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晃,曹征路老師去世已經一年多了。
曹征路是一位勤奮深邃的作家,在他眾多的作品中,我最喜歡的是兩部中篇小說,一部《那兒》,一部《霓虹》。
也許,曹征路是最后一位可以被稱為“工人階級作家”的作家,他熟悉工人的生活,對他們充滿感情,他的整個身心都是屬于工人階級的。
小說《那兒》發表于2004年,描述了國企礦山機械廠改制過程中的矛盾和斗爭。
礦機廠五十年代從東北轉戰江南設廠,到七十年代末已經發展成為設備總噸位號稱江南第一的大廠,擁有三千多工人和五百多工程技術干部。
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雖然風大浪急,但礦機廠這條大船依然平穩。這是因為工人們多年來練就了十八般武藝,除了飛機,什么都能造,隨著改革深入,來自國家的指令性計劃沒有了,但工廠適應市場需要,成功地轉型生產農用機械。
盡管如此,到九十年代末,礦機廠還是不能逃脫改制的命運——莫須有的“產權不清晰”,成了國企的原罪,改制成了新的時代潮流,瓜分國有資產,是“最后的盛筵”,有資格分食一塊唐僧肉的人,都絕不想讓自己缺席。
男主角“我小舅”朱衛國是勞模出身的工會主席,屬于“廠領導”,但他寧愿和工人站在一起,為保住工廠而進行一場艱難的抗爭。
朱衛國是這樣一類人:被組織一手培養起來,對組織有深厚感情,面對工廠改制,工人下崗的巨大陰影,他最為大膽的懷疑也無非是“有壞人”,于是抱著尋找“正確領導”的心態不斷向上級反映,從省城一路告到北京,卻一律石沉大海。
飽經風霜的老廠長點撥他,“風向變了啊,小朱”,可是,朱衛國還是“執迷不悟”。
朱衛國的最后一搏,是利用允許職工集體購股的條款,發動全廠工人向銀行抵押房產證,用貸出來的款項取得絕對控股地位,以保住工人對工廠的所有權,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條款居然是事先挖好的陷阱。
待到工人款項到位后,市里突然下發了29號文件,提出“經營者持大股”的原則,并且強調要確保核心經營者能持大股,“他們就是要把礦機廠界定為內部人所有,在內部人中又界定老板拿大頭,看你能怎么樣?”朱衛國并被告知,作為廠領導的一員,他至少可以獲得3%的股份,變成“大老板”。
朱衛國崩潰了!
——他最堅信不疑的東西垮塌了!
——他成了自己最憎惡的“盛筵”上的一員,他的面前也被擺上了一盤肥美的唐僧肉,這些肉是從他視為命運共同體的工友們身上割下來的;
——他對全廠工人所有的責任心、他為挽救工廠而進行的全部努力,都反過來證明他是一個騙子,因為他的欺騙,工人們失去了自己的房子;
……
朱衛國別無選擇,他只能躺在空氣錘下,按下開關,把腦袋砸得粉碎,只留下一具沒有頭顱的軀體。
朱衛國為什么選擇如此酷烈的方式自我了斷?
那是因為,他的腦海里正在發生一場持續的信仰崩潰,他無法面對又不得不面對的事實是:他和他的階級都被出賣了。這種痛苦,像一把鋼鋸正在鋸開他的頭顱,所以,他寧肯把頭砸碎,也不愿意把它帶到另一個世界。
《那兒》中,還有一位女工杜月梅,她是朱衛國的徒弟,與朱衛國有著朦朧的初戀,下崗后淪為站街女。朱衛國死后,萬念俱灰的杜月梅“信主”了,她“現在心里平靜得很”,但是,她真的能夠平靜嗎?
02
《那兒》問世兩年后,曹征路又發表了小說《霓虹》。
《霓虹》可以視為《那兒》的姊妹篇。小說由勘察報告、偵查日志、談話筆錄、日記構成,呈現了下崗女工倪紅梅的悲慘生活及其在絕望中的反抗。
倪紅梅的故事,實際上就是杜月梅的故事,也是《漫長的季節》中李巧云的故事,是許許多多下崗女工的故事。
下崗前,倪紅梅是紡織女工,下崗后,由于失去了收入來源,加上丈夫意外身亡和女兒重病,這位曾經意氣風發的市先進工作者,不得不靠賣淫為生。
雖然身為“下賤”,為了區區50元錢就任人蹂躪,但曾經身為國家主人的經歷,一直深深地銘刻在她內心深處。她與其他霓虹燈下的姐妹們一直在進行靈魂拷問:“我們是抹布,是下賤,為了多掙一點什么罪都得受。可我們天生是做抹布的嗎?我們愿意當抹布嗎?我們也曾經主人過。”
終于,她們迎來了重新當主人的一刻。
有一次,幾個姐妹被招去為一個機關大人物的壽宴陪酒,阿紅和阿月都被那變態的家伙用煙頭燙得渾身是傷。
她們決定到機關大門口聚集,為自己討個說法。最重要的,她們的行動得到了其他下崗工友的支持——
“他們來了也不說什么,就是站在馬路對面看。只是有一點很特別,他們都穿著工作服,是從前那種老式的印著廠標的工作服,有焦化廠的、鋼鐵廠的,也有絹紡廠的、棉紡廠的。劉師傅特意在工作服里面打著一條紅領帶,紅領巾似的特神氣。他把那輛自制的小車搖來搖去,特意對我揮了揮手。”
他們為什么要穿上工作服?那是在社會主義前史中,他們曾經身為國家主人的標識。
“這一刻,我(倪紅梅)突然明白了自己。熱淚就像被憋得太久,是那么突然地往外一噴!這就像猛然走進一部老電影里,我們迎著高壓水龍,迎著讓人窒息的無可訴說的悲痛,還有像鞭子一樣抽下來的暴風雨,勞苦人拉起了手,唱起了歌。這是孤雁追上了隊伍,是溺水者看見了海岸線。”
在這一刻,被割裂的歷史——風云激蕩的革命年代、乘風破浪的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時期,以及那句古老的格言“團結就是力量”…… 又熔鑄成了一個整體,令她們重新找回了做主人的感覺。
03
曹征路老師的創作,有浪漫主義的一面——《那兒》的結尾,礦機廠的改制被叫停了,《霓虹》的結尾,倪紅梅和姐妹們獲得了賠償和道歉——都體現了這一點。
但曹征路的創作,主要是現實主義的。他的作品,一反《東北一家人》式的自輕自賤、趙本山、黃宏小品式的油嘴滑舌,重構了下崗工人形象。通過自己的作品,曹征路真實地、歷史地、具體地記錄了下崗工人在改制過程中的痛苦、困惑、失落,也記錄了他們的抗爭。
我思,故我在!我抗爭,故我是主人!
要知道,主體性從來不是別人賜予的,要靠自己來爭取。
2015年2月1日,我在朝陽區文化館欣賞了一場“打工春晚”,參加演出的都是一線的打工者。他們的表演,真摯而又充滿感情,但他們的精神狀態——卑微、不安并且無助——卻讓我感到奇怪,因為這是一種類似戰俘的精神狀態。
新一代打工者,不是朱衛國、杜月梅、倪紅梅……,他們不是從原來的公有制企業工人代代相傳而來的,而是在原公有制企業被清空后的場地上重新出現的,他們沒有享有過朱衛國們曾經享有的權利,也沒有受過朱衛國們曾經受過的教育,當然也沒有朱衛國們的精神狀態,他們和朱衛國們之間,出現了一種引人注目的斷裂。
曹征路老師的創作,由此成為一座橋梁,通過這座橋梁,晚近三、四十年出現的打工者階層,可以同毛澤東時代的工人階級,完成精神上的會師,并在可以期待的未來,再次迸發出改天換地的力量。
夸父逐日,道渴而死,但臨死之前,他拋出了自己手中的木杖,化作一片桃林,以便后來的逐日者乘涼與解渴。
曹征路老師,生前,是一位奮力扛起鐵柵欄的人,身后則化為原工人階級與新一代打工者斷裂帶上的一座橋梁,他也是一位值得我們永遠紀念與緬懷的“夸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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