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東-解讀魯迅小說《阿Q正傳》(1)
今天我們就來講一篇很不莊嚴的作品。我們上一次講完了《狂人日記》,《狂人日記》可能是最能代表魯迅《吶喊》風格的。現代文學一開篇,是這樣一篇作品,這樣一篇嚴肅的不能再嚴肅的、字里行間都流淌著血淚的這樣一篇作品。我們有的時候看一個作家的作品覺得很好,我們自覺不自覺地就希望他沿著這個順序寫下去、沿著這個樣子寫下去,不加改變,或者變本加厲。我們不能夠輕易地理解一個作家他還有其他的側面。其實你想一想我們已經講的這幾篇作品,已經很不一樣了,《孤獨者》、《在酒樓上》、《狂人日記》,已經很不一樣了。再看看今天的《阿Q正傳》。如果你不知道這是魯迅寫的,你驟然遇到這樣一部作品,也許有的人會懷疑:這是魯迅寫的嗎?就像當年很多讀者不相信《鹿鼎記》是金庸寫的一樣。他們認為金庸只能寫《射雕英雄傳》、寫《天龍八部》,怎么會寫出《鹿鼎記》這樣不嚴肅的作品呢?其實世界上的事情本來就是這樣:表面上看上去不嚴肅的東西可能是最莊嚴的,你看上去不茍言笑、道貌岸然的家伙其實是最下流的。為什么古今中外的這么多哲人都要大講辯證法,年年講代代講?就是因為人們很容易被表面的現象所迷惑。如果你看《阿Q正傳》前面的部分,你怎么看都覺得它太不正經了、太不嚴肅了,因為我們現在學作品,從語文課就這樣培養我們,先告訴我們作家、時代背景,已經把這個調子給我們定下來了:哦,魯迅寫的一部重要作品,而且還是他的代表作,一定有很深刻的思想意義,所以你就不去注意你自己的第一反映了。
我覺得我小的時候看文學作品的時候有一個得天獨厚的好處,就是我小的時候能看到的書不多,到處去找書看,聽說誰家里有一本書就到誰家里把它借來、想辦法拿個什么東西把它換來,把它借來看。這些書經常是不完整的,有的時候沒頭沒尾,有的時候第一篇、好幾篇都被撕去了,不知道作家是誰,沒有任何介紹,開頭就看,從一個情節開始入手看。好像我覺得這種看書方法挺好,當時覺得很遺憾:人家都看的有頭有尾的,我看的沒頭沒尾的。現在回想起來這是一種偏得,因為我能夠零距離的接觸這本書,我不知道他的時代背景,作家是誰,沒有任何別人的旁白解說,就我一個人對著這個故事我就進去了。多少年之后,我也不知道這個書是誰寫的。后來我上了北大,學了文學史,講到某一個作家寫了某一篇作品,我怎么聽老師講,越講我越熟悉呢,恍然大悟:啊,原來是孫犁寫的那什么什么啊,原來是茅盾寫的那什么什么啊,才知道原來我小時候都看過。這時候我才覺得,人,赤裸裸的接近那個文學作品是多么好。你們還記得《天龍八部》里面虛竹的艷遇嗎?虛竹在那場艷遇的時候,----我覺得那場故事寫得非常好,具有很深的象征意義:他們彼此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不知道是否門當戶對,問一問“你是大三的嗎?我是研一的”(眾笑),沒有這樣的,不知道對方的知識構成、文化水平。我覺得良好的閱讀文學的狀態就應該類似,就憑你生命的本能去接近這個作品。如果你在這種狀態下你一讀《阿Q正傳》你能直覺地感到這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那說明你的文學程度是非常高的。什么叫一個人有文學鑒賞能力?說他在文學方面造詣很高,不是看它是不是拿到中文系的碩士博士文憑、看他寫過什么什么論文,不是。這東西就像古董鑒賞家一樣,我們說哪個古董鑒賞家水平高不是看他寫了什么論文,而是你給他一件東西,他短時間內,略一看一敲就知道這東西是哪朝哪代的、知多少錢。這才叫功夫。隨便給你一百篇小說一百篇作品,你看來看去你能選出最好的,這就是功夫。據說當年李清照寫完了那個“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之后,她的老公趙明誠很嫉妒,然后自己也照著樣子寫了若干首,據說寫了十幾首,和李清照的作品混在一起給他的朋友看,朋友說:“你這些詞寫得還都不錯,我最喜歡的一首就是“尋尋覓覓””(眾笑)。趙明誠當然是很沮喪,但同時格外的欽佩李清照,覺得李清照確實了不起。你能從一堆作品中能找出最好的來,你的感覺就是最好的。這個功夫可以說就叫做“于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人必須得練出這種功夫來。
這個《阿Q正傳》的產生背景也是很有意思的。因為我寫過一段研究《阿Q正傳》的文字,我來介紹一下。1918年魯迅寫了《狂人日記》之后,他說“一發不可收”,就寫了一系列的小說,同時他又寫雜文。魯迅他是什么都干的人。偉人嘛,從來就不規定自己應該干什么必須干什么,就是逮著什么干什么,這是偉人的一種表現狀態。但它的反證不能成立,不能說逮著什么干什么的就是偉人。到處請他寫文章、寫雜文,到處請他上課、做講座,反正每天忙得不亦樂乎。你如果跟他生活在一個時代的時候,你不會覺得這是一個偉人,你覺得他特別俗,他每天干大大小小許多俗事,跟你在一塊兒,你沒覺得他多么偉大,長得又瘦又小,一個小老頭,每天穿一黑膠鞋,冬天不穿棉褲,這一個人怎么是偉人哪?特別是今天我們看他的作品印成一本一本都很精美的書,我們覺得好像很莊嚴,其實當時都發表在破破爛爛的報刊上。當時的印刷技術很差,有的時候新的期刊一拿過來就散頁了,那報紙就像馬糞紙一樣的,粗粗啦啦的。這個《阿Q正傳》本來就發表在報紙上,而且也是連載小說。我們想到連載小說就會想到通俗小說、就會想到市場文學、不嚴肅文學。這個劃分不知道是怎么來的。我們回到文學的原生態中去。你不要在餐桌上看“這是玉米這是大米飯”,你回到田野里,到田野里你能不能分出各種植物來?這才是本事。大學者都不是在餐桌上來分辨東西的,你看看那袁隆平,這么大的名氣,天天在地里面走,穿個靴子。他要保持對他那個研究對象的零距離接觸。
就在1921年年底的時候,----1921年應該是“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達到高峰的一年,從《狂人日記》開始經過兩年多到第三年達到高峰,此后可能就走下坡路,----北京有一個著名的報紙的副刊,叫《晨報副刊》,《晨報副刊》上有一個專欄叫《開心話》。我們想,這和今天的報紙很相似了,我們今天的報紙有那么多的副刊,副刊上有那么多的專欄,你想,一看到“開心話”就知道這是一個很俗的專欄嘛,寫一些有意思的事,讓讀者一笑。我今天就接到這一類欄目的約稿,“孔老師,我們開了一個什么什么欄目,我們很喜歡你,你怎么怎么樣,希望你給我們寫一個專欄吧”大概就是《開心話》一類的意思。我前幾年曾經比較反感,我前幾年誤解,覺得這編輯怎么這么低俗呢?后來這種情況多了,我就不反感了,原來人民群眾需要這個,原來越來越多的人民群眾的腦袋都被洗成這種東西了,他們都想要開心話。后來我又想到魯迅不就寫過這些東西嗎?原來在《開心話》這個欄目里依然可以寫不開心的東西,那何必計較這個名目呢?所以,有的時候就答應他們,這叫做“將計就計”(眾笑)。就在1921年底北京這個《開心話》專欄每天都寫這些開心的小玩笑的時候、寫一些段子的時候,有一天出現了一篇有意思的文章,就叫《阿Q正傳》,而且這個作者署名叫“巴人”。魯迅并不是所有的作品都署名魯迅的,魯迅的筆名有一百多個,考訂魯迅的筆名也是魯迅研究中的一門具體的學問,到底哪個是魯迅寫的哪個不是魯迅寫的,這都很有意思。《阿Q正傳》的署名叫“巴人”,很多普通的讀者就不知道這是周豫材先生寫的,甚至他的一些朋友也不知道這是他寫的。就看這個名字一般人就說“啊,這是一個四川人寫的吧”,現在應該說是重慶人寫的。所以在《阿Q正傳》發表的過程中,有很多的川渝的人士感到惴惴不安,以為是自己的某個人在揭發自己的隱私,都在那想:這是誰干的呢?我干的這點事他怎么都知道了呢?很有意思。
《阿Q正傳》的作者,你看他一開始寫的這些文字非常合乎《開心話》的題旨,很合乎這個欄目的要求,開始就在文章的名目、立傳的通例、傳主的名字等問題上反復地糾纏考證,你看第一章開始就這么講:我要給阿Q做正傳,已經不止一兩年了。這第一句話他就是幽默的,“正傳”是一個非常莊嚴的東西,《阿Q正傳》本身是有一種互相矛盾的效果的。“阿Q",----有人說阿貴,按大多數人的念法叫阿Q,----它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土名字,而且這個“土”本身還是有矛盾的,“阿”是中國的土名字的叫法,Q又是一個外文的字母,而“正傳”本身是一個非常莊嚴的詞匯,叫做“阿Q正傳”。正傳是要給高級人物寫的,一般都是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那個級別的才能寫正傳。你現在給一個海淀區的地痞無賴寫正傳,那么這個搞笑的效果就出來了。所以從一開始就顯得很不正經。可他這個不正經呢,敷敷衍衍寫了一大篇,一面要做,一面又要往回想,怎么樣終于歸接到傳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他這個表面上的調侃,其實中間有一個東西:你怎么辨別出這個不正經的東西它是了不起的呢?就是你應該感到它中間有一個堅忍不拔的東西。他在表面的不正經當中,實際上一有機會他就要散布他正經的東西。這就是小卒與百萬軍中的大將的區別。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這個思想里的鬼是什么?魯迅多年所積淀的、他要寫出一種民族的靈魂來的東西。反思民族性、反省民族性、刻畫民族性,是魯迅“五四”時期堅持要做的一件事,要畫出國民的靈魂----這是魯迅的原話:要畫出國民的靈魂----其實魯迅認為的這個國民的靈魂,他已經用雜文直接寫出來了,但是光寫出來還不夠,他還要畫出來。因為寫出來時,寫的東西可能太深刻,影響理解影響傳播,如果畫出來可能就行走得更遠。孔子不講“言而無文,行之不遠”嗎?所以很多人可能不知道中國人的缺點是什么,國民性的劣根性在那里,但是很多人都知道阿Q了,很多普通的人都知道阿Q,都覺得這家伙可笑,好像我不能成為這樣的人。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
下面他就在文章的名目上反復地糾纏,說“文章的名目”啊,“名不正言不順”,然后又舉了外國的例子。又為什么不寫成“內傳”不寫成“本傳”“大傳”“小傳”,反正最后就是說為什么要寫成“正傳”,一定要把這個道理講得特別扎實,就好像必須得寫這個“正傳”了。這里當然有和當時風靡一時的“考證學”調侃的意思。魯迅自己本人是一個考證大師,但是什么東西一旦蔚然成風,它就俗了。這兩年流行一本書叫《惡俗》。什么是雅什么是俗,這不是固定的,這是變動的。當一個事時髦起來,剛一時髦的時候是雅,很多人一蜂擁上來的時候它立刻就變成俗了。第一個穿喇叭褲的人、第一個帶蛤蟆鏡的人、第一個染黃頭發的人,可能都是雅的但是當半數以上的人都這樣做的時候它就變成俗了。你再為這種行為去辯解,說它如何高尚的時候,這就惡俗了。考證也是這樣,有很多人不認真,就有很多認真的人來考證,說《水滸傳》是誰寫的、《紅樓夢》是誰寫的,這是很嚴肅的。因為大家都來考證來了,考證來考證去,足球也是中國人發明的,什么什么都是中國人發明的,這時候這個東西就惡俗了,所以魯迅他就調侃這個東西。你看他連給阿Q為什么要作“正傳”都寫得這么堂堂正正。
他一邊寫著這個調侃的話,其實他一邊就開始了對傳主的介紹和描述。在第二講立傳的通例的時候就開始講阿Q的姓氏。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趙,但第二日便模糊了。然后講趙太爺跟他的關系:阿Q正喝了兩碗黃酒,便手舞足蹈的說,這于他也很光采,因為他和趙太爺原來是本家,細細的排起來他還比秀才長三輩呢。它比秀才長三輩意思就是說趙太爺是孫子。其時幾個旁聽人倒也肅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趙太爺家里去;太爺一見,滿臉濺朱,朱色的朱,意思是說滿臉緋紅,滿臉殺氣。喝道:
“阿Q,你這渾小子!你說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開口。
趙太爺愈看愈生氣了,搶進幾步說:“搶進”寫得很形象,這樣一個村里的富豪人家對村里的阿Q這樣的一個人居然用“搶進”這樣的動作。“你敢胡說!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本家?你姓趙么?”我們看看趙太爺的邏輯,這阿Q到底姓不姓趙?阿Q如果不姓趙,你應該拿出一個證據來,說你本來姓什么,比如說“你爸爸不是姓劉嗎?你應該姓劉啊,你怎么到我們家姓趙來了?”或者找出什么證據來證明他不姓趙。但是我們看見趙太爺不是這么做的,趙太爺是“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本家?”也就是說關鍵在于“你這樣的”。也就是說一個人該姓什么不是由你的血統決定的,而是由你的身份決定的。你這樣不對,你這個樣子就不配姓趙。這里姓不姓趙有個配不配的意思。“趙”不得了啊,百家姓的第一個啊,老趙家當過皇上啊,能隨便姓嗎?這姓趙是不能隨便姓的。所以阿Q以前的歷史我們不知道,反正他現在這個樣子看來是不配姓趙了。起碼在趙太爺生活的這個地方、這個村莊里,他已經不配姓趙了。所以他好像在調侃,其實非常嚴肅的故事、非常嚴肅的主題已經展開了。我們今天雖然不會說一個人配不配姓什么,但配不配這個問題在其他領域依然存在。“你也配是北大學生嗎?”這樣的話也有,就是說他是不是北大學生主要是看他配不配,不是用別的東西來作證據。我還記得前年吧,好像前年我開魯迅課,好像在座的有一些朋友也在聽,好像課前有兩個同學因為占座位吵起來了。最后因為已經上課了,其中一個因為沒有爭過的的她就憤然離去了,離去的時候說了一句“你也配聽魯迅”(眾笑)。當時大家聽了都笑了。這同學很生氣,就是說我們在生氣的時候好像還有一個聽魯迅配不配的問題。所以這個姓趙,關鍵有個配不配的問題。其實在這里已經透露出,趙太爺跟阿Q,他倆的思維其實是有一致性的,盡管地位不同。阿Q說自己姓趙也沒拿出什么證據來。他為什么一定要姓趙,其實還是為了“配”自己的某種身份,覺得姓趙了好像就好了似的。
然后阿Q因為這件事情謝了地保二百文酒錢,“謝”字都用得非常好。怎么還謝他呢,其實是被迫的、被勒索的,被勒索叫做謝。比如說今天你出門,遇到某種交通事故,你開車或者騎自行車,被警察訓了一番,為了免于更大的懲罰,你可能要“謝”了警察一百塊錢。這就是這個“謝”字。
由于這個插曲,所以《阿Q正傳》就不能準確地確定這個人的姓此后便再沒有人提起他的氏族來,所以我終于不知道阿Q究竟姓什么。所以阿Q是一個失了姓的人,沒有姓。阿Q被寫成了一個失去了姓的人,這就很像《鹿鼎記》的結尾一定要用一段文字來說明韋小寶不知道他父親是什么人物。韋小寶是一個找不到自己父親的人,他的父親可能是中國的幾個主要民族的某個人,都可能,漢、蒙、回、藏,都可能。韋小寶的母親特別強調了,肯定不是洋鬼子,就是說如果有洋鬼子來,我們拿大掃把把他打出去;但是別的族都有可能。這樣一個好像很不正經的調侃中,它的寓意和“阿Q沒有姓”是一樣的:他可能是任何一個中國人,他就是中國國民性的代表,他極力想把自己弄得地位高貴,但是無法證明。韋小寶也是一樣的,他努力地往上爬,爬到鹿鼎公那樣高的位置,再封就封王了,再往上走就篡位了,但他的根還在那個麗春院。他母親說韋小寶的鼻子很像回民,說有一個回民經常來,然后說他的眼睛像喇嘛,從這個調侃中可以看出他就是中華民族的代表。
這就是先用一大篇文字寫阿Q的姓,他沒有姓。然后再考證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原來大概是阿Quei,但是魯迅不知道該寫成哪個Quei,是富貴的貴還是桂花的桂,魯迅搞不清楚,所以把它的韻母都省去了,就單留下一個聲母,所以后邊的人就把他的名字叫做阿Q,把這篇作品就叫做《阿Q正傳》。好像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些人跳出來寫一些文章說我們都讀錯了,因該讀阿Quei,說哪有叫阿Q的,生活中絕對沒有一個人叫阿Q,說是浙江一帶有很多人叫阿Quei,按照魯迅原來的寫法他也應該叫阿Quei。這些考辨文章也都有道理,其實你叫他阿Q還是阿Quei都無所謂,都不影響這篇作品的思想。所以大多說人叫他阿Q的時候我們也就叫他阿Q,萬一哪一天大多說人都改了都叫他阿Quei我們再叫他阿Quei也可以。我一上大學我們宿舍里就爭論起來了,有的人說:“啊?原來你們一直都讀阿Q啊,我們那里一直都讀阿球”。(眾笑)有的說:“不對,我們那里都叫阿零。”(眾笑)還有一個省的同學說:“我們那里最有意思,我們那里都叫阿皮蛋。”(眾大笑)我才長了知識,原來這東西確實很像皮蛋。我覺得這些調侃也都很有意思。總之是說他是一個值得調侃的一個不正經的人物。魯迅用了上千字,竭盡其考證之能事。
到了第四點,又說到他的籍貫。姓趙按理說應該是隴西天水人,趙匡胤的后代,但他又不見得姓趙,籍貫不能決定。他住在哪呢?未莊。這是一個虛構的名字,未莊,就相當于咱們的未名湖。實際上是說它沒有名字。未名湖大概原來也沒有名字。我聽到一個說法,說當年斯諾先生去世之后,按照他的遺囑,美國政府跟中國政府交涉,說他要埋在北京大學的燕園。然后美國人就說:“聽說你們北大里面那個湖好像還沒有名字,就叫斯諾湖吧。”當時辦理交涉的周恩來總理反應很快,說:“不,我們這個湖已經有名字了,就叫未名湖嘛。”(眾笑)所以這個湖從此就得名了,叫未名湖。其實未名湖也好,未莊也好,它都留下一個想象的空間,不肯用一個名字把它確定了,不叫趙家莊李家莊。未莊,它就可能是中國的任何一個村莊,它在暗示它的普遍性。所以后來有一些學者努力去考證魯迅寫的到底是哪一個具體的人、哪個地方的具體的事,從出發點上可能就錯了。甚至去考證魯迅到底跟誰有仇,哪個村子里有一個人得罪了魯迅,魯迅就把它編成了這么一個故事,這種研究文學的方法從根本上就是荒謬的,很接近于去考證《紅樓夢》里的誰誰誰是生活中的某個人,考證《紅樓夢》里的哪個人物哪個故事跟清朝的歷史有什么關系,這種研究從一開始就是不及格的。但是恰恰是這些研究很能妖言惑眾。因為大多數人并不懂得文學跟生活的關系。哪能那么研究文學呢?那就直接讀歷史算了吧。所以魯迅指出:考據是不可迷信的。文學作品關鍵不是去寫一個真事,而是活畫出靈魂,提煉出來的抽象出來的靈魂,這才是關鍵。
第一章魯迅最后講,別的都不確定,只有一個可以確定,就是阿Q的 "阿”字非常正確,絕無附會。他說希望有“歷史癖與考據癖”的胡適先生的門人們,將來或許能尋出許多新端緒來。其實都被魯迅預料到了,后來就不斷地有人去考證阿Q是誰,早就被他預料到了。但是我這《阿Q正傳》到那時又怕早經消滅了。這都是反話。這些一代一代去考證的學者都被消滅了,不朽的只有《阿Q正傳》,不朽的是阿Q。這個經不起考證的阿Q反而是永垂不朽的。這就是“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阿Q萬古留”。歷史竟是這樣寫成的。
小說里寫的阿Q的故事是從第二章開始展開的。第二章展開之后,讀著讀著你就發現這個故事不太開心了,開始嚴肅起來了。所以后來,小說就被弄到別的欄目上去了,就不被放在《開心話》里面了。當時編輯報紙的叫孫甫園,這也是當時一個非常有名的現代作家,也是魯迅的一個朋友,魯迅就是答應他的約請來寫《阿Q正傳》的。但是寫著寫著他覺得越寫刺越多,也不覺得開心了,所以從第二章開始就給移到《新文藝》欄目里面去了,覺得放在《開心話》里好像委屈了它。到了這里,他就越寫越驚心動魄了。
第二章優勝記略。延續第一章的風格,大詞小用,比如說他的什么“行狀” 啊。一般來說沒有什么人關心俗人的行狀,俗人那有什么行狀好寫呢?其實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每個人都有一個世界,都有一個曲折的故事。現在網絡上每個人都可以自己開一個博客,很多人的博客沒有人去看,只有少數幾個人去看。但是你有時間的時候你瀏覽一下一些人的博客,你不去想他是不是名人、是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你會發現每個人真的是有一個豐富的世界。你進去之后,你連續看它兩天三天,你就會覺得這個人很有意思,你就會對他發生感情,你會關心他,你會掛念他,你會想“今天他干什么去了”。你做一下這樣的試驗,很有意思,你會打破很多妄想,你會真切地感到人和人是一樣的這個問題。你看魯迅寫《阿Q正傳》,他就把他當作一個偉人來寫。當你把他當成偉人的時候,他就有可能成為偉人。司馬遷給了很多的人物寫了列傳,那些人就因此而真的不朽了。假如沒有人給他們寫,他們就湮沒了,他們就被認為是普通的市井無賴。但是司馬遷把他們寫成豪杰,他們就不朽了。阿Q也是,沒這么個人,他編了這么一個人,他就流傳下來了。所以有的時候我們可能更多地要記住那些普通人,記住自己的親人,記住自己的同學,記住他們有意思的那些事情。
阿Q一切都是不固定的,沒有家,住在土谷祠里邊。你看,他住在一個慈善機構里。廟里面是可以隨便住的,是村里的慈善機構,它靠這樣的地方來生活,也沒有固定的職業,只給人家做短工,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這是很經典的一段話。我有的時候看我的某些朋友比較勤快比較助人為樂,我就說:“你看你這個人多好啊,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很多人不知道我用的是什么典故,就咧著個嘴傻笑:“呵呵,我是那樣的,我是那樣的。”(爆笑)
只是有一回,有一個老頭子頌揚說:“阿Q真能做!”這時阿Q赤著膊,懶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別人也摸不著這話是真心還是譏笑,然而阿Q很喜歡。其實這話里面是有譏笑的,很可能是半真半假的,但畢竟是被別人評價,只要被別人評價了他就很高興。我昨天看了一個電影,就是王志文和范偉演的,范偉是一個民工,有一天晚上做了一件好事,救了一個大學生,他非要報紙表揚他。王志文是編輯,證實不了這件事。其實他只是需要自己上一回報紙,就說明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人有時候很需要別人評價他一下,有的時候你不是真心的,對方也很高興。你看這個老頭子其實就不是真心的,他說“阿Q真能做”,這句話也是我常說的。有時候我跟我的同學聚會的時候,或者我跟我的學生聚會的時候,我就調侃他們,我說:“某某,真能做。”他們有的時候聽出來了,就說我很壞,說我說他是阿Q。
你看阿Q是這么一個普通的人,但是呢他又很自尊,他又看不起一切。我們看阿Q的性格慢慢地出來了。他自己是一個無業游民,處在社會的下層,可是這樣的人,他有自尊的一面,他看不起別人。他看不起別人用什么來支撐自己呢?用空想。他想: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他一個是說我的老子闊,我們家先前很闊,再一個就是說我兒子很闊。阿Q的這一個特點值得我們經常地警惕,因為我們自己經常會這樣想。為什么會經常這樣想呢?就是因為它有合理的一面,你不能把它全部否定掉。當一個人、一個群體、一個民族處在發展的低潮的時候,處在劣勢狀態的時候,這樣想是難免的。當我們民族最困難的時候我們這樣想:我們有光輝燦爛的古代文化,我們還有將來光輝燦爛的共產主義社會。這樣想絕對是有合理性的,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激勵我們戰勝困難,但是關鍵是要激勵你去干活、激勵你去奮斗。如果沒有后半句,不能激勵你去干活、不能激勵你去奮斗的話,那就變成阿Q。阿Q就是想我老子比你闊我兒子比你闊,但他就是不想我現在干什么,甚至不想兒子怎么來,那兒子怎么會比別人闊呢?連兒子都沒有啊。所以并不是這樣想就錯誤,必須是想要和干結合起來。
還有阿Q他的城鄉觀很有意思。他進了幾回城,他又很鄙薄城里人。為什么呢?三尺三寸寬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莊人叫“長凳”,他也叫“長凳”,城里人卻叫“條凳”,他想:這是錯的,可笑!他認為城里人錯了,長凳怎么叫條凳呢?沒學問。油煎大頭魚,未莊都加上半寸長的蔥葉,城里卻加上切細的蔥絲,他想:這也是錯的,可笑!他站在未莊的立場上看不起城里人。那他完全認同未莊嗎?也不是。它反過來又看不起未莊人,認為未莊人沒有見過那樣的城里的煎魚,沒有見過他們把長凳叫條凳,覺得自己又見多識廣了。我們看阿Q因為進了一趟城回來之后產生的思想變化:既看不起城里又看不起未莊,這很像現在的什么人啊?“海歸”嘛(眾笑)。你以為阿Q土嗎?阿Q一點都不土,阿Q其實就是未莊的海龜派。因為進過城、見過世面,所以回來呢,一面看不起未莊,同時還表現自己一面還看不起城里的,而且還能找出證據來,因為“他們搞錯了”。阿Q就是沒文化啊,有文化就可以寫一部比較文學史、比較文化論,比較一下未莊與城里的文化的異同。
阿Q覺得自己有這么多的優點,可是他自己又一個生理上的缺點,就是他長了癩瘡疤,因此呢,他就來避諱。阿Q避諱這個“癩”字,后來跟“癩”有關的都避諱,“光”、“亮”,到后來連“燈”、“燭”全都避諱。這又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特點。中國文化要避諱名目,非常重視名目。魯迅、胡適、周作人,他們都指出,中國人是名教的奴隸。如果說中國人有什么教的話,有一種教,叫名教。中國人特別看重這個名目,中國人把名字看得很神秘、很神圣。有些向下就有這樣的說法:“后邊有人叫你的名字的時候,不可答應。你以答應,你的魂就被他攝走了。”所以很多小孩比較聰明,很小記住了大人的話,聽見有人在后頭叫他的名字,決不回頭也不作聲,趕快往前走,叫得越急走得越快(眾笑)。大人就說這孩子聰明,怎么叫都不答應。所以中國人很崇尚這個名字,而且名字之間一定要避諱。這是中西文化的一大不同,你看外國人經常是孫子的名字跟爺爺的名字是一樣的,爺爺叫約翰,孫子還叫約翰。你問他:“你為什么叫約翰啊?”他說:“我愛我的爺爺,我紀念他。”有的時候,爺爺叫約翰,他喜歡爺爺,還給自己的小狗也起名叫約翰,他說:“我愛我的爺爺,我愛這條狗,我要把他們聯系起來,就叫一個名字。”這在中國是大逆不道的(眾笑),在中國怎么能這樣呢?一定要分開,一定要避諱。你看看有誰的名字和自己知道的長輩的名字一致的嗎?沒有,一定要區別開。不但皇帝的名字,皇家的東西要避諱,就是自己家里的東西,清楚著呢。所以中國文化有它的特點。這個避諱有它一定的道理,但是發展到阿Q這樣的極端又變成沒道理了,他變成不顧事實的避諱。其實避諱它一開始是有實用目的的,它為了現實生活中不發生混淆,不發生混亂。可是到了阿Q這種地步又有什么實際意義呢?沒有實際意義。你頭上長了癩瘡疤,人家說“這屋里燈真亮啊”,你就不高興。你不高興說明你認為說“這屋里燈真亮”就是在說你。當然這也說明了漢語的奧妙,漢語里面雙關語太多,可以暗示人、調侃人的這一類文學太發達。
他越避諱,人家就越拿這個當回事;其實你不避諱倒沒什么。其實我們看好朋友之間、好同學之間,不用避諱,比如說這個同學有什么毛病、有什么缺陷,其實不用避諱,沒有人真正在乎,都知道不會有惡意。你越避諱,反而增加了隔閡。你看阿Q就是這樣。有很多閑人就來調侃他,一看到他就說“亮起來了。”
“原來有保險燈在這里!”他們就故意去欺負他。阿Q也沒有辦法,他只好說:“你還不配……”意思就是說你們還不配長癩瘡疤呢。這時候的阿Q就顯得很可憐了。所以阿Q寫著寫著,你對他的態度會復雜起來,有時候覺得他可憐,有時候覺得他可笑,有的時候又覺得可恨。為什么一部《阿Q》說不完呢?研究來研究去研究不清楚呢?因為你對他的態度是變化的,不能一言以蔽之的。
那么,閑人們繼續撩撥他,發展得尖銳了,只好打起來。阿Q在形式上打敗了,被人揪住黃辮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為什么他的辮子是黃的呢?因為營養不好,所以辮子不能烏黑發亮。所以頭發染黃了本來是營養不良的象征(眾笑),沒想到今天成了時髦。我們看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里面寫“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沒想到今天到處都是桃花源了(眾笑),到街上一看到處都是“黃發垂髫”。
在阿Q被人打了之后怎么想的?“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人生失敗是難免的,特別是在當今這個社會中。按照當今社會的游戲規則,我們當中大多說人都是失敗者。你剛獲得勝利,就把你勝利了的編成一組,這里面大多數人又是失敗的。你不是在你們那個小學考第一嗎?給你弄個重點中學你排第二十;你好不容易在你們中學排了第一名了,跟你弄到北大來,讓你排第五十。反正總是要把大多數人弄成失敗者。在這種情況之下,人必須有一點心理抵抗能力,去想一想自己的成績、驕傲、光明,否則活不下去,否則,盡管我們北大的樓不太高,也經常有跳樓的。有些學校的樓越蓋越高,不知道什么意思,是不是害怕學生跳樓的不夠?但是阿Q這種想法,他不是去想自己真正的長處。比如一個人在某些方面失敗了,你想一想自己真正的長處,這是一個正常的心理補償機制。而阿Q想的是“被兒子打了”,那個人真是他的兒子嗎?并不是。于是這樣他就抹煞了勝負,把勝負給填平了。后來人們就知道他的這一種精神勝利法了,揪住他之后就搶先對他說:
“阿Q,這不是兒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說:人打畜生!”
阿Q兩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辮根,歪著頭,說道:他又不肯照著人家的原話說打畜牲,他說:
“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么?”他比畜牲又降了一格,更輕。所以你看阿Q他是兩極,一極是自尊、自大,一極是自輕、自賤,他在兩極中上下跳動。一會兒自大一會兒自賤,而這個不管是自大也好自賤也好,都是沒來由的、沒根據的。不論說人家是他的兒子,或者是說他自己是個小蟲,都沒有根據,然后好歹就是把這個受苦受難的時間混過去。有時候你細想阿Q他其實挺辛酸的,人實在沒辦法,怎么辦呢?就是想各種辦法把那種遭罪的時間混過去。混過去之后,不到十秒鐘,阿Q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不是悲慘的走了,他是得勝的走了。為什么得勝呢?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你看別人都做不到我這境界,你看我這境界多高啊。人家說我是畜牲,我還不止,我說我是蟲豸。你想,除了“自輕自賤”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個”。狀元不也是“第一個”么?“你算是什么東西”呢!?所以阿Q就是不可戰勝的。這樣一個人就變成不可戰勝的人了。他怎么著都是最好的,他打過你有打過你的理由,他打不過你有大不過你的理由,他自己處在一種飄飄然的狀態中。問題是這種狀態并不能真的使人幸福。假如真的能使你幸福也好,它和我們說的“安居樂業”可不一樣。我們平常說的那個“安居樂業”是真有所“安”有所“樂”。阿Q是自己無所安無所樂的情況下,硬說自己活得幸福。我們必須區分這一真一假。
然后阿Q干什么呢?他就去賭博,賭博是他的精神生活。可是賭博又不是他的強項,他也偶然地賭勝了又被人家搶走了。寫他賭勝這一回,就寫出窮人是保不住自己那點福氣的。即使你偶然地發了財,由于你的能力、由于你所處的這個社會地位,你保不住這個財。我們看一看西方社會、看一看香港,每個月都有中大獎的人吧,每個月都有一個人,一揭曉獲得了一百萬,其實就是窮人,一下子發財了。但是你有沒有追蹤看一看這些人后來都怎么樣了?后來呢?每個月都有發大財的人,這些人是不是都成了資本家了呢?成了富豪了?成了議員了?成了政協委員了?是這樣的嗎?有些人就調查了,發現這些大多數中了彩票的人,一年兩年之后又恢復了原來的貧困。印證了我剛才說的,窮人是保不住自己的福氣的,他沒有能力,他不知道怎么用那個錢。那個錢不是自己揮霍掉了,就是不會理財弄掉了,或者被別人騙去了,或者買一些他自己認為有價值其實很沒價值的東西,或者被別人忽悠著買點這個證券那個證券,幾個月就完了。所以多數這些人最后還是回到原來的狀態去了。而那個中了彩票的人如果原來就是社會地位比較高的人,那個錢對他是有用的,因為他知道怎么用那個錢。所以阿Q好不容易贏了一堆很白很亮的洋錢,轉眼就沒有了他這回才有些感到失敗的苦痛了。因為這個真的心痛啊,眼看著一堆洋錢,沒了。這是真正的心痛。可是這回怎么辦呢?這回沒有人打你,你不能說“兒子打老子”了,也不能自輕自賤了。阿Q有辦法,別人想不出的辦法。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兩個嘴巴,熱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氣和起來,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別一個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別個一般,——雖然還有些熱剌剌,——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躺下了。他睡著了
我們看阿Q他維持自己生存的辦法是精神分裂(眾笑)。他必須把自己分裂成兩個人,最迫不得已的時候,人生最痛苦的時候,他把自己分裂成兩個,一個來打另一個,一個來欺壓另一個,這時候就假裝自己是打的那一個人,被打的是另一個。其實這已經是人苦得不能再苦的時候了。但是魯迅他不寫得那么慘,他似乎用調侃的辦法寫出來。我們在嘲笑之余去想,這樣躺下去就真的心滿意足了嗎?他制造出一個――用弗洛伊德的理論來說――一個超壓抑的本我來,這個本我是極其痛苦的,極為壓抑的東西。這是講阿Q一個人,我們把它放大到一個民族。一個民族沒有辦法的時候,被壓迫得很厲害的時候,也有一個辦法,就是民族自我分裂,這個民族的一部分人去欺壓另一部分人。我們給它找一個漂亮一點的說法,叫“讓一部分人先厲害起來” ,“讓一部分人先厲害起來”就相當于阿Q擎起了右手去打他的臉,打得越痛越好,這部分人就覺得自己活得很好,覺得自己是世界一等公民了,他覺得自己很幸福。但是他的幸福的代價是以很多很多人的倍加痛苦做基礎的,那些人做基礎,這些人就感覺幸福了。而整體上這個民族并不幸福,這個民族作為一個完整的生命,它仍然是痛苦的。還不能像阿Q這樣心滿意足躺下睡著,可能是一部分人心滿意足躺下睡著了,另一部分人是睡不著的。這是阿Q的優勝記略。
第三章續優勝記略,優勝記略的續集。到了這里,我們看到魯迅前面寫的是插敘,是概括地說舉例地說他以前的歷史。那么現在由于趙太爺又打了他,他謝過地保錢之后,用精神勝利法使自己高興起來,而從此之后,大家對他仿佛尊敬起來,為什么呢?因為他畢竟跟趙太爺發生了關系。雖然還是奴隸,但是趙太爺罵過他打過他,在別人的眼里他就變得有些異樣,一般人就不敢惹他,就變成一種圣物了。所以阿Q此后倒得意了許多年。
下面講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墻根的日光下,看見王胡,一個人叫王胡。在那里赤著膊捉虱子,他忽然覺得身上也癢起來了。我不知道在座的你們有沒有捉虱子的經歷。你們現在生活特別好,可能非常講衛生,很多人可能都不知道虱子長得什么樣。我小的時候是生過虱子的,也捉過虱子,我還到農村去住過。我到農村去住了兩個月,身上爬滿了虱子。所以我很知道捉虱子是怎么回事,捉虱子很有經驗(眾笑),水平不次于阿Q(眾笑),所以我讀了這段,我特別笑。我還看當年宋朝的時候,徽宗和欽宗不是被金人抓走了虜去了嗎,把他們關在黑龍江那邊。然后他們給自己的大臣寫信,說自己生活很痛苦,說“朕最近身上長了一種無名小物,狀似琵琶,”問此乃何物。不知道長的虱子是什么東西,說像小琵琶一樣,想起宮中宮女彈的那個琵琶來了。這王胡,又癩又胡,別人都叫他王癩胡,阿Q卻刪去了一個癩字,避諱,把人家癩字刪掉了,就叫王胡。然后阿Q就坐下來跟他一塊兒在那里捉虱子。其實農村人農閑的時候坐在陽光燦爛的墻腳下捉虱子,這是一種很正常的文化娛樂活動(眾笑),挺有意思的。待著沒事,倆人在那比捉虱子。但阿Q這個人,他爭強好勝的心太大了,他捉個虱子也要跟人家王胡比。他越看越不平,因為他看不起的這個王胡捉的虱子很多,自己反倒這樣少,這是怎樣的大失體統的事呵!他很想尋一兩個大的,然而竟沒有,好容易才捉到一個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聲,又不及王胡的響。他咬死這虱子還沒人家咬得響。我聽說我們北方的地區抓虱子一般不咬,但我聽說一些南方的地區抓虱子是要咬的,大概是多少有點血吧(眾笑)。所以他癩瘡疤塊塊通紅了,就罵這個王胡 "這毛蟲!”挑釁。
“癩皮狗,你罵誰?”你看他們兩個人罵對方都是抓住對方的生理特點,王胡有胡子他就罵他毛毛蟲,他有癩,就罵他癩皮狗。我們可見,其實王胡也是個阿Q,王胡是另外一個阿Q。所以他們兩個人就打起來了,但是呢,他打不過王胡,被王胡打了一頓。其實魯迅也可以寫王胡的,他只是從眾多的阿Q里挑一個最弱的來寫,他打架也打不過別人,于是被王胡打敗了。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為什么趙太爺打他他不覺得屈辱,王胡打他他覺得屈辱呢?因為王胡以絡腮胡子的缺點,向來只被他奚落,從沒有奚落他,更不必說動手了。現在竟然他看不起的人把他打敗了,他覺得時代變了,皇帝已經停了考,不要秀才和舉人了,因此趙家減了威風,因此他們也便小覷了他么?你可以看看魯迅的另一篇小說叫《風波》。中國這個國家里,任何中央的一點政治變動會影響到最邊遠的地區,皇家的一點變動會影響到老百姓每一天的生活。因為皇帝不重視秀才和舉人了,而老趙家是有秀才和舉人的,所以趙家的人不受重視了,所以連趙家人打過罵過的阿Q也不受重視了,王胡居然敢打他了。這也是未莊的政治風波。
然后這個時候他又看見錢太爺的兒子,假洋鬼子。假洋鬼子這個名目是當時的通稱,當時很多人都把海歸派叫假洋鬼子。魯迅自己也是個海歸派,魯迅是從日本歸來的嘛。但是從日本回來的被從英美回來的人嘲笑,認為他們是假海歸,認為只有從英美回來的才是真海歸。魯迅從日本回來,因為在日本剪了辮子,所以在街上買了一條假辮子裝在里邊,回到家里就被別人指指點點,說“看,假辮子,辮子假的,假洋鬼子”。魯迅自己也被人叫過假洋鬼子。所以我們不能籠統地說海歸派就如何如何,假洋鬼子就如何如何,被叫做假洋鬼子的人中,有一些人是有真才實學的,海歸派里是有很多人有真才實學的。凡是有真才實學的地方就有假冒的騙子。魯迅在《阿Q正傳》里寫的假洋鬼子屬于后者。說他回到家里來之后,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為什么腿直了呢?其實主要是因為他穿褲子了。以前中國人是穿長袍馬褂,把兩條腿擋住,所以你不知道他的腿是直是彎。后來穿了西裝,直接兩條腿就赤裸裸的走著,也就覺得他的腿直了。穿的是一種很瘦的褲子,以前是穿寬的褲子。他的母親大哭了十幾場,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眾笑)。寫得很夸張啊,跳井至于三回,可見是假的。就好像有人說“我每個禮拜都戒煙”,肯定是假的,不然怎么每個禮拜都戒煙呢?
我們看阿Q雖然地位很低,他卻有自己的文化觀念,他看不起這樣的假洋鬼子,其中一個理由是他的假辮子。辮子而至于假就是沒有了做人的資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你不要以為他沒有上過學他就沒有文化觀念,他有文化觀念。勞動者的文化觀念,往往都直接來自于統治者。列寧雖然說,任何一個社會里有兩種文化,一種是統治者的文化,一種是被統治者的文化。但這兩者不是截然對立水火不相容的,也不是平等的、勢均力敵的,而是統治者的文化就是占統治地位的文化,因為它有話語權、有教育權、有傳播權,它處在絕對優勢地位。所以大多數被統治者自覺不自覺地,其實是按照統治者的思維在思維的,正像現在大多數國家是按照美國的思維在思維一樣,包括你反對美國,其實都是按照美國的思維在反對它。因為它的文化占優勢。所以阿Q的思想其實是富人的思想。
然后他就罵假洋鬼子:“禿兒,驢……”不料這禿兒卻拿著一支黃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謂哭喪棒。我們今天知道這棍子是什么,應該叫文明棍。這是中西文化碰撞之后,中國人趕時髦的一種新的裝飾。覺得學習英國紳士學習歐美紳士,很多男人出門拿著個棍子拄著,不管年紀大還是年紀小,十七八歲也拄著個棍子走。有一陣據說大學里也流行,很多大學生拄個棍來上課(眾笑)。很有意思。叫文明棍啊,那時候很多東西都冠以“文明”二字,就像后來很多東西都冠以“革命”二字一樣。早期叫“文明”,文明棍。但老百姓不知道這叫文明棍,老百姓一看,這不就是哭喪棒嗎?老百姓叫哭喪棒。阿Q罵了這個假洋鬼子,假洋鬼子就用這個哭喪棒打在他的頭上,拍的一聲。 "我說他!”阿Q指著近旁的一個孩子,分辯說。還想狡辯,說我不是說的你,我說別人。拍!拍拍!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結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松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傳的寶貝也發生了效力,所以阿Q一個是自大一個是自賤,還有一個寶貝叫“忘卻”。人受了屈辱之后,如果能夠忘卻,這也可能是一件好事吧,總覺得心里平衡了嘛。但有的時候人偏偏苦于不能忘卻。一個人受的苦難,一個民族受過的屈辱,并不是說過了很長時間就可以忘卻的,那個東西刻的痕跡太深了,不想一個實實在在的辦法把它平復掉,想依靠忘卻,恐怕是做不到的。有時候你以為忘卻了,其實是藏在另一個硬盤里邊,有時候不小心它就跑到界面上來了,那時候引起的災害可能會更大。所以我們不要以為自己已經輕易地把某件事情忘卻了,更不要希望對方忘記你曾經給人家的傷害。你曾經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你以為隨著時間的流淌對方就會忘記了,不要這樣去想。該補償的補償,該道歉的道歉,絕不要希望對方會忘卻。即使對方死了,有一天他孫子想起來,沒準會發生更大的誤會。你看一看《飛狐外傳》,江湖上的恩怨仇殺。有的人總是提倡寬容,寬容的前提是要忘卻。涉及到一個很復雜的問題。
但是阿Q就真的能忘卻嗎?他只是表面上以為忘卻了。如果真的忘卻了,你應該平和地生活,不再去鬧別的事情,但是我們看阿Q怎么樣。隨后,他挨了打之后,他碰見一個人,但對面走來了靜修庵里的小尼姑。看,遇見一個比他更弱勢的人。我們看阿Q是社會最底層的人,但是還有比他活得更弱的人,就是女人。同樣是勞動者,同樣是社會底層的人,女人是更低的。魯迅在雜文里說過,其實還有比女人更低的,就是孩子。人為什么可以安于自己的奴隸地位?就是永遠能找到比自己低的人,你再去欺負他。即使孩子,他也有辦法,因為孩子長大之后他還會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奴隸永遠世世代代懷著幻想,這奴隸社會就沒有辦法改變。只要你永遠想著不是去對付強者而是想著去對付弱者,那你那個屈辱的身份就沒法改變。
阿Q現在看見尼姑了。平時他看見尼姑也要唾罵,而況在屈辱之后呢?我們看阿Q能忘卻嗎?沒有忘卻。但是他不忘卻他要復仇,卻找到了一個比自己更弱的人。“我不知道我今天為什么這樣晦氣,原來就因為見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聲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頭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著伊新剃的頭皮,呆笑著,說:
“禿兒!快回去,和尚等著你……”我們看阿Q平時好像很正經,但是遇見小尼姑卻公然地耍流氓(眾笑),公然地騷擾人家侮辱人家,這是可以抓起來的,這要是現在,馬上可以把他帶走,尼姑如果有手機的話可以馬上報警(眾笑)。
“你怎么動手動腳……”尼姑滿臉通紅的說,一面趕快走。惹不起他,要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旁邊的人看熱鬧阿Q看見自己的勛業,功勞、功勛。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頰。我們看,中國社會里都普遍地對宗教界人士有偏見,就是認為和尚尼姑一定在一塊兒亂搞。這不知道是哪里來的。所以你如果看古代的白話小說,它只要寫的是廟里的事情,往往寫的不是禁欲主義的事情,寫的恰恰是禁欲主義的反面,廟里面經常被寫成淫亂活動的場所。老百姓普遍有這種觀念。所以阿Q的這種行為被周圍人看成是英雄的舉動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為了滿足那些賞鑒家起見,再用力的一擰,才放手。看到這里的時候,我們對阿Q就不是可憐和同情了,而是覺得可恨,覺得阿Q欠揍,恨不得揍他一頓。為什么呢?就是因為你本來是受壓迫的,你本來是吃過別人屈辱的人,但是你沒有能力去反抗去復仇,你卻欺負一個更善良更軟弱的人,這叫什么呢?這叫“在狼面前你是羊,在羊面前你是狼”。這樣的人格叫變態人格,典型的變態人格。你看準了人家善良你才欺負人家,你算準了你自己不會吃虧你才動手。這就是魯迅《狂人日記》里寫的那幾句話:獅子的兇殘、兔子的怯懦、狐貍的狡猾,其實是一種卑怯的人格。你有時候看他這樣的舉動你就不同情他,你說“阿Q活該,人家打你也活該,誰叫你這么卑怯,原來你是個這么壞的家伙”。就因為跟小尼姑這么一戰,他早忘卻了王胡,也忘卻了假洋鬼子,似乎對于今天的一切“晦氣”都報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響了之后輕松,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其實這是很悲慘的事情,魯迅用輕松的筆調來寫。
“這斷子絕孫的阿Q!”遠遠地聽得小尼姑的帶哭的聲音。魯迅寫東西永遠是簡單中透著復雜。這個小尼姑她是最低下的,她無可再欺負別人了,被阿Q欺負了,她只有罵阿Q一聲來作為報復。但是你看她罵阿Q罵的是什么呢?罵的是“斷子絕孫的阿Q!”這尼姑她是信佛教的,但她罵人的話是用儒家倫理來罵人的。因為你如果是真正的佛教徒的話,斷子絕孫不斷子絕孫對人并不重要,只有儒家思想才講傳宗接代的重要性。也就是說這個尼姑的思想也是一團漿糊(眾笑),這尼姑的思想也是混亂的,并不是她自己真正信仰什么東西,她一著急她罵阿Q的時候就罵斷子絕孫,說明這尼姑認為傳宗接代仍然是很重要的事情(眾笑),我讓你不能傳宗接代就是對你最大的報復、最大的傷害,寫一個阿Q其實帶動所有的人,他們都是有缺陷的,都是有性格缺陷思想缺陷的,所以這樣的民族它不能進步。所有的人都是不覺悟的。
那么聽了尼姑的罵,“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他非常高興。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也就是說這些人毫無羞惡之心,孟子講的羞惡之心。人要覺悟,必先有羞惡之心,你知道什么事情你應該害臊,什么事情不能做,即使沒有人懲罰你也不應該做,做了之后自己于心不安,這是自覺的起點,人因此可以覺悟。否則就不可能覺悟。包括小尼姑也不覺悟,小尼姑只不過是認命而已,就是說我沒有辦法被他欺負一下,然后我就罵他,我罵他斷子絕孫。其實尼姑的思想還是阿Q的思想,尼姑的思想完全可以把它分析出來,就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沒有辦法受人欺負,于是就想:“你打了我,雖然你打了我,但是你斷子絕孫了。"所以尼姑也勝利了。所有的人都勝利了。所以生活就不會改變,生活就日復一日的這樣繼續下去。
所以阿Q的優勝史是所有人的優勝史,整個未莊的人,整個中國的人,都活在虛幻的優勝中。而這正是鴉片戰爭之后整個中國的寫照。從1840年鴉片戰爭經過半個多世紀之后,一直到晚清,二十世紀初年,很多中國人還活在這種虛幻的優勝中。明明是被人家打了,覺得自己是被兒子打了,無所謂;明明割地賠款,覺得人家就是貪小便宜,我們中國就是地大物博,給他點東西嘛,一個香港,一個破小漁村嘛,給他,還要哪?澳門,給他,都給他。覺得中國沒受什么損害,不就要管我們的海關嗎?我們正好還省點心呢,管吧。不覺得屈辱。少數先覺者覺得屈辱了,一起來反抗馬上被弄下去,然后又重新恢復到優勝的狀態中,總是覺得自己活得好。自己活得好,他有一個辦法,忘卻,很快把前面的事忘掉,然后內部分裂,內部一部分人活得好,來證明全體活得好。活得好的那部分人的幸福是不能平均到活得不好的那部分人頭上的。就好像我們今天公布北京市人均收入多少,這能說明什么呢?這能說明我們大數人的生活狀態嗎?北京是有那么多的大款、那么多的富豪,有每年收入上億的人,還有每年收入一兩千塊錢的人。還不是在郊區,就在前門一帶,那里有很多老北京人,一天只花五塊錢,黃昏的時候去菜市場買剩下來的那些菜。你去看一看。然后把這些人的收入平均起來,說我們北京人活得多么幸福,這有什么意義呢?把在北京這塊土地上生產的所有的產值加起來作為分子,然后分母呢?把外地人去掉,分母只算有北京戶口的人,這個數會越算越大。這樣其實掩蓋了內部的一個分裂的狀態,我們就會長時間的保持這種虛幻的優勝感,老覺得我們中國怎么怎么好了。應該承認我們可能是越來越好了,是在進步,但是這個感覺,我們自己還是越少越好。真正的好的時候還要居安思危呢,何況并沒有那么好,無論是我們中國、我們北京,還是我們北大,還是我們自己,都少一點良好的感覺為妙。我想這就是我們學阿Q的優勝記略能夠給我們的一點啟發。今天我們就講完第三章,下次我們繼續講。
孔慶東-解讀魯迅小說《阿Q正傳》(2)
孔慶東:對不起,來晚幾分鐘。春暖花開了,忽然發現沒衣服可穿了,隨便找了件衣服,讓大家見笑了。春暖花開的季節是一個非理性的季節,不是一個適合讀魯迅的季節。上魯迅的課,或者是讀魯迅的作品最適合在秋天。你看春天一到來,隨著校園里百花一盛開,你看看各大媒體上報道的都是什么消息,大多數都是犯罪的消息。什么犯罪啊,什么男女之事啊,什么明星走光啊(眾笑),什么教師猥褻女學生啊,反正都是這些事情。然后各路的豪杰都從什么法制教育啊,民主教育啊,什么道德教育方面來評價這個事。在我看來這些都是胡扯。這主要跟季節有關系(眾笑)。古往今來,任何社會體制下,都是春天是犯罪率的高發期,春天是一個不理性的季節。以前我們總覺得在春天好像文人墨客喜歡騷動,什么“紅杏枝頭春意鬧”,其實何止“紅杏枝頭春意鬧”啊,這流氓心里也“春意鬧”(眾笑)。所以你看古代殺人都選擇在秋天,為什么秋天殺人呢?就是因為統治者他也知道,春天是不理性的季節,所以春天一般不執行死刑。假如春天一高興就執行死刑,那得錯殺多少人哪。所以統治者都知道,秋天的時候,把死刑犯的名單拿來,皇上看那個名字不順眼,打個勾,斬了。所以說秋天是理性的季節。所以我們在春天的時候讀魯迅,要有一點克己復禮的功夫,要耐著點性子。說實在的,魯迅的文字跟春天是有矛盾的。你看魯迅很少寫那個春光爛漫的好天氣,寫了也是諷刺的,比如在《藤野先生》里面說,在那個春光爛漫的櫻花底下,寫那幫清國的留學生,“一個個盤著油光可鑒的大辮子,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致極了”,這是魯迅諷刺的筆法。魯迅寫自己的生活呢,叫做“慣于長夜過春時”,還記得這首詩吧。本來大家都覺得挺好,都出去踏青,他卻是“慣于長夜過春時”,春天在他的印象中,是漫漫長夜。所以魯迅他喜歡寫秋天、寫冬天,寫這樣的季節。那我們今天繼續來講這個《阿Q正傳》。
我們上次已經說了阿Q的優勝記略。在魯迅的這種調侃的筆法中,它隱含著魯迅的一種擔憂,這種擔憂就是關于奴隸性的擔憂。人是非常容易成為奴隸的,這是魯迅終生都在思考的一個問題。他很早年的時候就發現,人容易被統治,人愿意統治別人,但是能夠統治別人的人是少數,大多數人自覺不自覺地就愿意當奴隸。并不是強迫你當奴隸。有的一開始是強迫的,后來就成了習慣。人有的時候就是有這樣一種習慣的奴隸性。我幾年前曾看到一個荒謬的報道,說一個女子告一個男的,說這個男子幾十次強奸她。這個法官就很奇怪,說若果說第一次是強奸,怎么后來還是強奸呢?怎么能夠幾十次強奸你呢?法律上怎么處理不知道,反正在心理上,在我們搞文學的看來,這里面很明顯包含一些扭曲的東西。而魯迅就對這個扭曲的東西特別警惕。魯迅就舉自己的例子:有一陣,北洋政府克扣教師的工資,所以北京的大學老師中學老師就去索薪,有“索薪風潮”,老師們斯文掃地,手挽著手到政府門口去要錢,很丟人的一件事。后來連一部分官員也欠薪。說政府沒錢,不發給你們工資,你們是捐獻了,白勞動了。魯迅他既是老師又是官,兩邊的工資都拿不到。可是偶爾在鬧風潮的過程中,政府就做一點讓步,政府有的時候就忽然通知,說下禮拜一發三成的工資,然后有一些條件,什么什么人能夠來領,什么人不能夠來領。不鬧事的可以來領,鬧事的不能領,然后還要在一個什么保證書上簽名。那這個時候你去不去領?魯迅就檢討自己,說我聽到這個消息之后,很快的就去領了。就飛也似的去領了,因為當時本能似的要花錢,馬上就去領了。領了之后回來,魯迅這個人又多疑,他又老解剖自己,他從這個事就發現,人是很容易就變成奴隸的。而且是你心甘情愿地做奴隸。說假如某一段時期,——兵荒馬亂,亂殺人,到處都是強盜,把人不僅不當人,而且連牛馬也不如。所以有句話叫“離亂人不如太平犬”,你連太平犬都不如的時候,——然后這個時候出來一個大強盜,出來一個豪杰,他很有辦法,他把其他的小強盜都收拾了,然后他現在對廣大的民眾提高待遇,給予略略等同于牛馬的待遇,并不把你當人,跟他的牛馬差不多,這個時候就怎么樣了呢?這個時候就“山呼萬歲”,萬民歡騰。這種時期在歷史上就叫中華民族繁榮時期、歡樂祥和時期、強盛時期、天下太平時期。魯迅他總結的——因為它是總結性的,難免有夸張,——但是這夸張背后他說出一個本質來:其實人是非常滿足于做奴隸的,因為還有更慘的境遇等著你。只要給略略等同于牛馬的地位,大多數人就滿足了。滿足了之后他還不停止,他還要去嘲笑那些不肯做奴隸的人。這是更可怕的。假如說有少部分人他不滿足,有少部分人他堅持不去領工資,說“憑什么我正常的勞動你只給我三成工資呢?你這個政府還是不對。我不領你的工資,我繼續罷課,我繼續索薪,我要求你發給我百分之百的工資”。這個時候會發生什么情況?這個時候那些愿意做奴隸的人,會轉過頭來站在政府一面,去壓迫、迫害這些堅持氣節的人。這是更可怕的情況。少數的不愿意屈服的人,往往不是消滅在統治者的手里,而是消滅在曾經跟自己一個陣營的人的手里。你包括現在的世界局勢,也是這樣,世界上有少數不愿意向美帝國主義屈服的國家,對他們迫害嘲笑最嚴重的并不是美國,而是少數剛剛吃了幾天飽飯的這些人。自以為可以看不起人家,自己當了孫子還要強迫人家當孫子,人家不肯當就嘲笑人家,給人家潑了一盆又一盆的污水,其實自己對人家毫無所知。自己所知道的關于人家國家的信息,全部是來自強勢媒體,全部是來自霸道的媒體。自己做了奴隸不自知,還要別人再做奴隸。
為什么說魯迅的作品是不朽的?你看到他的作品,你不思考則已,不思考一笑就過去了:“啊,說得真好玩。”可以笑過去。但是當你一思考的時候你就笑不出來了,你會感到刺骨的痛,你會看到阿Q既是你,又是你身邊的同伴,使你許許多多的同胞。優勝記略講的并不是幾個小故事,阿Q欺負小尼姑啊,不是的。其實你想一想我們自己又能比阿Q強到哪里去?我們自己不就是剛剛好了一點,剛被人家打了耳光,然后我們見到小尼姑也去欺負人家嗎?我們給人家潑了多少污水?所以說看到這樣的情況,我們應該低下自己的頭,好好地想一想。
好,我們來看第四章,阿Q還有更可樂的事情。
第四章是講戀愛的悲劇。阿Q也要談戀愛。他講阿Q是從人的大欲講起,七情六欲。先講了有些勝利者愿意敵手是猛獸,如虎,如鷹,他不愿意敵手很弱,這樣他就勝利得無聊。可是阿Q這樣的人不是這樣的,他永遠得意。人家范仲淹說進亦憂退亦憂,阿Q是進亦樂退亦樂,他永遠是樂的,他失敗了也是樂的,他戰勝更弱者也是樂的。所以說他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可是這次勝利似乎與別次的勝利不同,因為這一次是對于一個異性的勝利。雖然說是精神勝利法,但是由精神關聯到肉體,他肉體上有些異樣了。因為他回到土谷祠沒有好好地睡著覺他覺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點古怪:因為剛抹過小尼姑的頭皮嘛。仿佛比平常滑膩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臉上有一點滑膩的東西粘在他指上,還是他的指頭在小尼姑臉上磨得滑膩了?魯迅調侃阿Q的本能被刺激起來。還有小尼姑說的 "斷子絕孫的阿Q!”這句話。斷子絕孫這句話其實也是跟男女之事有關系的。阿Q從此就想不錯,應該有一個女人,斷子絕孫便沒有人供一碗飯,……應該有一個女人。夫“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而“若敖之鬼餒而”,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其實明明是關于男女之事的一種本能,但是他卻要找一個借口。明明是要娶媳婦,他卻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好像娶媳婦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我們家族延續香火。所以你看阿Q沒有文化,但是他受傳統正統的影響是深入骨髓的,所以說阿Q的思想其實是樣樣合于圣經賢傳的,只可惜后來有些“不能收其放心”了。思緒漂蕩開,浪漫主義了,收不回來了。然后就想: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動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因為他沒有更多的詞匯。阿Q寫一篇作文那就是充滿了“女人、女人”,他沒有別的(眾笑)。
我們不能知道這晚上阿Q在什么時候才打鼾。但大約他從此總覺得指頭有些滑膩,所以他從此總有些飄飄然;“女……”他想。所以阿Q的這段話,我讀大學、讀研究生的時候,常跟同學拿來調侃的。
即此一端,我們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東西。這里魯迅發揮他的雜文筆法。魯迅小說的一個特點是他的小說里時常有雜文的成分,有議論。
中國的男人,本來大半都可以做圣賢,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這個話它不代表敘事者的意見,“不代表本臺立場”。我們讀書一定要知道,哪些是作者真正的話,哪些是反話,哪些是半真半假的話。這里顯然是魯迅諷刺的話。商是妲己鬧亡的;周是褒姒弄壞的;秦……雖然史無明文,我們也假定他因為女人,大約未必十分錯;而董卓可是的確給貂蟬害死了。我們看一看中國歷史上所謂的四大美人,為什么她們幾個叫四大美人?誰能證明她們幾個是美人?她們留下照片了嗎?留下三圍數據了嗎?(眾笑)都沒留下來啊,你怎么知道她們是四大美人呢?我們以分析就知道了,原來四大美人都是禍害了一個國家,凡是禍害一個國家的才有資格稱為美人(眾笑)。跟今天評價標準不一樣,都要禍害一個政治集團才行。所以阿Q本來也是正人,我們雖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師指授過,但他對于“男女之大防”卻歷來非常嚴;其實我們有的時候去想去接觸生活,你才發現,越是生活在底層民眾,他其實越正經。我們好像覺得有文化的人才文明,其實不然。我們所說的有文化不過是有文憑而已,在什么學校上過學。你看看那些村里、莊里、屯里的那些民眾,他們其實比我們更講究。文明意味著必須有所忌諱,他們比我們忌諱更多。特別是在一些人的基本的事件上,比如說生老病死、生兒育女。你看農村里死了一個人,大家輕易不說“死”這個字,都是說誰誰誰“老了”,誰誰誰的爺爺“走了”、“過去了”等等,沒有說死的。而恰恰在我們這些自以為有文化的人的嘴里,隨便地就說出那些字來,說“哪個系的某某教授死了,昨天死了,挺可惜的”。其實這樣說并不是不尊重他,只是沒有養成一種習慣。我們隨便就說誰死了,某個女同學懷孕了,經常這么亂說。農村人決不會這樣講,“懷孕”這樣的話哪里說得出口?要說“有喜了”(眾笑)。所以到底誰更文明,誰更有文化,這是頗有一點相對論色彩的。所以阿Q這樣的人,它是有男女之大防的。文化它到底是通過什么途徑傳播的?這是值得思考的。
他的學說很奇怪,但是又很普通,想:凡尼姑,一定與和尚私通;一個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誘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講話,一定要有勾當了。這樣的說法是把欲望和自己的嫉妒其實是聯系在一起的。他對這種事情是很痛恨,是怒目而視,或者大聲說幾句“誅心”話,或者在冷僻處,便從后面擲一塊小石頭。他好像很仇恨這種事情,但這個仇恨的背后,其實是欲望。我把它叫做“急——滅欲”。他其實心里有這個欲望。怎么壓抑這個愿望呢?——他自己滿足不了——就去嫉妒別人、破壞別人、仇恨別人,來解決自己欲望的問題。而事實上中國的普通民眾從來不能用正常的態度去思考宗教問題,大多數人看見和尚尼姑,總認為他們之間有故事;許許多多的文學作品都把宗教場所描寫成淫亂場所。原來我以為只有中國是這樣,后來看外國也是這樣,外國也經常描寫修道院里縱欲的故事;原來這有一種人類的普遍的心理。
誰知道他將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飄飄然了。阿Q二十多歲一個小伙子,本來很正經的,與男女之大防是很嚴的,被小尼姑害了。阿Q回憶他五六年前,曾在戲臺下的人叢中擰過一個女人的大腿,但因為隔一層褲,所以此后并不飄飄然,因為畢竟還有隔閡,這一次呢,小尼姑沒有隔閡,所以足見異端之可惡。
“女……”阿Q想。
他對于以為“一定想引誘野男人”的女人,時常留心看,他把阿Q心理寫得這么細致。然而伊并不對他笑。他對于和他講話的女人,也時常留心聽,然而伊又并不提起關于什么勾當的話來。哦,這也是女人可惡之一節:伊們全都要裝“假正經”的。所以阿Q很郁悶(眾笑)。它有一種矛盾的心情:又希望人家正經,又希望人家不正經。其實是在他生活的那個社會里,對女人進行了妖魔化的處理,不能夠正常地看待女人。女人要么是圣賢一樣的圣母,要么是淫婦,總是兩極地看待。這是一般地講講阿Q的男女觀,下面有他真正的戀愛故事了。
這一天,阿Q在趙太爺家里舂米,晚飯后就在那里吸煙,算是休息。還有一個女仆,這個女仆叫吳媽。這吳媽,是趙太爺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長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談閑天:勞動人民之間互相聊聊天,“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眾笑)。
吳媽說話也很有意思:“太太兩天沒有吃飯哩,因為老爺要買一個小的……”你看她在遼正常的家常,說主人家里的事情,可是阿Q呢?阿Q想的是:
“女人……吳媽……這小孤孀……”阿Q想。
“我們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你看他們在各想各的,一個在扯著別人的事,像現在的小保姆,在講昨天看的電視劇;而阿Q這個工人呢?他在想對方。“我們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這是吳媽說的。
“女人……”阿Q想。(眾笑)阿Q很執著啊。
阿Q放下煙管,站了起來。
“我們的少奶奶……”吳媽還嘮叨說。
沒想到下面發生了突然的事件:“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眾笑)這段可能沒有人讀了會不笑的,這太可笑了。因為他的語言和行動結合得是這么的生硬,你看他向一個女的跪下,這很像一個歐洲中世紀的騎士(眾笑)。歐洲中世紀騎士做的對女性的動作,但是嘴里說的是最土的話。為什么可笑呢?就可笑在這種雅俗的結合上。所以這一章叫阿Q的“戀愛”的悲劇,但我們看阿Q對吳媽的這個舉動它是戀愛嗎?按照我們今天的觀念這不叫戀愛。戀愛是你對一個特定的異性發生的依戀、繾綣的感情,必須是特定的異性。那么阿Q對吳媽想的并不是吳媽本身有什么值得愛的地方,而是吳媽只不過是一個女人的代表,他想的是“女人……女人……女……”,也就是說他要在一個異性身上找到所有異性的共通點,所以這叫欲望。欲望和愛情的區別在這里,他想得只要是異性就可以,而真正的愛情有的時候反而會抑制欲望。有過比較深的戀愛經驗的同學你可以去回想一下,沒有的同學你將來記著這件事(眾笑)。肯定的,兩個人特別愛的時候,會抑制欲望。什么時候你欲望特別強的時候,你不是特別想對方的個體特點,而是把她當成整個異性的代表,這時候就是欲望比較強烈。阿Q此時就是這樣,并不了解吳媽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想,這吳媽她是喜歡看韓劇呢還是喜歡看日劇啊?他不考慮這些,他只是把她作為一個女人,然后一下子就跪下了,說出這么直截、這么直爽的話來。所以一剎時中很寂然。一個晴天霹靂打了下來。
“阿呀!”吳媽楞了一息,突然發抖,大叫著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來帶哭了。這對吳媽是個太大的打擊了(眾笑)。沒有想到啊,一個是阿Q說的話她沒有想到,一個是阿Q這個動作她也沒有想到。因為那時候還沒有電視劇,不知道阿Q是從哪里學來的,興許是城里學來的。吳媽如果是我們今天一個現代的女性,肯定就會罵他“流氓”,這分明是一個流氓。其實阿Q的做法雖然說很可笑,但其實還不是流氓,是很真誠的,很真誠的表達欲望,他沒有別的辦法,沒有人教會給他,也沒看過好萊塢大片,不知道怎么一步一步進行。
阿Q對了墻壁跪著也發楞,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變成了一種茫然的狀態,這個事情居然沒有成功。他就想去舂米。蓬的一聲,頭上著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轉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犯錯誤是要付出代價的。
“你反了,……你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來了。阿Q兩手去抱頭,拍的正打在指節上,這可很有些痛。他沖出廚房門,仿佛背上又著了一下似的。
“王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話這樣罵。顯然這是犯了他們家規了。
阿Q奔入舂米場,一個人站著,還覺得指頭痛,還記得“王八蛋”,因為這話是未莊的鄉下人從來不用,專是見過官府的闊人用的,所以格外怕,普通的下層民眾,你如果用很粗的話罵他,沒有什么效力,他不怕。他怕的是一些平常聽不著的、雖然是罵人的話,但是帶有幾分文雅的,拽兩個詞,他就害怕了。比如說現在,“王八蛋”這個詞其實很俗了,你現在罵普通人罵“王八蛋”他也不會害怕。你如果說“人怎么可以無恥到這種地步?”(眾大笑),他就很害怕了。因為這個威力很大,這個背后好像有強大的力量一樣的。所以說選擇罵人的話是一個學問。可是在阿Q這個時候,一個“王八蛋”已經把他嚇住了。但是這個時候呢,關于“女……”的思想卻也沒有了。而且打罵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經結束了,他就照例去干活了。
所以你看阿Q很善于忘記,一轉身就忘了。人為什么容易成為奴隸,就是因為容易忘記。人想保持奴隸地位,忘記痛苦是最好的一個途徑。你不要老覺得自己地位是屈辱的,你要老覺得自己不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這樣就能安做奴隸。可是阿Q忽然聽得外面很熱鬧,他生平本來最愛看熱鬧,便即尋聲走出去了。漸漸尋到內院看見很多人,趙府一家連兩日不吃飯的太太也在內,還有間壁的鄒七嫂,真正本家的趙白眼,趙司晨。我們看他給這兩個本家起名一個叫趙白眼一個叫趙司晨呢?白眼是狼、狗,司晨是雞,就是說,都是雞犬之輩。
少奶奶正拖著吳媽走出下房來,一面說:
“你到外面來,……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給她做思想政治工作,怕她到主樓上去跳樓。
“誰不知道你正經,……短見是萬萬尋不得的。”鄒七嫂也從旁說。我們看在這場事件中,受到很大損害的不只是阿Q,吳媽也受了很大的損害。而這個損害到底是誰帶給她的,是不是完全是阿Q帶給她的。你看一旦出了這個事之后,這個吳媽就面臨著是否要尋短見的問題。在晚清的那個社會里,有的女人胳膊被人家男人摸了一下,就有的烈婦會揮刀把胳膊砍下,說這個胳膊是被臭男人摸過的。這樣的人會被縣政府寫進縣志,加以表彰。阿Q是受那種文化教育的,吳媽也是。吳媽是認為受了奇恥大辱,才有了尋短見的可能。所以大家都勸她說“誰不知道你正經”,意思就是說大家都知道你是模范女人,沒事,我們都相信你。
吳媽只是哭,夾些話,卻不甚聽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這小孤孀不知道鬧著什么玩意兒了?”阿Q還不知道這事跟自己有關系呢(眾笑)。他想打聽,走近趙司晨的身邊。這時他猛然間看見趙大爺向他奔來,而且手里捏著一支大竹杠。他看見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間悟到自己曾經被打,和這一場熱鬧似乎有點相關。我們看阿Q是非常麻木的。忘記、麻木,這都是他的特點。他自己惹了禍自己還去看熱鬧。
然后自己就跑回土谷祠,跑回土谷祠又覺得冷,因為衣服落在那里了,又不敢去取衣服。這時候地保進來了。地保說:
“阿Q,你媽媽的!你連趙家的用人都調戲起來,簡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沒有覺睡,你媽媽的!……”把他教訓一番,最后肯定是勒索了。因為在晚上,所以加倍送地保酒錢四百文,他正沒有現錢,便用一頂氈帽做抵押,并且訂定了五條件:
一明天用紅燭——要一斤重的——一對,香一封,到趙府上去賠罪。
二趙府上請道士祓除縊鬼,費用由阿Q負擔。我們看著都使用他們當地的土法律、土法規來收拾阿Q。
三阿Q從此不準踏進趙府的門檻。
四吳媽此后倘有不測,惟阿Q是問。
五阿Q不準再去索取工錢和布衫。把它都扣掉了。因為這樣一場所謂的戀愛的鬧劇。
阿Q自然都答應了,可惜沒有錢。幸而已經春天,棉被可以無用,便質了二千大錢,履行條約。然后剩下的錢統統喝了酒了。他拿去的香燭趙家也并不點,說太太拜佛的時候可以用,留著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間生下來的孩子的襯尿布,那小半破爛的便都做了吳媽的鞋底。一點都不浪費,榨取到他每一絲布條,都榨取完了。
在這個故事中,表面上看來阿Q很可笑很活該一樣,其實在這個背后,寫出阿Q的苦,只是阿Q自己不覺得、不覺悟而已,他自己麻木、忘記。但是我們站在一個正常人的角度看,這對阿Q是很大的恥辱、很大的痛苦啊。阿Q犯了什么罪了嗎?犯了什么法了嗎?盡管阿Q的舉動是那么的可笑,或者是討厭,但是我們想他其實沒犯什么法。他說的話很不像話,那頂多批評教育一番就拉倒,不至于被罰款,罰這么多的款,罰得連人家的衣服都沒有了。所以阿Q這種人連戀愛的權利也沒有,連男女之事的權利也沒有,唯一的機會都給他剝奪了。其實阿Q是活得很慘的。我們過去幾十年講勞動人民的痛苦,總是講肉體的痛苦,或者吃不飽飯之類的,或者被地主打什么的;其實你看像魯迅這樣的大作家,一般不這么寫。他重點寫的是人的精神痛苦,往往還要寫他在情欲方面的痛苦。阿Q他連情欲的條件都沒有。老舍先生寫《駱駝祥子》也是這樣,他不是寫駱駝祥子吃不飽飯,駱駝祥子有時候還能去吃點豬頭肉,還能去喝點酒;他的痛苦不在那個方面,而是他連正常的人生的本能問題都解決不了。這是人生的一個大痛苦。這是寫阿Q的一個戀愛的鬧劇,寫得太典型了,所以人們看過之后都難忘。不但阿Q成了不朽的經典人物,人們連吳媽都記住了,吳媽也是一個經典人物。好,我們接著往下看。
第五章講阿Q的生計問題。因為他已經被剝奪光了,怎么辦呢?雖然說春天了,但是沒有衣服,這是一個物質上的匱乏。還有周圍的人際關系都被破壞了,因為有了這樣一次流氓事件之后,阿Q變成了一個人見人怕的不安分的恐怖分子了。仿佛從這一天起,未莊的女人們忽然都怕了羞,伊們一見阿Q走來,便個個躲進門里去。甚而至于將近五十歲的鄒七嫂,也跟著別人亂鉆,(眾笑)這個話是非常有意思的。而且將十一的女兒都叫進去了。也就是說不管是老的小的只要是異性,都要躲避瘟神一樣地躲避阿Q。為什么會到這么荒唐的地步呢?其實這里說的是,表面的禁欲之下掩蓋的是色情狂的傾向。一個地方它要來壓抑情欲,就說明這個地方它有嚴重的色情狂傾向。不然為什么會躲避呢?比如說有一個地方兵荒馬亂,土匪來了,連六七十歲的老太太都要跑,這就是說那些土匪來了,你假如不跑的話,六七十歲的老太太也難于幸免,這是一個道理。這寫出未莊的一個群像,可笑的群像。
阿Q很以為奇,而且想:“這些東西忽然都學起都學起小姐模樣來了。這娼婦們……”阿Q仍然使用那種思想來想這些女人。
其后,阿Q的生活境況越來越困窘了。其一,酒店不肯賒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頭子說些廢話,似乎叫他走;其三,他雖然記不清多少日,但確乎有許多日,沒有一個人來叫他做短工。就像沒有人來找孔乙己來干活一樣的。阿Q的生計斷了。別的都可以,只是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卻使阿Q肚子餓。這時候精神勝利法不再管用了,問題指向肉體了,指向第一本能,威脅到生存了。他想干活,人家都拒絕他,都說:
“沒有沒有!你出去!”
這時候一打聽才知道別人有事不找他,找一個叫小Don的人,簡稱小D,這也是一個窮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我們看,在奴隸隊伍中仍然有等級,奴隸們自己是分很多等級。為什么奴隸便于統治?為什么奴隸們反抗時的第一任務首先是使奴隸們團結起來呢?就因為奴隸自己是互相傾軋的。柬埔寨看不起索馬里,索馬里看不起盧旺達,所以十幾億人口的阿拉伯國家是一盤散沙,被一個一個擊破。因為你們都是奴隸,自己窩里斗還斗不過來呢,所以奴隸是好統治的。為什么馬克思要說“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就因為全世界無產者不肯聯合起來,而全世界的資產者早都聯合起來了。奧秘就在這里。所以你看阿Q、小D、王胡這些人其實都差不多,但是他們自己卻分了上中下。
誰料這小子竟謀了他的飯碗去。若干年前我看過一個報道,說在美國,一個讀書的學生在一個飯館里打工。有一天,他的手指頭受了傷,不能打工了,然后這個飯館的門口就來了很多的中國學生,并不是來看望他,而是來謀他的飯碗的,謀他離去之后那個空缺的。
阿Q沒有想到小D居然能謀他的飯碗,他很氣憤。幾天之后,他遇見了小D。“仇人相見分外眼明”,他跟小D反而是仇人。于是兩個人就打了一仗。他說:“畜生!”阿Q怒目而視的說,嘴角上飛出唾沫來。
“我是蟲豸,好么?……”小D說。我們看小D說話的口氣分明是阿Q第二(眾笑),他又是一個小阿Q。當他遇見一個比自己強大的人的時候,他就自輕自賤,你罵我是“畜牲”,我自己評價自己,比畜牲還不如,我說我自己是那個小蟲。所以小D的姿態,一開始時非常低調的。可是這謙遜反使阿Q更加憤怒起來,然后他撲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辮子。然后兩個人就打架,兩個人互相拔住對方的辮子,四只手拔著兩顆頭,都彎了腰,在錢家粉墻上映出一個藍色的虹形,彩虹一樣的形狀。至于半點鐘之久了。這分明是一個漫畫嘛,給制成一個動漫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們說,大約是解勸的。
“好,好!”看的人們說,不知道是解勸,是頌揚,還是煽動。他們倆的打架引來了很多的看客。
然而他們都不聽。繼續打,打了半天,頭發里便都冒煙,額上便都流汗,然后兩個人就一塊兒放松。兩個人互相威脅:
“記著罷,媽媽的……”阿Q回過頭去說。
“媽媽的,記著罷……”(眾笑)小D也回過頭來說。魯迅有意用這樣的重復,在于強調他倆是一種人,阿Q、小D是一種人,他們的打架是兄弟之爭,用革命的理論來說是階級兄弟之爭。革命為什么不容易成功?死了很多人,好不容易成功又容易被篡奪成果,容易再一次失敗?革命為什這么艱難?《杜鵑山》里面有一句唱詞唱得非常好:“鬧革命為什么這樣難?”因為反革命太容易了,做壞人太容易了,辦好事太難了,最大的難點在于內部的矛盾,在內部。
這一場“龍虎斗”似乎并無勝敗,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滿足,都沒有發什么議論,而阿Q卻仍然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溫和,微風拂拂的頗有些夏意了,阿Q卻覺得寒冷起來,但這還可擔當,第一倒是肚子餓。而且所有的衣服都沒有了。他窮得丁當響之后,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錢,但至今還沒有見;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尋到一注錢,慌張的四顧,但屋內是空虛而且了然。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樣的經歷,就是你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我想今天的同學們可能很多人沒有這樣的經歷,魯迅是有這樣的經歷得,當你身上一文錢都沒有的時候就恨不能走路的時候撿到一塊錢,把屋里的每個抽屜都打開看,反復看,“怎么就沒錢呢?”我上大學的時候,很多同學都有這樣的經歷,因為每月發了飯票就放在抽屜里,每天拿兩張去買飯,每天拿兩張去買飯,忽然有一天拉開抽屜一看,沒有了,一分錢都沒有了,然后別人都拿飯盆去吃飯了(眾笑),這個時候的心情體會起來很有意思的。然后就反復地翻,到處翻,“怎么就沒有錢了呢?”忽然,“這里有啊。哦,這不是我的。”(眾大笑)很容易發生這種情況。那個時候走路的時候就真的恨不能撿到一塊錢,撿到一塊錢就能吃一頓飯。或者有的同學就拿著飯盆到別的宿舍里去坐一會,“你們誰勻給我一點飯”(眾笑)。大家一人勻給一點,于是就混過一頓去。那種同學感情是非常好的,大家互相嘲弄著,有一點階級感情在里面(眾笑)。必須有這樣的經歷、有這樣的體會,才能寫出這樣的事來。不然你會感到很荒謬:怎么人會變態到想在路上撿到一塊錢呢?你真正窮困過的人就很容易理解這種恨不能撿到錢的心情。
所以阿Q并不是一下子要去做什么壞事的,他首先是生活所迫。世界上沒有天生的盜賊、沒有天生的壞人。有一部印度影片叫做《流浪者》,很有名的影片,它里面用一個很動人的故事講的就是這樣一個道理。那個法官拉古納特,他固執地認為法官的兒子永遠法官,賊的兒子就永遠是賊,窮人就注定了你是壞人。這就是一種血統論嘛,他不承認人是由環境決定的。然后有一個跟他作對的黑社會頭子叫扎卡,就決心跟他賭這口氣,扎卡就把他的兒子弄去。他的兒子從小在黑社會里長大,結果,法官的兒子成了賊。人由于生活所迫,他什么事都可能干出來。為什么偷別人的東西就不行?這么簡單的道理,你怎么盡講歪理啊?當我們看到一個人講的是那么淺顯的歪理的時候,我們應想一想,他不可能那么無知。當大家都在說太陽圍著地球轉的時候,一個人忽然說地球圍著太陽轉,你應該想他不可能那么無知,我們看見的事情他應該看見了,他必然發現了其它的材料,他才有這樣的說法。阿Q是不是天生的壞人?故事寫得很清楚,首先是一無所有了,他才想別的辦法。什么辦法呢?首先是走到尼姑庵那里,偷蘿卜,拔起四個蘿卜,擰下青葉,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經出來了。
老尼姑說:“阿彌陀佛,阿Q,你怎么跳進園里來偷蘿卜!……阿呀,罪過呵,阿唷,阿彌陀佛!……”
阿Q這個時候就耍無賴:“我什么時候跳進你的園里來偷蘿卜?”阿Q且看且走的說。
“現在……這不是?”老尼姑指著他的衣兜。
“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應你么?你……”我們看這是小無賴經常用的技倆,你說這是你的,你叫它一聲。而且好像是江南一帶的小無賴都有這一套,我們看金庸寫韋小寶,還有楊過小的時候,思維都是類似的,都是這一套,小壞蛋的思維。
然后阿Q就跑了,還掉了一個蘿卜,最后吃了仨。但是不能來靠吃蘿卜啊,三個蘿卜吃完時,他已經打定了進城的主意了。阿Q要進行一趟精神冒險之旅,他曾經進過城,現在就準備進城了。進了城之后就開始了另外一種生活方式。所以第六章叫從中興到末路。魯迅始終都記得自己寫的是正傳,所以他用的詞匯都是大詞,“中興”啊,這都是些傳記用的詞。“中華民族中興時期”、“某某人的走向末路時期”,用在阿Q身上。這叫“史家筆法”。
魯迅沒有具體寫阿Q進城之后干了什么,鏡頭一轉他又回來了。在未莊再看見阿Q出現的時候,是剛過了這年的中秋。人們都驚異,說是阿Q回來了,
于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里去了呢?也就是說當一個人不在的時候,大家并不去想他,沒有人關心不在場的人,這和孔乙己的道理是一樣的:孔乙己不來那個茶館的時候沒有人想他,孔乙己來的時候大家盡管快活,孔乙己不來的時候大家便也這么過,沒有人關心說“他現在命運如何了”。阿Q也是這樣,沒有人想他;他回來了,大家注意以他了。
雖然阿Q上城,但是上城只有趙太爺錢太爺和秀才大爺上城才算一件事。是阿Q大家不理他。后來大家之所以理他,是因為與先前大不同,確乎很值得驚異。天色將黑,他睡眼蒙朧的在酒店門前出現了,他走近柜臺,從腰間伸出手來,這個情節很熟悉,很像孔乙己。孔乙己是排出多少錢,“溫兩碗酒,要熱的,這回是現錢”。而阿Q這回回來,比孔乙己要闊綽的多。滿把是銀的和銅的,在柜上一扔說,我們記得孔乙己是怎么寫的,孔乙己是“排出”,很寒酸,畢竟是知識分子。阿Q人家是“一把”。“現錢!打酒來!”穿的是新夾襖,看去腰間還掛著一個大搭連,沉鈿鈿的將褲帶墜成了很彎很彎的弧線。未莊老例,看見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與其慢也寧敬的,阿Q現在變成醒目的人物了,所以人們尊敬他。其實與其說人們尊敬他,還不如說是尊敬錢。現在雖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為和破夾襖的阿Q有些兩樣了,古人云,“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待”,所以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顯出一種疑而且敬的形態來。這個態度很有意思,這正是孔子講的對待鬼神的態度。孔子說鬼神的事到底有沒有呢?敬而遠之,不去細究。然后就說:
“豁,阿Q,你回來了!”
“回來了。”
“發財發財,你是——在……”
“上城去了!”
這一件新聞,第二天便傳遍了全未莊。馬上就在BBS上發表了(眾笑),說阿Q從城里回來了。人人都知道了阿Q的中興史,阿Q中興了。所以在酒店里,茶館里,便漸漸的探聽出來了。酒店,茶館,這其實是鄉下的媒體,經過媒體一打聽就打聽出來了。這結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據阿Q說,他是在舉人老爺家里幫忙。但據阿Q又說,他卻不高興再幫忙了,因為這舉人老爺實在太“媽媽的”了。這一節,聽的人都嘆息而且快意,因為阿Q本不配在舉人老爺家里幫忙,而不幫忙是可惜的。魯迅就是以這種以調侃的方式,非常細膩的來探究我們國民的那個隱秘心理。對于比自己混得好的人這些國民是一種什么態度?又羨慕,又希望他倒霉。聽見阿Q在富人家里做事,就很羨慕;一聽見又不干了,又很高興。
據阿Q說,他的回來,似乎也由于不滿意城里人,又把那一套理論說了一遍。他們將長凳稱為條凳,而且煎魚用蔥絲,加以最近觀察所得,還有新的收獲。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莊的鄉下人不過打三十二張的竹牌㈦,只有假洋鬼子能夠叉“麻醬”,城里卻連小烏龜子都叉得精熟的。因為他有些新的收獲,所以聽的人都赧然了。聽阿Q將城里新聞的人都很佩服他,因為畢竟海歸派講的海外奇聞嘛,所以大家都很佩服。
阿Q還有更爆料的新聞:“你們可看見過殺頭么?”這是未莊人沒看見過的。阿Q說,“咳,好看。殺革命黨。唉,好看好看,……”阿Q看見過殺頭,這是可以向鄉親們炫耀的,但是他并不知道殺的是什么人,革命黨是干什么的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殺革命黨好看好看。在阿Q隨便的一句話里,我們就感到了魯迅對革命黨的那種復雜的態度。革命黨被殺是革命烈士,可是革命黨為什么被殺呢?革命黨被殺還不都是為了阿Q這些人嗎?那個時候革命黨大多都是知識分子,富貴人家子弟,正是因為救阿Q這樣的人,他們才死了的。可是阿Q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還說好看好看,這是中國難以變革的原因。
然后這么一說呢,別人都害怕了,凜然。他一看王胡也在那里,就忽然揚起右手,照著伸長脖子聽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項窩上直劈下去道:
“嚓!”
王胡驚得一跳,同時電光石火似的趕快縮了頭,而聽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從此王胡瘟頭瘟腦的許多日,(眾笑)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邊;別的人也一樣。其實人一旦擁有了某種話語權之后,整個的生活狀態就都不一樣了。阿Q因為掌握了獨家新聞,所以生活就變樣了,這時在未莊人眼睛里的地位,雖不敢說超過趙太爺,但謂之差不多,大約也就沒有什么語病的了。這句話大概是調侃胡適的。
然而不多久,這阿Q的大名忽又傳遍了未莊的閨中。因為阿Q帶回來一些東西,一些舊的衣物衣裙,賣給這些婦女。我們看這很像八十年代我們說的倒爺,最早從香港弄回一些電子表的倒爺,那時的倒爺在人們心中是很受尊敬的。有的人就去找,“還有沒有電子表啊?”“還有沒有蛤蟆鏡啊?”“還有沒有港版的牛仔褲啊?”等等。阿Q的地位就相當于那撥人,所以這些人都盼著阿Q去,阿Q是最早的走私販。
于是從淺閨傳進深閨,不但一般人家來買,連趙府上的人也來買,但是他們應該猜到阿Q這些東西都不是正路來的。可是這些人貪小利,不管阿Q這些東西是怎么來的,一定要賺這個便宜。可是阿Q這些東西總是有限的,最后賣光了,趙家想買的幾個東西,阿Q說沒有,他說“只剩了一張門幕了”。大概是門簾子之類的東西,然后還讓他把它拿來。可見村里的這些人,包括趙府上的這些人,表面上是書香門第、詩書傳家的這樣一個家庭,其實一旦面臨真正的經濟利益的時候,他們也能做出窩贓、銷贓這樣的事情來。你讓他們來發言,他們會說阿Q是賊,會說阿Q不道德等等,但是他們自己做的事情不過是更巧妙的賊而已。由于不滿足,趙太爺就說做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鷹不吃窩下食”,自己夜里警醒點。秀才這個消息一旦傳出去,第二天阿Q賣給鄒七嫂的裙子,鄒七嫂就去染了顏色,把藍的染成黑色的了,為了避嫌,而且將阿Q可疑之點傳揚出去了,這于阿Q很不利。地保上門把他的門幕拿走了,其次,是村人對于他的敬畏忽而變相了,雖然還不敢來放肆,但是卻開始遠避他,只有一班閑人們卻還要尋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細。其實阿Q還不是一個主要的賊,他不過是一個小腳色,不但不能上墻,并且不能進洞,只站在洞外接東西。有一天他們去作案,里面忽然發生什么事情,大嚷起來,他便趕緊跑,連夜爬出城,逃回未莊來了,從此不敢再去做。所以阿Q只是一個小賊而已。這樣一個小賊、漏網的小賊就在未莊足以掀起風波來。
這一段對阿Q態度的變來變去,寫出整個未莊民眾的奴隸性來。阿Q假如真的在城里混好了,做了買賣,成了一個小商人回去,他們還要尊敬到不知什么地步呢!所以阿Q好不容易中興,忽然又沒落了,忽然又到了末路。我們想對于阿Q這樣的人,他到底怎么樣才能翻身?到底怎么樣才能獲得真正的好的生活?阿Q可笑、可憐、可恨,但是他到底怎么樣才能好呢?想來想去想不出折的時候,就只有徹底變更秩序,變更游戲規則,用一個詞概括就叫“革命”。當所有的可能性都想盡了之后,問題還沒有解決,那只好重玩。就像打牌一樣的,怎么玩大家都覺得有問題,這規矩不好,那只好改變規矩。所以下面一章就叫“革命”而又一個更輝煌的詞。
宣統三年九月十四日,我們看魯迅喜歡大書年月日,其實這一天就是公元1911年11月4號,這天是辛亥革命之后紹興府光復的那一天。但是魯迅在破折號里卻說,——即阿Q將搭連賣給趙白眼的這一天——你看魯迅是把一個宏大的日子和具體的小民的生活細節聯系起來。說這一天有一個烏篷船來了鄉下人睡得熟,但是經過調查,知道是舉人老爺的船來了!
那船便將大不安載給了未莊,知道城里發生了大事情,舉人老爺居然到鄉下來,存他的東西,把他的箱子塞在太太的床底下,城里鬧了革命黨。有人說革命黨,在這一夜進了城,個個白盔白甲:穿著崇正皇帝的素。在魯迅看來辛亥革命它不成功就在于它離民眾太遠。它的目的是解救民眾,而民眾根本不知道革命黨是干什么的,民眾認為革命黨還是反清復明的天地會,他們認為革命黨是穿著白盔白甲的,是為崇禎皇帝伸冤的。在一般人看來這些人都是韋小寶的手下,完全是天地會的想法,哪里知道什么叫革命?
阿Q倒是知道革命黨的,今年還親眼見過殺革命黨。但他卻以為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為難,所以一向是“深惡而痛絕之”。阿Q作為一個被壓迫者、被統治者,他的思想和統治者是一樣的:革命黨是壞人。但是革命黨使百里聞名的舉人老爺有這樣怕,所以阿Q有些神往、有些快意。革命怎樣才能獲得群眾?你使群眾不喜歡的人害怕、使騎在群眾頭上的人害怕了,群眾才感到革命對他有點好處。阿Q感到快意了,所以阿Q的思想也發生變化了:
“革命也好罷,”阿Q想,“革這伙媽媽的命,太可惡!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黨了。”阿Q覺得自己身份很高啊,“連我這樣的人都要投降革命黨了”。
阿Q近來用度窘,最近生活不太好,經濟情況很糟。想到這個,喝了酒,飄飄然起來,就喊:
“造反了!造反了!”
未莊的人都看他。
“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歡喜誰就是誰。” 然后就唱《龍虎斗》里面的唱詞。
趙府上的兩位男人和兩個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門口論革命。魯迅用了一個大詞,叫“論革命”。然后聽見阿Q唱歌,趙太爺就叫:
“老Q,”趙太爺怯怯的迎著低聲的叫。
阿Q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前會加一個“老”,所以他不知道是叫自己。
“老Q。”阿Q不理他。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這才站住,問道,“什么?”
“老Q,……現在……”趙太爺卻又沒有話,“現在……發財么?”
“發財?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你看,革命其實還沒有到達的時候,只有革命的風聲傳來,連阿Q這樣的人,革命的八字還沒有一撇呢,已經引起了人們的恐懼。那些應該是革命對象的人開始恐懼了,他們開始恐懼阿Q
“阿……Q哥,像我們這樣窮朋友是不要緊的……”趙白眼惴惴的說,似乎想探革命黨的口風。
“窮朋友?你總比我有錢。”阿Q說著自去了。
大家都憮然,沒有話。于是阿Q的地位重新獲得改變。
這一節又很像魯迅寫的《風波》那篇小說。革命中心地帶的一點點風吹草動,到達邊緣的時候都會產生很大的蝴蝶效應。其實阿Q跟革命根本就不沾邊,但是就足以改變他的處境。
阿Q回到土谷祠之后,老頭子對他很和氣,請他喝茶;他又要了兩個餅,,又要了一支蠟燭點上,躺在自己的小屋里。他說不出的新鮮而且高興,燭火像元夜似的閃閃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來了:下面是阿Q的意識流想法:
“造反?有趣,……下面這段話是非常經典的。來了一陣白盔白甲的革命黨,你看阿Q想的革命黨是什么樣的?白盔白甲。都拿著板刀,鋼鞭,炸彈,洋炮,三尖兩刃刀,鉤鐮槍,(眾笑)這些革命黨拿著古今中外的各種奇怪的武器(眾笑),有炸彈,還有三尖兩刃刀。像演戲一樣,說走過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說“阿Q!同去,同去”這個話是非常經典的。這是阿Q在想鬧革命的場面,下面這段話就是講阿Q革命是什么場面:
“這時未莊的一伙鳥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饒命!’你看,叫“阿Q,饒命”,生死問題出來了,革命看來要殺人。誰聽他!別人求饒,阿Q的想法是,不饒命。阿Q有委屈、有苦、有冤要伸、有仇要報,“誰聽他!”
我們想革命總是要死人的,要報仇要殺人,那么阿Q應該先殺誰呢?按照我們對革命的理解首先應該先殺階級敵人嘛,應該先殺趙太爺嘛。但是阿Q下面的話很有意思:第一個該死的是小D和趙太爺,趙太爺和小D是放在一塊的,而且小D還排在前邊。我為什么從中學的時候讀了魯迅的書就覺得魯迅是真的了不起呢?因為他打破了小學時候我所接觸的革命理論。我小時候接受的革命理論是農民起義、起義勝利了應該把地主老財、惡霸抓出來槍斃了,這是革命。但是我看魯迅的這個寫法,發現阿Q要先殺的是小D,一開始覺得這么不合情理,但是一跟生活中的經驗一對比呢,又覺得是事實,是這樣的,這才是真實情況。生活中那么多的阿Q他一旦革命成功,他要殺的就是小D。而我們革命之后,有很多政策上的錯誤也好、執行上的錯誤也好,都跟這個有關。我們革命成功之后殺了很多該殺的壞人,但是也冤殺了很多不該殺的人,甚至是好人都殺掉了。也就是說革命的過程中充滿了血腥、錯誤,這是革命后來被顛覆的內因,革命本身存在重大錯誤,而革命為什么會有錯誤?這是現在很多學者,不論“左”派右派都在嚴肅思考的問題。
我們看阿Q首先他要殺人,小D和趙太爺。還有秀才,還有假洋鬼子,他想到誰就是誰。留幾條么?王胡本來還可留,但也不要了。(眾笑)我們看,只要跟他有過睚眥之仇的,不管誰,一律殺掉。所以讀到這里的時候,停下來思考,你就會覺得挺麻煩的。我們之前讀的時候、讀第一段的時候我們會想,阿Q很可憐啊。要阿Q幸福要改變他的命運,別的辦法都不行,只能革命。我們第一個想法是革命是合理的,革命有合理性。可是讀到這里發現,很糟糕,一旦革命之后是這樣一種情況,阿Q革命之后他要把小D這些人都殺掉。其實我們想,就算秀才、趙太爺,難道都該死嗎?如果公平合理的來報仇的話,恐怕趙太爺也未必就有死罪啊,包括假洋鬼子,難道就有死罪嗎?這是阿Q革命的第一個目的:殺人。下面一段,阿Q革命的第二個目的:
“東西,……直走進去打開箱子來:元寶,洋錢,洋紗衫,……秀才娘子的一張寧式床先搬到土谷祠,這阿Q真愚昧啊,你直接住到人家床上不就完了嗎?(眾笑)非要把床搬到他那個破土谷祠里面去,很土的想法,反正是要搶東西。此外便擺了錢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趙家的罷。自己是不動手的了,叫小D來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你看他思想完全是亂的,剛才小D不是殺了嗎?(眾笑)現在又讓小D干活,腦子是亂的。我們看阿Q革命兩個目的了,第一個是殺人,第二個是搶東西、分東西。很多人革命恐怕就是這個目的。當然阿Q還有第三個目的,阿Q革命的第三個目的是這樣的:
“趙司晨的妹子真丑。(眾笑)鄒七嫂的女兒過幾年再說。(眾笑)前面說了,那個女孩才十幾歲,過幾年再說。假洋鬼子的老婆會和沒有辮子的男人睡覺,嚇,不是好東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吳媽長久不見了,(眾笑)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腳太大。”(眾笑)我們看,阿Q把他所有的偶像都數了一遍,把村里值得注意的女同志都想了一遍,每個還都有缺點,還都看不上。但是不管怎么有缺點,不管怎么找錯,都說明這是他的欲望。
我們看阿Q革命的三大目的:殺人、分財、女人。這是阿Q革命的三大目的。我為什么覺得魯迅了不起?這是1921年的時候啊!偉大的中國共產黨剛剛成立,共產黨還非常弱小,那時候革命可以說具有百分之百的合理性。我寫過一本書,叫《誰主沉浮》(眾笑,可能是諧音“水煮沉浮”之故),專門寫1921年文學史的。我講了,1921年,中國是一個絕對需要革命的年代。可是就在這樣一個年代里,革命具有百分之百合理性的時候,魯迅已經想到革命的不良后果。魯迅他偉大在那里?一方面他義無反顧的支持革命、同情革命,說革命是對的,不革命阿Q是沒有出路的,但問題是他又想到了另一面:革命之后是這樣。我有一篇文章叫《阿Q的革命》,也是我在那本書里面寫的一節,就探討阿Q革命的問題。這是一個巨大的矛盾,這是中國一百年來的一個巨大矛盾:革命是有合理性的,但是革命又有這么嚴重的問題。就是因為革命的主體是有問題的,是由誰來革命?革命人的素質。所以魯迅在和那些創造社的人,在和那些革命文學家進行辯論的時候,魯迅強調,必須首先是革命人,你自己要先革了命,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它強調的是革命主體的問題。我最近在我的博客上講金日成的主體思想,很多人在罵我,說我擁護獨裁統治。大家沒有好好去想想主體的問題,這既是朝鮮的問題,也是我們中國的問題,也是整個亞洲的問題。革命的一切都跟它的主體有關系問題。正因為阿Q這樣的人,他有這樣的素質,他是這樣的性情,所以他一旦革命之后就會出現這種情況。而這時候革命還沒有成功啊,共產黨剛剛成立,魯迅就預料到了。那么我們看以后的革命發展。到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五十年代的時候,革命固然取得了很大成就,有很多正面的東西,但是像阿Q這樣的事件,我們一想不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嗎?在革命還充滿合理性的時候就會大肆屠殺自己人,殺自己的階級兄弟,把一些好同志都殺掉。當然中國這方面的問題跟蘇聯比還不嚴重,我們單獨看一看中國你會覺得很嚴重,我們看一看蘇聯,為什么蘇聯、東歐的社會主義垮得那么稀里嘩啦?就因為在斯大林時期殺掉了多少好同志,紅軍的高級將領幾乎全部殺光。所以當希特勒法西斯發動突然襲擊的時候,紅軍沒有抵抗能力,一夜之間被打得放尸千里。后來幸虧俄羅斯民族具有北極熊一樣的性格(眾笑),他能夠忍耐創傷,然后卷土重來,遼闊的俄羅斯國土,再加上其他的條件,最后取得了勝利。但是這個教訓是非常慘重的,二戰之后仍然嚴格的肅反,蘇聯殺人太多。中國殺人沒那么多,但是錯誤也很嚴重。這就是魯迅講的阿Q的革命:阿Q的革命又值得同情,又非常的可怕。
阿Q沒有想得十分停當,已經發了鼾聲,他就睡著了,睡著之后呢,他當然想革命。可是革命黨沒有來叫他,這是一個夢想啊。革命黨沒有來叫他,他怎么辦?他自己去革命了。他自己倒哪里革命?他到尼姑庵去革命(眾笑)。阿Q可惡就可惡在這里,革命黨沒有找他,他就自發革命,可自發革命他就找那個最好欺負的人,到尼姑庵去革命了。然后老尼姑問他:
“你又來什么事?”
“革命了……你知道?……”阿Q說得很含胡。
“革命革命,革過一革的,……你們要革得我們怎么樣呢?”老尼姑兩眼通紅的說。革命從理論上來說本來具有正義性,可是對這樣的來尼姑來說,這革命分明是個倒霉的事情。她說“革過一回了,革過一革了”。
“什么?……”阿Q詫異了。
“你不知道,他們已經來革過了!”好象土匪來了一樣,說“他們已經來革過了。”
“誰?……”阿Q更其詫異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錯愕;老尼姑見他失了銳氣,便飛速的關了門,阿Q再推時,牢不可開,可是再打時,沒有回答了。阿Q本來想欺負一下尼姑庵,可是尼姑庵已經被別的革命黨捷足先登了。就在上午,趙秀才他們消息靈知道革命成功了,于是他們就來革命。這些假洋鬼子等人也是把尼姑庵作為革命的對象,他們想起庵里有一塊“皇帝萬歲萬萬歲”的龍牌,是應該趕緊革掉的,于是就革掉了。因為老尼姑來阻擋,說了三句話,他們便將伊當作滿政府,在頭上很給了不少的棍子和栗鑿。我們看,阿Q欺負小尼姑,這些人欺負老尼姑,其實心里是一樣的,專門在人家尼姑的頭上做文章。然后尼姑待他們走后,一檢點,龍牌固然已經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見了觀音娘娘座前的一個宣德爐,把文物給搶走了,他們知道那東西還值幾個錢。這些人好象是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想的跟阿Q一樣,也是要搶東西,搶走一個宣德爐。
這事阿Q后來才知道。他頗悔自己睡著,但也深怪他們不來招呼他。他又退一步想道:
“難道他們還沒有知道我已經投降了革命黨么?”他以為自己心里表示投降革命黨就是革命黨了,他不知道加入革命黨是要履行手續的,是要很復雜的程序的。有個電影叫《董存瑞》,里面有一個情節很有意思,董存瑞他參軍之后表現非常積極,戰斗非常勇猛。但是有一次人家黨員開會,讓他出去他不出去,說“難道我還不是黨員嗎?”(眾笑)這時候他才知道,原來另外有一伙人是黨員,是管他的,自己還不是黨員。還有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香港有一個年輕小伙子叫查良鏞,他向往革命,擁護新中國,他想參加革命,他就興沖沖的從香港北上,來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要求參加革命工作。然后我們的喬冠華同志說:“小伙子,你的想法很好,但是你不是黨員啊。這樣吧,我建議你先到中國人民大學學習幾年,表現好了你就可以入黨,然后你就可以到外交部工作了。”小伙子查良鏞一聽這事很麻煩,說:“那算了吧,我還是回去吧。”幸好他回去了,然后就成了最著名的武俠小說家,叫金庸(眾笑)。原來投降革命黨還是挺麻煩的,不是你想當就能當的(眾笑。)正因為不容易當,所以革命又避免了很多不該發生的禍事。阿Q的革命只講了一半,大家回去之后有心思、有心情,可以好好的思考一下,阿Q到底應該怎么辦?下課吧。
孔慶東-解讀魯迅小說《阿Q正傳》(3)
上課之前給大家推薦兩本跟武俠有關的書,一本是最近新世界出版社出版的《江湖外史》,作者叫王憐花(眾笑)。王憐花是我的好朋友,當年我倆住在一個宿舍(眾笑)。這是他的筆名,提起他的真名也是大名鼎鼎的,那是真正的北大醉俠。這本書有個副標題叫《既生金庸又生古龍》,其實他比我研究武俠有心得體會得多了,我讀武俠小說都是受他們這些人的影響,所以他論武俠沒有我們學院的酸腐之氣,他完全是用自己的生命去面對書,面對原作。有很多人喜歡他的文筆,就是寫《古今兵器譜》的那位王憐花。為什么叫王憐花呢?因為他的女兒叫花花(眾笑),所以叫王憐花,這樣一個意思。
還有一本在我看來也是武俠書,寫的是當代最有名的俠客——雷鋒。這本書大家可能都知道了,很多媒體都推薦過:《雷鋒:1940--1962》,三聯書店出版的。關于雷鋒的書特別多,好像大家都了解雷鋒。我自己也覺得這本書確實很不錯,這里面有大量的圖片、雷鋒一些日常生活中的記載,你讀過之后會對雷鋒的形象有比較新的認識吧。好,這是老生常談,推薦兩本書。趁著今天風和日麗的,我們把《阿Q正傳》講完。最后也要“大團圓”,好不容易沙塵暴過去了,今天把它“大團圓”了。下一次我想回到魯迅的《彷徨》去,下一次我想講《傷逝》,今天我們把《阿Q正傳》講完。
我們上一次讀到了《阿Q正傳》的第七章,要革命。今天我們看第八章,就是不準革命。上一次我們已經分析了,阿Q之所以要革命,不是受了革命的宣傳,他也不懂革命理論,也沒有人來組織他,“革命黨竟然不叫他”,阿Q不知道。但是他為什么要革命呢?革命對于阿Q來講是一種生存的本能。人為什么要革命?我們今天處在一個“反革命”的時代,我們的主流聲音,大多數人是不許革命的,是反對革命的,認為革命是壞事。一想到革命就想到革命很窮、革命要殺人、革命不干凈、革命不能天天洗澡,總是想到革命不好的東西,今天大多大數人是不喜歡革命的。因為不喜歡革命,然后就有一部分人開始誣蔑革命,找出革命這么多的缺點、錯誤來。再進一步推理呢,認為革命是少數人搞的,認為“天下本無事,少數人鬧革命”。事情是不是這樣的?對于一個比如說像彭湃那樣的革命家,他自己家是一個很有錢的人家,他一把火把自己家里燒了,然后去領導人家革命,對他來說,革命可能是一種理論的促使。但是讀了阿Q的故事,我們知道,對于阿Q這樣的人來講,革命是本能,不革命阿Q沒有辦法活。即使比阿Q生活的稍微好一點的人,在那樣的環境下,不革命怎么辦?所有的路都已經堵死了,不革命他什么問題也解決不了,他既不能有一口飯吃,也不能傳宗接代。革命并不是外在于我們的生活的,革命就是生活的必需。革命不一定要殺人,革命可以一點一點的,今天吃面條,明天不能吃面條了,明天吃餃子,這本來也是革命。但是如果所有這些小小的革命你都給它扼殺掉,不許它的話,那就要殺人。所以《阿Q正傳》講的非常分明,對于阿Q這樣的人來講,革命是必需的。他可能不知道革命這個詞,反正他認為這個秩序必須改變。只有改變秩序,歷史才能延續下去。一部中華文明是為什么延續這么多年?就是因為這個民族其實是最善于革命的,盡管這個概念似乎是從西方來的。但是為什么從漢字中找出這樣一個詞來翻譯這個revolution?為什么從漢字中找到“革命”這兩個字?你們去想一想。
可是阿Q這樣的發自本能的革命欲望,其實是一樣很卑微的愿望,卻不能實現。阿Q的這個愿望都不能說是卑微,甚至使可鄙的——我們上次分析了,他革命之后都要干什么啊?要干那些事情。因為自己要活,由于心理積壓了太多的仇恨,所以他革命之后要做非常過分的事。可是這樣的愿望他不能實現。
我們看第八章,不準革命。革命風潮到來之后呢,聽說革命黨雖然進了城,倒還沒有什么大異樣。沒有什么大異樣,這個平淡的敘述里面有不平淡的心情。按理說革命了,應該很多事情都變了嘛,可是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么,變來變去,那個當官的人還是那個人。比如說現在俄羅斯據說是經過大革命了,現在已經實現了天堂般的資本主義生活了,可是呢,享福的其實還是原來的人。原來的黨委書記搖身一變,現在就是大款、億萬富翁。他變了名稱了,原來叫黨委書記,現在叫什么總經理,現在叫什么董事長;這是一樣的。就好像最近網上流傳的笑話一樣,以前地主向長工收房租,后來覺得收房租不過癮,就把房子賣給長工。地主說:“把房子賣給他,咱們就不能收房租了。”管家說:“不要緊,咱們照樣收,咱們換個名目,叫物業管理費。”(眾笑)很多事情,你看這好像變了,其實根本沒有變,甚至變本加厲。革命之后,趙府變了,名稱變了,但是那個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的關系沒有變。
這些名目,未莊人都說不明白——官,帶兵的也還是先前的老把總。只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幾個不好的革命黨夾在里面搗亂,革命黨也開始分好的和不好的了,開始加名目了。第二天便動手剪辮子,這個事可能是辛亥革命中唯一引起震蕩的事情,剪辮子這個事,就是中國人的頭發變來變去。應該說今天還是活在一個比較幸福的時代,起碼頭發比較自由了。過去頭發不能隨便改變的。滿清入關為了剃頭留辮子,死了多少人?滿清被推翻,為了剪這個辮子,又死了多少人?每一個時代,毛發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在韓國的時候,看到韓國中學生在抗議政府,因為政府要求他們都統一發飾,他們要求解放,開展一個“頭發自由化運動”,要求有自由剪發、染發的權利。其實在小小的頭發、服裝這樣的事件里面都包含著革命性的問題。這個動手剪辮子里說了一句:聽說那鄰村的航船七斤便著了道兒,弄得不像人樣子了。這里出現一個人名叫七斤。大家如果讀過魯迅的別的小說,會想起這是那篇小說里的人物呢?《風波》。在魯迅的《風波》里出現過這個人,叫航船七斤,可是他在《阿Q正傳》里又提到這個人。在自己的一篇小說里,提到自己另一篇小說中的一個人,它有什么作用呢?它增強了真實感,好像世界上真有這樣一個人一樣,你看在這篇作品里他又提到七斤了。通過這種在不同的作品里把人物、事件串聯在一起的方法,使這些作品連成一個整體,這種創作方法叫做“連環格”,就好像金庸在《飛狐外傳》里提到陳家洛一樣。《飛狐外傳》本來寫胡斐的,寫到他路上遇到一個人,馬上對了一掌,那個人叫陳家洛,其實陳家洛是《書劍恩仇錄》里面的主人公。這種“連環格”方法用在武俠小說里面是三十年代的事,三十年代有一個叫姚明埃(音)的,他把自己的小說串成一體,這個小說里有那個小說的人物,在這里是一號人物,那里可能變成五號,這樣就顯得好像真有這么一回事,有這么一個大的江湖事件一樣。但是我們看,其實更早,魯迅就這樣用了,魯迅在1921年寫《阿Q正傳》就這樣用了。魯迅自己未必是自覺地,沒有自覺的理論意識,他完全是靠一個藝術家的敏感,他覺得這樣做有好處。所以你覺得魯迅真的描寫出一個不存在的未莊世界、一個魯鎮世界,其實這些都是虛構的嘛,但是好像有一樣。這是我們順便將一個藝術描寫問題。
因為有剪辮子,所以未莊人就不敢進城了。但是雖然不敢進城,革命一樣波及到他們,所以這里面寫的跟《風波》的主題是一樣的。那么怎么樣呢?幾天之后,將辮子盤在頂上的逐漸增加起來了,開始把這個辮子盤上。早經說過,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就是那個秀才。其次便是趙司晨和趙白眼,后來是阿Q。阿Q也跟著他們盤著辮子。倘在夏天,大家將辮子盤在上頂上或者打一個結,本不算什么稀奇事,但現在是暮秋,所以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盤辮家不能不說是萬分的英斷,盤辮子這樣一個事,不說盤辮者,叫盤辮家,像革命家一樣的,給他放大了:這是些英明決斷的人物。所以說從這些細節,他說未莊也不能說無關于改革了。
阿Q盤著辮子一走,人家就說“豁,革命黨來了!”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說什么話,阿Q當初很不快,后來便很不平。然而,阿Q總覺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應該只是這樣的。他覺得自己盤上辮子就算是革命家了。況且有一回看見小D,愈使他氣破肚皮了。
小D也將辮子盤在頭頂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阿Q萬料不到他也敢這樣做,自己也決不準他這樣做!小D是什么東西呢?阿Q的革命思想越來越偏激了,自己這樣做算是革命,卻不許別人來革命。其實革命還沒有開始呢,就開始打擊、排斥想象中的異己來。我們大家都知道的史實是,革命還沒有成功的時候,革命內部就開始打擊、排斥異己來;在阿Q這里,革命還沒開始呢,自己算不算革命者還不一定呢,他已經開始盤算著打擊異己了。革命的艱難其實主要不是來自革命的對象,革命的艱難主要來自革命本身。這里阿Q就要跟小D作對。
這幾日里,進城去的只有一個假洋鬼子。他們和舉人老爺都攀上了關系,假洋鬼子上城了。特別是上城回來的時候,向秀才討還了四塊洋錢,秀才便有一塊銀桃子掛在大襟上了;弄了一個標志回來。未莊人都驚服,說這是柿油黨的頂子,老百姓不懂什么叫自由黨,他們認為叫柿油黨。一個理論,你不能接近民眾,不能讓民眾明白,民眾就會想各種辦法自己去解釋,一直解釋到他自己能夠理解為止。所以老百姓不知道什么是“自由”,他認為是“柿油”。說這個頂子抵得一個翰林;趙太爺因此也驟然大闊,遠過于他兒子初雋秀才的時候,所以目空一切,見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眼里了。連阿Q也不放在眼里了,所以阿Q重新感到了不平,感到冷落。一聽得這銀桃子的傳說,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光盤辮子是不行的,最重要的是要跟革命黨去結識。你必須跟革命黨攀上關系。本來阿Q的革命是出自本能,革命的正,根本來在阿Q這里,誰需要革命,他本來就是革命的主體,千千萬萬被壓迫的人,他們需要革命,他們才是革命的主人。可是革命一旦有風吹草動的時候,馬上有強有力的人,來包辦、代替革命。這是革命的又一個大問題,馬上有人來包辦代替革命。就像我們各種考試一樣,你想考北大,你想考大學,有很多人幫你忙,有人幫你查分,說你差三分,你拿多少錢我幫你進去。所有的事情都有包辦代替的,革命也有包辦代替的,因為老百姓自己沒有革命的能力。我們今天不革命了,但是我們今天總有各種委屈,據說是通過法治可以解決的,要打官司,于是就有很多很多的人替你打官司。替你打官司的據說都是最善良、最正直的正人君子,都是紳士,也都有博士學位。他們今天也都明碼標價了,哪個級別的要收多少錢,他們替你打官司,替你包辦。你自己有理沒理你自己不知道,你自己能不能打贏官司你也不知道,你的命運是捏在他們的手里,然后他們有辦法和決定你命運的人去討價還價,去建立各種關系。最后告訴你,你的官司贏了,你就感恩戴德、感天謝地,你就覺得“啊,居然我贏了”。如果你輸了,你只能認自己倒霉。天地間的公理是掌握在這些包辦者手中的。
阿Q現在明白了,自己光有革命覺悟是不行的,你把辮子盤起來,沒用,得去結識革命黨。我這樣講并不是說它對或是不對,而是講它是革命過程中必然發生的一種無奈。比如說革命過程中要鬧土改,農民能不能自己把地主的地分了?不行,革命黨來了說不行,這要重新分。你沒有經過組織嘛,沒有經過組織,你們幾個怎么能夠把地主家地分了呢?要組織上來重新搞土改。
而阿Q他只認識兩個革命黨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黨只有兩個,城里的一個早已“嚓”的殺掉了,現在只剩了一個假洋鬼子。他就去找假洋鬼子去。只見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烏黑的大約是洋衣,身上也掛著一塊銀桃子,手里是阿Q曾經領教過的棍子,我們看這是阿Q眼中的革命者形象。已經留到一尺多長的辮子都拆開了披在肩背上,蓬頭散發的像一個劉海仙。對面挺直的站著趙白眼和三個閑人,正在必恭必敬的聽說話。我們看阿Q眼中的革命者是這個形象,不男不女、不洋不中的。
阿Q就走過去,不知道叫什么好:叫他假洋鬼子也不行的,叫革命黨也不妥。但是假洋鬼子卻沒有看見他,正在那里演講: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們見面,我總是說:洪哥!我們動手罷!他卻總說道No!——這是洋話,你們不懂的。(眾笑)這幾句話特別傳神,活畫出假洋鬼子的靈魂,其實自己什么也沒干過,只會吹牛,只會撿革命的洋酪(音)的假革命黨,用魯迅的話叫“偽士”,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叫“假海歸”,動不動就說兄弟我在英國的時候怎么怎么樣。那么這個洪哥是誰呢?是黎元洪。其實黎元洪還并不是真正的辛亥革命的領導者。我們不敢說他是竊據了勝利果實,反正是巧妙地就得到了,或者說他福氣比較大。辛亥革命爆發的時候他嚇得鉆在床底下,是士兵把他從床底下拽出來,硬推他為領袖的,說“非你領導我們不可,我們自己領導不了我們自己”。那些士兵其實也是一個個阿Q,士兵們是有革命要求的,但是自己領導不了自己,必須要找人給自己來包辦;革命到處充滿了悖謬,充滿了二律背反。
然后假洋鬼子在這里吹牛,阿Q就小心地跟他搭話。洋先生才看見他:
“什么?”
“我……”
“出去!”
“我要投……”阿Q想說我要投降革命黨嘛。
“滾出去!”洋先生揚起哭喪棒來了。
趙白眼和閑人們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滾出去,你還不聽么!”
阿Q將手向頭上一遮,跑出去了。于是心里便涌起了憂愁:洋先生不準他革命,他再沒有別的路;這里不叫他假洋鬼子了,直接叫他洋先生,強調他的西洋背景、外國背景。革命本來是中國人自己的事,是土生土長的事,卻偏偏有一些自以為喝了洋墨水的人,要包辦中國的事情,不但包辦阿Q這樣的小人物,在大人物之間,也是長期經過了“土”和“洋”的斗爭。我們可以想到毛澤東,毛澤東是一個革命者,不論你喜歡他還是不喜歡他都應該共認的,可是毛澤東就長期遭遇了“不準革命”的這種痛苦。誰不許他革命?就是共產黨內的那些洋先生,黨內有許許多多的將洋鬼子。我們今天假洋鬼子開口就說美國、英國,那時候開口就說莫斯科,“我是莫斯科回來的”,“我是莫斯科東方大學畢業的,我們是真正讀過《資本論》的,你懂得什么?”所以毛澤東在他們面前是沒有話語權的,他們看毛澤東簡直就是一個土包子,沒有文化,不許毛澤東革命。毛澤東冒著生命的危險在江西、在井岡山那里打土豪、分田地、反“圍剿”,這些洋先生躲在上海的租界里吃面包、喝牛奶。終于有一天,他們混不下去了,上海的黨組織全部被破壞掉了,他們只好投奔到“土包子”那里去,跑到蘇區去。去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剝奪了毛澤東的軍權,后來過意不去,讓他當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主席,“毛主席”就是從這個時候叫起來的,不過那個主席是沒有實權的,相當于今天的工會主席(眾笑),給大家發發大米、發發豆油什么的。所以毛澤東是長期的把這些洋先生都看透了,他知道他們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要不是紅軍被消滅得差不多、他們自己的生命也快沒有的情況下,他們才不會想到讓毛澤東東山再起呢。這是題外之話了,阿Q沒有這么偉大,但是阿Q同樣有憂愁:
從此決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來叫他,他所有的抱負,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筆勾銷了。至于閑人們傳揚開去,給小D王胡等輩笑話,倒是還在其次的事。他這里越是調侃阿Q,就顯得阿Q越可憐,這樣一點希望都沒有了。最不需要革命的人把革命全部包辦了,其實假洋鬼子是不需要革命的人,他把革命全包辦了,把要革命的人“滾出去”。所以阿Q覺得無聊、無意味,所以只好去喝酒,喝了酒之后就能夠忘卻,重新高興起來。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才踱回土谷祠去。忽然聽得異樣的聲音,像爆竹一樣。阿Q本來是愛看熱鬧,愛管閑事的,就尋過去。聽見腳步聲,猛然間一個人從對面逃來了。阿Q一看見,便趕緊翻身跟著逃,跟著那人轉彎。后來看到那個人是小D。
“什么?”阿Q不平起來了。
“趙……趙家遭搶了!”小D氣喘吁吁的說。原來發生案件了。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看來革命是要帶來混亂的,終于帶來混亂了,有錢人家被搶了。小D說了便走;阿Q卻逃而又停的兩三回。但他究竟是做過“這路生意”,格外膽大,仔細的聽,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細的看,似乎許多白盔白甲的人,把箱子、器具都抬出了,他想去上前看,沒有動。這里強調阿Q并沒有去參與,沒有參與搬這些東西的事情
這一夜沒有月,未莊在黑暗里很寂靜,寂靜到像羲皇時候一般太平。像上古一樣太平,這是諷刺。然后阿Q看到自己發煩,感到無聊,就回到土谷祠去了。關好大門,摸進自己的屋子里。他躺了好一會,這才定了神,而且發出關于自己的思想來:假洋鬼子不許他革命,現在好像有人又革命行動了,可是沒有叫阿Q。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來打招呼,搬了許多好東西,又沒有自己的份,——這全是假洋鬼子可惡,這是阿Q總結的。不準我造反,否則,這次何至于沒有我的份呢?阿Q越想越氣,終于禁不住滿心痛恨起來,毒毒的點一點頭:“不準我造反,只準你造反?媽媽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思想開始變了。造反是殺頭的罪名呵,我總要告一狀,看你抓進縣里去殺頭,——滿門抄斬,——嚓!嚓!”想得特別過癮,想到殺頭時候的那個情形。
我們看這件事一發生,阿Q由一個要求革命的、愚昧的農民,忽然變成一個反革命的、愚昧的農民。一個要革命的人,具有革命本能的人,他的革命欲望被澆滅了、被扼殺了之后,他怎么辦?他還要再生存,他有一線希望他就要生存,那么,他就可能會變成反革命。很多反革命的人并不是本能地要反革命,是因為他革命的權利被剝奪了、被扼殺了。其實大多數革命者,大多數共產黨員鬧革命的時候,他們都沒有好好讀《阿Q正傳》,《阿Q正傳》是最好的革命教科書,把革命的重要問題講的是這樣的深刻、這樣的清楚。誰是革命的主人?革命有哪些問題?有哪些危險?為什么有那么多的反革命?如果你說有些人膽小,不敢革命,那么你說反革命同樣危險啊!去告人家狀,讓人家殺頭,這也是危險的事情啊;但是從阿Q身上我們就可以看出反革命是怎么樣產生出來的。因為革命外在于革命的主體,最后革命的主體就會異化,——我們說一下繞彎子的話,革命的主體是怎么異化的?——異化成革命的對立面,最后,非常荒謬,因為革命被那些不需要革命的人竊據著,真正需要革命的人只好反革命。就像“竹林七賢”魏晉名士一樣,魏晉名士本來是忠孝雙全的好人,可是“忠”與“孝”,好的名目都被別人竊據了,他們只好不忠不孝。一樣的,本來是最需要革命的人,最聰敏最了不起的人是最需要自由的,但是“自由”這么好的詞已經被別人竊據了,他們都號稱自由主義分子、自由主義思想家,真正需要自由的人只好放棄“自由”,說“我是壞人,我是另外的、不自由的人”。所以到此,阿Q的革命希望徹底破滅了;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就要當一個最壞的人了。在這里還可以想到老舍先生寫的《駱駝祥子》,阿Q夢想而沒有實行的事情,駱駝祥子做到了,駱駝祥子出賣了一個革命者。這個革命者叫阮明(音),據說拿了革命黨的經費來收買祥子,讓他參加一些革命活動,祥子最后看有懸賞捉拿革命黨,就把他賣了,賣了六十塊大洋。祥子本來也是需要革命的人,但是革命一旦對他沒有什么好處,外在于他,革命對他來說是看熱鬧的市區的時候,那他對這革命黨就不心疼了,他就把革命黨賣掉。當然小說里寫的不是一個好的革命黨,但即使是好的革命黨,我想祥子一樣會出賣他。只要你的革命不能解決老百姓的真正的問題,不能讓人們真正的幸福,革命,——你想想,革命是改變命運的意思;“革”就是改,革命不是殺人家的頭,革命是改變命運;你不能改變人家窮苦人家的命運,那他就要反革命。好,我們看看阿Q的結局吧。
第九章大團圓,第九章為什么叫“大團圓”呢?因為魯迅的《阿Q正傳》越寫越精彩,反響越來越強烈。很多人一開始的時候看頭兩章以為這是通俗小說嘛,沒注意看。寫到“優勝記略”的時候,議論就熱烈起來了,很多人都猜:“這個巴人是誰啊?誰這么損啊?”還有的人說:“這寫的阿Q到底是誰呢?”很多人都懷疑寫的是自己(眾大笑)。這個非常有意思,為什么說阿Q有代表性呢?就是很多人都覺得這是那個仇人在報復他,在害他。在《阿Q正傳》發表后幾年,《現代評論》上有一篇文章,作者叫高一涵(音),他說:“我記得當《阿Q正傳》一段一段陸續發表的時候,有許多人都栗栗危懼,恐怕以后要罵到他的頭上,并且有一位朋友當我面說,昨日《阿Q正傳》上某一段,仿佛就是罵他自己,因此便猜疑《阿Q正傳》是某人作的。何以呢?因為只有某人知道他這一段私事(眾笑。孔老師:寫得很神)。從此疑神疑鬼,凡是與登載《阿Q正傳》的報紙有關系的投稿人,都所不免做了他所認為的《阿Q正傳》的作者的嫌疑犯了。等到他打聽出來《阿Q正傳》的作者名姓的時候,他才知道他和作者素不相識,因此才恍然大悟,又逢人說明,說不是罵他(眾大笑。孔老師:我們看這個很有意思)。”
這么多人認為是罵自己,所以魯迅后來把《阿Q正傳》收進《吶喊》的時候,還有人問他“你到底是在罵誰跟誰呢?”魯迅說:“我只能悲憤,自恨不能使人看得我不至于如此下劣”。我悲憤,我沒本事啊,我沒本事讓人家不把我看得這么低劣,人家非得認為我是罵誰罵誰,他不能認為我是指某種普遍的現象。所以阿Q到底是誰后來一直爭論到現在。
我們看阿Q被人爭論著,所以它就變成一個熱門話題。作為報紙的編輯,我們想,他是一種什么心情呢?他希望這個小說無限的寫下去,對吧?好維持熱點,報紙好暢銷。就像金庸一樣,寫完《射雕英雄傳》還不行,還要繼續寫《神雕俠侶》,必須寫《倚天屠龍記》,讓他無限的寫下去,連載小說嘛。《阿Q正傳》就要變成連載小說這樣的命運。魯迅他是不愿意寫這樣的連載小說的,他老想結束,但是那個編輯孫甫遠先生不讓他結束,必須繼續寫。終于,有一次機會來了,孫甫園有一次出差了(眾大笑),出差了讓人代管。魯迅趁他出差的機會迅速就把阿Q給槍斃了(眾笑),所以我們看到《阿Q正傳》是這樣短。有人說魯迅為什么不寫長篇小說?他不喜歡寫長篇小說,他覺得問題已經寫得差不多了。按他的才華,這個情節可以無限寫下去,寫無數的阿Q可憐可悲的事情。但是他覺得道理已經講完了,他想把它結束,所以這一章叫“大團圓”。
魯迅在評價中國小說的時候,他是反對大團圓的結局的,魯迅認為大團圓的結局是“瞞”和“騙”。明明生活是苦難的,你非要把它說圓了,才子佳人最后有情人終成眷屬了,這是生活中非常少的事情,小說里卻到處都是,所以魯迅認為這種文藝是欺騙的文藝。魯迅這種文藝觀、創作觀是精英創作觀,其實大多數人,大多數民眾就愿意看這個大團圓的結尾,就像我們愛看好萊塢大片一樣,都是大團圓結尾,英雄一定得到美人。我們知道,凡是你要塑造愚昧的國民,讓他們都聽政府的話,聽電視的話,就必須有大量這樣的作品。但是在那個時候的中國,魯迅認為是需要反對大團圓的。所以這里用“大團圓”三個字是反諷,最后并不團圓,這個“大團圓”只是說并不團圓的“大團圓”。
趙家被搶了。未莊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魯迅把握人的心理總是異常的準確,又快意又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但四天之后,阿Q在半夜里忽被抓進縣城里去了。不許革命、也沒有機會參與革命的人,還不算完,你以為你不參與革命你就沒事了嗎?“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他竟然被抓起來了。然后描寫一下:那時恰是暗夜,一隊兵,一隊團丁,一隊警察,五個偵探,(眾笑)一支浩浩蕩蕩的大部隊啊,所有的編制都在。悄悄地到了未莊,乘昏暗圍住土谷祠,正對門架好機關槍;(眾笑)我們看,如臨大敵一般,使用了正規部隊,還有民兵、武警、公安干警,都來了,整個一個組織好的反恐大隊,把阿Q當薩達姆來抓一樣。他們期待著一場激烈的戰斗,然而阿Q不沖出。這里寫得非常妙,并沒有沖出來。魯迅說,對付看客的最好辦法就是使他無戲可看,他們都希望阿Q沖出來,然而阿Q不沖出。許多時沒有動靜,把總焦急起來了,指揮官很著急。懸了二十千的賞,懸了高額的賞金。才有兩個團丁冒了險,逾垣進去,跳墻進去里應外合,一擁而入,將阿Q抓出來;這使我想起電視上經常看到的場面,法制節目很喜歡播這種鏡頭,嘩一群人沖進去,把人家按在床上,然后大喝一聲“不許動”什么的。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機關槍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其實還睡著呢。動用這么多的人馬,就差動用地對空導彈了,就抓了阿Q這么一個人,可見這樣一群廢物。
到進城,已經是正午,阿Q見自己被攙進一所破衙門,轉了五六個彎,便推在一間小屋里。他才明白被關起來了。但是阿Q并不很苦悶,因為他那土谷祠里的臥室,也并沒有比這間屋子更高明。對他這樣的人來說,住哪都無所謂。然后和他蹲監牢的有兩個,一個是舉人老爺要追他祖父欠下來的陳租,一個不知道為了什么事。他們問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為我想造反。”(眾笑)阿Q居然知道自己為什么被抓,“因為我想造反”,還在這種虛幻的英雄感覺中生活呢,覺得自己是造反的人,其實這里還是寫他的愚昧。
下半天便被抓出去去過堂,上面坐著一個滿頭剃得精光的老頭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眾笑)這里老師寫阿Q的很有趣的心理狀態。他越寫阿Q細心觀察,就越顯阿Q的愚昧、粗魯,這是文學創作上的一個要訣:粗人要細寫。你要寫一個人很粗,怎么辦呢?一定要寫他的一些細節,寫他動腦筋;越寫他動腦筋,越顯得他沒文化,越寫出他的愚昧來。《水滸傳》就是這么做的,你讀了《水滸傳》你怎么知道李逵是個粗人呢?就因為到處寫他很細致地動腦筋,每一處動腦筋都很可笑,就知道李逵是個沒有心機的人,是個一片天真爛漫的人。魯迅寫阿Q也是這樣的,他老在那琢磨事,剃得精光他就認為他是和尚。在這里呢,他膝關節立刻自然而然的寬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著說!不要跪!”長衫人物都吆喝說。
阿Q雖然似乎懂得,但總覺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終于趁勢改為跪下了。你看人家不讓他跪,他到了那就跪下了。這種情形是魯迅很喜歡描寫的,給了魯迅很深的印象:就是來百姓見了官之后的態度。為什么人家不讓他跪,他卻自然而然地跪下了?這是千百年來,人民被培養出來的一種習性。沒有人教給他,他見了官就自然發抖。
“奴隸性!……”長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說,但也沒有叫他起來。你看那些人,一方面享受著奴隸的跪拜,又要痛斥他是奴隸性,并不來解放他。我們知道到了中華民國之后,終于慢慢的不下跪了,改成其它的禮節。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禮節又進步了。表面上看群眾和官的關系在形式上進步很大,但是其實幾千年延續下來的習慣是很難從心靈深處去掉的。我們看今天,我們大多數的民眾見了領導干部,他不自然的,你看他那個樣子就出來了。雖然沒有跪,雖然沒有拜,但是那個骨頭自然就松起來了,自然就好像飄浮在空中一樣的。你在電視里觀看一下,就能夠看得非常清楚,就是見了官膝蓋沒有彎,其實心里面早已經彎下去了。這是不知道過多少年才能改變的。我有時候在會場上參加一場會議,明明大家在會場上坐得好好的,談笑風生,忽然一個領導干部進來了,我這一回頭,忽然不知道什么時候大家都站起來了,就剩我一個人坐在那里(眾笑)。其實我對領導同志一向是很尊重的(眾笑),從來沒有故意的不尊重過領導,但這不怨我啊,別人都站起來,就我一個人坐著,所以領導從此就認為我是一個壞人(眾笑)。有的時候我覺得是天大的冤枉;有的時候我很生氣:“誰讓你們站起來的?沒人讓你站起來,你為什么要站起來呢?”習慣,這就是習慣。當你問他的時候他也明白,說:“哎呀,是啊。我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看他進來,我就覺得應該站起來。”所有人都是這么想的。
阿Q被審問了“你從實招來罷,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我們看這是慣用的審問人的技倆,先說我早就知道了,現在就看你的態度;領導都是這么問人的。那光頭的老頭子看定了阿Q的臉,沉靜的清楚的說。
“招罷!”長衫人物也大聲說。
“我本來要……來投……”阿Q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這才斷斷續續的說。他還知道把自己的意思說一遍。
“那么,為什么不來的呢?”老頭子和氣的問。越是和氣的人越陰險。
“假洋鬼子不準我!”
“胡說!此刻說,也遲了。現在你的同黨在那里?”
“什么?……”
“那一晚打劫趙家的一伙人。”我們看這個老頭子審問阿Q的這段對話出現了什么問題?出現了語文問題,出現了嚴重的語文問題。阿Q說“我本來要……來投……”。“投”是可以組成各種詞的,他想說什么?他想說投降、投靠、投奔,是這一組詞。但是老頭子認為他說的是什么呢?老頭子說的是你怎么不來投案自首。很可以把這個變成一道巧妙的高考題的:阿Q跟他之間的交流出了什么問題了?(眾笑)這個老頭子是那時候當官的人,應該是讀過很多文章的,應該語文功夫并不差;可是這樣的人都會出這樣的問題;他卻沒有想自己會有錯誤,自己可能會冤枉人,哪怕多問一句呢。我們從一個正常的執法者角度講,要讓被告把話說全了、說清楚了,他再也不會說話你也要讓他說清楚了,怎么他一說個“投”你就認為是要投案自首呢?冤假錯案有很多很多種原因,有一部分是語文原因。包括今天有很多律師和法官,你看看他們寫的那個東西,可能就因為語言的問題就會判錯案。
阿Q就更不用講語文水平了,他都不知道對方是怎么誤會他的。對方已經誤會他,他已經落到一個陷阱里面,他還不自知。人家問他同黨在哪里,他說:“他們沒有來叫我。他們自己搬走了。”阿Q提起來便憤憤。我看魯迅要寫武俠小說完全可以,他非常會制造冤假錯案。你看兩個人都誤解了對方,但都認為沒有誤解,好像能夠說到一塊兒去一樣;好像韋小寶和胡一刀越說越近一樣,其實兩人說的不是一回事。這里就是這樣,越說越近,其實各說各的。
“走到那里去了呢?說出來便放你了。”老頭子更和氣了。越和氣的時候說明他應經控制住你了,越有信念。
“我不知道,……他們沒有來叫我……”兩套話語,根本不能混到一塊兒去的兩套話語。
然而老頭子使了一個眼色,阿Q便又被抓進柵欄門里了。這就已經定案了。其實他等于承認自己和那些人是一伙的,叫沒叫你無所謂,自己已經是搶劫集團的一分子了。
第二天又被抓去,大堂的情形都照舊。上面仍然坐著光頭的老頭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這都沒變,你說他是奴隸性,第二天他還要跪。
老頭子和氣的問道,“你還有什么話說么?”這個“和氣”,故意強調他和氣,更顯得那種吃人的氣氛。
阿Q一想,沒有話,便回答說,“沒有。”
于是一個長衫人物拿了一張紙,并一支筆送到阿Q的面前,后面我們知道阿Q被槍斃了,可是從前面阿Q被抓,到過堂審問,一審二審,到最后還問他有沒有話說,還要最后拿一個東西給他簽字,在法律程序上有沒有問題?沒有,基本是按照正常的法律程序一步一步來的,不是把他抓去當場就斃了,不是這樣的。大量的人被吃,是按照程序被吃的。用我們今天很多學者的話說,這叫合乎程序正義啊!我們今天很多學者強調程序正義高于一切,不管實質正義,說實質正義無法證明,只要程序正義就可以。但是人們恰恰看到,好像就是在沒有問題的程序中,悲劇就發生了。有人說中國法制不健全,誰說中國法制不健全?中國在清朝以前法制是世界上最健全的,但是那么健全的法律不能阻止像楊乃武、小白菜那樣的案子發生。你看看楊乃武、小白菜的案子,哪一步不合乎程序?哪一步沒有人證、物證、口供?都有;連嚴刑拷打,都是合乎法律規定的,要取口供啊,刑具也是合法的。如果單純只考慮程序問題,那真是一個暗無天日的地獄,受了冤就沒有辦法解放、逃生,什么都沒有,因為它一切都是合法的。就連阿Q這么一個人,老頭子還對他那么和氣,還問“你還有什么話說么?”多么人道主義啊!非常人道的,在程序上沒有問題。但是我們知道,在心靈里面,他冷冰冰的,那有一絲人道啊?他都沒有想過這個人可能被冤枉。要將筆塞在他手里。阿Q這時很吃驚,幾乎“魂飛魄散”了:因為他的手和筆相關,這回是初次。有生以來沒摸過筆,第一次有機會居然還能寫字。他正不知怎樣拿;那人卻又指著一處地方教他畫花押。
“我……我……不認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筆,惶恐而且慚愧的說。壓在民眾頭上的大山太多了,有法律,有程序,還有文字,還有文化。過去有很多窮人,為什么傾家蕩產也要讓孩子上學、念書呢?我們今天都上了學、念了書,都是大學生了,很難感到文字對我們的壓力。你要是到一個貧困的山村里,這山村里只有一小部分的人能夠識字,你就知道文字就是殺人的刀,文字掌握在誰手里,誰就有權利。所以我說,勞動人民不要以自己是大老粗為榮,勞動人民一定要掌握文字,一定要把自己最優秀的子弟派到知識分子中去!到達官貴人中去!要讓自己的優秀子弟掌握文字、掌握知識、掌握道理。當然這有一個風險,就是這些子弟會叛變,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在半途中會叛變。但是總有不叛變的,總有掌握了知識之后仍然忠于勞動人民的知識分子,只有這些人才能為阿Q說話。阿Q在這里要他畫一個圈、寫一個字是這樣的發抖,我們看人民在文字的壓迫下。
“那么,便宜你,畫一個圓圈!”不讓他寫字,讓他畫圓圈了。
阿Q要畫圓圈了,這段寫的是很搞笑的。那手捏著筆卻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將紙鋪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盡了平生的力氣畫圓圈。阿Q干過很多活,什么活都能干,撐船、舂米,都能干,但是這件事情對他來說是最艱巨的,用全身的力氣在畫一個破圓圈。他生怕被人笑話,立志要畫得圓,大家有空可以去觀察一下勞動者,特別是手長得很粗糙的勞動者,拿著一支細細的圓珠筆寫字的情;去觀察一下。但這可惡的筆不但很沉重,并且不聽話,那些人可以拿很沉重的勞動工具,但是一支很輕松的筆卻真的把握不好。剛剛一抖一抖的幾乎要合縫,卻又向外一聳,畫成瓜子模樣了。這個情節寫得好像魯迅親自經歷過一樣,不然怎么寫得這么形象這么生動呢?或者一定是親自觀察過。你教小孩子寫第一個字的時候,就是這種情況,很奇怪的即使是一個圓他也合不上逢。
阿Q正羞愧自己畫得不圓,那人卻不計較,早已掣了紙筆去,許多人又將他第三次抓進柵欄門。他想把這個事情做得好一點,很敬業,人家不管他敬業不敬業,把他抓去了。
他第二次進了柵欄,倒也并不十分懊惱。他以為人生天地之間,大約本來有時要抓進抓出,有時要在紙上畫圓圈的,精神勝利法還依然管用,在這里使他豁達惟有圈而不圓,卻是他“行狀”上的一個污點。還惦記著沒畫圓。但不多時也就釋然了,沒畫圓怎么辦呢?就像被人打了一頓。他想:孫子才畫得很圓的圓圈呢。(眾笑)他畫不圓就說畫的圓的是孫子。于是他睡著了。關于這句話,有一個有意思的事情。我在韓國的時候,有一次開會,碰見韓國有一個教授也是研究魯迅的,研究《阿Q正傳》,他寫了一篇論文,其中有一段就論到阿Q的這句話,他說阿Q自己畫圓圈沒有畫圓,但是阿Q是充滿了希望的,為什么是充滿希望的呢?說阿Q把畫得很遠的希望寄托在自己孫子身上了(眾大笑)。寄托在自己子孫后代身上了。我當時不好意思說他,后來會議結束之后我跟他講,我說你這個理解錯了,魯迅不是說阿Q是那么有志氣的人,希望自己革命之后自己的孫子能畫的圓,我說“孫子”是罵人的意思。外國人嘛,不容易理解漢語的巧妙,不明白為什么這是罵人,后來用了很長時間才跟他講明白,我說這“孫子”就是“王八蛋”的意思,就是“王八蛋才畫得很圓”的意思。然后他又問,為什么王八蛋就是孫子呢?(眾大笑)很難講明白。所以你想,要把這一句話翻譯成英語該怎么翻譯呢?沒有辦法準確地翻譯,你只能翻譯成“王八蛋”一類,表示這是一個壞詞而已,你直接翻譯成“兒子的兒子”是不行的。外國人就不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那個幽默出不來。
阿Q睡得很好,可是舉人老爺不能睡:他和把總嘔了氣了。因為舉人老爺主張要追贓,把總主張要示眾。統治階級內部也是有矛盾的。兩個人的矛盾越過去,不講,繼續講阿Q。
阿Q第三次抓出柵欄門的時候,便是舉人老爺睡不著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魯迅寫時間都是由具體的事件來描寫。他到了大堂,上面還坐著照例的光頭老頭子;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
老頭子很和氣的問道,“你還有什么話么?”根據我們的文學經驗,問這一句話就很危險了,大概是最后的期限到來了。我們現在看到一些優秀的監獄的警官的時候,描寫他們的事跡,也總是說對犯人很人道,最后的時候總是問犯人“還有什么需要嗎?還要給家里帶什么話嗎?需不需要我給你女朋友寫封信啊?”(眾笑)等等,很人道。所以看到這個很恐怖。
阿Q一想,沒有話,便回答說,“沒有。”我們看阿Q是不懂他的意思的,兩個人之間其實不能交流。即使我們想這老頭子有那么一心半點的真人道主義,阿Q也不懂得,沒有辦法進入他的心。
許多長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給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阿Q很氣苦:他為什么生氣呢?因為這很像是帶孝,他還不知道自己要死了,認為這是帶孝。而帶孝是晦氣的。然而同時他的兩手反縛了,同時又被一直抓出衙門外去了。
阿Q被抬上了一輛沒有蓬的車,幾個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處。這車立刻走動了,前面是一班背著洋炮的兵們和團丁,兩旁是許多張著嘴的看客,后面怎樣,阿Q沒有見。但他突然覺到了:這豈不是去殺頭么?阿Q終于明白了,因為這個場景他知道。死亡的本能終于喚醒了他。我們看阿Q其實在這個過程當中一直在稀里糊涂當中,直到臨被殺頭才明白。老百姓就是這么稀里糊涂死的。他一急,兩眼發黑,耳朵里“喤”的一聲,似乎發昏了。然而他又沒有全發昏,有時雖然著急,有時卻也泰然;他意思之間,似乎覺得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殺頭的。(眾笑)到了最后最痛苦的時候了,他仍然這樣想,可見其極端的麻木,已經麻木到極端了,都要殺頭了他還想人生天地間本來是要殺頭的。所以如果大多數民眾都這么想,那么革命就真沒希望了,隨便殺吧。
他還認得路,于是有些詫異了:怎么不向著法場走呢?他不知道這是在游街,在示眾。我們現在法律都進步了,都講人道主義了,估計你們都沒看過游街,我小的時候是經常看游街的。我小的時候凡是要槍斃犯人,都要游街,一般是死刑犯,要去押赴刑場執行槍決,在那個大解放汽車上,一排一排的;然后其他不槍斃的犯人也陪著游街。游街的主要的角色是殺人犯,反革命殺人犯,然后有一些盜竊犯、搶劫犯、強奸犯、貪污犯等等,跟著陪著游街;那時候我們就很高興地看游街來了。到底該不該游街?我也搞不清楚。反正聽現在的法學家說,游街是不人道的,不應該游街。我也搞不清楚,沒有仔細地去思考過這個問題。但即使知道也一樣,他不過便以為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游街要示眾罷了。對于阿Q這樣的人,你損害不損害他的尊嚴,無所謂,游就游。
他省悟了,這是繞到法場去的路,這一定是“嚓”的去殺頭。他知道這是殺頭了。我們今天認為游街不好,是認為游街有損于死者的尊嚴,認為這是對他心靈的傷害,所以說最好不游街,判了死刑就在小屋里干掉算了,這是我們今天講的人道主義。可是基督教講,人死的時候要給他安慰,他講人死的時候要派牧師來給他搗鼓搗鼓,就說:“你呀,沒事沒事,上帝寬恕你了,你馬上就要回家了。”(眾笑)給他念叨一番。那么中國古代的游街,它到底是要侮辱這個人呢,還是安慰這個人?我們憑什么認為游街就一定是侮辱這個人?那個人本身他有沒有覺得是侮辱?這是很重要的。阿Q是因為麻木所以不覺得是侮辱,但是我們看很多江湖好漢,他游街的時候覺得很快活啊,你要是不游街他還不干呢(眾笑),他可能在這個過程中才會真正逃避掉死亡的恐懼;有這么多人陪著他,連唱帶吆喝的,還喝酒吃肉的,這其實不是一種很人道的辦法嗎?為什么什么事情凡是西方做的就一定是對的呢?東方的就一定是不人道的呢?這個問題上我也沒有結論,我只是有一點質疑。我們看阿Q,他要去殺頭。
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著螞蟻似的人,而在無意中,卻在路旁的人叢中發見了一個吳媽。(眾笑)這個很有意思,發現吳媽了,真是“雁過也,卻是舊時相識”啊(眾笑),沒想到發現老朋友、老熟人。很久違,伊原來在城里做工了。我們看吳媽也不在鄉下干了,到城里來也不知道給誰家當小保姆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沒志氣:竟沒有唱幾句戲。也沒有人教,中國殺人犯被處死刑的時候卻都知道要唱戲,這是一種文化傳統,無師自通,他要唱戲。他的思想仿佛旋風似的在腦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墳》欠堂皇,《龍虎斗》里的“悔不該……”也太乏,還是“手執鋼鞭將你打”罷。還想唱那句。他同時想手一揚,才記得這兩手原來都捆著,于是“手執鋼鞭”也不唱了。那唱什么呢?
“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阿Q在百忙中,“無師自通”的說出半句從來不說的話。生活中有很多我們從來不說的話,但是到了某個時刻,忽然你就說了早就存盤了,早就存著,到時候自己它就蹦出來了。你看阿Q他就會說“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好漢”。而這既是阿Q要說的,也是大家盼望要聽的,這是中國文化中固定的節目,一定要說。
“好!!!”魯迅在這里用了三個驚嘆號。從人叢里,便發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聲音來。明明是人聲,他形容它是豺狼的嗥叫,他在強調這些人沒有人性。這樣的儀式,對于被殺者來說,好像可以使他忘記死亡的恐懼,但是這些看客們卻沒有去想這個人就要死了。
車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聲中,輪轉眼睛去看吳媽,他還記得去看她。似乎伊一向并沒有見他,卻只是出神的看著兵們背上的洋炮。“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對吳媽有情,吳媽并不惦念他。吳媽和所有的婦女一樣,喜歡看新式的東西,喜歡看洋玩意兒,她看兵們身上背的大炮,比大刀好看。他和吳媽之間是深深的隔膜著的。我曾經寫一篇文章談無產者的問題,我說全世界的資產者早都聯合起來了,馬克思號召“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其實無產者非常難聯合,首先阿Q跟吳媽就非常難聯合,因為他們是互相隔膜著,隔得遠遠的。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們。
這剎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風似的在腦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腳下遇見一只餓狼,永是不近不遠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時嚇得幾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這壯了膽,支持到未莊;可是永遠記得那狼眼睛,又兇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魯迅寫動物,寫狼些什么的都寫得很傳神,不知道他是親自遇見過狼,還是有意到那里觀察過。我小的時候喜歡去動物園,在里面觀察。大人說你不要看那猛獸的眼睛,我就偏看那猛獸的眼睛。誰知你看著看著它就火了,猛獸有的時候真不能看,看一看它馬上就兇相畢露,就撲過來。特別是狼,是很可怕的,不能去挑逗它。似乎遠遠的來穿透了他的皮肉。而這回他又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現在這些看客的眼睛比他遇見的狼還可怕。又鈍又鋒利,你看魯迅總是把矛盾的概念組合在一起,又兇又怯,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咀嚼了他的話,并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近不遠的跟他走。這寫的是阿Q的一個心態,同時寫的也是阿Q所代表的一種魯迅想象中人的處境。人總是處在這樣一種處境中,周圍好像有一群狼一樣的人,要吃你,又不馬上吃,不遠不近的跟著你。這是一種帶有存在主義意味的思想。
這些眼睛們似乎連成一氣,已經在那里咬他的靈魂。眼睛在咬他的靈魂,使他恐懼的不是那個殺人的刀。這里魯迅又從看客們這里發揮他的“殺人團”的思想,這些包圍阿Q的看客其實組成了一個無意識的殺人團。
“救命,……”
然而阿Q沒有說。他早就兩眼發黑,耳朵里嗡的一聲,覺得全身仿佛微塵似的迸散了。通過這個描寫,我們知道阿Q是怎么死的?不是被殺頭,而是被槍斃:耳朵里嗡的一聲,覺得全身仿佛微塵似的迸散了。怎么來寫人臨死之前最后那一剎那的感覺?這是很難的,因為所有寫的人都沒有經歷過(眾笑),但是你要去想象;而且有些沒有經歷過的事我們還可以請教別人,這個事我們無從請教(眾笑)。自己沒有經歷,又還無可請教,寫出來又要讓活著的人相信,這是很難的一件事。所以我讀小說很注意這些體會,我看這些人怎么寫人臨死前的那種感覺;我覺得這寫得特別棒,寫得讓我相信。人被槍斃的時候,首先大概有個聲音,嗡的一聲。但我也看過有的作家寫,連聲音也聽不見;還有法醫證明,最后一剎那很難聽見聲音。聽得聽不見,這是兩說,但是還有個感覺,身體有個感覺。他覺得全身像微塵似的,微小的塵土,迸散了,身體一下子沒了。好像坐了“神五”“神六”一樣,迸散了,失重了,一下子就沒有了。這個感覺寫得很像槍斃,而不像殺頭,殺頭的感覺一定是不一樣的。據說殺頭也不疼,但是殺頭有另外的感覺,據說殺頭有一種快感。金圣嘆說:“殺頭,至(音,或是“治”)痛也,(孔老師:至(音,或是“治”)痛,其實不痛)圣嘆無意得之,大奇。”這是金圣嘆講殺頭的話。阿Q死了,下面說阿Q死后的影響:
至于當時的影響,最大的倒反在舉人老爺,因為終于沒有追贓,他全家都號啕了。阿Q雖然死了,但是他的財產沒有得到賠償,所以他吃虧了,全家都嚎啕。這是舉人老爺。其次是趙府,非特秀才因為上城去報官,被不好的革命黨剪了辮子,而且又破費了二十千的賞錢,要給官兵錢。所以全家也號啕了。這一家也哭起來。從這一天以來,他們便漸漸的都發生了遺老的氣味。辛亥革命之后,給中國留下了大批的遺老,有個詞叫“遺老遺少”。遺老遺少并不是在行為上有什么反革命的組織活動,但他們心里面肯定是不滿革命的,這些人在新社會里保持著舊社會的生活樣子。但是遺老并不是個個都是天然形成的,像舉人老爺和趙家這些遺老是因為革命沒有給他們帶來好處,如果革命給他們帶來好處,他們就要“咸與維新”,甚至成為最激進的革命人物,繼續去包辦革命;然而革命使他們吃虧了,他們要慢慢地不滿革命,變成遺老;很多遺老是這樣形成的。
最后一段,至于輿論,在未莊是無異議,自然都說阿Q壞,說阿Q壞的都是普通民眾,是未莊的村民,他們都說阿Q壞。被槍斃便是他的壞的證據:不壞又何至于被槍斃呢?這是老百姓的邏輯:你被政府抓去了,或是警察來抓你了,所以你是壞人。你說你不壞,不壞為什么抓你呢?這是一個邏輯怪圈。而城里的輿論卻不佳,城里不管他壞不壞。他們多半不滿足,為什么不滿足呢?以為槍斃并無殺頭這般好看;很多人認為槍斃不好看,一槍就打死了,流血沒那么多;殺頭好看,殺頭是一個儀式。我記得好像是姚明埃(音)的小說里面有很細致的殺頭的場面的描寫,寫得非常好;但是比較恐怖,詳細地寫怎么殺頭,那個頭怎么飛起來,怎么滾出去,脖子怎么情況。所以我可以想象那些看客們為什么會滿足,的確是滿足里需要刺激的心理。而且那是怎樣的一個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沒有唱一句戲:他們白跟一趟了。這些人不滿是因為沒看著好戲。我覺得魯迅在這里面有大的悲憤。我在中學的時候讀《阿Q正傳》讀到這最后一段,我心里面有深深的愧疚,因為魯迅說的不僅是當年,即使是我上中學的時候我覺得我們自己就是這樣的人。因為我們自己就經常看游街,看游街的時候首先我們認為這些人都是壞人,不是壞人怎么會游街呢?肯定是壞人,所以才被警察抓來游街,這是毫無疑問的。第二,我們從來不去關心他們這些人,我們只是去看熱鬧,我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誰長得什么樣,誰長得兇,誰膽小,哪個人有意思。我們就像在動物園看動物一樣議論這些人,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有的時候,今天這個游街沒什么意思,我們回來也唉聲嘆氣,說今天不好看,說今天這幾個都打蔫兒,頭都不抬起來,說上次那個好看,上次那個瞪著大眼珠子看咱們,還有一個樂呢。也是這樣議論的,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可是我讀了《阿Q正傳》之后,我覺得挺慚愧的,原來我也曾經那么沒有人性。所以魯迅說大家都是吃過人的人,我們發現別人吃人,最后會發現自己也吃過人,你最后只有發覺到這一點,你才知道吃人的可怕。
我曾經評論過《阿Q正傳》說起魯迅后來寫過《〈阿Q正傳〉的成因》,他里邊說,“據我的意思,中國倘不革命,阿Q便不作;既然革命,就會作的。(孔老師:就是說阿Q這個人它本身是由革命的需要、革命的欲望的,沒有革命運動的時候,他沒有辦法,他就這么過下去了,他沒有辦法革命,他不能自己革命。一旦革命來了,他會參加革命。)我的阿Q的運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兩個。(孔老師:阿Q不是一個精神分裂者,不是兩個。)民國元年已經過去了,無可追蹤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還會有阿Q們的革命黨出現。(孔老師:他這時候看見的只是民國元年的革命,寫得是那個時候的事,后來還有很多次革命啊,還有北伐革命,還有土地革命,許許多多的革命,都被魯迅說對了。)我也很愿意如人們所說:我只寫出了現在、以前的或一時期,(孔老師:因為到了二十年代有一批革命作家起來批判魯迅。我昨天在山東大學作講座,山東大學的學生水平很高,他們就提出了一個問題,說魯迅是革命派,為什么跟胡適自由派怎么怎么對立?我就講,魯迅也不是革命派,胡適也不是自由派,問題復雜得很。因為真正的革命派批判魯迅是反革命,而且是雙重的反革命,既是封建社會的反革命,又是資本主義的反革命。當時有一個革命作家就寫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叫《死去的阿Q時代》,說魯迅寫的阿Q那都是過去的人物,沒有現實意義,阿Q早都死去了,現在我們大家都覺悟了,現在的革命都是新的,新社會的朝陽就要升起來了。那么魯迅說,我很希望他說的是真的,希望我寫的阿Q只是以前的,現在都被埋葬了)但我恐怕我所看見的,并非現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孔老師:這是魯迅這個老頭子了不起的地方,他也真敢說。現在也沒有一個人說我寫一個人物,二三十年之后還管用,一般人起碼從謙虛的角度也不敢這么明說。魯迅卻是這么的不謙虛,他就敢說,我寫的阿Q恐怕是以后的事,“二三十年之后”他都敢說,二三十年之后魯迅早都死了,但是歷史證明了他:阿Q源源不斷,阿Q的革命是源源不斷。)
所以不斷有人宣布阿Q死亡,但是沒有用,因為阿Q的現象存在,無數的阿Q要革命。后來有一陣,有幾十年,阿Q們的革命成功了,雖然出了很多問題,搶東西,搶這個搶那個,爭權奪利,但是畢竟阿Q們過過一段比以前相對不錯的日子。但是后來,革命總是要不斷延續下去,不斷變形的,想一想當今的中國大地,這么多的省市自治區,有多少阿Q存在。我們到一座一座昂天挺立的高樓大廈背后去看看,每個高樓大廈旁邊都有一群小破屋、小破棚子,里面住著很多很多的人。但是他們今天畢竟比阿Q進步了,他們比阿Q也識了很多字,很多人都上過小學的,能夠寫簡單的字條。當然我看現在很多街上的牌匾都寫錯了,什么羊蝎子火鍋的的“蝎”全都寫錯了,沒有一個對的。但是這些人心中的要求,跟“阿Q時代”哪些是變化的哪些方面進步了?哪些方面沒有進步?還跟原來一樣?這些人在互相爭奪的是什么?這個是阿Q革命帶給我們的啟示。
九十年代的時候曾經有一本書,叫《告別革命》,它講革命給人們帶來了很多痛苦,革命要否定,革命是錯誤的,社會應該改良。其實不說改良和革命它們哪個更好,哪個不好的問題。能改良的時候當然要改良,革命是改良一再被拒絕,改良也要被殺頭的情況下,才發生的;倘若能夠不革命、能夠吃點要把病治好,誰不樂意呢?誰愿意動不動就動手術呢?是因為所有的藥都吃完了還不見效,打針也不見效,輸液也不見效,最后才迫不得已,動了手術。
所以后來,我文章里寫道:“若干年后,一位偉人拍案而起,喝道:不革命行嗎?據說當時他的褲子掉了,警衛員忙替他拉好。這個細節非常富于象征性地說明:革命是不可阻擋的,但革命不是完善的,革命可能會出乖露丑;但出乖露丑也一定要革命,不能承擔這個丑,就會丟更大的丑。”所以我覺得那些簡單的極左派、簡單的極右派,都應該回到歷史本身去,既考慮嬰兒的問題,也考慮洗澡水的問題,重新梳理一下我們百年的革命史。
可能《阿Q正傳》這個題目太沉重了,講了幾次;我們下次換個個人問題來談談,通過《傷逝》我們來談談愛情問題,今天就講到這,下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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