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起落中的堅定

一、調往文水

　　就在中國處于三年困難時期，晉中地委發生了人事變動，原地委書記賈俊調離，新任代理書記上任。

　　也就在同一時期，全國開展了反五風的運動。這五風起源于1958年大躍進年代，造成了全國性的災難。新地委書記走馬上任，第一把火就燒在了反五風的部署上。他的觀念是，五風在全國全省全地區普遍存在，在先進地區更為突出，更為嚴重。所以他帶著這樣的框框和地區農工部長一并來到了昔陽，來到了大寨，重點聽取昔陽縣委關于反五風的匯報。

　　新任地委書記向張懷英提出，要召開常委會議。會上，地委新書記要求張懷英匯報工作，張懷英如實匯報了昔陽和大寨的情況。可新書記總是聽到張懷英匯報的是大寨如何戰勝自然災害，并沒有聽到五風方面的情況，于是他提起筆來問道：“你在匯報中有一個問題，是沒有注意到，就是五風。而且越是先進的地方，五風越應該查，比如大寨有沒有五風？”說到這里，他很用心地看了張懷英一眼。上級領導提問，張懷英不能不答。他說：“大寨的工作很扎實，58年陳永貴因為沒有搞浮夸，糧食產量和搞虛報的地方差了一大截，就這樣，這位勞模竟然沒有參加上全國的勞模會。”張懷英具體地對大寨的工作做了回答。地委新書記聽著不對味，目光一轉，問：“那，大家談一談，昔陽其他地方有沒有五風呢？”說罷又用征詢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坐在兩旁的縣委常委們。

　　這一次，張懷英不能吭氣了。他從新書記的口氣中聽出了一個意思：地委新書記想聽一聽其他人的看法。會場上出現了間斷式的寂靜，一分、二分、五分鐘過去了，還是沒有人說話。這種難堪的僵局在持續著，有人一口接一口地抽煙，有人似乎還在思索什么。這時候，地區農工部長打圓場說：“懷英同志，書記問的是，有就說有，沒有就是沒有。”

　　會場又出現了僵局。

　　這一舉動使張懷英看出了地委新書記的來頭，說話竟是如此武斷，讓張懷英聽來很不順耳。張懷英此時很敏感地意識到：新來的地委書記是要否定一大片呀。

　　對于反五風的問題，張懷英在昔陽任職期間是認真貫徹了中央和省委的文件指示的。我在昔陽縣檔案館里查閱資料，看到了1961年1月7日晚上，張懷英在主持縣委常委會議時首先做了自我批評。他講到：農業方面，從數字上講，有些浮夸，主要是指標高，落實不下來。浮夸主要是技術措施、水利、肥料等方面，共產風主要是修水庫、小農場、糾正時措施不得力。書記處在這方面都已經做了檢查，還有哪些地方檢查得不深刻，要研究一下。我們各個口都要弄清楚在哪個單位、哪些問題上有共產風和浮夸風，要具體地落實。從我來說，在表揚和批評這一點上也做得不夠，我也回憶一下。隨后，分管工業的翟治讓副書記接著說，我分管工業，沒有到工廠而深入農村，很多人還不知道我管工業，說明自已沒有到位。張懷英接著講，“從58年以來，是不是我說話過多，沒有留有余地，意見不夠廣泛。根棟（指田根棟）直爽，但說話分寸不夠。老翟檢查根源認識不夠，抽時間在科局長、黨委書記會議上再作一次檢查。”縣委副書記田根棟就具體地提出了閻莊公社黨委書記王萬福的共產風和生活特殊化問題。我在查找當時的檔案的時候，還看到了1961年2月27日晚上的縣委常委會記錄，那還是當時用鋼筆字寫下的原始記錄，會議有三個內容：一是抓整風，二是安排群眾生活；三是著重部署糾正五風問題，可見張懷英對五風問題還是重視的。對于大寨，那里的一點一滴他都清楚。陳永貴不虛報產量，把進京上天安門的機會也丟掉了，所謂的瞎指揮風，生活特殊風更不存在，怎么能斷章取義地說大寨有五風？然而出于尊重領導，沒有正面地回答這位新來的書記，只能繞開話題去說。過了一會，張懷英輕聲喚了一下新書記：“王書記，我和你單獨談一談。”新書記隨著張懷英到了另一個房間，這才使大家都有一個可下的臺階。這個房間只有他們兩人，張懷英才對新書記說：“大寨沒有五風。”

　　這位新來的書記聽了張懷英的回答，只皺了一下眉。過了少許，他又問道：“那么，昔陽有沒有？”

　　張懷英對此覺得不好回答。若說有吧，你是縣委書記，為什么會有？若說沒有，全國五風普遍存在，你們昔陽難道沒有？昔陽存在五風，張懷英也解決過五風問題，無論是常委會上，還是在中層會議上，張懷英都部署過這個問題，然而張懷英要如此匯報，新書記會不會認為，你這是來擋我吧？張懷英面對新書記的提問，只能保持沉默。這么一來，新書記的臉色就不大好看了，他看出昔陽有問題了。張懷英認為沒有問題，這本身就是問題。問題就在于這個張懷英不太聽話。他不聽話就得采取措施，要采取措施只能是叫他挪窩。不把他弄出昔陽，這些問題就不好查。

　　官大一級壓死人。既然地委書記對縣委書記有了看法，就采取了調離手段，于是就一紙調令把張懷英調到了文水縣。張懷英也只好告別了他8年的昔陽縣委書記崗位。

　　張懷英被調離后，由陽泉副市長張潤槐升任昔陽縣委書記。

　　在這些人看來，張懷英在昔陽己經根子很深了。的確，多年來他精心培養樹立了三面紅旗：第一面是農業上的大寨，第二面是畜牧業紅旗刀把口，第三面是林業紅旗白羊峪。這三面紅旗都是在全省叫得很響的，三個地方的黨支部書記都是全國的勞動模范。然而這三個地方也恰恰被新來的地委書記看準，認為是五風最嚴重的地方。張懷英己經看到了頂頭上司這一點，但有些話又不敢說。就在他即將到文水上任的時候，正好感冒了。有天下午，陳永貴懷里揣著二斤粉面去看望張懷英，一進門就說：“聽說是你為我說了話才這樣？”陳永貴這么問，握起了張懷英的手，眼圈有些濕潤。

　　張懷英因為是領導，說話是有分寸的，便安慰似地說：“干了這么多年了，挪個窩有好處。”

　　看著陳永貴心里的沉重，張懷英放低了聲調，用充滿激情的語調說：“老陳，你坐下，咱們慢慢說。”張懷英說起了他三年區委書記、八年縣委書記，走慣了昔陽的山山水水，看慣了昔陽的風土人情，昔陽的每一個干部，昔陽的任何一個事情哪怕是民間笑話，名人軼事，上至明朝吏部尚書喬羽，清代漢林李用清，還有金代狀元楊云翼，一直談到陳永貴本人。最后說：“你也要有點自信，自信人生二百年，一個誰也瞧不起來的大寨，現在能努力到這種程度，這是你和大寨人的努力嘛！干的對的，要堅持；干的錯了，要總結經驗教訓。也不要人云亦云，干對了，不管來自哪方面的壓力，都要頂住，這才是革命的英雄主義。”接著，張懷英就和陳永貴談到了另外兩個勞模張老太和王殿俊，談到了鄭奎選、耿德華，一個一個都說出個長長短短來。那天下午，張懷英和陳永貴相對而坐，分析了當時的處境和以后面臨的壓力，探討了大寨現在的情況和以后的發展前景，也說到了他到文水以后有什么打算，不知不覺到了快吃晚飯的時候了，陳永貴才告別。

　　如前所說，張懷英和陳永貴的交往不是一般的交往，所以他們的感情也不是一般的感情。陳永貴既然知道張懷英是怎么樣被調走的，也就預感到這位新來的地委書記對自已會怎么樣。他倆人談了半天，陳永貴始終沒敢把那揣在懷里的二斤粉面拿出來。那是大隊做粉條用的，用開水一沖就能吃。因為他知道，張懷英從來不收禮，拿出來怕挨訓。直到出了大門，在街上碰到了張懷英下班回家的妻子喬玉英，才把這粉面送給了她。喬玉英也是推來推去不肯收，陳永貴心里也有點急，說了聲你“不要我就扔啦”，喬玉英這才把那粉面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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