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錯的英雄邏輯
“從試錯出發”,“試錯也不怕”之類,是這些年里經常聽到的話。能夠說這話的人,有兩個基本條件:第一,肩上略擔點責任,第二,略有點小聰明。這兩個條件,少了任何一條,在中國,就斷不能夠灑脫地說出這句話來。比如,一件和你全無干系的事情,做得不好,甚至極為糟糕,澇命傷財不說,大家以后的日子還更難過。作為百姓的一分子,你原也是可以說說“沒關系啊”,“從試錯出發啊”這一類話的,以示自己的大度。只不過,一方面自己大度不起來,另一方面,倘若真的能夠,別人也難免側目你的這種大度,疑心這壞事和你有什么牽涉。所以,既無關系又無利害的,即便再糟糕的事情擋在眼前,人們也不太會想起這句話來。
最近說到這句話的,是世博局副局長黃建之。他說:“中國館是中國建筑師的一種探索,成功最好,如果失敗,我們也寬容失敗!”既然中國舞臺可以被外國人當實驗場,那交給自己人試驗又何妨,于是,我們“試錯也不怕!”世博會的總規劃師吳志強則說:“誰敢來投標中國館,都是英雄,每個來投票的評委都是英雄。”此刻,他們兩個人眼前的是2010年上海世博會中國館的設計“東方之冠”。據說,該方案一經公布,就遭到了尖銳地批評,所謂的“東方之冠”也就此有了一系列的別名,什么“紅色的鍋”、“倒立的半金字塔”之類。而這番話“試錯”和“英雄”的話,正是由此而來。
中國的歷史邏輯,從來都是成王敗寇。中國人也很懂得這其中的嚴酷性,所以往往假托愛惜名譽或尊重傳統——骨子里是害怕失敗了變寇——而謹慎小心。做事為人,一概瞻前顧后、左思右想,不挪半步。社會也自然止步不前,沉悶落后得發荒。現在的情勢,似乎是完全顛倒過來了。改革開放之后,尤其是近十年來,中國人不但不害怕失敗,而且凡事都放開膽子來做。至于不怕的原因,倒也不是不再害怕歷史,不怕變寇,而是對于歷史寫法的認識很有些改變。
本來,歷史的寫法是依據事情的好壞,有一定的標準。實用些的,比如造房子,第一看是不是結實,一用就塌的,肯定不行;第二看是不是美觀,形狀不堪的,自然也不行;第三就要論到意義,倘毫無新意,大概也不行。社會方面的,比如造反,第一看是不是成功,第二看是不是能夠維持這成功,第三就看這維持下去的成功有沒有換湯換藥,新瓶舊酒。所有這些,無論實用的器物還是社會性的運動,原都是有一定的標準,方才進入歷史。也正是這樣的歷史,讓人總結出了成王敗寇的殘酷邏輯。
只是現在,所有這些標準統統行不通了,而且搖身一變,變成了整齊劃一的“敢于試錯”。只要是干了,不管干了什么,干得怎么樣,統統都能得到歷史的好評,都可以被歷史慷慨地列入英雄榜。
這樣的便宜,自然是人人都不愿意錯過的。于是,改革者對自己說,只要是改革了,不管改得怎么樣,總歸進入了歷史;研究者對自己說,只要是研究了,不管研究出什么東西,總歸進入了學術史;藝術家對自己說,只要是“藝術”了,不管美不美,總歸是藝術史的一個派別;由此推而廣之,只要是干過了,不論好壞,大家都鐵定博得進入歷史的美名。于是,也就是現在,教育者對孩子們說,只要是學習了,不管學的是什么,總歸是一種能力。至于什么能力呢?不說孩子們也猜得到,不外乎是上述這些如此進入歷史的能力。
因失敗而成英雄,因試錯而再出發。于是,人人都是英雄,時時都在出發。即便那些懶地一動的人,也由此得到了特殊的地位。畢竟,既然人人都在行動,他的不行動也獲得相對的速度,成為英雄的一種,再出發的另一個姿勢。
然而,有英雄就應該有窮寇,有出發就應該有終點。沒有窮寇的襯托,英雄就沒有他的威武,沒有終點的限制,也就談不上任何的出發。至于永遠找不到正確的試錯,大概也不過是消磨時光、金錢,博得虛擬的歷史美名擺脫自身干系的修辭。
這一場試錯的英雄們的歡宴,大概終究是要結束的。因為它既制造不出自己的窮寇,也尋不到自己的終點,更沒有判斷正誤所需的丁點標準。百年之后,人們發現,此處沒有歷史。既沒有房子,也沒有造反,既沒有改革,也沒有藝術。一律的,只是空白。
怎么會是空白呢?倘若試錯的英雄們這樣發問,我們是要格外小心的。據說,對于中國館的設計,就連溫總理都表示,在這種藝術的事情上,要尊重專家意見。于是,百年之后,如果不是那么豆渣的工程——而是真正的鋼結構,不是遇到更為敢干的英雄——因無處可干要圈取這一地塊來試錯,它大概還是會在上海的某處立著。對于這樣的藝術,我們自然只能尊重,且一面尊重,一面聽著“不怕試錯”的教誨,忐忑不安地看著它毫無懼色地挽住了歷史,聽任“試錯”,拒不前行。
2008-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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