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神話都是當代故事。”
01
電影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發(fā)明之一。作為一種藝術形式，電影出現(xiàn)并且成熟之后，什么小說、戲劇、詩歌等等，在影響力以及塑造人們的文化記憶方面，與電影相比，都瞠乎其后。
但是，到了二十一世紀，電子游戲則有可能取代電影，占據(jù)文化、藝術舞臺的中心位置。
為什么呢？
因為電影的魅力，在于它成功地建構了一個“平行空間”，使觀眾能夠超越宇宙的物理性限制，看到、聽到不同時空的人在干什么、說什么，并為他們的故事所感動，缺憾僅在于，你還不能進入這個充滿魅惑的“平行空間”。
電子游戲則更進一步。因為它不僅建構了“平行空間”，而且還可以讓你“親身”介入，成為其中的一員。也就是說，你不僅可以“觀看電影”，而且可以“到電影中生活”（盡管是一種虛擬生活），這無疑使電子游戲比電影更迷人、更引人入勝。
這意味著，你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可能過著灰色、凡庸的生活，但在電子游戲的世界中，你卻可能是一個叱咤風云，無所不能的超級英雄——電子游戲的魅力可以想見。曾經(jīng)風靡一時的好萊塢電影《黑客帝國》《頭號玩家》等等，都展示了這種前景，抑或現(xiàn)實。
今年暑期檔，一個引人矚目的現(xiàn)象是，一方面，電影票房遭遇“腰斬”，院線一片愁云慘霧，另一方面，國產(chǎn)3A游戲大作《黑神話：悟空》在問世之后，很短的時間內，銷售量就超過一千萬套，總收入超過26億元人民幣。高盛更是給這款游戲做出了在Steam平臺上銷量達2000萬份、收入超過50億元的超高預期。
果能如此，則意味著這款游戲在“票房”上，已經(jīng)壓倒了任何一部國產(chǎn)“大片”，這無疑也意味著在文化影響力方面，電子游戲也開始與電影并駕齊驅，甚至超越。
02
娛樂當然是電影的主要功能，但究其本質，我們則可以說，電影無非是意識形態(tài)的載體。
電子游戲也一樣，它在娛樂大眾的同時，還會傳遞主創(chuàng)人員的價值觀，表達他們對世界的看法，并潛移默化地影響游戲玩家。
《黑神話·悟空》，既然取材于《西游記》，當然也就是對孫悟空故事的重新講述，這沒問題。關鍵在于怎樣講述？從什么角度去講述？站在什么立場上講述？
套用克羅齊一句流傳甚廣的格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我們也可以說，“一切神話都是當代故事”。因為一切被重新講述的神話——哪怕是以電子游戲的方式重新講述——都折射了當代人對世界的認知，也折射了講述者的階級意識。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制作的彩色動畫長片《大鬧天宮》，就是對孫悟空故事一次成功的、影像深遠的重新講述。
《大鬧天宮》的創(chuàng)作，遵循了毛主席提出的對傳統(tǒng)文化要“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華”的原則，突出了孫悟空革命性的一面，洋溢著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從孫悟空帶領花果山群猴大戰(zhàn)前來圍剿的天兵天將畫面中，觀眾甚至不難看出“人民戰(zhàn)爭”原則與“靈活機動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理論（包括歷史）的影響，而對以玉皇大帝為代表的封建反動勢力，影片則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對他們顢頇無能，做了無情的嘲笑。
《大鬧天宮》在很大程度上“鎖定”了當代中國觀眾對孫悟空的想象。
六十年代另一次對孫悟空故事的成功講述，是浙江紹興劇團創(chuàng)作、演出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
這部戲的影響之大，以至于毛主席、郭沫若都有相關詩作傳世【點擊閱讀】，其中毛主席的《七律·三打白骨精·和郭沫若同志》，成為對孫悟空故事的經(jīng)典詮釋，至今發(fā)揮著巨大的、無法替代的影響力。
與《大鬧天宮》比，《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樂觀情緒不那么濃了，而著重表現(xiàn)了斗爭的艱巨性、復雜性——孫悟空識破了白骨精，保護了唐僧，反而受到無情打擊，被唐僧大念緊箍咒，頭痛欲死，更被“開除黨籍”，逐出取經(jīng)隊伍。這意味著，很多時候，革命者要冒被同一陣營的戰(zhàn)友誤解、埋怨的風險，有時候，還會被錯誤處理。
毛主席對孫悟空的遭遇心有戚戚焉，老人家也可能認為，對群眾而言，“三打”比“大鬧”更有啟發(fā)意義，所以寫下詩作。
03
不過，《黑神話·悟空》與其說是重新講述了孫悟空故事，不如說，是以孫悟空故事為背景，講述了一個新故事。
無疑，這也是重新講述的一種方式。
游戲的開始，是一個交代性的橋段：孫悟空在保護唐僧取到真經(jīng)后，終于修成正果，在西天獲得了“斗戰(zhàn)勝佛”的佛位，但他仍然覺得不開心，于是重返花果山當美猴王。二郎神楊戩奉玉皇大帝之命，率領包括四大天王在內的一眾天兵天將，前來討伐，要將孫悟空重新帶回天庭。
這一橋段，是對《大鬧天宮》中，玉帝采納太白金星“妙計”，誘騙美猴王上天做弼馬溫。美猴王發(fā)現(xiàn)上當后，一怒之下，逃歸花果山，自稱“齊天大圣”，與天廷分庭抗禮。玉帝大怒，命托塔天王率天兵天將進剿……這一橋段的簡單照搬，沒有太多的獨創(chuàng)性。
照搬看似省力，卻有諸多不合邏輯之處。
一則，在《大鬧天宮》，乃至《西游記》中，玉帝統(tǒng)御的所有天兵天將，包括李天王、挪吒三太子、二郎神等等，統(tǒng)統(tǒng)是孫悟空手下敗將。玉帝正是對孫悟空束手無策，并且孫悟空的造反已經(jīng)動搖了玉帝對天庭和凡間的統(tǒng)治，他才低頭腆顏去西天求如來佛幫忙的；
二則，孫悟空既然已位晉“斗戰(zhàn)勝佛”，則他棄了佛位，逃回凡間，也應該由西天如來佛管，不關玉帝什么事了。
順便說一句，楊戩與孫悟空的對話，已無原著和《大鬧天宮》中的靈動、豪邁等氣質，而流露著兇暴、殘忍，更像一對好勇斗狠的街頭流氓。
概括來說，這一情節(jié)是相當生硬的，稍微熟悉一點美猴王歷史的人，都會覺得莫名其妙。
不過，雖然生硬，但卻極為關鍵，因為在這一橋段中，孫悟空打不過二郎神，死了。
孫悟空死了！
曾經(jīng)在王母娘娘的蟠桃園中，吃了無數(shù)“九千年一開花，九千年一結果”的蟠桃，又像吃炒豆一樣吃了無數(shù)金丹，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爐被“三味真火”煉了七七四十九天毫發(fā)無損，反而練出一副火眼金睛的孫悟空，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二郎神打死了，這也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盡管根據(jù)后面的劇情和玩家的解讀，這場打斗很可能是孫悟空和二郎神共同策劃的一場表演，但孫悟空真的死了。
孫悟空死后，他的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化作六件靈物隱匿天涯，后面的游戲就好玩了。
這時，一只被稱為天命人的猴子出現(xiàn)了。
這只猴子，長得很像青澀年代的孫悟空，也有一些孫悟空的本領，但并不是孫悟空。在八戒面前，牠不再以大師兄自居，對八戒稱牠為賢侄，他默默地接受了。有玩家說，牠是花果山被二郎神屠滅之后幸存的一只小猴子，還有人說，牠是孫悟空身上掉落的一根毛……
不管牠是誰，總而言之，牠不是孫悟空，必須要集齊六件靈物，牠才能重新成為孫悟空。
這就六件靈物，也就是“六根”，已經(jīng)落到不同的妖怪——大都是孫悟空在護送唐僧取經(jīng)的路上遇到過的——之手，所以，天命人要要一關又一關地打怪，這是游戲最具魅力，也是讓玩家茶飯不思的部分。
但由此，天命人也開啟了一段救贖之旅。
救贖，是一個典型的帶有猶太教、基督教色彩的西方命題。
按照這些宗教教義的說法，由于人類始祖亞當、夏娃被蛇誘惑，偷吃了禁果，所以整個人類都有原罪。如何才能贖罪，得到拯救呢？只能靠信仰祈求耶穌。
“圣經(jīng)”上的這一套說辭，漸漸成為西方文化的底色，也被統(tǒng)治階級發(fā)展成一套進行大規(guī)模社會控制的PUA話術。
我們看好萊塢一些戰(zhàn)爭題材的影片——如《全金屬外殼》《血戰(zhàn)鋼鋸嶺》等，往往能夠發(fā)現(xiàn)這一點：美軍在訓練新兵時，軍士長拼命蹂躪新兵的人格，把他們說得狗屎不如，一個個覺得自己一錢不值，只能通過無條件執(zhí)行長官命令來獲得救贖。
在《黑神話·悟空》的動畫部分中，孫悟空臨死之前，含著眼淚對好朋友牛魔王說，“像我們這樣的人獨自活著就是罪過”。孫悟空似乎承認自己有了原罪，大鬧天宮就是他的原罪，金箍就是原罪的詛咒，雖有保護唐僧西天取經(jīng)，但仍不足以救贖，唯有一死才能擺脫原罪的詛咒，這也是孫悟空愿意和二郎神合作，死于三尖兩刃刀下的根本原因。
而天命人通關打怪的過程，則是一個職場打工人實現(xiàn)自我救贖，重新成就自我的過程，是一個和市場經(jīng)濟的意識形態(tài)高度吻合的成功學故事，如同那些聞名遐邇的勵志電影《阿甘正傳》《當幸福來敲門》《肖申克的救贖》，找尋自我的電影《綠野仙蹤》《救贖》……等等一樣。
天命人集齊“六根”后，還會大鬧天宮嗎？會汲取教訓跳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嗎？大概率是不會了。
《黑神話·悟空》中的孫悟空（還有天命人），似乎被原罪壓垮了，他們總是眉頭緊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從來沒有開心地笑過。
但我們中國的齊天大圣孫悟空，一只天造地設、天生地養(yǎng)的石猴，天不怕，地不怕，東海龍王的定海神針，他拔起來便走，玉皇大帝的龍椅，他一腳踢翻，西天如來佛的手掌心里，他想撒尿就撒尿，他何曾有過愁眉苦臉的時候？
孫悟空也絕不承認自己有原罪，雖然被在五行山下被壓了五百年，獲釋后又被戴上金箍，在緊箍咒的脅迫下被發(fā)配充軍，他卻從來不認為反抗玉皇大帝的壓迫是一種罪行，他自始自終都為此感到驕傲。
然而，這樣的孫悟空，已經(jīng)無影無蹤。
《黑神話·悟空》在一個充滿濃郁東方情調的外殼中，裝進了一個關于救贖的西方故事，演繹了一個我們不認識的孫悟空，并非偶然的是，那只作為見證者、擺渡人和故事講述者的老猴子，則怎么看怎么像英國的哲學家羅素。
也許，這就是《黑神話·悟空》大賣并成功輸出的深層次原因？不過，這卻正是我們要嚴肅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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