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車緩緩駛出站臺,只過了十分鐘,便不見了市區(qū)。之后,幾個大糧倉也向后奔去,前方就只有無垠的雪原了。列車在這一片茫茫中行駛,把一切都甩到身后去。寥寥幾處工業(yè)遺跡只徒增荒涼。除此之外,窗外還能看見幾座種滿了速生林的山和低矮破舊的房屋。偶爾,幾個老人緩慢地在冰雪上挪動自己的身體,他們代表了這土地上為數(shù)不多的生氣。
?一群群荒涼與破敗的景物在我眼前閃過,讓我不免有些恍惚。從兒時開始,在校園里、在家庭中,長輩灌輸給我們的是有關(guān)我們家鄉(xiāng)的熱情似火與朝氣蓬勃,尤其是我的姥姥,一個曾經(jīng)在國企工作的技術(shù)工人,在她老人家的話語中,我的家鄉(xiāng)應該是這樣的:工人們或在工廠中或在工地里,他們唱著歌頌祖國歌頌領袖的歌曲,握緊手中的榔頭和鐮刀,目光如炬意志堅定,揮灑汗水建設祖國,在黑土地上的勞動者們的辛勤工作下,煤礦、石油、汽車、木材等數(shù)以噸計的物資運往全國,支援各地的建設,哪怕冬天的積雪與嚴寒也抵擋不住勞動者對祖國、對家鄉(xiāng),還有對自己的愛。在我弱冠之年,在我離開這片土地的前一刻,收入眼底的景色卻只能讓人悲傷。那些或家鄉(xiāng)或外鄉(xiāng)人賦予我們的熱烈、希望、激情與陽光也許是一場來自遙遠時代的夢。這白山黑水之間的死寂正無情地叫醒這些已經(jīng)“落后”的人們。
?列車的搖晃和車廂里溫暖的環(huán)境催著我打了幾個哈欠,路邊見慣的景色也沒有什么吸引我眼球的地方。我靠著窗沿,睡去了,還做了很長的,關(guān)于過去的夢。
?一排經(jīng)典的“赫魯曉夫樓”,它們站在這里已經(jīng)快四十年了。“雪城”數(shù)十年的風霜它們是見證過的。按理說這樣的樓房多半沒有人居住了,但總有一群老人,他們不愿意離開。他們沒有什么安土重遷的觀念,更沒有落葉歸根的執(zhí)念,如果他們愿意,子女早就接走他們,住上寬敞舒適又方便的電梯樓。可他們永遠那么執(zhí)拗,甚至幾年來身邊已經(jīng)有離開的友人,他們也賴在這里。順便一提,這群老人打招呼的方式都很別致。北京人問:“吃了么您吶,”上海人問:“儂好!”廣東人問:“得閑飲茶啦!”這里的人啊——
?他們問:“還住這呢!”
?我姥姥就是這群“釘子戶”中的一員。
?屬于姥姥的屋子只有不到70平。一進門就是寬敞的客廳。若按當下人們的喜好,這樣的客廳是不可能存在的——人們會在玄關(guān)處一個小柜子遮擋,不能讓外人一進來就看到房子的全貌。兩個臥室分別在東西兩邊,北邊是廚房加陽臺;一個兩三平方米的衛(wèi)生間在次臥的邊上,靠近正門的位置。實用主義的老人們不會給一套房子多么講究的裝修,所以這里的內(nèi)飾還是幾十年前的樣子,從它建成起就沒什么變化。臥室里都有木制的鑲嵌在墻上的柜子,它們一定會被安置在屋門的邊上并且連接著弧形的三層架子。房子三面向陽。就算是東北,盛夏時節(jié)的太陽也不會給人們多少情面,加上東北房屋外層的保溫層,屋內(nèi)的溫度幾乎達到30度,冬天,供熱公司開足馬力,將不屬于這個時候的溫暖送給每一戶人家,室內(nèi)的溫度幾乎與夏天無異。但這幾年,冬日房子的溫度明顯不如從前了。
?也就是這樣一個小屋,拴住了我姥姥——她的一生,一半的時間都是在這度過的。我們把時間拉回1990年,那應該是她剛分到這個房子的年份。她作為一名工作了十多年的老工人,理應有這樣的待遇。她和我姥爺前半生的一切辛勞在那一刻凝結(jié)于這個房子。我很難還原他們夫妻以及我母親當時的喜悅。或許在他們眼中,一切美好與幸福都在后面等著他們。
?我想象著這幸福的三口之家的一天。清晨,我的母親告別我的姥姥姥爺去了學校,他們二老也在掃空盤內(nèi)的飯食后準時到達廠里開始一天的勞動,我姥姥和工友們互相監(jiān)督,互相鼓勁。閑暇之余,拉家常也是他們消遣的活動。中午,工人食堂給辛苦了一上午的工人們準備了豐富的飯食,葷的豬肉燉酸菜、溜肉段、喇咕豆腐補充他們消耗的大量熱量;素的土豆糊豆角、白菜熬豆腐則滿足那些“窮肚子”的需要,幾道涼菜諸如涼拌桔梗、醬豆腐也能為他們解解膩。當然,還有一些工人愿意回家去吃,畢竟家屬樓就在廠子中,沒有什么值得浪費的通勤時間。我的姥姥姥爺多半是選擇回家的那類人,二老喜歡將豆芽與干豆腐組合炒一道菜,不費什么時間,配上“酸湯子”下肚,不輸各種珍饈。下午,日頭高高掛時,像我姥姥這樣的工人,他們的熱情也達到了最頂峰,開動了機器轟隆隆地響,舉起了鐵錘響叮當……直到陽光漸漸傾斜,《咱們工人有力量》的樂聲響起,工人們也下了班,結(jié)束一天的勞動。
?這么多的美好與幸福,凝結(jié)在了一個不大的工廠里。在這兒,機械的轟鳴與人們的歌兒不知道哪個聲音更大。那么多的熱情與汗水,也揮灑在了這樣一個工廠里。
?然而,不論白天時大家多么能干多么勤勞,黑幕吞吃掉土地后,所有的所有也在那一刻停歇。日子更是不斷變化,這世間也沒有什么永恒的東西,那些老人苦苦哀求了一輩子的希望,在最終歸零時,也沒人給他們一個體面的落幕。看看浪潮奔流,卷起一粒沙子,又有誰在意?
?在我姥姥家的樓下,住著一位一直單身的勞動模范,他所住的房子也是當年分給他的。人們都叫他“何工”,何工擅長看圖紙,那是在工人夜校學的。多復雜的機械在他的巧手下都能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實的產(chǎn)物。何工與我姥姥是朋友,高中畢業(yè)后一起參加的工作。他同樣將自己的青春奉獻給了國家與廠子,在更早的已經(jīng)缺失的記憶里。對了,何工是他們這群人中最先下崗的。他離開了廠子,頭也不回地走了,但是他沒有搬離這片居民樓,仍住在這里。為了生計,他在路邊支了個攤子,想賣掉自己曾經(jīng)用過的工人教科書。
?他走后,廠子開啟了閘門,人們都從廠子的閘門溜了出去,他們也無一例外地沒有離開這棟樓。
?大概只過了一個月吧,我姥姥也離開了廠子。她留下了這個家,自己到了南方,去看看遍地黃金的廣州到底是什么景象。何工還想留住我姥姥,對她說了很多。但是她還是離開了,但只去了一年,她老人家就回來了,沒人知道她一個人在那邊看到了什么,經(jīng)歷了什么。我的姥爺是在第二年回的家。
?在何工家的右邊的那戶人家,他叫什么我早就忘記,大概是我高中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離開了這里了。只記得,小時候見他,他永遠是低著頭的,幾乎不和任何人說話。他多半有著和過去那些人相同的命運,只是不論是何工還是我姥姥還是這個人,他們都不愿意向前看一眼。他們,大概到離開這個世界,都不會再看一眼前面了。
?何工對小時候的我說,不論是我姥姥還是姥爺,從廣州回來時臉上都是疲憊。何工還對我說,更久遠的過去,人們拉著時代走。但在那個年代,是時代推著人走。總有人走不動落了下來。最后,他和我說:沒關(guān)系,不論是誰,走不動都無妨,這棟樓永遠都在,樓上樓下的鄰居也都還在,只要他們還活著,多半沒人會離開。
?綠皮車馬上就開到山海關(guān)了。報站的聲音驚醒了我。我揉了揉眼看向窗外,好多操著和我一樣口音的年輕人,他們說著,笑著。也擠上了這輛列車,話語間滿是未來和希望。我看著他們載歌載舞,看見了他們意氣風發(fā)。這讓我有些恍惚,似乎存在于這片土地的一切傷痛與悲哀被上一代人攔了下來,留下來的,是過去失望中萌生的新的希望。這些和我一樣的年輕人們,他們不知道過去在何方,但是他們知道未來在哪。我也和他們一樣笑了,就算身后黑土地上的瘡傷永遠也無法撫平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現(xiàn)在的年輕人們都在向前看。
?過了山海關(guān),家就在后面了。汽笛的聲音響起,我看向月臺——我仿佛看見了我姥姥,還有一些我小時候見過的,她的工友們。他們微笑著,都在沖我揮手,我想回頭看他們一眼,可他們都在笑著吶喊,讓我不要回頭,讓我看向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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