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在《暴雪將至》這部講述上世紀90年代國企工廠區連環殺人案的懸疑犯罪電影里,兇手始終沒有露臉的。實際上,正如現實一樣,痛苦的工人們根本無法指認兇手、無法辨識兇手,他們不知道該向誰去索要這筆血債。
《暴雪將至》是一部需要倒著看的影片。只有將片末巨大的廠房在爆破的滾滾濃煙中頃刻坍塌,以及目睹這一切發生的冶金廠老工人群像作為影片的入口,才能理解這一部包裹著黑色電影、懸疑片、偵探片外殼的影片的真正內核:這是一部90年代國企改制下崗潮中遭受降維打擊的中國工人階級的一部哀歌之作。在這個意義上,買票進影院準備破案的觀眾,恐怕要失望了;被片名吸引而來準備賞雪的文青們,也要失望了。
工廠勞模余國偉拼命追查兇手,圖片來源:影片海報
劇情啟始于一起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連環殺人案。在湖南某小城的國營工廠區附近,相繼有女工在不同地點遇害。剛剛當選冶金廠勞模、一心為工廠保衛事業盡職盡責的保衛科工人余國偉(段奕宏飾)在配合當地公安追兇的過程中,拼全力博出位。然而,他很快就遭遇了雙重失敗——他先是被在編的警察教訓“認清自己的位置”,然后在某鋼鐵廠中與疑似兇手正面交鋒的時候賠上了自己徒弟的命。
自始至終,兇手沒有露臉、身份成謎、作案動機不詳、作案手法不知。圖片來源:影片海報
緊接著,連環殺人案還沒破,老余就在1997年冶金廠的一次大規模下崗中,和無數工人一樣眼睜睜看著昔日熟悉的廠門,在面前徹底鎖上。事業挫折的老余將心思投向了情場——他盤下了三廠交匯處“小香港”街的一家發廊店,買了漂亮的耳環送給了之前認識的歌舞廳女孩燕子(江一燕飾)。然而,他真正的目的卻是將燕子當作破案的誘餌,引誘兇手上鉤再度行兇。當燕子終于意識到真相,這個夢想著去香港,卻始終只能在小城要么做色情擦邊行業,要么做點小營生的女孩絕望自殺。而極度憤怒的老余將他懷疑并跟蹤已久的“嫌犯”綁到連環殺人案案發現場,模擬了一場真正的行兇——他將“嫌犯”暴打得血肉模糊,并因此入獄。
社會主義工廠里的蛇蝎美女,不是致命誘惑,卻是被侮辱與被損害者
2008年刑滿釋放的老余獲知當年的真相,與自己交手后逃跑的兇手其實早在竄逃過程中就被撞死。最后,老余再次來到工廠外,這次,他和工友們一起看著擁有60年歷史的冶金廠被夷為平地,在席卷整個中國南部的雪災中,觀眾終于“值回票價”,看到了大雪姍姍來遲。
有趣的是,作為一部偵探+懸疑片,影片雖然以尋找兇手作為敘事動力,兇手的面目、兇手的作案動機、兇手的行兇方式,卻自始至終都是一個空白。我們只能看到兇手的背影,身穿雨衣飛奔而去的背影,我們甚至不能在影片的敘事空間中,還原一個個兇案現場,兇手為什么殺人,怎么殺人,怎么盯上這些不同工廠的女人,如何運送尸體。甚至兇手本人的身份也無從確認——他的尸體完全被車禍碾壓面部,事后無人認領,沒有親人,沒有任何信息。兇手就像一個幽靈,他游蕩在工廠里,伺機殺死那些漂亮卻又沒有好名聲的女人們。
傳統的偵探懸疑套路在末路的社會主義中國國企廠區里失效了。這里沒有好萊塢式的殺手,否則殺手應該是一個精神病態者,攜帶著慘痛的童年創傷,在母親的陰影里,連續殺死那些不能與之發生性關系的女人;這里也沒有法式的黑色電影,在這里,蛇蝎美人不再是誘使男性英雄走向犯罪的致命誘惑,而變成了一個下崗的男人為了實現自己的雄心和事業野心而拋出的誘餌。有的,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國企保衛科人員偏執而愈加瘋狂,卻注定無果的追兇之路,以及由此牽扯出的一系列悲劇式小人物。
勞模余國偉最后成了兇犯。圖片來源:鳳凰網
在這片鋼筋水泥、淬火鍛造的老工廠區,只有貧窮與壓抑,迷茫與絕望,只有無親無故的神秘殺手,只有因為經濟問題殺死妻子的下崗工人,與最終幻滅而墮落成為罪犯的主人公。所以正在老去的張警官說,今年是怎么搞的?怎么這么多的雨?現在是怎么搞的?“家本該是抱團取暖的地方”,而現在變成了下崗的丈夫在爭吵時舉起屠刀砍向妻子的仇恨。
這部“沒有”兇手的追兇片,顯示了今天講述90年代國企下崗潮創痛的某種敘事困難。正如那個時代一樣,《暴雪將至》是一個不知道兇手究竟是誰的吊詭故事,是一個不知道悲劇原因無從講起的死亡故事;那是小說家曹征路在《那兒》中講述的以“改制”的名義,把國有企業賤賣給前廠財務處長的故事;是同樣以碎尸、拋尸包裝的影片《白日焰火》里美貌的桂綸鎂洗壞了客人的昂貴衣服賠不起的故事。在集體劇烈崩塌的時代,個體經歷與目睹著精神崩落、行為失范,卻難以辨識“真兇”。
而《暴雪將至》顯然有著更為自覺,更為刻意地講述這段歷史的雄心。它在追兇過程中有意插入的下崗再就業動員的廣播聲,廠區驟增的各種暴力事件,同時在現實的層面上呼應著90年代轟動一時、不久前剛剛告破的白銀連環殺人案。現實中,“白銀”這座1956年才建立在有色金屬開采之上的城市,跟1997年的冶金四廠一樣經歷著憤怒與壓抑,痛苦的工人們無法指認兇手,甚至無法辨識兇手,他們不知道該向誰去索要這筆血債,因此兇手只能是一個沒有名字、沒有面孔、沒有來處的幽靈。或者說,工人們不能將貧窮和下崗的仇恨指認為某一個具體的壞人,面對結構性遽變,他們連仇人都找不到。
2008年,出獄的老余在視覺造型上一改年輕時候的打扮。他不再有時髦的摩托機車,沒有拉風的皮夾克,只有灰白頭發,圍著圍巾,穿著樸素的夾克,儼然一個飽經滄桑的老工人。影片的最后,老余回到了他回憶中(抑或是幻想中),他最榮耀的地方。在那個獨屬于社會主義時代,而如今已經敗落的大禮堂里,他想起了他曾經驕傲地站在這個舞臺上,光榮地說出一個社會主義工人勞模的夢想。
作者:姐姐
編輯:大蘑菇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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