿我們住的這個村來說吧,抗戰時一直是八路軍的地盤,鬼子漢奸從沒打進來過,村里還出去不少干部。可自打孟良崮戰役后再沒住過部隊,直到這次我們參加743演習(即1974年第3次演習)的兵們進駐。到底是老區,像馬玉濤那首歌唱的那樣,老鄉們見了我們格外親哪!所以,師里定了個規矩:一不能拒絕老鄉的心意;二不能破壞紀律。所以,在上級的默許下,兵們自發湊錢做為“班費”,臨走時買些燈油之類的東西悄悄地留下……
抽著煙卷兒,吃著紅棗,望著窗外層林盡染的山巒,我開講了:“今天給大家講個蘇聯衛國戰爭的故事……”
就在這時,一陣歌聲輕輕飛進窗口:
“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廠已發出閃光。列車飛快地奔馳,車窗的燈火輝煌。山楂樹下兩青年,在把我盼望……”
這原本輕柔妙曼的歌聲,此刻卻像鐵錘重重地敲擊著我的心臟、撞擊著我的腦海!騰地一下,我站了起來:老天爺喲!縱然我再有無盡的想象力,也絕料不到會在這個坐落在群山之中近乎于與世隔絕的小山村里聽到這久違的聲音。
不對,這種情緒不行,須知我已不是當年的學生、也不是當年的知青,而是一個過去被稱為“丘八”的兵呀,而兵是不允許有這種“小資調”的!
竭力控制住情緒的我,左右環顧著班里的弟兄:他們也站了起來,和我一樣凝神捕捉、傾聽著美妙的音符。哦,雖然他們沒有受過“蘇修那一套”的影響,并不知道聽到的是什么歌曲。但是,愛美之心人人有之,兵們對于美好的東西同樣是可以領會、可以接受的……
“山楂樹呀山楂樹呀,你為何要悲傷……”歌聲停止了,但它的余音仍在我和弟兄們耳邊回響。
“班長,這是蘇聯歌曲吧?”小趙的發問打破了沉靜。
“好聽嗎?”我沒有正面回答。
“肯定是蘇聯歌曲!美國歌不會這么好聽!”副班長斬釘截鐵地說。
雖然我并不贊同美國歌不好聽的說法,但此時此刻卻完全不想對他的說法提出異議。
“班長,這個山溝溝里咋會有唱蘇聯歌的識字班呢?”剛回過神來的小李不解地問我。注:識字班是山東解放區對青年婦女的代稱,起源于抗戰時根據地婦救會組織青年婦女參加識字班掃盲的活動。
是呀,對這個問題我同樣感到困惑。帶著這個問題,我和兵們循著歌聲傳來的方向走去。離開我們住的院子、又過了一個院子,又一陣強烈的沖擊波向我襲來:
在這個住家的院門前,居然停放著一輛紅色的鳳凰26女式自行車,自行車的后擋泥板上安裝的藍色牌照上醒目的“京”字赫然映入眼簾!
哦,這是來自北京的自行車。不言而喻,就是它的主人為我們送來了《山楂樹》的歌聲!一種難于言表的情感充斥了我的全身!
“班長,怨不得唱得那么好呢,原來是你的老鄉呀……”
“要不,咱陪你進去會會老鄉……”
弟兄們理解我的心情,我感謝他們。但是,身上的軍服提醒我:絕不能這樣貿然地闖入,除去禮貌上的原因外,畢竟不能不考慮到政治上的因素呀。北京的學生是不會到這里插隊的;即使是逃避插隊搞“曲線救國”,通常也是去父母所在的干校;剩下的可能只有一種—因父母問題遣返回鄉……
向弟兄們搖搖頭,我帶頭轉回了身。是呀,我已經因為父親的問題受了處分、屬于等待復員的“帶罪之身”,怎么能夠再去招惹是非呢?雖然從感情上講,我非常想去會會這位“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老鄉……
兵們大約明白了我的心思,大家不再說話,靜靜地跟我回到住處。在我悶頭抽煙的時候,小趙跑到院子里和房東大娘聊起了天。
“大娘,那家院子門口咋有輛那漂亮的洋車呀?”小趙真機靈,替我打聽“紅鳳凰”主人的情況。
“哦,那是老劉家二小子小閨女從北京帶來的。可好看不是?咱縣上都沒有呢!”大娘不無夸耀地說。
“哦,老劉家二小子在北京做事兒吧?”
“可不?他打鬼子來那年(1938年)跟他哥投了咱八路。后來他哥打仗打死了,他跟著隊伍上東北,后晌留在北京部隊上工作。他老子沒了,就把老娘接去過。他官不算小,聽說是個大什么校呢……”
我在屋里靜靜聽著,對紅鳳凰父親的情況有了清楚的了解:三八式的干部、45年出關去了東野、在部隊至少是正師職干部。可是后來呢?
“也是他命不好,跟那個林彪啥的扯上了。兩口子都關起來了,兩個大孩子不在北京,剩個老娘又給遣返回來了。”
“那小閨女咋也回來了?”
“小閨女仁義呀,怕奶奶沒人管就跟著回來了。好孩子呀!”
“那她咋生活呀?”
“縣上、公社看她怪可憐的,給她在大隊端了個民辦老師的碗,省得鬧饑荒……”
全明白了。我打心里佩服紅鳳凰的主人、感謝縣上和公社的干部。當然,在明白了這一切之后,我更不能去拜訪她了……
幾天的駐訓結束了。在悄悄把裝滿了燈油的油桶放在大娘家鍋屋(廚房)后,伴著鑼鼓和秧歌,我們在夾道歡送下離開了這個小山村。當我們沿著山坡向下走時,小趙突然拽了我一把。隨著他的手勢,我情不自禁地往坡上看了看。我看到,在房東大娘的身邊站著一位穿著洗得發白的五零式軍服(就是影片<英雄兒女>里王芳穿的那種軍服)的姑娘。她正竭力把大娘往回拽,手里還提著那個油桶……謝謝你,我的好老鄉!
再見了,可愛的山村;再見了,紅色的鳳凰;再見了,美麗的山楂樹!
2010年10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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