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告別青年中國
蕭武
用汪暉的話說,1980年代屬于“短20世紀退潮、長19世紀回潮”的時代。不過,與漫長的19世紀的傳統不同的是,1980年代這個后革命的年代里,即使破除革命年代的遺產,也是以革命的姿態和方式進行的。
在這個據說革命已經退潮的年代里,人們的思維和行為方式基本上都還保留著革命年代的慣性。原因很簡單,正如崔健唱過的,1980年代的青年們實際上都是“紅旗下的蛋”。火紅的革命年代是年輕人的黃金時代,那個年代的性格興奮、熱烈、沖動、暴躁,與青年人的性格特征完全符合。即使是那些后來口口聲聲“深刻反思”文革的人,在那個年代也同樣的興奮、熱烈、沖動、暴躁,就像一團火,隨時都準備點燃整個世界。1976年之后,雖然人們反對的東西變成了文革、四人幫、專制等等,但是,細心的人不難察覺,這種愛憎分明的強烈的感情與1976年之前基本上相同,只不過他們反對的對象從蘇修、美帝、黑五類、走資派、大右派變成了文革、四人幫和專制。
1949年之前,激進的青年人的性格大體上決定了1949年之后的新中國的國家性格,而1980年代的年輕人一方面繼承了一個世紀以來的“革命青年”傳統,一方面也在主導著1980年代的國家性格。無論是政治、經濟、文化、社會還是思想層面,都是如此。1911年的青年們熱烈支持辛亥革命,1920年代的青年們熱烈支持國家統一富強、工農平等,1930年代的青年支持堅決抗日,1940年代的青年們支持共產黨、解放軍,1950年代的青年們支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1960年代的青年們支持打倒子資產階級道路的當權派,1970年代的青年們支持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而1980年代的青年們則熱烈地支持中國一方面在國內向1950年代的社會主義改造之前倒退,一方面熱烈地向資本主義世界尋求“真理”。至于什么是真理,則幾乎沒有人來得及認真思考。1911年的真理是推翻專制走向共和,1920年代是民主科學,1930年代是抗戰到底,1940年代是階級解放聯合政府,1950年代是馬列主義,1960年代是毛澤東思想,1970年代是無產階級專政,到了1980年代,則是一切來自西方的、不同于中國的新知識、新思想、新思維、新行為、新制度、新做法。年輕人一邊反對著舊的“兩個凡是”,一邊建立著新的兩個凡是:凡是中國的,必定是不好的;凡是西方的,必定的好的。
在這個新的“兩個凡是”之下,許多整個中國的“短暫的20世紀”都在拼力反抗的東西,在這個30年前革命就已成功的土地上出現了。從1840年到1978年都沒人想過、也肯定不會有任何人同意的“新思想”也乘機出籠了。這就是《河殤》。
在今天,當然不會有多少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愿意承認了,但事實是不能改變的,《河殤》是那個年代的時代最強音,在1980年代還是青年人的人里,即使不能說百分之百,至少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或明或暗地贊成《河殤》的觀點的。不要說古老的中國傳統思想文化還能有什么生命力,即使一度是中國大地上最革命的意識形態的馬克思主義,在這個年代里也黯然失色。在這個年代里,人們忘記了中國革命曾經的成就與功績,只記住了專制黑暗的文革十年,壓抑人性,沒有自由,他們以革命年代的青年人詛咒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語言和方式詛咒了中國革命——當然,在他們的詞匯里,這不是詛咒,他們把這叫做“深刻的思想批判”。中國過去的一切都已經毫無前途,只有來自海洋的歐風美雨的甘霖才能解救這塊災難深重的土地。
來自一切資本主義世界的東西,包括牛仔褲、搖滾樂、邁克爾·杰克遜、鄧麗君、霹靂舞、流行音樂、先鋒藝術、自私自利、婚前性行為、尼采、海德格爾和現代經濟學,在這個年代都代表著先進文化的發展方向,是青年人追逐的對象。這種追逐新潮在那個年代被理解為“解放”,尤其是“人性”的解放。但也正是對這種解放的快感的過分追逐,讓1980年代呈現著一種狂歡的狀態。不僅是年輕人,甚至是中老年人,有些還是參加革命多年的老干部,都“老夫聊發少年狂”起來了,他們與年輕人一樣批判中國的一切,贊美西方和資本主義的一切。
這種狂歡為自己準備好了自我爆炸的炸藥。1989年夏天發生的事情至今仍然是個禁區,但如果冷靜理性地看待,那個夏天發生的事情就是一個濃縮的1980年代的中國的歷史甚至是20世紀中國革命的歷史。當然,像整個20世紀中國歷史一樣,青年人在那個夏天扮演著主角,他們不僅吸引了全中國的目光,也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絕大多數參與其事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這樣做將會帶來什么后果,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要通過這種方式要求什么,他們只是在參與。他們從革命開始,革命的熱情漸漸冷卻后,變成一場廣場上的集體狂歡,人們幾乎是在以娛樂的態度對待一場如此嚴肅的政治社會運動。站在今天的角度重新回顧,那場我們今天如此重視但身在其中的人們卻并不嚴肅對待的政治社會運動更像是一個告別儀式,既告別自己放蕩不羈的青春、進入正在悄悄降臨的資本主義的時代,同時也告別了革命的20世紀的中國,回到“與世界接軌”的“漫長的19世紀”。
電影《頤和園》恰如其分地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熱烈、急切、迷茫、沖動、暴躁,當然還有背叛和對道德的蔑視。這種品質不僅是1980年代的中國的品格,也是革命的20世紀的中國的品格。當激情燃燒的歲月已經逐漸成為往事時,“告別革命”的聲音很適時地出現了。革命的20世紀隨著出生在革命年代的人們步入成年階段,也告別了中國歷史。
從此,中國進入了“躲避崇高、渴望墮落”的1990年代。所以,我們在1990年代看不到飛揚的青春的激情,甚至看不到年輕的躁動不安。1970年代以后出生的中國人成為了真正告別了革命的人,他們對政治漠不關心,對歷史毫無興趣,對打倒蘇修美帝解放全世界也沒有興趣,他們關心的是如何在這個資本主義悄然到來的時代里安頓他們的生活。他們沒有前輩們救國救民、解放全人類這樣的宏大抱負,想的只是安安穩穩地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從這個意義上說,從晚清開始的中國如果說是從家里走向廣場的時代,1980年代不過是這個時代的余暉晚照,醞釀著從廣場退回到家庭,而1989年夏天的事件不過是一個盛大的宣告這個過程完成的儀式。當然,也可以換一個說法,1840年到1911年是現代中國的胎動期,1911年到1949年是少年期,1949年到1978年是青年期,而1980年代則恰如二十七八歲將近三十歲的年輕人,1990年代以后就是已經進入中年期的中國。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