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了看這幾天網絡上各方人馬關于武漢蘿卜快跑的火熱爭論,我有點想笑。現在網絡上只要有能力制造和傳播焦慮性議題,不管多自相矛盾和偏離現實,都會有大把人免費充當網絡水軍。蘿卜快跑事件切中了AI替代勞動者,新技術與舊崗位的沖突,資本平臺與個人的對立,就業問題關聯的社會穩定與分配機制等等G點,確實是個流量極好的話題。但我們把注意力從G點上挪開,回溯一下現實就會發現,這個話題的熱度大概率是相關公司公關部出了高人的結果。
事情的起點是不少媒體傳播“武漢出租車司機請愿取消蘿卜快跑”,但看一下武漢出租車公司發布的“巡游出租車已到死亡邊緣”的聲明就知道,實際上矛盾的主體還是巡游出租車與網約車,對于蘿卜快跑就是順帶一提。武漢目前有近兩萬出租車,三萬左右的網約車,蘿卜快跑投放不過區區四百輛,到底是誰在搶出租車飯碗,人家自己心里能不清楚嗎?瀏覽一些大型媒體的報道,也基本都是為了無人駕駛這個流量點而春秋筆法語焉不詳,沒辦法,現在國內媒體普遍就這水平。
怎么不說說減了300元承包費之后每個月還要交多少
武漢的出租車行業到底該不該感受一下生存壓力,相信武漢人民肯定比吃瓜網民們更有發言權。打從中國出現網約車那天起,出租車行業的抱怨和抗議就沒斷過,對象不僅限于網約車,還有共享單車和共享電動車。相信不少生活于縣城的讀者朋友會有這樣的記憶,家鄉在某一段時間出現過共享單車,然后沒過太久就銷聲匿跡。共享單車在縣城搞不下去,是因為縣城群眾日常不到兩公里的出行范圍內寧愿花錢打車也不想騎車嗎?原因不難想。
你看,比起無人駕駛,共享兩輪車們對出租車的威脅才是實實在在的。傳播學就是這么有趣,你說無人駕駛要搶了司機飯碗,不能輕易推廣,大眾都會附和。但你要說共享兩輪車會搶了司機飯碗不能輕易推廣,那大眾只會罵你傻逼。
稍微多想想就知道,后面更刺激的還有新能源浪潮掀起的購車和能源成本白菜價以及輔助駕駛的普及。比起這些,千八百輛蘿卜快跑,對一個大城市的出租車行業造成的威脅根本不值一提。至于擔心以后每個大城市都出現成千上萬蘿卜快跑的,想一想不只是百度,國內有哪家互聯網公司敢把自己的重資產搞到這種天文數字?
無人駕駛未來真正的應用場景,一是在雄安這類高標準規劃的新城新區充當公共交通的替代品(無人駕駛速度慢,線路相對不靈活,但空間私密舒適性好),二是在近似于封閉環境點對點的高速公路上逐漸取代有人貨車。一旦貨車無人駕駛大規模實現,對我國高速公路安全與運輸成本現狀的改變將是根本性的,由此引發的社會沖擊也不是出租車行業能比,貨車司機是更有組織性有行動力的群體。
二
比起出租車行業,當前社會上有很多行業已經真切面臨大環境改變造成的飯碗不保,但這些行業的從業者們并不會對社會呼喊“留口飯吃”,因為喊了也不會有人聽,要么卷死同行活到最后要么趁早轉行才是正經。比如我熟悉的吉他琴行領域這兩年的變化就是生動的例子。
我在的一個琴行行業群中日常聊天氛圍的戾氣從21年后開始上升,在22年達到頂峰,23年后下降至正常水平,今年又顯著上升。之前的上升自然是因為防疫對經營的影響和針對特長教培領域的整頓性政策,簡單說就是怪國家,順著這層戾氣,什么新聞都能扯到國內大環境不好耽誤賺錢上面。23年后沒了管控,之前的如教學機構面積不小于三百平等政策也沒嚴格執行,那自然就是抓緊搞錢回血,沒空怨天尤人。
今年行業又出現了顯著變化。首先是網絡自學,線上賣課和遠程教學經過這幾年迅猛發展,對線下實體教學的沖擊接近了一個臨界點,讓中小城市的實體琴行很難再獲得高單價生源。以安徽為例,即使省會合肥,指彈與民謠的課時費也很少會超過150,多數都在一百上下浮動。如果超過二百,學生就會考慮找在B站等平臺有些名氣的高手們進行遠程教學。
光是線上教學的沖擊還不致命,中小城市的實體琴行生源主體是琴童,這部分生源還不適合線上化。真正致命的沖擊來自吉他傳統銷售體系的進一步瓦解。相比起鋼琴古箏等樂器,吉他教學一百元左右的課時費在音樂培訓市場來說并不高,通過教學搭配吉他銷售,尤其是高利潤的國產琴銷售才是很多店面能維持體面生存的根本。
在以前,吉他銷售和一般商品經銷領域一樣有代理層級,有不同的拿貨價,要講返點和防串貨,而國產琴的利潤空間往往比進口品牌大不少,電商對實體的沖擊還不嚴重。這兩年,國產琴也有不少資本注入,品牌競爭愈發激烈,然而國產品牌遠沒實現出海和品牌高端化,零售價格超過一萬就基本是外國品牌天下。所以國產琴主流只能向下卷性價比。
廠商們紛紛無視自己曾經搭建的經銷體系,不光放任經銷商串貨,更是自己下場在網店和直播中給出底價。到這一步,傳統實體經銷的生意基本就到頭了。本質上,是電商,尤其直播電商的觸達率已經讓廠家在最大程度上不再依賴復雜沉重的實體銷售體系。對廠家來說,不卷性價比是死路一條,對吉他愛好者來說,買中低端琴是越來越便宜,你情我愿。
行業變化太快,只留下傳統實體琴行在風中凌亂,不是國家,不是政策,而是行業邏輯的變化讓自己迅速面臨淘汰危機。前些年在三線城市一個投資十幾萬的社區店,通過教學與銷售兩方面的有效經營可以讓從業者比較穩定地獲得高于當地普遍薪資不少的收入,如今過往的一切成熟經驗都在煙消云散。
顯然,類似的情況早已在國內各領域廣泛發生。中國是當前世界社會結構扁平化速度最快的大國,各種社會中間件與管道設施的大規模演化與淘汰,快到大眾輿論經常來不及多關注一眼。這個過程中往往沒有多少G點,沒有很多可供操弄情緒的敘事,不光大眾,甚至從業者自身往往也覺得理所當然。然而,這種扁平化結構性變革,在短中期內比大眾擔心的AI無人化革命對就業崗位造成的影響要深刻得多。
三
今年,大眾輿論層面國內經濟的體感愈發呈現冰火兩重天。昨天海關總署公布數據顯示,今年六月份中國貿易順差達到了990億美元的歷史最高值。毫無疑問,990億美元這個數字已經讓其他工業國難以企及,但對中國來說還遠不是高點,新三樣的出海目前還只是早期發力階段。
另一邊,房地產,金融和互聯網領域中科技含量較低的傳統高收入業務哀鴻遍野,天天藥丸。無論你怎么看待中國當下的經濟表現,以及產業與就業之間的關系,無法否認的是中國整個經濟結構都處在新舊動能劇烈轉換的關鍵階段。
轉換越快,就業環境越動蕩,因為蓄水池的有效期在快速縮短。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農村是中國緩解就業危機的總蓄水池。后來農村基層逐漸凋敝,工廠,工地與城市基礎服務業和靈活就業,甚至灰色地帶又共同構成了城市的底層蓄水池。
此外,不同階層還有不同階層的蓄水池。比如,曾經各行各業龐大的銷售類崗位是所有基礎文憑以上人員的蓄水池,游戲公司,灰產行業與曾經的P2P是互聯網高收入階層的蓄水池。中小餐飲業是個體戶的蓄水池,快遞外賣和網約車則成了中底層城市居民共用的蓄水池。再比如剛才提到的以各種經銷商為代表的社會中間件和管道設施是有產者的蓄水池。
這些蓄水池的特點是長期來看不穩定,上限不高,多數人不想在里面停留太久,但在中短期內可以大量吸納就業人口。因為市場經濟的非計劃性和周期性,經濟指標的發展經常與穩定就業規模不充分匹配,蓄水池的存在對緩解就業危機,維持社會穩定有關鍵性作用。然而社會結構越扁平,信息均等化程度越高,市場經濟中的蓄水池就越容易快速失去作用。
不止是蓄水池,過往很多成熟行業在今天也面臨社會結構快速變化導致的顛覆。最近幾十年中,全世界沒有哪個國家的社會變革程度比中國更劇烈,且眼下變革的速度仍在加快。關鍵原因在于,中國是美國之后唯一一個在整個國家范圍內深刻實現了信息革命的超大國家。
四
新中國剛建立時是純粹的農業國,經過頭幾十年奮斗,終于可以說趕上了工業化的末班車。此時全球處于第三次科技革命中期,這是一次大部分國家至今也未完成的革命。觀察全球經濟數據可知,大致以2000年為分界線,二十來年間真正實現經濟正增長的主要國家屈指可數。
眾所周知,前兩次工業革命不光伴隨著生產力和科技進步,也伴隨著社會形態的巨大變化。第三次科技革命以信息技術革命為根本,然而在這輪革命過程中,多數老牌強國要么已經開始去工業化,出現信息革命與生產力發展分離,要么只實現了信息革命的表層應用,拒斥對社會結構的深層變革,要么本質上并沒有掌握信息革命的主導權,只能由美國決定發展上限。這導致除美國之外的大部分資本主義國家,生產力都沒有脫離二次工業革命的上限。
中國如果只停留在二次工業革命范圍內,那永遠也沒有追趕和超越美國的機會。但選擇在90年代開始全方面擁抱第三次革命,就意味著在剛剛實現基本城市化的中國大地上,緊接著就要迎來一場更深刻的社會變革沖擊。
和歐洲日本這些國家比起來,中國對這件事情從來沒有過遲疑。一方面,中國的主體國有經濟做好了完善基礎設施,技術廉價擴散,公共服務均等這些底層工作,一方面通過市場經濟使中國快速從資本稀缺變成資本過密,兩方面共同保障了信息革命的飛躍式發展。從VIE架構的實行到本土互聯網巨頭的成型,從小到共享單車網約車大到AI技術的快速推進,中國在引入和嘗試大部分新型業態上都沒有猶豫。
今天網絡上能認真地討論中美AI的較量,能在這爭吵蘿卜快跑的作用到底是正面還是負面,此景看似尋常,然而對中美以外的國家來說這些已經是可望不可及的話題。
年初的時候此類聲音在網上比比皆是,然而現實是國內的可靈都試用了,sora還沒對普通人開放
迅猛變革的代價當然是巨大的。不提資本平臺如何這些老生常談的話題,上過政治課的中國人都明白生產力的質變是要配合生產關系與社會形態的轉變的。在今天的世界上,也沒有哪個國家的人像中國人一樣,如此普遍強烈呼喚一種新的經濟關系的到來。且不管呼喚的是哪種方向,起碼說明社會變革越快,新生產關系就越要加速到來。
然而到底應該呼喚哪種方向?從就業焦慮引發的輿論現象出發,我們可以一窺端倪。
曾經以蘇聯和中國為代表的早期計劃經濟嘗試最終都失敗了,資本主義世界自以為迎來了歷史終結。就事論事地說,在計劃經濟失敗后,以國有經濟為主體引入市場經濟,起碼有兩個基礎作用,發現產品需求與調節產品價格。然而,市場經濟也并非永恒神話,不提歐美普遍發生的去工業化,從作為當下最先進工業國的我國來看,市場經濟顯然有一個致命問題,與快速發生的生產力與社會結構迭代相比,市場經濟沒法有效平衡就業問題。
其實資本主義世界在以前就沒解決好過這個問題,過往靠戰爭,移民與黃賭毒來維持社會就業的穩定,進入21世紀后這些手段都趨近失靈。
我們可以把市場經濟通俗地理解為狹義和廣義。狹義市場經濟指代商品生產和價格的市場決定機制,廣義市場經濟指代附加在此上的各種政治和社會信條,意識形態圖騰等。雖然我國的資本和金融喉舌們日常鼓吹廣義市場經濟,但在就業問題上,也很少有人敢明目張膽地鼓吹市場決定一切,失業淘汰有理,畢竟經濟神學再天花亂墜,也抵不過切實的生存問題。這就好像后現代小資們天天反對大爹,但真到了手停口停的時候比誰都需要大爹的存在。
通過大政府,大財政,計劃性地為就業兜底,就成了在生產集中化,信息智能化,社會扁平化時代,政府比以往任何歷史時期都更迫切的任務。這時候,過往廣義市場經濟學中那些PUA話術就會赤裸裸地在人們面前呈現出荒謬性,什么守夜人,小政府,小財政,國家機構就應該精簡人員之類,在就業計劃性兜底這個需求面前,一切的哈耶克大手與自由主義精神都是放屁。
而且注意,我們說的是就業,并不是像美國那樣號稱在每個流浪漢身上投入十萬美元。既然是對就業進行計劃性兜底,那就必然要進一步提升整個社會、經濟和產業結構中的計劃水平,讓市場經濟擺脫廣義魔咒,越來越精確地適用于狹義領域中。
有的朋友可能會覺得不用考慮就業,只要搞UBI(全民基本收入)之類的東西就可以解決問題。先不說其他復雜問題,在地域差距沒顯著縮小,發達地區中產化趨勢沒得到扭轉之前,想靠UBI刺激普通消費也許可以,想靠這個解決失業問題,那大概率有一大幫人要喊著按地域,階層和學歷來決定發錢數額。何況,充分就業和勞動的意義即使美國人自己也很清楚。
四年前美國大選前夕我號文章中提到的,四年后再看更加感慨
變革阻力太多,我們要擔憂的有很多,但目前還真輪不到蘿卜快跑。別被一個對無人駕駛的表面討論給繞進去了,別再被各種資本金融喉舌的經濟神學車轱轆話繞進去了,今天我們所面臨的,不只是結構與動能轉換,更是到了需要再一次認清路線和方向的時候。
總之,在這樣的時代,無論你愿不愿意承認,生產力與社會結構的變革都在呼喚著破除新自由主義時代的思想鋼印,呼喚著新的生產關系、社會關系的到來。無論是迎合還是拒斥,這個進程不會停止。無論如何,我們可以確定知道的是,正是我們的國家和人民在幾十年堅持不懈的奮斗中,讓這一切如同疾風驟雨,而我們不會為此而猶豫和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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